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父母為了給弟弟交超生罰款。
把我像丟垃圾一樣,丟給了村裡最窮的老教書先生。
在他們的眼裡,女兒的知識不如一頭豬崽值錢。
養父帶著我回家,給我改名宋知雨。
「知識的知,雨露的雨。」
他解釋道,「知識像雨露,能滋養萬物,慢慢浸潤,總有破土發芽的一天。」
他一生坎坷,清貧如洗。
卻用他的雙手,將我從泥濘中托舉而出。
1
桌上的油膩沾到了我的指尖。
我低著頭,小心地吮掉,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屋子裡很熱鬧,大人都在笑,圍著搖籃里那個紅通通的肉糰子。
他叫張家寶,今天滿月。
我是張三妹,今天……我也不知道今天算什麼。
「三妹,過來。」生父張富貴揚聲,卻像根釘子,把我釘在原地。
我磨蹭著走過去。
他臉上堆著一種奇怪的笑,不是沖我,是沖坐在條凳上的那個瘦高男人。
村裡的宋老師,宋文淵。
宋老師很瘦,穿著洗得發白的灰布中山裝,手裡捏著一個舊布袋,安靜得像個影子。
「宋老師,你看,這就是三妹。」
生父把我往前一推,我的額頭差點撞到桌沿,「丫頭片子是瘦了點,但手腳麻利,也聽話。」
他說這話,像在介紹一頭小豬崽。
宋老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輕,沒有重量,卻讓我想把頭埋進地里。
「嗯。」宋老師應了一聲,聲音和他的人一樣,乾乾的。
生母王桂芬端著一碗糖水雞蛋過來,臉上也堆著笑,把碗放在宋老師面前:
「宋老師,您吃,別客氣。」
碗里臥著兩個白嫩的雞蛋。
然後,她象是才看到我,眉頭一皺:「你杵在這兒幹啥?灶房裡碗還沒洗,快去!」
我轉身想逃去灶房,那裡至少安全。
「等等。」生父叫住我。
他搓了搓手,看向宋老師,臉上那點假笑收了起來,「那個……宋老師,你看,說好的……」
宋老師沒說話,只是把那箇舊布袋放在桌上,推了過去。
布袋口沒繫緊,露出裡面一疊皺巴巴的鈔票。
生父的眼睛亮了一下。
一把抓過布袋,手指沾了下唾沫,低頭就數了起來。
他的手指粗短,數錢時卻很靈活。
「一十,二十,三十……」他數得專心致志,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彎。
生母站在他旁邊,眼睛也盯著那些錢,嘴裡念叨著:
「……四百八,四百九,五百!對了,對了!」
五百塊。
我愣愣地看著那疊錢,又看看搖籃里咂巴著嘴的張家寶。
原來,我值五百個雞蛋錢,還是值弟弟的幾罐奶粉錢?
我算不清楚。
數完錢,生父心滿意足地把布袋塞進懷裡,好像完成了一樁大事。
他這才又看向我,語氣隨意得像在吩咐我去扔個垃圾:
「三妹,以後你就跟著宋老師過了。要聽話,曉得不?」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
生母在一旁補充,語氣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宋老師是文化人,你跟了他,是你的造化。比留在我們家有出息。」
宋老師站起身,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罩住了我。
他還是沒多說話,只朝我伸出那隻乾淨但布滿細紋和老繭的手。
生父在我背後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去吧,別磨蹭。」
我踉蹌一步,差點栽進宋老師懷裡。
我站穩,回頭看了一眼。
生父正拍著裝著錢的胸口,跟生母低聲說著什麼。
生母臉上帶著笑,看也沒看我,轉身就去逗弄搖籃里的弟弟了。
沒有人看我。
我轉過頭,宋老師的手還伸在那裡,等著。
我看著那隻手。
它沒有生父的手那麼厚實有力,卻穩穩地停在那裡。
夏末的風從門口吹進來,帶著塵土和豬圈的味道,有點嗆人。
我沒有去拉他的手,只是低著頭,默默地走到他身邊,隔著一小步的距離。
宋老師收回手,沒說什麼,轉身朝門外走去。
我跟著他,邁過那道對我來說有點高的木頭門檻。
外面太陽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發酸。
我死死咬著嘴唇,沒回頭。
身後的熱鬧和笑聲,還有那五百塊錢的味道,都被關在了門裡。
宋老師走得不快,步子卻大。
我小跑著才能跟上。
我們一前一後,走在村子的土路上,誰也沒說話。
影子在我們前面,被夕陽拉得老長。
2
宋老師的家在村子最東頭,孤零零的兩間土坯房,旁邊就是一片竹林。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陳舊的墨水和紙張的味道撲面而來。
跟我家那股子油煙和豬臊味完全不同。
屋裡很暗,他摸索著點亮了桌上的煤油燈。
豆大的火苗跳起來,照亮了四周。
我愣住了。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書。
它們堆在牆角,摞在唯一的破桌子上,甚至床底下都塞得滿滿的。
牆壁被煙燻得發黑。
但貼著的幾張地圖和字畫,讓這屋子看起來很不一樣。
「餓不餓?」宋老師的聲音在安靜的屋裡響起。
我下意識搖頭,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
我立刻漲紅了臉,低下頭。
他沒說什麼,轉身走到角落裡一個小土灶前,蹲下生火。
火光映著他清瘦的側臉/
他動作不太熟練,煙嗆得他咳嗽了幾聲。
過了一會兒,他端過來一碗冒著熱氣的粥,放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又遞過來一雙筷子:
「吃吧。」
粥很稀,裡面只有幾顆米粒,但熱乎乎的。
我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不敢發出聲音。
他坐在我對面,就著煤油燈的光,翻開一本厚厚的書看了起來,好像屋裡沒有我這個人。
我偷偷抬眼看他。
他的眉頭微微皺著,手指在書頁上慢慢划過,看得很入神。
喝完粥,我不知所措地捧著空碗。
他抬起頭,目光從書頁移到我臉上,好像才想起我的存在。
「以後,你就住這裡。」
他合上書,語氣平淡,「得有個大名,不能總叫三妹。」
我捏著衣角,沒吭聲。
名字?
