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表情看不太清,但聲音很沉,很穩:
「難聽的話,我聽得夠多了。」
他沒再多說,轉身走了,背影在狹窄的村道上很快遠去。
我站在門口,心裡七上八下,晚飯也吃不下去,時不時跑到門口張望。
天快擦黑的時候,我才看到他回來。
依舊是那件灰布襯衫,步子不緊不慢,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我趕緊迎上去,想問,又不敢問。
他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水,慢慢喝著,然後才看向我,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我跟張富貴說了,以後學校的事,歸我管。他沒事,不用再去學校找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
他放下水瓢,走到我面前,昏暗中,他的眼神像兩口深井。
「你在外面,只管讀你的書。」
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天塌下來,有我給你頂著。」
我的喉嚨一下子哽住了,鼻子發酸。
趕緊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他沒再說什麼,轉身去灶台邊,重新拿起小刀,繼續削那些沒削完的紅薯。
削皮的聲音沙沙的,在漸漸暗下來的屋子裡,顯得格外清晰。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專注削紅薯的背影,微駝著背。
窗外最後一點天光落在他花白的頭髮上。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走到他身邊,拿起另一個紅薯。
也學著他的樣子,默默削了起來。
15
期中考試後的家長會,教室里的長條凳坐滿了人。
宋老師穿著那件最體面的中山裝,洗得有些發白。
但扣子扣得一絲不苟。他坐在我的位子上,背挺得很直。
班主任站在講台上,臉上帶著笑:
「這次期中考試,我們班宋知雨同學,總分名列年級第一。
「尤其是語文和英語,單科也是第一。讓我們為她和她的家長鼓掌!」
教室里響起一片掌聲。幾個坐在旁邊的家長湊過來跟宋老師搭話。
「宋老師,您是怎麼教孩子的?知雨成績這麼穩定!」
「是啊,我家那個要有知雨一半省心就好了……」
宋老師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但我看見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手指悄悄蜷緊了些。
就在這時,教室後門「哐當」一聲被猛地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巨響。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大家齊刷刷回頭。
生父張富貴站在門口,褲腿挽著,腳上一雙沾滿泥巴的解放鞋,在地板上踩出幾個髒印子。
他臉色黑紅,胸膛起伏,象是跑著來的,渾身的酒氣隔老遠就能聞到。
他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教室里掃了一圈,最後死死釘在宋老師身上。
「宋文淵!」他吼了一嗓子,聲音震得窗戶玻璃都在響。
「你他媽的真行啊!躲在這兒充人物來了!」
班主任趕緊走過去:「這位家長,我們正在開家長會,您有什麼事……」
「滾開!」生父一把推開班主任,踉蹌著衝到講台前面,指著宋老師的鼻子。
「大家看看!都看看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偷別人家的閨女,教唆她不認親生父母!
「現在跑來裝好家長?我呸!」
教室里一片譁然。
所有家長都驚呆了,看看他,又看看宋老師。
我的血一下子衝到了頭頂,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衝上去捂住他的嘴。
宋老師緩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沒有看生父,而是先對臉色煞白的班主任說了句:「李老師,對不起,打擾您開會了。」
然後,他才轉向生父,目光平靜:「張富貴,你把話說清楚。我怎麼偷,怎麼教唆了?」
「還用我說?」生父唾沫橫飛。
「你五百塊錢把她買走的時候怎麼說的?現在倒好,把她籠絡得連爹媽都不認了!
「不就是看她現在能考個試,給你長臉了嗎?等她翅膀硬了,看你還能落著啥好!」
宋老師靜靜聽著,等他吼完,才從懷裡慢慢掏出一個小布包。
布包舊得褪了色,他當眾一層層打開。
裡面是幾張泛黃的紙,還有我從小到大的獎狀,最上面是我那個寫滿字的舊本子,攤開著。
他拿起最底下那張按著紅手印的紙條,舉起來:
「張富貴,這上面白紙黑字,還有你的手印。
「『今收到宋文淵現金五百元,自願將三女三妹過繼與他,此後生死嫁娶,與張家再無干係。』
「這是不是你自己立的字據?『買』這個字,是你自己寫上去的!」
生父噎住了,臉漲成了豬肝色。
宋老師又拿起那一疊獎狀,一張張展開:
「這些,是知雨從小學到現在的獎狀。每一張,都是我親眼看著她,一筆一划,用功讀書換來的。」
他的聲音微微抬高,「你說我圖她長臉?對,我就是圖她長臉!我圖她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長臉!」
最後,他拿起那個攤開的舊本子,翻到某一頁,上面是我歪歪扭扭寫的一句話:
「爸爸說,人活著,不只是為了吃飯。」
他把本子轉向眾人,手指點著那行字,聲音開始發顫,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
「張富貴!你賣她的時候,想過她是你的女兒嗎?
