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為給弟弟的生活費晚了一天,我媽就逼著我寫斷親書。
「朱向南,我早就知道你狼心狗肺,從此以後,你住你的大別墅,我住我的茅草屋!」
我跪著給我媽打了一整夜電話,卻沒有得到一句諒解。
後來,我不再給家裡一分錢。
我媽忍不住,哭著罵我又求我。
可是媽媽,我已經簽好那一張斷親書了啊。
1
我小時候覺得,我生來就是為了向我媽報恩的。
我媽曾說,我生下來後,奶奶就要把我丟進豬圈喂豬。
如果不是她攔著,我現在墳頭草都長老高了。
我十分相信她的話。
畢竟我家旁邊有一條「丟女河」,嬰兒雪白的顱骨沉在河床里,我媽說,我有個妹妹也躺在那裡。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媽攔著,我也就成了它們其中的一個。
我不想死,我小小的腦子裡,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讓她高興,想報答她。
可是我媽一直不高興。
她沒有兒子,在重男輕女的農村裡,這就是原罪。
她的嘴角常年向下耷拉,兩條橫紋深深地長在嘴巴里。
即使偶爾被我逗得笑了出來,不久後就又會和爸爸爭吵,被奶奶挖苦,尖銳的叫罵重新充斥了整個家庭。
她有時叫我「小丫頭」,不高興的時候叫我「小表子」、「賠錢貨」。
再氣起來,隨手抄起個什麼東西就開始打我。
有時候,我被她打得爬不起來,可醒來後,又會靠在她身邊。
那時候的我總覺得,媽媽什麼都沒有,她只有我。
我三歲就開始幫家裡做家務。
四歲燒火,五歲做飯。
家裡很冷,我小小的,穿著破了洞的棉襖,在秋冬的日子裡撿麥穗,撿煤球。
手上生了凍瘡,一到冬天就又疼又癢,可我也不敢對我媽說。
我媽最怕我麻煩她,我生怕多說了幾句,她又要打罵我。
當時的日子就很難熬,可是現在想想,五歲之前的日子,居然還算不錯。
畢竟,五歲之後,弟弟就出生了啊。
2
弟弟出生在一個冬日。
我媽在炕上熬了許久,才將弟弟生下來。
他像個皺巴巴的紅猴子,頭髮稀少得幾乎沒有。
可是我爸媽都很高興。
他們舉著弟弟,看他的「把」,讓那小小的撅撅被所有親戚都看到。
那一個小小的東西,仿佛撐起整個世界的支點,讓家裡所有人的肩膀都直了起來。
我在一旁也看著直樂,我媽看到我,卻一巴掌甩在了我臉上:
「樂什麼樂?你弟弟尿了,還不給他洗尿布去?」
我愣了愣,將腥臭泛黃的尿布放進大鋁盆,長著凍瘡的手浸在冷水裡,疼得像將骨頭上的血肉全都翻出來扎。
屋裡頭爸爸還在招呼親朋,奶奶的笑聲比誰都響亮,我幻想著媽媽抱著弟弟慈愛的模樣,一瞬間的想法直竄進腦海一一
弟弟出生,對誰都是好的。
或許,只除了我。
可那時的感覺只是一瞬間,接下來的日子,我再沒法想太多。
我每天洗尿布、洗衣服,凍瘡生得手背都腫得老高。
等弟弟大一點兒,又背著弟弟下地做農活。
弟弟總是頑皮,有幾次尿到我的背上、脖子上。
黃水淅瀝瀝地從衣服上掉落,我媽看著我卻哈哈大笑:
「向南,童子尿可是大補的好東西,你可得好好接著啊!」
我看著媽媽奶奶大張著的嘴,突然想到,如果弟弟尿在她們嘴裡,她們肯定也是會接的。
3
為了照顧弟弟,我上學的時間,比別人要晚了三年。
可我依然很珍惜。
老師和同學都說,自家孩子成績好,爸媽心裡也高興。
我也曾看到過,別的同學考了一百分,她媽合不攏嘴的笑容。
我也想讓我媽這麼笑,每日每夜地讀書寫字。
不會用筆,就用繩子將鉛筆頭綁在手指上用力地寫;不會認字,就每個字默寫一千遍。
可是,當我拿著一百分的試卷,興高采烈地找到我媽時,我媽卻一巴掌將試卷打落在髒水裡:
「你弟這麼小就會爬大樹捅鳥窩了!你上個破學,得意什麼?」
我的眼淚落在髒水上,顫抖著手想將試卷撿起來,可那試卷早就讓髒水浸得濕透,撿都撿不起來。
我那時候才知道,我無論考多少個一百分,都比不上我弟上樹捅鳥窩。
我三年級的時候,弟弟也上了學。
可那時之後,我媽突然又覺得上學是好的了。
可弟弟始終不是上學的材料,每次考試都是班級的倒數第一。
我媽急了,又開始打我,說我不懂事,自己會學,都不教弟弟。
說我自私,說我惡毒,什麼污言穢語都安在我頭上。
我真的不明白,我會讀書,弟弟不會,怎麼又成了我的錯了?