叫什麼不都一樣。
他沉吟了一下,象是在思考什麼難題。「我叫宋文淵。你……就叫宋知雨吧。」
我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他。
「知識的知,雨露的雨。」
他解釋道,「知識像雨露,能滋養萬物,慢慢浸潤,總有破土發芽的一天。」
宋知雨。
我在心裡默念了一遍。
這個名字很陌生,但聽起來,很乾凈,不像三妹那麼隨便。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書前,彎腰翻找了一會兒。
拿回來一本紅色塑料封皮的書,邊角都磨白了,遞給我。
「這個給你。有不認識的字,就查它。」
我接過來,很沉。
封面上印著四個大字:新華字典。
我小心翼翼地摸著光滑的塑料封皮。
這是我長這麼大,擁有的第一樣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我不認識幾個字。」
我聲音小的像蚊子叫,覺得愧對了這本厚厚的書。
「不急。」他說,「以後慢慢學。」
正說著,門外傳來生母王桂芬的聲音,又尖又亮:「宋老師!宋老師在家不?」
我心裡一緊,手裡的字典差點掉地上。
宋老師走過去開了門。
生母站在門外,手裡拎著一小捆蔫了的青菜。
臉上堆著笑,眼睛卻飛快地往屋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我手裡的字典上。
「喲,三妹這就看上書啦?」
她走進來,把青菜隨手放在門邊,「宋老師,您真是文化人,對她可真上心。」
她把「文化人」三個字咬得有點重,聽起來不象是好話。
她湊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髮,嘆口氣:
「丫頭命好,遇上您這樣的好人。不像我,命苦,操持那個家,累死累活……」
她話鋒一轉,「女孩子家,認識幾個自己的名字也就夠啦,讀那麼多書有啥用?
「將來還不是要嫁人生娃,伺候公婆?白白浪費錢和時間。」
她看向宋老師,象是在尋求認同:「宋老師,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還不如讓她跟我學學繡花、喂豬,這才是正經出路。」
屋裡安靜下來,只有煤油燈芯噼啪輕響。
宋老師看著生母,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表情看不太清。
過了幾秒,他開口:「人活著,不只是為了吃飯。」
生母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嘴巴張了張,沒發出聲音。
她看看宋老師,又看看我,最後訕訕地拎起那捆青菜:
「那個……灶上還燒著水,我先回去了。三妹,你……你聽話啊!」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走了,腳步聲在門外很快遠去。
門重新關上,屋裡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還有滿屋子的書。
我低頭看著懷裡沉甸甸的《新華字典》,封皮在油燈下泛著微光。
人活著,不只是為了吃飯。
那……是為了什麼呢?
我用力抱緊了那本字典。
3
宋老師家離村小不遠。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我領到了教室門口,跟老師說了幾句話。
老師點點頭,指了個最後面靠牆的空位子給我。
我抱著他昨晚給我找出來的一個舊布書包,裡面裝著那本字典和兩個本子,低著頭走到那個位置坐下。
凳子腿有點晃,我小心地坐穩。
周圍的同學都在偷偷看我,湊在一起小聲嘀咕。
我聽見「張三妹」、「宋老師」、「買的」這些詞斷斷續續飄過來。
像針一樣扎在背上。
我把頭埋得更低,盯著桌上那道裂開的縫。
下課鈴一響,幾個女孩子聚在一起跳皮筋,笑聲又脆又亮。
我坐在位子上,假裝在看字典。
手指在筆畫上描摹,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一個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女生被她們推搡著,扭扭捏捏地走到我桌子旁邊。
「喂,張三妹,」她聲音不大,但周圍瞬間安靜了不少。
「你……你真的是你爸賣給宋老師的嗎?」
我渾身一僵,捏著字典的手指關節發白。
另一個胖乎乎的男生擠過來,笑嘻嘻地說:
「肯定是啊!五百塊呢!宋老師是個老光棍,買你幹啥?不會是給他當童養媳吧?」
周圍響起一陣鬨笑。
我的臉騰地一下燒起來,火辣辣的。
我想站起來反駁,可嘴巴像被縫住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死死忍著,不讓它掉下來。
「你們胡說!」
我猛地站起來,推開那個胖男生,衝出教室。
跑到操場最角落的老槐樹底下,才敢讓眼淚大顆大顆砸在乾裂的泥土地上。
那天剩下的課,我沒再回教室。
放學回到家,宋老師已經在灶前忙活了。
他看我眼睛紅腫,垂著頭不說話,什麼也沒問。
晚上,煤油燈又被點亮。
他把我的凳子搬到他那張破桌子旁邊,自己坐在對面,翻開了那本厚厚的故事書。
「今天,我們讀一首詩。」他說。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念得很慢。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我聽著,腦子裡卻還是白天那些刺耳的笑聲和「童養媳」三個字。
他念完,停下來,看著我:「聽得懂嗎?」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其實腦子裡一團亂麻。
「聽不懂沒關係,」
他把書往我這邊推了推,手指點著那幾行字。
「你看,這字一個個,認識它們了,它們就能幫你把心裡說不出來的話,講明白。」
他指著那個「疑」字:「這個字念『yi』,懷疑的意思。月光太亮了,照在地上,讓人懷疑是不是下霜了。」
他又指著「思」字:「這個念『si』,想念。看著月亮,就想起了自己的家鄉。」
我心裡那團亂麻,好像被他的手指輕輕撥開了一點。
我想起了生父家那個吵鬧的院子,想起了弟弟的滿月酒,想起了那五百塊錢。
這……就是「思故鄉」嗎?