「你罵她賠錢貨的時候,想過她是你的骨肉嗎?
「你幾次三番想把她拉回去換彩禮的時候,想過她的死活嗎?」
他的眼眶紅了,聲音陡然拔高,像壓抑了太久的火山終於噴發:
「我宋文淵,是沒本事,給不了她金山銀山!但我教她識字,明事理,給她一個能安心睡覺、能挺直腰杆走路的地方!
「我讓她知道,她不是賠錢貨,她是我宋文淵的女兒,是塊能發光的金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粉筆灰都揚了起來:「你今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摸著你的良心問問你自己!你,配不配做一個父親!」
整個教室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宋老師粗重的喘息聲。
生父被他連珠炮似的質問砸懵了,張著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臉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幾步衝過去,緊緊抱住宋老師的胳膊,朝著生父大聲喊:
「他是我爸爸!我只有一個爸爸!就是你!你走!」
班主任和幾個男家長這時也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半勸半拉地把失魂落魄的生父弄出了教室。
宋老師還站在那裡,胸脯微微起伏。
我感覺到他整個手臂都在微微顫抖。
他低下頭,看著我掛滿淚痕的臉,用那隻沒被我抱住的手,很輕、很笨拙地擦掉我的眼淚。
「沒事了。」他說,聲音恢復了平時的低沉,帶著一絲疲憊。
家長會草草結束了。
家長們沉默地陸續離開,偶爾有人投來複雜或同情的目光。
我和宋老師最後才走。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緊緊抓著他的手,他的手心很涼,但握得很緊。
風一吹,路邊的楊樹葉子嘩啦啦地響。
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象是在對我說,又象是在對自己說:
「以後,沒人能再隨便欺負你。」
16
家長會那場風波,像塊石頭砸進水裡,漣漪盪得老遠。
第二天我回到學校,剛進教室,原本嗡嗡的說話聲一下子小了下去。
好多道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再是以前那種好奇或者輕視。
而是帶著點說不清的打量,甚至有點躲閃。
同桌湊過來,小聲說:「宋知雨,你爸……你爸昨天可真厲害。」
我沒說話,把書包塞進桌肚。
厲害嗎?
我只記得他最後微微發抖的手。
下課的時候,以前總愛對我指指點點的那個胖男生,破天荒地沒湊過來,反而繞著我走。
有幾個女生在走廊看見我,互相推搡了一下。
也沒像以前那樣笑嘻嘻地喊「童養媳」,只是看了我幾眼,就快步走開了。
連英語老師上課提問,點到我的名字時,語氣都比平時更和緩些。
這種靜悄悄的變化,讓我有點不習慣。
好像一夜之間,我身上那層可以隨便欺負的軟殼,被硬生生撕掉了。
周末回家,村裡也變得有點不一樣。
井台邊那些嬸子大娘,看見我和宋老師一前一後走過,嚼舌根的聲音停了,臉上擠出些尷尬的笑。
有的還主動打招呼:「宋老師,接知雨回來啦?」
宋老師依舊是點點頭,不多話。
王嬸挎著菜籃子,訕訕地搭話:「要我說,還是宋老師你會教孩子,知雨多爭氣……」
宋老師停下腳步,看著她,平靜地說:「孩子自己肯學,比什麼都強。」
王嬸臉上的笑更僵了,連連點頭:「是是是,自己肯學最重要……」
走遠了,我還能感覺到背後那些目光,卻不再像以前一樣刺骨。
回到家,關上門,屋裡還是老樣子。
宋老師放下我的書包,就去灶前生火,好像外面那些變化都跟他沒關係。
我站在屋裡。
看著牆上那張依舊端端正正貼著的獎狀,又想起他在教室里通紅著眼睛,拍著桌子喊「她是我宋文淵的女兒」的樣子。
我走到灶房門口,看著他被灶火映亮的側臉。
「爸,」我說。
「下周期末考試,我會考得更好。」
他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苗噼啪響了一聲。
「嗯。」
他應了一聲,頭也沒回,「知道用功就行。」
17
期末考試成績貼出來,我名字還在紅榜最上頭。
可我心裡揣著別的事。
宋老師給我的生活費,我算了又算,每天只吃最便宜的菜,還是剩不下幾個子兒。
