我們家只有一把傘。
我媽說,姐妹倆要學會共享。
但這把唯一的傘,傾向哪一邊,卻是一門學問。
妹妹的新裙子不能沾泥點,傘要給她打。
妹妹的新髮型不能淋濕,傘也要給她打。
我的作業本、我的肩膀、我的半個身子,都可以濕透。
有一回,我倆都病了,咳得厲害,出門去看醫生。
雨下得很大。
我以為這回總該一人一半了。
我媽還是把傘全推到她那邊。
回頭跟我說:「你是姐姐,扛得住。她嬌氣。」
1
醫生把聽診器從我背上拿開,對著我媽說:
「這孩子肺里雜音有點重,再發展下去就是肺炎了,不能再淋雨受涼了。」
我媽點點頭,眼睛卻看著旁邊也在咳嗽的妹妹。
她伸手理了理妹妹的衣領,又摸了摸她的額頭。
「半夏呢?醫生你再給看看我小女兒,她身子骨弱。」
醫生又給喬半夏聽了聽。
「她還好,就是普通感冒,多喝水就行。主要是大的這個,一定要注意。」
我媽哦了一聲,拿著藥方就去繳費了。
從醫院出來,外面的雨還是沒停。
我媽撐開那把我們家唯一的長柄傘,幾乎是下意識地,整個傘都斜到了喬半夏那邊。
冰冷的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我左邊的肩膀和胳膊上。
我的左半邊身子一下子就濕了。
醫生那句「不能再淋雨受涼了」還在我耳朵邊上。
可我媽好像一點都沒聽進去。
我看著她倆走在傘下的背影,喬半夏穿著新裙子,蹦蹦跳跳地,一滴雨都沾不上。
雨水順著我的頭髮流下來,流進眼睛裡,又咸又澀。
我停下腳,沒再跟著走。
我媽走了幾步,發現我沒跟上,轉過頭。
「喬文秀,你愣在那幹什麼?還想再病一次啊?」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媽,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趕緊走!」
「為什麼每次下雨,淋濕的都得是我?」
我往前走了兩步,站到她面前。
「醫生剛說完我不能再淋雨,你轉身就把傘全給了喬半夏。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女兒?」
我媽的臉一下就拉下來了。
「你這是什麼話?家裡就一把傘,你們姐妹倆打一把怎麼了?半夏穿的是新裙子,弄髒了不好洗。」
「新裙子比我的身體還重要?為了她一條裙子,我就活該得肺炎?」
「你!」她被我頂得說不出話。
喬半夏拉著我媽的胳膊,躲在她身後。
「姐,媽不是那個意思,你別生氣。」
「這裡沒你的事。」
我看著她,「從小到大,你哪次淋過雨?我的作業本被雨淋濕了,被老師罵。我為了省錢買感冒藥,一個星期天天啃饅頭。」
「初二那年,我因為淋雨受涼得了尿路感染,疼得我半夜縮在被子裡哭,你就在我上鋪睡著,你不知道?」
我一件一件地說出來,我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看著我媽,「你的小女兒永遠光鮮亮麗,而我呢?我就像陰溝里的老鼠,濕漉漉的,身上全是病。」
「我就想問問你,你就這麼恨我嗎?非要把我折騰死你才甘心?」
我媽被我問得臉上掛不住了。
「我這都是為了鍛鍊你!女孩子家家,沒點堅強的意志,以後怎麼在社會上立足?」
「你妹妹從小就嬌氣,身體不好,我不護著她點,她能長這麼大嗎?你是姐姐,吃點苦怎麼了?」
她越說越有理。
「為了這麼點小事,你就跟你親妹妹計較,跟生你養你的媽計較,你心眼怎麼這麼小?我白養你了!」
我氣得笑出來。
「對,在你眼裡,只要喬半夏沒事,我的死活都是小事。」
我媽指著我的鼻子。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我懶得跟你說!」
她拉著喬半夏就要走,好像多看我一眼都煩。
我衝著她的背影喊。
「你不是懶得跟我說,你是沒理了!」
我媽猛地轉過身吼道。
「早知道你這麼不懂事,當初我就不該把你從外婆家接回來!」
我衝上去,眼睛都紅了。
「把我接回來?說得真好聽!」
「你當初為什麼把我扔在外婆家?不就是嫌我麻煩,耽誤你跟爸過二人世界嗎?」
「後來為什麼又接回來?因為喬半夏出生了,家裡沒人做飯洗衣,你才想起還有我這個免費的保姆!」
2
我哭著對她喊。
「你嫌我麻煩?那你當初就不該生我!」
「你忘了我八歲那年嗎?喬半夏要去同學家參加生日派對,你給她買了新裙子,外面下著暴雨。家裡就一把傘,你讓她打著去了。」
「我呢?我發著燒,你讓我自己去診所。我一個人在雨里走,走到一半就燒得暈倒在路邊!要不是鄰居張阿姨看見,我那天就死在外面了!」