可我並不想念那裡。
「為什麼看著我,會想起故鄉?」我忍不住問出聲。
宋老師沉默了一下,才說:
「每個人看到的月亮,想到的東西,都不一樣。
「詩人看到月亮想家,你看到月亮,也許會想別的。
「認字,就是讓你以後能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也寫出來。」
那天晚上,他教我認了那四句詩里所有的字。
我的名字,「宋知雨」三個字,也是他握著我的手,一筆一畫在舊本子上寫下來的。
後來幾天,他總是這樣。
晚上點亮煤油燈,不是給我念詩,就是講書里的故事,講外面的大海和高山。
他的話依然不多。
但那些字和故事,像一點點微光,慢慢滲進我漆黑一片的腦子裡。
有一次,他起身去灶房添水,那本總是攤在桌上的深藍色筆記本沒合上。
風吹動書頁,我無意中瞥見扉頁上寫著一行字,墨跡很舊了:
【知雨如我女。】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收回目光,心砰砰直跳。
他回來了,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坐下看書。
我偷偷抬眼看他。
煤油燈的光暈染在他花白的鬢角上,他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書頁,側臉顯得格外安靜。
我悄悄把懷裡那本紅色字典,抱得更緊了些。
4
星期六早上,天剛蒙蒙亮,屋外就傳來砰砰的敲門聲。
又重又急。
宋老師已經起來了,正在灶前熬粥。
他走過去開門,生父張富貴堵在門口,褲腿上還沾著泥點子。
「宋老師,起得早啊!」
生父嗓門很大,眼睛朝屋裡掃,「我那把好使的鋤頭頭鬆了,你家有趁手的傢伙什沒?我緊一下。」
宋老師側身讓他進來,去牆角那箇舊木工具箱裡翻找。
生父沒往裡走,就站在門框那兒,一眼看到了趴在飯桌上看字典的我。
桌子角上,攤著昨晚宋老師教我寫滿字的那個本子。
他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喲,這還正經學上了?」
我沒吭聲,把本子往懷裡收了收。
宋老師找到一把鐵錘遞給他。
生父接過錘子,卻沒急著走,用下巴朝我點了點,對宋老師說:
「宋老師,不是我說,女娃子家,認識倆字,會寫自己名字就頂破天了!讀那麼多書有啥用?
「腦子裡想法多了,心就野了,往後不好管束!」
他象是想起了什麼,又轉向我,語氣帶著命令:
「對了,三妹,你家……哦,你弟弟那幾件髒衣裳還在盆里泡著呢,你媽忙不過來。
「正好今天你不念書,一會兒跟我過去,幫著洗了,再把豬喂了。
「你這天天在宋老師家白吃白住,也不能一點活兒不幹!」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那滿滿一大盆衣服,還有那頭總也喂不飽的豬。
宋老師手裡還拿著抹布,他擦了一下桌子,聲音平平靜靜的:「她上午要寫字。」
生父愣了一下,象是沒聽清:「啥?」
宋老師抬起頭,看著生父,「我說,她上午要寫字。我留了功課。」
生父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語氣也硬了:
「宋老師,你這就不對了!她姓張的時候就得幹活,咋到了你這兒,寫幾個破字比幹活還當緊了?
「你這是養丫頭還是供祖宗呢?」
「她現在叫宋知雨。」
宋老師把抹布放好,語氣沒什麼變化,但語氣很強硬。
「在我這兒,讀書寫字,就是她的正事。」
生父瞪著宋老師,呼哧呼哧喘了兩口粗氣,手裡的鐵錘攥得緊緊的。
宋老師就那麼站著,看著他,沒再說話。
屋裡一下子安靜極了,只有灶上粥鍋咕嘟咕嘟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生父猛地一跺腳,把手裡的鐵錘往地上一撂,發出「哐當」一聲響。
「行!你們文化人,道理大!」
他狠狠剜了我一眼,扭頭就往外走,嘴裡罵罵咧咧,「白養了個賠錢貨!屁用沒有!」
門被他摔得山響,震得牆壁都好像抖了抖。
我還僵在桌子旁,手指緊緊摳著字典的塑料封皮,心跳得像打鼓。
宋老師走過去,把被摔在地上的鐵錘撿起來,放回工具箱。
他回到灶邊,掀開鍋蓋看了看粥,好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粥快好了,去拿碗。」他說。
我「哦」了一聲,慢慢挪到碗櫃前,拿出兩個碗。
手裡端著空碗,我忍不住小聲問:「我……我下午要去嗎?」
宋老師把滾燙的粥舀進碗里,熱氣模糊了他的臉。
「不用。」他把粥碗放在我面前,聲音透過熱氣傳過來,「先把功課寫完。」
5
天氣說變就變,昨天還響晴的天,夜裡就颳起了大風,嗚嗷嗚嗷地拍打著窗戶紙。
早上我醒來時,覺得屋裡比平時冷。
宋老師已經起來了,正在灶前燒水。
他彎著腰,時不時低低咳嗽兩聲,往灶膛里添柴火的手好像也沒什麼力氣。
「把襖穿上。」他頭也沒回,聲音有點啞。
我穿上那件洗得發硬的舊棉襖,走到水缸邊想舀水洗臉。
水缸見底了。
「我去挑水。」我拿起牆邊的小半桶和扁擔。
平時這都是他的活兒。
他直起腰,又咳嗽了一陣,才擺擺手:「放著,等會兒我去。」
「我能行。」我拎起桶就往外走。
井台不遠,但我個子矮,打滿兩桶水費了好大勁。
扁擔壓在肩膀上,生疼。
走一步晃三下,等蹭到家門口,水灑了一半,棉鞋也濕透了。
他還在灶前,看著我氣喘吁吁地把水倒進缸里,沒說話。
只是把剛燒好的熱水倒進盆里,推到我面前:「燙燙腳。」
他自己卻用涼水抹了把臉,臉色看著更不好了。
上午他讓我自己寫字,他靠在床頭,說是歇歇,手裡拿著本書,卻沒怎麼看,眼皮耷拉著。
屋裡很靜,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的風聲。
我寫著寫著,忍不住抬頭看他。
他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嘴唇有點乾裂。
「你……你喝口水不?」我放下筆,小聲問。
他睜開眼,看了看我,搖搖頭:「你寫你的。」
我重新拿起筆,卻寫不進去了。
灶上藥罐子開始咕嘟,一股苦澀的味道瀰漫開來。
是他早上起來給自己熬的草藥。
我看著他靠在床頭的樣子,心裡有點慌。
要是他也倒下了,我怎麼辦?