那本快翻爛的英語習題集,書店裡來了新的版本,我想買。
星期六一大早,我跟宋老師說去學校看書。
他沒多問,只往我書包里塞了個涼饅頭。
我沒去學校,拐去了農貿市場後頭那條街。
飯店後門堆著不少拆開的紙箱子,還有雜貨店門口扔的舊報紙和飲料瓶。
我看準了沒人注意,把那個皺巴巴的編織袋從書包里拿出來抖開。
學著旁邊一個老太太的樣子,把能賣錢的玩意兒往裡撿。
紙殼有點沉,瓶子哐當響。
我把袋子拖到街角收廢品的三輪車那兒,老闆叼著煙,瞥了一眼:「三毛。」
我把幾個硬幣攥在手心,汗津津的。
下一個周末我又去了。
這次在一個大垃圾箱旁邊發現了好幾個完整的紙箱子,拆開壓平能賣不少。
我正使勁把它們往袋子裡塞。
一個聲音在背後炸響:「喂!那個學生!幹什麼的!」
我嚇得一哆嗦,手裡的紙殼掉在地上。
回頭一看,是個戴紅袖箍的男人,臉拉得老長。
「誰讓你在這兒撿的?啊?這歸我們管不知道嗎?」
他幾步跨過來,手指頭快戳到我臉上,「看你穿得人模人樣,不好好上學,出來撿破爛?把袋子拿來!」
我死死攥著編織袋的提手,往後退,後背抵住了冰涼的牆壁。
「我……我沒偷……」聲音小得我自己都聽不見。
「沒偷?這地上的東西是你家的?」
他嗓門更大,引來幾個路人圍觀,「看你就是個不學好的!哪個學校的?說!」
我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臉上像被火燒,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怎麼回事?」
一個熟悉的聲音插了進來,打斷了紅袖箍的嚷嚷。
宋老師撥開看熱鬧的人,走到我旁邊。
他沒看我,眼睛看著那個紅袖箍。
紅袖箍打量著他:「你是她家長?你家的孩子跑這兒來撿垃圾,違反規定了知道不?」
宋老師彎腰,把我掉在地上的那幾個紙板撿起來,拍了拍灰,放進我的編織袋裡。
然後才直起身。
「孩子利用課餘時間,收集廢舊物品,變廢為寶,自食其力,違反哪條規定了?」
紅袖箍一愣,隨即梗著脖子:「這……這片歸我管!我說不能撿就不能撿!」
宋老師沒理他,轉頭問我:「知雨,你偷東西了沒有?」
我用力搖頭。
「搶東西了沒有?」
我再次搖頭。
宋老師這才重新看向紅袖箍,目光平靜:
「她一沒偷,二沒搶,撿的是別人丟棄無用的東西。
「你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們可以去找市容科的同志,問問清楚。」
紅袖箍張了張嘴,看看宋老師,又看看周圍越來越多的人,臉上有點掛不住。
嘴裡嘟囔著「下次別讓我再看見」,轉身擠開人群走了。
看熱鬧的人也慢慢散了。
宋老師這才低頭看我,目光落在我緊緊攥著編織袋的手上,又看了看我沾了灰的校服褲子。
「走吧。」他說,伸手接過我手裡沉甸甸的編織袋,扛在自己肩上。
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扛著那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走在堆滿雜物的街角。
他的背影像往常一樣挺直,好像肩上扛的不是廢品,是一袋糧食。
走到廢品站,他把袋子遞過去。
老闆稱了稱:「四塊五。」
宋老師接過那幾個硬幣,轉身,全都放在我手心裡。
硬幣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想買什麼書?」他問,聲音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我捏著那幾枚滾燙的硬幣,喉嚨堵得厲害,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
18
那幾枚賣廢品換來的硬幣,被我攥在手心,一路走回家。
汗涔涔的。
剛把買來的新習題集塞進書包,院門就被人推得哐當響。
生父張富貴站在門口。
沒像往常那樣黑著臉,眉頭擰著,嘴角往下撇,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煩躁。
他這次沒喊我全名,聲音有點乾巴,「三妹,你媽病了,躺兩天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捏著書包帶子的手緊了緊。
他往前挪了半步,眼神飄忽,不看我,盯著地面:
「咳嗽,發燒,渾身沒勁。去赤腳醫生那兒抓了兩副藥,不見好。」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發出沙沙的聲音。