我越說,手抖得越厲害。
「我就不明白,一把傘才多少錢?多買一把會要了你的命嗎?後來我用我攢了半年的零花錢,偷偷買了一把摺疊傘藏在書包里。結果呢?」
「你發現了,二話不說就把它扔進了垃圾桶!你還罵我,說家裡有一把就夠了,姐妹倆要懂得分享!」
「不光是傘!她考砸了,你說是老師教得不好。我考了第二名,你問我為什麼不是第一!她打碎了碗,你說是碗放得不好。我磕破了頭,你罵我走路不長眼睛!憑什麼?白翠,我問你憑什麼!」
我喊得嗓子都啞了,眼淚混著雨水糊了我一臉。
我抬頭去看她。
她根本沒在聽。
她正蹲下身子,拿著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地擦著喬半夏新鞋鞋尖上,剛剛不小心濺到的一點泥水。
她一邊擦,嘴裡還一邊念叨。
「你看你這孩子,走路怎麼這麼不小心,新鞋都弄髒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
我轉身跑進了雨里。
我走進路邊一家小商店,貨架上掛著各種各樣的傘。
我挑了一把最結實的黑色長柄傘。
付了錢,打開撐在頭頂。
雨點打在傘面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
我在快餐店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帶著那把新傘回家。
直接回房間,拉出箱子開始收拾東西。
喬半夏沖了進來。
「你離家出走啊?就為了一把破傘,你至於嗎?」
她見我不理她,更來勁了。
「都怪你!昨天跟媽吵架,今天早上又下雨,沒人給我打傘,我的新鞋都淋濕了!這鞋三百多呢!」
我停下手裡的動作,看著她。
她理直氣壯地叉著腰。
「再說了,媽偏心我怎麼了?我從小身體就比你弱啊!你是姐姐,讓著我不是應該的嗎?」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問。
「是姐姐,就天生應該被雨淋嗎?」
3
我拖著箱子走到門口,我媽在廚房裡喊。
「喬文秀,飯還沒做好你拖著箱子幹嘛去?!」
一股藥材和雞湯的香味從廚房飄出來。
我回頭看了一眼,喬半夏裹著毯子,縮在沙發上,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小口喝著。
我媽從廚房探出頭,看見我站在那,一臉不耐煩。
「看什麼看,你妹妹感冒了,我給她燉了點天麻雞湯補補身子。你要喝就自己去盛。」
我初三那年,有一次也是感冒發燒,燒到三十九度五,整個人都是昏的。
我跟我媽說想請假,不去上學了。
她摸了摸我的額頭,把手縮回去。
「不就是有點熱嗎?女孩子家家的,別這麼嬌氣。出出汗就好了。」
她不肯給我請假。
還把我從床上拖起來,逼我換上校服。
那天也下著雨。
她把家裡那把唯一的傘塞給喬半夏,然後把我推出門。
「別打傘,跑到學校身上就熱了,病就好了。」
那天,我燒得更厲害了,在學校暈倒,被老師送到了醫院,掛了一星期的水。
她一次都沒來看過我。
現在,喬半夏只是咳嗽了兩聲,她就燉上了幾百塊錢的補湯。
我拉開書桌最下面那個卡死的抽屜,裡面是我從小到大的一些破爛。一張獎狀,幾塊橡皮,還有一個舊的文具盒。
我拿出這些,啪嗒一下掉出一本硬殼本。
我拿出來翻開。
是我媽的日記。
我搬進來的時候她可能忘了收拾,就塞在了這裡面。
我翻了幾頁。
「X 月 X 日,今天給半夏買了新裙子,她穿著真好看,像個小公主。文秀那丫頭也想要,被我罵了一頓,女孩子家家就知道臭美,心思不用在學習上。」
「X 月 X 日,晚上做了紅燒肉,半夏愛吃,我把肉都撥到她碗里了。文秀就著湯汁吃了兩碗飯,這孩子,就是好養活。」
一頁一頁,全是她對喬半夏毫無保留的愛,和對我的熟視無睹。
我手指發麻,翻到我八歲那年,發高燒差點死掉的那幾天。
字跡寫得很潦草。
【X 月 X 日,張阿姨把文秀抱回來了,說是暈倒在路邊。真是個惹禍精,一點都不讓人省心。鄰居李嬸家扔了些感冒藥,看著還挺新,就是過期了。撿回來給她吃了兩顆,她身體皮實,吃不壞。】
我拿出手機,上網查了那個藥的名字。
彈出了一堆新聞,說那個藥因為副作用嚴重,在好幾年前就被禁了,尤其是兒童服用,可能會損傷肝臟。
我拿著那個日記本,走下樓。
我媽正端著一碗湯,一口一口地喂喬半夏。
「乖,快喝了,喝了就不難受了。」
我把那日記拍在她們面前的茶几上。