我悄悄拿出他之前給我寫的字帖。
那是一張舊報紙,他在空白處用毛筆寫了好幾個字,讓我照著描。
我看著上面乾淨有力的筆畫,又看看自己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
拿起筆,特別小心地,想寫得跟他一樣好。
可能是因為太專注了,連他下床走到我身後都沒察覺。
「這個『家』字,不是這樣寫的。」他突然出聲,嚇了我一跳。
他俯身,他的影子把我整個人都罩住了。
他伸出右手,輕輕握住我拿筆的手。他的手很燙。
「看這裡,這一撇,要出去,再拉回來。」
他帶著我的手,在報紙的空白處慢慢寫了一個「家」字。
他的手心滾燙,力道卻穩。
寫完了,他鬆開手,又咳嗽起來,臉色泛著不正常的紅。
「記住了?」他問,聲音更啞了。
我用力點頭。
他回到床邊坐下,喘了幾口氣,指著我剛才寫的字:「接著寫吧。」
屋裡又安靜下來。煤油燈早就點上了,昏黃的光圈攏著我們倆。
我在燈下寫字,他在光暈邊緣靠著休息,偶爾傳來他壓抑的咳嗽聲。
我偷偷看他,他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但眉頭微微蹙著。
藥味兒,墨味兒,還有屋裡淡淡的潮濕氣混在一起。
我低下頭,看著本子上那個他握著我的手寫的「家」字,把腰杆挺直了些。
繼續一筆一畫地描摹起來。
6
宋老師的病拖拖拉拉,好幾天才見好。
那天晚上,他又點亮煤油燈,拿出那本厚厚的故事書,說要給我講個新故事,叫《老人與海》。
我剛聽到老人獨自駕著小船出海,外面就傳來生母王桂芬的聲音。
「宋老師,睡下了沒?」
宋老師合上書,去開了門。
生母挎著個小籃子,笑眯眯地擠進來。
眼睛先在屋裡掃了一圈,看到我坐在燈下,笑容更盛了。
「喲,用功呢!」
她把籃子放在桌上,裡面是十幾個雞蛋。
「宋老師,您病好了吧?我拿幾個雞蛋給您補補身子。」
「不用,你拿回去。」
宋老師要把籃子遞還給她。
生母趕緊按住:「哎呀,拿著拿著!又不是外人!」
她湊近宋老師,壓低了些聲音,但那聲音還是清晰地鑽進我耳朵里。
「宋老師,我跟您說個事兒。就村西頭老李家,您知道吧?
「他家小子,比三妹大兩歲,身子骨結實著呢!他爹媽托我問問,想給他找個年紀相當的……就是童養媳,您懂吧?
「他們聽說三妹在您這兒,人乖巧,模樣也周正,願意出這個數……」
她伸出兩根手指頭,在宋老師面前晃了晃。
「他家條件不錯,三妹過去就是現成的娘,吃喝不愁,等年紀到了就圓房,多好的事兒!總比……」
她話沒說完,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這間破舊的屋子。
我手裡的鉛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滾到了地上。
童養媳?
村西頭老李家那個拖著鼻涕,老是追著女孩子扔石頭的傻小子?
宋老師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把桌上的雞蛋籃子往生母那邊推了回去。
「不勞你費心。」
他的聲音一下冷了下來,似是透著冰碴「知雨在我這裡,是讀書的。不是拿來給人做童養媳的。」
生母臉上的笑掛不住了:
「宋老師,您這話說的!我這不是也為她往後打算嗎?跟著您,您能養她一輩子?