「家裡……家裡實在騰不出閒錢去衛生院了。你……你現在在縣裡上學,見識廣。
「手頭要是寬裕,先拿二百……不,拿一百也行,給你媽應個急。」
他說完,才抬起眼皮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又立刻移開。
二百塊。
那本新習題集才二十。
我書包夾層里,確實攢著這學期省下來的飯票錢。
還有剛才賣廢品的四塊五,加起來,差不多夠。
可這錢,是我準備下學期買學習資料,或者……或者給他買副新手套的。
他冬天洗衣服,手上裂的口子像小孩嘴。
我站著沒動,喉嚨發緊。
生父等了一會兒,見我不吭聲,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那點剛才勉強裝出來的客氣不見了:
「怎麼?現在攀上高枝了,連親娘的死活都不管了?宋文淵就這麼教你的?」
「我沒……」我想反駁,聲音卻卡在喉嚨里。
「你媽白生養你一場!」他的聲音揚了起來,帶著慣有的指責。
「早知道你是這麼個白眼狼,當初還不如……」
「吱呀」一聲,裡屋的門開了。
宋老師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深藍色的小布包,就是我平時裝飯票的那個。
他沒看生父,徑直走到我面前,把布包遞過來:「你自己的錢,自己拿主意。」
布包沉甸甸的,裡面是我所有的積蓄。
生父的目光立刻黏在了那個布包上。
我拿著布包,手指捏得發白。
一邊是生母病懨懨躺在床上的樣子,一邊是他裂著口子的手。
還有生父那句「白眼狼」在耳朵邊嗡嗡響。
我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手指顫抖著解開布包的系帶,從裡面數出十張十塊的紙幣。
嶄新的票子,帶著油墨味。
我把錢遞過去,沒看生父的眼睛:「給媽看病。」
生父一把抓過錢,捏在手裡,臉上的肌肉鬆弛了一下,象是完成了個任務。
他沒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不少。
院門在他身後晃蕩著。
我攥著瞬間癟下去的布包。
心裡空落落的,像破了個洞。
宋老師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身往屋裡走,留下一句:
「晚上想吃什麼?」
19
那一百塊錢給出去後,我心裡悶了好幾天。
像壓了塊濕漉漉的抹布。
宋老師沒再提這事,只是每天晚飯後,依舊點亮煤油燈,把桌子擦乾淨。
這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沒直接拿出書本,而是看著我,問:
「下學期要文理分科了,你自己怎麼想?」
我捏著衣角,心裡亂糟糟的。
班主任也找我們談過話,說理科將來好找工作,賺錢多。
文科嘛,就是死記硬背。
「老師都說……學理科有前途。」我小聲說。
「前途?」宋老師重複了一遍,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
「前途是自己的路,不是別人嘴裡的詞兒。你喜歡什麼?
「是願意跟數字公式打交道,還是樂意琢磨字詞文章?」
我喜歡什麼?
我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讀書就是為了考出去,為了不像生母那樣活著,為了對得起他那些飯票和那聲「爸爸」。
喜歡?
那太奢侈了。
「我不知道。」我老實回答,低下頭。
他沒逼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就都試試。」
他從那堆書里翻出一本邊角捲起的《自然》,裡面講物理現象和化學公式。
又抽出一本《歷代散文選》。
「這個月,你白天看這本,」
他把《自然》推到我面前,「晚上看這本。」手指點了點那本散文選。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我白天對著那些電路圖和化學方程式頭疼。
它們像一團亂麻,怎麼都理不清。
晚上,翻開散文選。
那些寫山水、寫人情、寫心裡細微感觸的文字,卻像小溪一樣,慢慢流進我乾涸的腦子裡。
我甚至偷偷在草稿紙上,模仿著寫了兩句描述窗外老槐樹的樣子。
我沒敢給他看。
一個月後的晚上,他合上我面前攤開的《自然》書,上面好幾道題我都做錯了。
「看得難受?」他問。
我點點頭,鼻子有點酸。
是不是我太笨了,學不了有用的理科?