我媽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臉瞬間就白了。
喬半夏也拿起來看。
「姐,拿媽的日記幹什麼?」
我媽一把搶過,還沒等我開口,眼淚先下來了。
她哭著捶自己的胸口。
「那時候,媽生了你妹妹,身體不好,腦子也糊塗,整天胡思亂想的。這上面寫的都是氣話,都是我腦子不清醒的時候胡寫的,當不得真的啊!」
她抓著喬半夏的胳膊,哭得更大聲了。
「你看看你,你非要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翻出來,你是要逼死我,要拆了這個家嗎?」
喬半夏也跟著哭,指著我。
「姐,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拿媽以前生病時寫的東西來刺激她?」
我看著她們兩個一唱一和。
我媽見我沒反應,擦了擦眼淚,站起來走到我面前。
她指著還在沙發上抽泣的喬半夏。
「你看你把你妹妹傷成什麼樣了?她知道了這些事,心裡多難受?她一整天都在哭,飯都吃不下。」
她扶著喬半夏的肩膀,好像喬半夏才是那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你現在就去跟你妹妹道歉。」
我看著她。
「道歉?我道什麼歉?」
我媽的臉又板了起來。
「你就不該翻舊帳來傷害你妹妹!她知道了這些心裡會一輩子有疙瘩的!快去!」
4
我剛拒絕完。
啪!
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臉上,又熱又麻。
我耳朵里嗡嗡作響,看著她那張因為生氣而扭曲的臉。
我什麼都沒說。
我轉過身,走進廚房。
我拉開抽屜,拿起裡面那把最沉的菜刀。
我媽看見我拿著刀,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喬文秀,你要幹什麼!」
我走到客廳,對著那個擺滿了她們母女倆合照的玻璃櫃,一刀就劈了下去。
嘩啦一聲巨響。
玻璃碎片和照片飛得到處都是。
喬半夏尖叫起來,縮到了沙發角落裡。
我媽指著我,手指都在抖。
「你瘋了!你瘋了!」
我像是沒聽見。
我一腳踹翻茶几,上面的雞湯碗和水果盤滾了一地,湯湯水水混著藥材的味道,難聞極了。
我走到電視機前,舉起刀,對著螢幕又是狠狠一下。
電視螢幕裂開一道蛛網,黑了下去。
鍋、碗、花瓶、桌子、椅子。
屋子裡能砸的東西,我全都砸了。
整個家,被我砸得一片狼藉。
砸完最後一樣東西,我把菜刀扔在地上。
回到房間,拉起我的行李箱。
我走到門口沒回頭。
身後是我媽和喬半夏的哭喊聲。
我在一家小旅館住下。
第二天中午,我姨媽的電話打來了。
她的語氣和往常一樣,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文秀啊,在哪呢?怎麼還不回家吃飯?」
「不回去了。」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
「跟你媽吵架了?唉,你這孩子就是脾氣犟。你媽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嗎?她生完半夏,人都抑鬱了,日記里寫的東西怎麼能當真呢?你跟個病人計較什麼。」
「姨媽,她給我吃過期藥的時候,可沒抑鬱。」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什麼過期藥,那不就是你媽隨手寫的氣話嗎?她都說了不是真的。你趕緊回來,給你媽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我不回去。」
我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沒過多久,我的手機開始瘋狂震動。
是家族群的消息。
我點開,是我媽發的一段話。
她沒有@我,但誰都知道她在說誰。
「我這輩子真是命苦。」
「辛辛苦苦拉扯大兩個女兒,沒想到養出來一個鐵石心腸的。」
「一點點小事,記恨一輩子。」
「好的全忘了,就記得那點仇。」
姨媽第一個跳出來。
「文秀!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你媽再不對,她也是長輩!你是小輩,你就不能先低個頭?」
我沒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