「她一個女娃,讀再多書有什麼用?最後不還得嫁人?老李家……」
「我說了,不行。」宋老師打斷她,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你回去吧。」
生母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猛地拎起籃子,嗓門也拔高了:
「行!您清高!您了不起!我看您能把個賠錢貨供出什麼花來!到時候雞飛蛋打,可別怪我沒提醒您!」
她氣沖沖地摔門走了。
屋裡一下子靜得可怕。
煤油燈的光焰跳動著,在我眼睛裡晃出重影。
童養媳……賠錢貨……
這幾個字像馬蜂一樣在我腦子裡嗡嗡叫。
宋老師走過來,撿起掉在地上的鉛筆,放在我面前。
他沒說話,只是重新坐回我對面,翻開了那本《老人與海》。
可他還沒開始念,我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渾身都在發抖。
我好像又回到了村小那個角落,被所有人指著笑話。
他放下書,看著我哭。
沒有像生母那樣不耐煩地呵斥,也沒有像生父那樣裝作看不見。
等我哭聲小了點,他才開口,聲音低沉:「聽到了?」
我抽噎著點頭。
「怕了?」
我又點頭,眼淚流進嘴裡,又咸又澀。
「那就記住。」
他看著我的眼睛,煤油燈的光在他深邃的眼裡跳動。
「記住今天別人是怎麼盤算你的。要想不被別人像挑牲口一樣挑來揀去,你自己得先站起來。」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沒睡著。
一閉上眼睛,就是老李家那個傻小子流著口水沖我笑的樣子。
還有生母伸出的那兩根手指頭。
半夜,我好像真的掉進了海里。
周圍全是嘲笑的臉孔,海水又冷又黑。
我拚命掙扎,卻怎麼也游不上去。
「啊!」我驚叫一聲,猛地坐了起來,滿頭冷汗。
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是宋老師端著煤油燈走進來的腳步聲。
他在我床邊坐下,把燈放在旁邊的凳子上。
「做噩夢了?」他問。
我驚魂未定,只會點頭,說不出話。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低聲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是我學過的詩。
他的聲音很緩,很穩,像一塊壓艙石。
我慢慢躺回去,聽著他一遍遍重複那幾句詩。
窗外的風還在吹,但屋子裡的黑暗好像被煤油燈和他念詩的聲音驅散了一些。
我緊緊抓著被子邊緣,聽著那熟悉的聲音,狂跳的心一點點落回原地。
7
期末考試那天,我捏著鉛筆的手心全是汗。
卷子上的字密密麻麻,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生怕漏掉什麼。
看到最後一道題,我愣住了。
是宋老師前幾天剛給我講過的一種題型,他還讓我在草稿紙上練習了好幾遍。
考完試,心還是懸著的。
直到那天,老師站在講台上,挨個念名字發成績單。
「宋知雨,」
老師頓了一下,抬頭看了我一眼,「第一名。」
教室里靜了一下,然後響起嗡嗡的議論聲。
我幾乎是跑上去領了那張薄薄的紙,還有一張印著大紅花的獎狀。
放學我一路跑回家,推開門的動靜太大,正在灶前擇菜的宋老師回過頭。
「看!」我把獎狀和成績單舉到他眼前,氣都喘不勻。
他擦了擦手,接過那張獎狀,低頭看了很久。
獎狀在他手裡,邊緣微微抖著。
「好。」他就說了這一個字,然後轉身走到裡屋,在牆上比划著。
土牆坑坑窪窪。
他找了半天位置,才從抽屜里找出幾顆生鏽的圖釘。
小心翼翼地把獎狀四個角按在牆上最顯眼的地方。
貼好了,他退後兩步,眯著眼看了看,又上前把右下角有點翹起來的地方重新按實。
第二天下午,生父張富貴來了,說是還上次借的鐵錘。
他一進門,就看見了牆上那張嶄新的獎狀。
「喲,這啥玩意兒?」
他湊過去,歪著頭念,「獎給……三好學……生?」
他念得磕磕巴巴,回頭瞥了我一眼,嘴角撇了撇。
「得這麼個紙片子,有啥用?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裳穿?」
宋老師把鐵錘接過去放好,沒接他的話。
生父又盯著那獎狀看了兩眼,哼了一聲:
「虛名頭!女娃子,考一百分又能咋樣?將來還不是……」
「我樂意。」宋老師突然開口,打斷了他。
他聲音不高,三個字卻像石頭一樣砸在地上。
生父被噎住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臉上有點掛不住。
他悻悻地搓了搓手:「行,你樂意就行!我地里還有活兒!」
說完扭頭就走了。
屋裡安靜下來。
宋老師走到牆邊,又看了看那張獎狀,用手把根本不存在的一點灰塵抹掉。
然後他轉身對我說:「去換件衣裳。」
我愣住了:「幹啥?」
「去鎮上。」
他已經走到門口,拿起那件灰色的舊外套,「帶你吃牛肉麵。」
我更懵了,站在原地沒動。
牛肉麵?
那是過年都不一定吃得上的東西。
他回頭看我還在發愣,催了一句:「快點。」
我趕緊跑去換了件乾淨點的上衣。
鎮上的麵館很小,只有兩三張桌子。
宋老師叫了兩碗面。
熱騰騰的面端上來,上面鋪著幾片薄薄的牛肉,撒著蔥花,香氣直往鼻子裡鑽。
我拿起筷子,有點不敢動。
「吃吧。」他說完,自己先低頭吃了一口。
我學著他的樣子,夾起麵條吹了吹,送進嘴裡。
麵條很筋道,湯又香又濃,牛肉嚼起來有股說不出的香味。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他吃得慢,等我快吃完了,他碗里還剩一大半。
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片一片片夾起來,全都放到了我的碗里。
「我吃不了這麼多。」他說。
我知道他在說謊。
但我看著碗里多出來的牛肉,鼻子有點酸,沒說話,只是低下頭。
把臉埋進碗里升騰的熱氣中。
一口一口,連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8
宋老師給我的那個鐵皮文具盒,邊角已經磨得發白。
但我很愛惜,每天用完都把鉛筆橡皮擺得整整齊齊。
那天放學我剛到家,放下書包想把作業拿出來寫。
生父張富貴就一腳跨了進來,後面跟著扭扭捏捏的張家寶。
家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桌上的文具盒。
「三妹,把你這個盒子給你弟弟玩玩。」生父開口,語氣理所當然。
我下意識地把文具盒往懷裡一攬:「這是我的……」
「什麼你的我的!」
生父不耐煩地打斷,一把將文具盒從我手裡抽走,塞到家寶懷裡。
「一個破盒子,當個寶貝似的!你是姐姐,讓著點弟弟怎麼了?」
家寶拿到盒子,立刻摳開蓋子,把裡面的鉛筆橡皮全倒在桌上。
拿著空盒子哐當哐當地亂搖,咧嘴沖我笑。
我看著散落在桌上的鉛筆,還有被他捏得髒兮兮的橡皮,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哭什麼哭!沒出息的樣子!」
生父瞪了我一眼,拉著興高采烈的家寶走了。