他又翻開那本散文選,隨便指了一篇我之前看過的:「這篇,講什麼的?」
我愣了一下,回想起來:「講……講一個人夜裡睡不著,聽到外面的聲音,想到很遠的地方。」
「還有呢?」
「他……他心裡有點愁,但沒說為什麼,就寫聽見的聲音,看見的月光。」
他看著我,煤油燈的光在他眼睛裡跳動:
「你看,你沒死記硬背,但你看懂了。這東西,在你腦子裡留下了。」
他把兩本書並排放在一起。
「理科,是讓你活下來的本事,能讓你站穩。」
他指著《自然》,然後手指移到散文選上。
「文科,是讓你明白為啥要活著,能讓你走遠。」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小小的窗戶,看向外面黑漆漆的夜:
「人這一輩子,不能光低著頭找飯吃,也得時不時抬起頭,看看天上的月亮。」
我心裡那團亂麻,好像被這句話輕輕挑開了一個線頭。
「我……我想學文。」這句話幾乎是自己從嘴裡溜出來的。
說出來之後,心裡那塊濕抹布好像被人拿掉了,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他臉上沒什麼意外的表情,只是點了點頭。
「想好了就行。」
20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選了文科,埋在那些字句和故事裡,倒也覺得踏實。
生母的病後來慢慢好了,那一百塊錢,生父再沒提過,好像從沒發生過。
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剛到家放下書包,院門就被人撞開似的推開了。
生父張富貴沖了進來,額頭上的汗珠順著鬢角往下淌。
「宋老師!宋老師你得救救天寶!」
他聲音發顫,一把抓住正在修補鋤頭的宋老師的胳膊,「他……他出大事了!」
宋老師放下鋤頭,眉頭微皺:「慢慢說,怎麼了?」
「他跟人打架!在鎮上!把……把人家腦袋開瓢了!流了好多血!」
生父的手還在抖,「現在人躺在衛生院,他家裡人要告!說要讓天寶坐牢!」
他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帶著哭腔:
「宋老師,你得幫我想想辦法!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他是我們老張家的獨苗!
「他要是進去了,我們張家就絕後了!」
宋老師把他扶到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對方人怎麼樣?要緊嗎?」
「還……還昏迷著……」
生父雙手抱住頭,「他們開口就要五千!五千塊醫藥費!不然就報警抓人!我去哪裡弄五千塊啊!」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一下子盯住了我,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三妹!你現在有出息了,認識縣裡的老師,你……你肯定有辦法!你去幫弟弟求求情!
「你跟人家說,他還小,不懂事……」
我被他看得往後退了一步,後背抵住了冰涼的牆壁。
「我……」我剛開口。
生父已經站了起來,幾步衝到我面前,語氣變得急切甚至帶著命令:
「你去!你是他親姐姐!你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啊!你去跟人家說好話,磕頭也行!把這事平了!」
宋老師伸手攔在了我和生父中間。
「知雨還是個學生,她解決不了這種事。」
他的聲音像一堵牆,擋住了生父的咄咄逼人。
「那怎麼辦?難道真看著天寶去坐牢?」
生父幾乎是在吼叫,他指著我的手指在發抖。
「她要是肯出力,總能想到辦法!她認識字,會說道理!總比我這個大老粗強!」
宋老師沉默了一下,看著生父:
「打架的是張天寶,闖禍的是張天寶。該去賠禮道歉,想辦法籌錢的,是你這個當爹的。」
生父的臉瞬間扭曲了。
他看看宋老師,又看看我,眼神變得怨毒起來。
「好……好!你們爺倆現在是一條心了!」
他咬著牙,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
「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我們張家斷香火!宋知雨,你別忘了你身上流的是誰的血!」
他狠狠跺了跺腳,轉身衝出院門,背影倉皇又絕望。
