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師信了,還摸了摸我的頭,讓我多孝順家裡,就不會總被爸媽責罵。
我摸了摸胳膊上的傷疤,將苦澀咽進了喉嚨,揚起頭笑了。
可我沒想到,就是這個輕描淡寫的謊言,讓我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都沒法去上學。
我媽知道了。
鄰居的女孩子告訴她獎學金是二十,她在家等著我把二十塊錢拿回家,可等來的卻是我戰戰兢兢的謊言,卻是那二十塊錢里少了三塊錢。
「好你個小娼婦,會騙你老子娘了啊!」
「那二十塊錢都是你弟弟的!你憑什麼花?你配花嗎?」
我媽單手扯著我的馬尾辮,將我扯到了場院跪下。
鄰居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對著我指指點點。
明晃晃的太陽曬在我臉上、身上,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場院裡被反覆鞭笞的穀子,衣服崩落,里外都袒露在所有人的視線里。
我哀哀地求她,可我媽卻打得更狠。
我羞愧得想要去死。
我覺得我簡直犯下了全天下最大的錯,我怎麼能騙我媽呢?
我媽還在那裡罵著,她用笤帚用力地打我,打我敏感的位置,打得我縮起來。
而我弟弟,則高興地坐在一旁看著,手裡攥著用我獎學金買的瓜子,磕個不停。
那一天,整個世界扭曲得不成樣子。
最後,我暈了過去,我癲狂的媽被村幹部攔了下來。
我媽打我下了狠手,我躺了三天。
醒來之後,我媽也不讓我去上學。
她說,學校裡頭教的都是騙人的東西,要不然的話,她的女兒怎麼會說謊騙她?
可是媽媽啊,你難道不知道,有些根子上的東西,根本不用學的。
6
獎學金的事情鬧到後來,還是班主任知道了,幫我補上的。
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最後我媽還是讓我上了學。
班主任看著我凌亂的羊角辮,嘆口氣,摸了摸我的發梢:
「向南,你要好好讀書,將來從這個地方考出去。」
我點點頭,看向班主任的眼神有些懵懂:
「老師,我要好好學,將來報答您,報答我爸媽。」
她看向我,欲言又止,那眼神中的東西十分朦朧。
她想要對我說的話,我過了十餘年才真正讀懂。
回到學校之後,我學得更拚命了。
我在灶台前燒火時背課文,在上下課的間隙看書,即使在回家的路上,我也儘量放空自己,在腦海中練習習題,整理作文素材。
那之後,我每次考試,都是學校的第一名。
可是,當我將成績拿回家時,爸媽卻根本不關心我考了多少分,也只有在學校發不多的獎學金時,才會喜眉笑眼,才會將獎學金全都拿走,帶著弟弟去小賣部。
那時候,我突然間有了個想法。
或許我成績怎麼樣,我媽是根本不在乎的。
我若是有錢給她,她才會真正地高興。
這個念頭一直在我心中藏了許久,一直到初中結束的那一年,我才知道,那是真的。
中考結束,我考上了縣一中,可是我媽卻不讓我上了。
我跪在地上求她,在黃泥地上磕頭磕了一夜。
可我媽只有一句話:
「朱向南,咱家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高中學費要五百塊錢,你給我出嗎?」
當時,五百塊錢是一座高山,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可我後來才知道,我媽給我弟弟買的那輛山地自行車也是五百塊。
我最後也沒有讀成高中。
初中畢業的時候,班主任特地來找我。
她勸我繼續上學,甚至說如果我願意,能幫我解決學費問題。
可我知道,我和高中中間隔得不止是學費。
爸媽的決定太過堅決,別人怎麼說,都是沒用的。
7
輟學之後的日子,一下子過得飛快。
我跟著村裡的姐姐們南下打工,每個月都將打工的錢留下一百做生活費,剩下的全都郵給我媽。
我媽一開始還高興,後面也忍不住念叨我。
說誰誰家閨女給家裡蓋了大房子,誰誰家閨女嫁人了,彩禮就送了一輛好車。
我一開始還愧疚,聽得久了也就麻木了。
左右我無論給多少我媽都不滿足,就算給了一套大房子,她還是要念叨著要別墅。
弟弟初中考得不好,高中沒考上,讀了市裡最貴的私立。
那之後,我媽便讓我給弟弟出學費和生活費。
可我每個月給弟弟郵一千塊錢生活費的時候,總忍不住想起初中時候的五百塊。
如果有那五百塊,我就能夠上高中了。
可是這五百塊,也就夠弟弟半個月的生活費啊!