我默默地把桌上的文具撿起來,沒有盒子裝,只能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
晚上宋老師回來,一眼就看見桌角散放的文具。
那個鐵皮盒子不見了。
「盒子呢?」他問。
我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弟弟拿去了。」
他沒再問第二句,轉身走到堆放雜物的角落。
那裡有些他平時撿來的碎木料。
他蹲下身,在裡面翻找了一陣,挑出幾塊表面比較平整的。
他把木料拿到油燈下,用尺子比量著,拿出鉛筆在上面畫線。
然後是他那把舊鋸子,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
木屑飛揚起來,在燈光里打著旋。
鋸好木料,他又用刨子一遍遍地推,木頭表面變得光滑起來。
他用一種帶齒的木工刀在木板上刻出凹槽,把幾塊木板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起。
他就坐在那裡,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只有工具和木頭摩擦的聲音。
油燈的光照著他專注的側臉,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第二天我醒來時,天剛蒙蒙亮。
宋老師已經坐在桌邊了。
他朝我招招手。
我走過去,看見桌上放著一個嶄新的木頭盒子。
盒子是原木的顏色,帶著木料本身的紋路。
邊角打磨得圓潤光滑,蓋子嚴絲合縫。
他把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打開蓋子,裡面空間比那個鐵皮盒子還大些。
更讓我愣住的是,盒蓋的內側,用刀刻著兩個端端正正的字。
【知雨】。
我用手輕輕摸著那兩個字凹凸的痕跡,木頭溫潤的質感從指尖傳來。
「以後用這個。」宋老師說。
我抱起木盒子,把它和散放的文具一起裝進去,蓋好蓋子,緊緊抱在胸前。
木頭盒子沉甸甸的,帶著一股好聞的木頭的香氣。
那天上學,我抱著這個木盒子,走得很慢,很小心。
9
沒過兩天,放學路上我就覺出不對勁。
井台邊洗菜的王嬸和李嫂,本來湊著頭說得熱鬧。
我一走近,她們就立刻閉上嘴,只用眼睛上上下下地瞟我。
那眼神像沾了濕泥巴,黏糊又讓人不舒服。
「就是她吧……宋老師看著挺正派個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吶,一個老光棍,平白無故養個女娃子……」
「說是當女兒,誰知道呢……桂芬也真是,心大……」
斷斷續續的話音像蚊子叫,卻比罵人還刺耳。
我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沖回了家。
宋老師正在院裡劈柴,看我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滿頭大汗。
他停下斧頭:「怎麼了?」
我張了張嘴,那些黏糊糊的眼神和話語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倒不出來。
我搖搖頭,鑽進屋裡,心還在咚咚亂跳。
第二天下午,我剛拿出木盒子準備寫作業,生母王桂芬就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
臉煞白,頭髮都散亂了幾縷。
她看也沒看宋老師,直接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
「走!三妹!跟媽回家!現在就走!」她的聲音又尖又抖。
我被她扯得一個踉蹌,木盒子掉在地上,文具撒了一地。
「你發什麼瘋!」宋老師扔下手裡的柴火,一步跨過來,擋在我和生母中間。
「我發瘋?」
生母猛地抬頭,眼睛通紅地瞪著宋老師,聲音拔得老高,帶著哭腔。
「宋文淵!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我把丫頭交給你,是想著你是文化人,心善!
「沒想到你……你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村裡都傳遍了!你留著她想幹啥?你說啊!」
她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宋老師臉上。
宋老師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像結了一層冰霜。
他緊緊抿著唇,下頜的線條繃得死死的。
「你胡說!」
我猛地從宋老師身後探出頭,用盡全身力氣朝生母喊,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宋老師是好人!你放開我!我不跟你回去!死也不去!」
生母被我的尖叫震得愣了一下,隨即更加用力地拽我:
「你被他灌了什麼迷魂湯!我是你親媽!我還能害你?跟我走!」
「我不!」
我死命往後縮,另一隻手死死抓住宋老師的衣角,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抬起腳胡亂地踢蹬,有一腳踹在了生母的小腿上。
她「哎呦」一聲,吃痛地鬆開手。
我立刻像只受驚的兔子,整個人躲到宋老師背後,緊緊抓著他的衣服,渾身都在發抖。
只剩下壓抑不住的哭聲。
宋老師把我完全護在身後。
他挺直了背,看著氣得渾身發抖的生母,一字一句,聲音冷得像冰碴子:
「王桂芬,你聽好。我宋文淵行得正,坐得直。知雨在我這裡,就是我的女兒。
「誰再敢亂嚼舌根,污她名聲,我拼了這條命,也不會放過他。」
他頓了頓,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生母的臉:「現在,你給我出去。」
生母被他眼裡的狠厲嚇住了,張著嘴,喘著粗氣,半天沒說出話。
她看看宋老師,又看看他身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最後一跺腳,指著我們:
「好!你們……你們給我等著!」
她摔門走了。
屋裡只剩下我壓抑的抽泣聲。
宋老師轉過身,蹲下來,看著我。
他沒說話,只是伸出手,用他那粗糙的指腹,有些笨拙地擦掉我臉上的眼淚。
「別怕。」他說。
我看著他平靜的眼睛,那裡面沒有一絲一毫他們說的那種骯髒。
只有我熟悉的,像煤油燈一樣穩定溫暖的光。
我用力點頭,撲進他懷裡,把滿是淚水的臉埋在他帶著皂角和柴火味道的舊衣服里。
「我不回去,」
我哽咽著,一遍遍重複,「我只有你一個爸爸。」
10
生母摔門走後,屋裡一下子靜得可怕。
只有我還在一下一下地抽氣,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宋老師沒再說什麼。
他鬆開我,走去灶台邊。
從鐵壺裡倒了半盆熱水,把那條洗得發灰的毛巾浸濕擰乾,走回來遞給我。
「擦把臉。」
我接過溫熱的毛巾,把臉埋在裡面。
熱氣熏著眼睛,稍微舒服了一點。
那天晚上,他照例點亮煤油燈,把書本攤開。
但他沒有立刻開始講,而是看著我,看了很久。
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影子,讓他看起來格外疲憊。