院子裡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剛才帶來的那股恐慌和怒氣,還在空氣里飄著。
我靠著牆壁,慢慢蹲了下來,手腳一陣陣發涼。
五千塊,坐牢,張家獨苗……
這些字眼像石頭一樣砸在我心上。
宋老師走到我面前,也蹲了下來,平視著我。
「抬起頭。」他說。
我慢慢抬起頭,看著他。
「這事,跟你沒關係,知道嗎?」
他的目光很沉,很穩,讓我一下安定下來。
「他的路,讓他自己走。你的路,在前頭。」
21
張天寶那件事,最後怎麼解決的,我沒問,宋老師也沒提。
只隱約聽說生父借遍了親戚,賠了錢,對方才鬆口不告了。
張天寶也從原來的學校轉了學。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我每天埋首在歷史政治的背誦里。
偶爾抬頭,看見窗外操場上有同學抱著物理競賽的複習資料匆匆走過。
那天班主任在班會上說:
「市裡有個物理競賽,雖然我們是文科班,但有興趣、有能力的同學也可以報名試試,拿了名次高考能加分。」
我低著頭,沒當回事。
物理,那是我試過又放棄的東西。
下課鈴響,我收拾書包準備回家,班主任卻叫住我:「宋知雨,你等等。」
我跟著她走到走廊角落。
「這次物理競賽,你考慮一下。」
班主任看著我,「你高一的物理底子不差,就是後來心思沒在這上頭。
「競賽題雖然難,但以你的腦子,拼一拼不是沒希望。」
我捏著書包帶子,沒說話。
那些電路圖和質量守恆,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高考多一分,能壓過千人。」
班主任聲音壓低了些,「我知道你家裡的情況……這個加分,對你很重要。」
我心裡動了一下。
加分。
回到家,宋老師正在院子裡給那幾盆蔫了吧唧的月季花澆水。
我放下書包,猶豫著開口:
「班主任說,有個物理競賽,報了名可以去試試,拿了獎高考能加分。」
他澆水的動作沒停,「嗯」了一聲。
「我……我想報名。」我說。
他這才轉過身,水壺還拎在手裡,水滴答落在腳邊:「你想好了?那是物理。」
「我想試試。」
我重複了一遍,象是要說服自己,「班主任說,多一分能壓過千人。」
他看了我幾秒,沒再多問,只點了點頭:「那就試試。」
從那天起,我的晚上被劈成了兩半。
前半段是歷史年表和政治論述。
後半段,我重新翻出那本邊角捲起的《自然》。
還有宋老師不知從哪裡借來的幾本厚厚的高中物理課本和一本泛黃的競賽題集。
那些公式和定律像沉睡的怪獸,重新甦醒,張牙舞爪。
我常常對著一道題坐到深夜
草稿紙撕了一張又一張,腦子裡還是一團漿糊。
宋老師不再早早熄燈。
他坐在桌子對面,就著同一盞煤油燈,看他的書,或者批改村裡孩子送來的作業。
偶爾我卡殼太久,煩躁地把筆一扔。
他會抬起頭,問一句:「卡哪兒了?」
我指著題目,把困惑說出來。
他放下手裡的東西,把題拿過去,蹙著眉看很久。
他教語文行,物理也忘得差不多了。
但他會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讀題目,有時會用手指在桌上比划著力或者電流的方向。
他指著一個條件,「這個地方,是不是說忽略摩擦?」
他給不出答案。
但他的問題,有時能像根針,輕輕戳破我腦子裡那層糊住的紙。
競賽那天早上,他給我煮了兩個雞蛋。
「別緊張。」他把雞蛋放進我書包側兜。
考場設在縣一中。
卷子發下來,密密麻麻的符號和電路圖。
我吸了口氣,拿起筆。
有些題依然像天書,看都看不懂。
但也有一些,是我在那些深夜裡,一遍遍演算過的類似題型。
我埋下頭,只挑那些看得懂的,一步一步,把能寫的都寫上。
從考場出來,腦袋昏沉沉的,像打了一場硬仗。
等結果的那幾天,我照常上學、背書,沒跟任何人提競賽的事。
直到一周後,班主任滿臉喜色地找到我,把一張紅頭文件塞到我手裡:
「宋知雨!三等獎!市三等獎!高考能加五分!」
我捏著那張紙,手指微微發抖。
回到家,宋老師正在灶前炒菜。
我把那張紙遞給他。
他關了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接過文件,湊到窗戶邊借著光看。
他看得很慢,很仔細,好像要把每一個字都吃進去。
看完,他把文件折好,遞還給我,轉身重新打開火。
鍋鏟在鐵鍋里翻炒,刺啦刺啦響。
「把菜端出去。」他說,聲音和平時一樣。
我端著那盤炒青菜走到桌邊,聽見他在灶房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22