我開始給弟弟補習,每天晚上做完家務,就跟在他屁股後頭讓他學。
弟弟十分逆反,抽出根荊條就開始抽我。
我媽在一旁哈哈地笑,事後又催著讓我給弟弟補習。
甚至還威脅說,如果弟弟成績再不好,就讓我蹲級,和弟弟一個班上學。
我再也不想蹲級了。
我進班的時候年紀就最大,同學們都叫我「傻大個」、「電線桿」,後來我成績好了,難聽的外號才叫得少了。
我每天跟在弟弟屁股後頭幫他補習,甚至自己的作業都只能在學校裡頭趕著做,再加上每次考試前給弟弟做小抄,這才讓弟弟考了中等,勉強避開了蹲級的噩夢。
那次考試成績後,我拿著一百分的試卷自己簽名,我媽拿著弟弟六十分的卷子到處出門炫耀:
「他嬸子,他大姨,看我們家小龍考得多好?」
「是呀,這孩子打小就聰明,就是之前不愛學習。」
我看著我媽樂不可支的那張臉,麻木地吃著手裡的饃饃。
原來老師和同學都是對的。
你瞧,弟弟成績變好了,媽媽不就高興了?
4
小學最後一年,我推遲的月經終於來了。
但是當時的我沒有生理衛生教育,看著被子上猩紅的血跡愣了好半天。
我嚇得幾乎不敢起床,弟弟卻一掀我的被子,哈哈大笑:
「媽!你快來看!我姐她尿血了!」
我媽走過來一看,劈頭蓋臉地打我。
她罵我是攪家精,罵我弄髒了被子,零下幾度的天,讓我去結了冰的河面豁口,把被子給洗了。
我哆嗦著手去洗被子,猩紅的一塊下了水,頓時變得比鐵還要重。
我長著凍瘡的手浸泡在冰水裡,麻木得幾乎不像是自己的。
那天,我拖著浸滿冰水的被子,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
可我卻記得回去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被子蓋,只能將自己蜷縮在大人小孩兒的衣服里,躺在屋裡最冷的地方瑟瑟發抖。
那冰冷的被子曬了好幾天才幹,我也在數九的冬天凍了好幾天。
也因為這件事,好長一段時間,來月經都是我的心理陰影。
我也是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來月經這件事並不是罪惡。
那是每個女孩兒的必經之路,生育是饋贈而不是懲罰,又怎麼會是罪惡呢?
興許是因為那次被凍了太久,之後我的身體一直不太好。
但也跌跌撞撞地上了初中。
我媽給我拿了幾十塊錢的學費,遞給我的時候儼然是在施捨:
「你看隔壁小花小學都沒讀完,我讓你讀初中,對你夠好了。」
我戰戰兢兢地接過學費,但心裡卻突然有個念頭。
我媽不是為了我好才讓我讀的,我如果不讀,我弟就沒人給補習了。
初中的學習比小學更緊張,晚上還要上晚自習。
上完晚自習,我要騎著那輛破舊的大二八自行車走好長一段黑黑的山路,才能到家。
可是我不怕苦,不怕學,也不怕山路。
每天上學的時間,是我最享受的時光。
班上的同學都很友善,特別是班主任對我更好。
她有一雙溫柔的大眼睛,對每個同學都很有耐心。
有一次,我暑假生了一場病,沒趕上幫我媽挖田埂。
開學之後,我媽故意沒給我學費。
班主任知道了也沒責怪我。
她用不多的工資幫我補上,只是告訴我,等我有錢的時候還給她就行。
她還想去我家家訪,讓我爸媽對我更上心一些,卻被我拚命地攔住了。
那一次,我結結巴巴地,第一次拒絕了她的要求:
「向老師……我爸媽不好打交道的,您別去了。」
我不想讓她去我家,聽我爸媽肆意罵我的那些言語。
班主任靜默了一會兒,還是摸了摸我的頭,嘆息著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5
我初中的成績比小學還好。
初二那一年,還考了全校第一。
學校開大會時表彰了我,還給了我一張獎狀和二十塊錢獎學金。
獎狀我爸媽都不在乎,被我小心地壓在了炕席底下。
至於那二十塊錢獎學金,我本來應該交給我媽的,但是我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
我給向老師買了一個筆記本。
那個筆記本我之前看了好久,封面很厚實,聞上去還有淡淡的香。
向老師的本子封皮早已經皺了,我覺得這個淺粉色的本子,她一定很喜歡。
向老師也確實很喜歡,接到手之後左看右看,看完之後又問我買本子的錢從哪裡來。
我撒了一個謊。
我說得了獎學金我媽心裡高興,給了我三塊錢買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