「知雨。」他叫我的名字,聲音有些啞。
我抬起頭。
「你……」
他停頓了一下,好像接下來的話很難說出口,「你想跟你媽媽回去嗎?」
我愣住了,隨即猛地搖頭,搖得像撥浪鼓,剛止住的眼淚又差點掉下來。
「為什麼?」
他問,聲音很輕,「她是你的親生母親。」
我用力攥著衣角,指甲掐得手心發疼。那些話堵在喉嚨里,亂糟糟的一團。
我想起生父數錢時發亮的眼睛。
想起生母要把我送去當童養媳時伸出的兩根手指頭。
想起弟弟搶走文具盒時得意的笑。
想起村裡人那些黏糊糊的眼神和竊竊私語……
最後,我想起他帶著我的手寫「家」字時掌心的溫度。
想起牆上那張他仔細貼好的獎狀。
想起鎮上那碗他把牛肉全都夾給我的面。
想起他擋在生母面前,說「拼了這條命也不會放過他」時冰冷的眼神。
煤油燈的光暈在我們之間靜靜流淌。
我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那些亂糟糟的話終於衝破了喉嚨,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
「她不要我的時候,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別人罵我是賠錢貨,是你教我認字,告訴我人活著不只是為了吃飯。
「他們要把我賣給傻子,是你把我護在身後。」
我的聲音越來越大,眼淚流進嘴裡也顧不上擦:「我不要她!我只有你!你就是我爸爸!」
最後一個字喊出來,屋子裡徹底安靜了。
只有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宋老師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他的眼眶迅速地紅了。
裡面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在劇烈地晃動。
他緊緊抿著嘴唇,下頜的線條繃得象是要裂開。
他猛地站起身,背對著我,走到牆邊那片獎狀前。
他的肩膀在微微發抖,抬起手,用力地,一遍遍地抹著獎狀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回身。
燈光下,他的眼睛還是紅的。
但裡面那些晃動的東西不見了,只剩下我看不懂的情緒。
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輕輕地放在我的頭頂上。
他的手掌很大,很溫暖,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
「好。」他就說了這一個字,聲音啞得厲害。
然後,他把我攬進他懷裡。
他的舊外套摩擦著我的臉頰,帶著皂角和書籍的味道。
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襟,把臉埋進去,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懼。
而是像走丟了很久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家。
11
六年級快結束的時候,有一天放學,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
她和氣地說,「宋知雨,你的成績一直很穩定,年級前三。
「下學期升初中,考慮好報哪個學校了嗎?」
我捏著衣角,心裡有點慌。
初中要去鎮上,我知道。
「鎮上的實驗中學是重點,以你的成績,很有希望。」
班主任遞給我一張紅色的宣傳單。
「不過住宿費、學雜費比普通初中貴一些,你……回去跟家裡大人商量商量。」
我接過那張薄薄的紙,感覺沉甸甸的。
實驗中學,那幾個字印得特別醒目。
回到家,宋老師正在院子裡修補一個舊籮筐。
我把宣傳單遞給他,小聲把班主任的話重複了一遍。
他放下手裡的篾條,擦擦手,接過宣傳單,湊到眼前仔細地看。
他看得很慢,手指在「學雜費」、「住宿費」那幾個數字下面輕輕划過。
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形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他沒說話,把宣傳單對摺,又對摺,塞進了上衣口袋裡。
晚上,生父張富貴來了,依舊是大大咧咧地推門進來,說是路過討碗水喝。
他咕咚咕咚灌下一碗涼水,抹抹嘴,目光掃過坐在桌邊看書的我。
「聽說你要考初中了?」他問,語氣隨意。
我點點頭,沒吭聲。
宋老師從灶房出來,手裡拿著抹布。
生父咧開嘴笑了笑,帶著點不以為然:
「要我說,女娃子家,識幾個字,會算個帳就頂天了!讀個初中有啥用?白浪費三年錢!
「還不如早點回家,幫你媽干點活,過兩年找個婆家,彩禮錢還能幫襯幫襯家裡。」
他看向宋老師,象是在尋求支持:
「宋老師,你說是不是這個理?供個女娃讀書,純粹是虧本買賣!」
宋老師把抹布搭在繩上,轉過身,面對著生父。
煤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明暗不定。
「她要去考實驗中學。」宋老師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楚。
生父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實驗中學?那得花多少錢?宋老師,你不是瘋了吧?為一個別人家的丫頭片子……」
「她是我女兒。」宋老師打斷他,「讀書的錢,我會想辦法。」
生父象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
「你想辦法?你能有啥辦法?就靠你那點退休金,還是去撿破爛?」
他猛地站起來,手指幾乎戳到宋老師鼻子上。
「宋文淵!我告訴你,這書不能讀!你要是敢把錢往這無底洞裡扔,我……我跟你沒完!」
宋老師靜靜地看著他。
等他說完,才開口:「我的錢,怎麼花,是我的事。」
生父氣得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瞪向宋老師,最後重重地「呸」了一聲,一腳踢開擋路的矮凳,摔門而去。
屋裡安靜下來。
宋老師走到桌邊,從口袋裡掏出那張被折得整整齊齊的宣傳單。
展開,又看了一遍。
然後他轉身走進裡屋。
我聽見老舊木抽屜被拉開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個深藍色的存摺。
他走到煤油燈下,翻開存摺。
我看不清上面的數字,只看到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某一欄上,來回反覆地摩挲著。
他就那麼站在那裡,低著頭,看了很久。
燈光勾勒出他微駝的背脊。
最後,他合上存摺,抬起頭,看著我,只說了一個字:
「讀。」
12
實驗中學的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宋老師又把那張紅色的紙看了很久。
然後拉開抽屜,和存摺放在了一起。