我的身子骨一直不算好,南方的冬天濕冷,冷風順著骨頭縫往身體里鑽。
我生病了,病了半月,原先攢下的錢都花光了。
那個月,給我弟弟的生活費晚郵了兩天。
我媽打通了我的電話,一句慰問沒有,卻劈頭蓋臉地罵著我。
她說我是表子,說我是賤貨,讓我給她簽斷絕書,以後一輩子都不要再回家。
她是那樣的憤怒,隔著電話,我的心臟都在顫。
我媽知道怎麼戳我的心窩子,我最痛。
她也知道,我對家裡始終有割不斷的牽絆,即使她用擀麵杖打我,也打不走我。
斷絕關係,對我仿佛是天大的詛咒。
我仿佛做了全天下最大的錯事,就算是剝皮抽筋,都彌補不了的罪過。
我連夜坐硬皮火車回了家,走到家門口,我燒得渾渾噩噩的,幾乎都站不住了。
我哭著求我媽,讓我媽原諒我。
我媽卻丟出一張薄薄的斷絕書:
「我早就知道你狼心狗肺,從此以後,你住你的大別墅,我住我的茅草屋!」
「你以後別再回來了!」
那一天,我都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過的了。
只記得天上落下的雪,身上滾燙的溫度,膝蓋下的陰冷仿佛從地縫裡鑽出來的,伴隨著我媽無止境的謾罵,我弟冷嘲熱諷的笑聲,一下下將我刺得體無完膚。
我徹底地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身邊只有那一張「斷絕書」。
我哭了,然後突然又笑了。
那一刻,有什麼東西在我身體里,仿佛永遠地死了。
我突然間覺得,這二十多年我的執念,我的報答似乎都已經了結了。
既然簽了這斷絕書,那往後的日子,就一個人走吧!
8
我在縣醫院住了三天院。
我媽或許知道,但誰也沒來看過我。
出院之後,我變賣了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將所有的錢都轉給了我媽,隨後將她和家裡所有人的聯絡方式刪除。
既然根本沒人期待過我,那接下來的日子,我要自己過。
我沒有再回原來的廠子,而是找了個便利店當收銀員。
收銀員的工資低了許多,但空閒時間也多。
沒有人來的時候,我就拿出嶄新的書本和紙筆,一字字慢慢地讀。
脫離了學校那麼多年,我的基礎早就廢了。
但我想要讀書,想上大學,就一定要一步步地補回去。
除了工作,我還會去城市裡的圖書館。
那裡書香漫溢,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認真而鮮活,也沒人知道我只是個連高中都沒有讀過的打工妹。
我在圖書館學習,經常忘了時間,等回到出租房的時候,已經是三更半夜。
我租的只有一個床位,同屋的還有其他兩個小姐妹。
她們見我每天背著書本,總是會善意地笑我:
「向南,你學這麼多有什麼用啊?當收銀員也要大學文憑嗎?」
「你懂什麼?人家向南可是讀書人,跟咱們可不一樣的。」
那些話里有調侃,也有淡淡的排斥,我聽了也只是隨意地笑笑。
她們說得再難聽,也比不上我媽的一根毫毛。
畢竟那些特別難聽的話,我打小兒就已經聽過了。
就這樣,我逐漸開始了新的生活。
沒再給家裡打過錢,我媽不是沒找過我。
可是原先的宿舍早已經退掉,聯絡方式又沒有了,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兒。
偶然從同鄉那裡聽說,我媽又拜託別人來找我。
可是在外打工的人,誰都不容易,如果她不自己親自來找,還會有哪個認認真真地幫她啊。
同鄉說,我弟弟的高中學費太貴,我媽交不起學費,又在那罵我。
罵我也沒用,便變賣了我給家裡買的摩托車、大彩電,掏空了積蓄才又交上了學費。
她問我想不想回家,我慢慢地搖了搖頭。
家裡不是挺好的?
沒有了我,他們自然也有辦法交學費,我回去幹什麼?
9
離開家的第二年,我考上了成人大專。
雖然這學歷不值錢,但我還是很高興。
我摸了摸藏了許多年的初中畢業本,將成人大專的錄取通知小心地放在了上面。
成人大專周末上課,為了上課,我又換了一份學校附近的工作。
平日上班,周末上課,生活好像變得更有奔頭了。
而就在這時,同鄉突然又找上了我:
「向南,你還記得咱們初中班主任嗎?你媽去找她要錢,把她給氣病了!」
什麼?
我驚訝地抬起頭。
班主任當初對我那麼好,我還想過,等我讀出來了,就偷偷摸摸地回去看她。
怎麼我媽找上她了呢?
「你媽說,你的心就是讓她給教野了,還說她瞞著家裡人,拿工資給學生交學費是胳膊肘往外拐。讓班主任的丈夫聽到了,跟她打了一架,這才讓她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