那張寫著市三等獎的紅頭文件,被我小心地夾在了課本里。
宋老師沒再提過這事。
好像那加上的五分,和地里多收的一捧穀子沒什麼兩樣。
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學。
我起來時,宋老師已經不在屋裡了。
灶台上溫著紅薯粥。
我正吃著粥,聽見外面王嬸的大嗓門:
「哎呦,宋老師,這一大早上去哪兒啊?手裡拿的啥好東西?」
我走到門口,看見宋老師站在院門外,手裡拿著的,正是那張被我夾在書里的紅頭文件。
他把它展開著,拿在手裡,象是隨時要給人看的樣子。
「沒什麼,知雨學校發的。」他語氣淡淡的。
「學校發的?獎狀啊?」
王嬸湊近了些,眯著眼看,「哎呦喂!市裡比賽的獎狀?還是物理競賽?了不得啊!這丫頭片子……
「不是,這知雨這麼厲害呢?這玩意兒,有啥用不?」
宋老師把文件稍微拿遠了些,免得被王嬸的手指碰到:「高考能加五分。」
「五分?」王嬸的聲音拔高了。
「就這張紙,值五分?我的老天爺,那得壓下去多少人啊!」
她嘖嘖稱奇,扭頭就朝井台那邊喊。
「李嫂!張家的!快來看!宋老師家知雨在市裡拿獎了!高考白撿五分!」
她這一嗓子,把附近幾家的人都招了出來。
不一會兒,宋老師就被幾個婆娘圍住了。
他站在那裡,手裡舉著那張紙,依舊沒什麼表情。
但背挺得比平時直。
「我就說知雨這孩子打小就聰明!」
「宋老師,你這可真是撿到寶了!」
「以後肯定能考上好大學,掙大錢!」
那些以前說過「女娃讀書無用」、「童養媳」的嘴巴,現在吐出來的全是好聽話。
宋老師只是聽著,偶爾「嗯」一聲。
手指小心地撫平文件上一個不存在的褶皺。
等他應付完那些人回來,已經是半晌午了。
他把文件遞還給我,臉上還是那副樣子。
但我看見他轉身去拿水瓢時,嘴角好像極快地往上彎了一下,快得象是我的錯覺。
下午,他翻出幾張舊報紙,又找出漿糊。
「貼起來。」他說。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要把那張紅頭文件也貼到牆上去。
那裡已經貼滿了我從小到大的獎狀。
他比划著位置,最後在獎狀牆最中心,最顯眼的地方,仔仔細細地刷上漿糊。
然後把那張文件端端正正地貼了上去。
用手掌一點點壓平,趕走所有氣泡。
貼好了,他退後兩步,看了看。
那片牆上,紅的獎狀,白的文件,擠得滿滿當當。
他沒說話/
但我看見他花白的鬢角邊,那平時緊抿著的嘴角,又輕輕地鬆動了一絲。
晚上點燈,他破天荒地沒立刻看書,指著牆上新貼的那張文件,對我說:
「這五分,是你自己掙來的。」
燈光下,他的眼睛很亮。
「誰也拿不走。」
23
牆上的獎狀和那張紅頭文件並排貼著,像一面小小的盾牌。
可村裡的風,總能找到縫隙鑽進來。
離高考還有不到兩個月,空氣象是繃緊的弦。
我每天埋在書本里,不敢有絲毫鬆懈。
這天放學回來。
我剛推開院門,就看見隔壁李嫂站在院裡,正和宋老師說著什麼,臉色不太自然。
一見我進來,她立刻收住話頭,臉上擠出個笑:
「知雨回來啦?用功辛苦了啊!」說完就匆匆走了,象是背後有狗攆。
宋老師站在院子當中,眉頭微微鎖著,看著李嫂逃也似的背影,沒說話。
「她來幹啥?」我問。
「沒什麼。」
宋老師轉身往屋裡走,「飯在灶上溫著。」
可接下來幾天,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我去井邊打水,幾個正在洗菜的婆娘看見我,互相遞個眼色,說話聲就低了下去。
走在村裡,總覺得有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
那目光不再是上次家長會後的掂量,又變回了以前那種帶著窺探的意味。
一種熟悉的窒息感慢慢裹了上來。
晚上,我對著模擬試卷,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腦子裡反覆響著那些竊竊私語和躲閃的眼神。
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划著,戳出了一個又一個洞。
宋老師坐在對面,放下手裡正在看的書。
「心裡不靜?」他問。
我抬起頭,喉嚨發緊:「爸,外面是不是……又有人說我什麼了?」
他沉默了一下,沒有否認:「嗯。」
「他們說什麼?」我的聲音有點抖。
「說你再怎麼用功,女娃子到頭來也是一場空,肯定考不上。」
他語氣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還說……我白白浪費心血,以後指望不上。」
就這些?