去學校報到那天,他起了個大早。
把一套半新的被褥和一個舊臉盆捆得結結實實,綁在那輛除了鈴不響哪裡都響的自行車后座上。
「走吧。」他說。
二十多里土路,他蹬著車,我坐在后座,緊緊抓著捆行李的繩子。
一路顛簸,沒人說話。
直到看見縣城邊上那些紅磚樓房,他停了下來。
「前面就是,你自己進去。」
他解開繩子,把被褥和臉盆遞給我,「認得字,能找到地方。」
我抱著幾乎比我人還高的被褥,臉盆卡在胸前。
有點茫然地看著他。
「宿舍樓,往那邊。」
他伸手指了個方向,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塞進我手裡。
「飯票和這個月的零用,收好。」
布包沉甸甸的。
他推著自行車,掉轉車頭:「我回了。缺什麼,捎信。」
我看著他那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襯衫後背很快消失在塵土裡。
這才抱著沉重的行李,一步步挪進陌生的校門。
宿舍里已經住了三個女生。
她們的被面是鮮亮的粉色或小碎花,枕邊放著毛絨玩具。
我的粗布被褥攤在唯一剩下的靠門的上鋪,灰撲撲的,像個補丁。
一個扎馬尾的女生看著我爬上去鋪床,好奇地問:「你爸媽沒來送你啊?」
我鋪床的手一頓,低聲說:「我爸爸送到了校門口。」
「哦。」她沒再問,轉頭和另一個女生討論著周末要去哪裡買新發卡。
食堂打飯,我看著窗口上掛的小黑板,上面寫著菜價。
最便宜的青菜也要兩毛。
我捏了捏口袋裡的小布包,只要了一份白飯,就著從家裡帶來的鹹菜疙瘩,幾口扒完。
下午發新書,教室里瀰漫著油墨的香味。
同桌的女生拿出一支花花綠綠的自動鉛筆,輕輕一按,筆芯就出來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手裡需要用小刀削的木桿鉛筆,把它往書里藏了藏。
第一次英語課,老師用那種奇怪的語調說話,我像聽天書。
周圍的同學卻有不少能跟著念。
他們暑假都上過補習班。
晚上躺在硬板床上,門縫裡鑽進來的風直往被子裡灌。
樓下水房滴答的水聲,上鋪女生翻身時床架的吱呀聲,都清晰得刺耳。
我把頭埋進帶著家裡皂角氣味的被子裡,鼻子有點酸。
幾天後,門衛大爺在宿舍樓下喊:「初一三班宋知雨,有信!」
我跑下去,是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是宋老師乾淨有力的字跡。
我跑到操場角落,迫不及待地拆開。
信不長。
問學校飯菜合不合口,晚上睡覺冷不冷,錢夠不夠用。
最後寫著:【勿念家,專心讀書。遇難事,可問老師。父字。】
我把那張信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好像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邊。
我把信小心折好,塞在枕頭下面。
那天晚上,門縫的風好像沒那麼冷了。
13
在學校過了幾周,我才慢慢習慣。
靠著宋老師每周的來信和那些沉甸甸的飯票。
我把所有心思都埋進了書本里。
一個周五下午,我正收拾書包準備回家。
同桌碰碰我胳膊,壓低聲音:「宋知雨,外面那個……是不是找你的?」
我抬頭,看見生父張富貴站在教室後門那塊空地上。
黑著一張臉,褲腿上濺滿了泥點。
象是剛從地里趕來。
幾個路過的同學都好奇地看他。
我心裡咯噔一下,放下書包走過去。
他看見我,也不說話,一把拽住我胳膊就往樓梯口拖。
他的手勁很大,捏得我生疼。
「爸……你幹嘛?」我被他扯得踉踉蹌蹌。
一直拖到教學樓後面沒人的牆角,他才猛地甩開我。
胸口劇烈起伏,眼睛瞪得像銅鈴,裡面全是紅血絲。
「都是你!都是你這個掃把星!」
他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
「你把我們張家的運氣都吸光了!吸到你那個狗屁書本里去了!」
我被他罵懵了,靠著冰涼的牆壁,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天寶……天寶被學校開除了!勸退了!」
他揮舞著手臂,象是要打我,又硬生生忍住。
「他打架!逃學!門門功課吃零蛋!老師說他沒救了!」
他喘著粗氣,一根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子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背後咒他?啊?
「你自己跑到縣裡來享福,念好書,就把你弟弟往泥里踩!」
「我沒有……」我試圖辯解,聲音卻小的可憐。
「你沒有?那他為啥變成這樣!」
他根本聽不進去,額頭上青筋暴起。。
「我們老張家就這一根獨苗!全讓你給毀了!你在這穿乾淨衣裳,坐亮堂教室,你弟弟以後怎麼辦?啊?」
他的怒吼引來了幾個遠遠圍觀的學生。
他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我覺得臉上像被火燒一樣,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告訴你,宋知雨!」
他咬著牙,名字從他嘴裡念出來帶著一股狠勁。
「你別得意!一個丫頭片子,念出花來也是個賠錢貨!你等著,等你念不下去那天,看我怎麼收拾你!」
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又瞪了我一眼,那眼神象是要吃人。
然後他才轉身,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背影都帶著一股無處發泄的怒氣。
我靠著牆壁,慢慢滑坐到地上,被他捏過的胳膊還在隱隱作痛。
周圍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回到宿舍,我連晚飯都沒去吃。
坐在冰冷的床沿,我看著窗外縣城裡零星亮起的燈火,想起宋老師信里的話。
他說,勿念家,專心讀書。
可家這個東西,從來就不肯輕易放過我。
14
生父來學校鬧過之後,我連著幾天都蔫蔫的。
周末回到家,推開門,看見宋老師正坐在小凳上削紅薯,準備做晚飯。
我放下書包,低聲叫了句:「爸,我回來了。」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手裡的動作停住了。
他沒問我怎麼了,只是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
然後放下手裡的小刀和紅薯,站起身。
「我出去一趟。」他說著,就往外走,腳步比平時快。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你去哪兒?」
他已經走到了門口,頭也沒回:「去你生父家。」
我心裡猛地一緊,追到門口:「你別去!他……他正在氣頭上,說話難聽……」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我。
夕陽的光從他背後照過來,給他的輪廓鑲了一道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