我有些不信。
那些目光里的東西,分明更髒。
「還有呢?」我追問。
他看著我的眼睛,頓了幾秒,才繼續說:
「還有人說,我這麼拚命供你,是想著你以後嫁個城裡人,好多要彩禮,撈回本。」
我氣得渾身發抖,手指緊緊攥著筆桿:「他們胡說!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他說。
「你知道。這就夠了。」
「可是他們……」
他打斷我,目光像沉穩的磐石,「他們說的話,能讓你少考一分,還是能讓我少活一天?」
我愣住了。
「你盯著試卷。」
他指了指我面前劃爛的草稿紙,「你的戰場在考場,不在他們的舌頭上。」
他重新拿起書,不再看我:「把心收回來。考給他們看。」
屋裡只剩下煤油燈燃燒的細微聲響和我的心跳。
我看著他低垂的眉眼,那裡面有種不為所動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氣,把那張劃爛的草稿紙團成一團,扔到牆角,重新鋪開一張新的。
筆尖落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24
天還沒亮透,灶房裡就有了動靜。
我穿好衣服出來,宋老師已經把一碗臥著荷包蛋的麵條放在桌上。
麵湯清亮,蛋是完整的。
「吃了。」
他說完,就轉身去檢查我昨天就準備好的帆布書包,裡面裝著准考證、鋼筆和鉛筆。
他拉開拉鏈,挨個看了一遍,又拉上。
我低頭吃面,沒什麼胃口,但知道必須吃。
他也坐在對面,什麼都沒吃,只是看著窗外一點點亮起來的天色。
放下碗,他拿起書包遞給我:「走吧。」
考場設在縣一中,離得不近。
我們依舊走著去。
夏天的清晨,風帶著點涼意,吹在臉上很舒服。
一路上沒人說話,只能聽見我們倆的腳步聲和偶爾路過的自行車鈴聲。
走到校門口,那裡已經聚了不少學生和家長,鬧哄哄的。
有的家長還在不停地叮囑,有的往孩子手裡塞巧克力。
宋老師把我拉到旁邊一棵大槐樹的樹蔭底下。
「就這兒等。」他說。
我點點頭,看著那些被父母圍著的同學,心裡有點空。
他也沉默地站著,目光看著校門口的方向,背挺得直直的。
過了一會兒,他象是想起什麼,從口袋裡掏出那個熟悉的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給我:
「喝口水。」
其實我不渴,但還是接過來喝了一小口。
水是溫的。
預備鈴響了,尖銳刺耳。人群騷動起來。
「我進去了。」我把水壺還給他。
「嗯。」
他接過水壺,握在手裡,「別慌,題看仔細。」
我隨著人流往校門裡走,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還站在那棵大槐樹下,周圍是涌動的人群。
只有他像釘在那裡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晨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花白的頭髮和灰色的襯衫上投下斑駁的光點。
見我回頭,他朝我揮了揮手,動作有點僵硬。
我轉過身,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跨進了校門。
找到考場,對號入座。鈴聲響過,老師開始髮捲子。
厚厚的卷子傳到手裡,帶著油墨的味道。
我拿起鋼筆,在密封線外一筆一畫寫下「宋知雨」三個字。
腦子裡那些亂糟糟的聲音,村裡人的閒話,生父的責罵,忽然都消失了。
只剩下筆尖划過紙張的沙沙聲。
寫完名字,我抬起頭,透過窗戶,好像又看到了那棵大槐樹。
和樹下那個挺直的身影。
我低下頭,翻開了試卷的第一頁。
25
最後一場考試的結束鈴響起來的時候,我手裡的筆剛好落下最後一個句點。
監考老師開始收卷,教室里響起一片椅子挪動的聲音。
有人長出一口氣,有人小聲對答案。
嗡嗡的議論聲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我坐在座位上,沒動。
腦子裡空空的,好像之前被塞得滿滿的那些詩詞、公式、年代,一下子都被那聲鈴響抽走了。
只剩下一種輕飄飄的,不著底的虛脫。
跟著人流走出考場,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有點刺眼。
校門口擠滿了焦急等待的家長,一個個伸長了脖子。
歡呼聲,嘆氣聲,詢問聲,混在一起,吵得人腦袋發懵。
我站在人群邊緣,有點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手腳一陣陣發軟,只想找個地方坐下來。
「知雨。」
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嘈雜,清晰地落在我耳朵里。
我轉過頭,看見宋老師就站在不遠處那棵大槐樹下。
和早上送我進來時一樣的位置。
他走過來,腳步不快,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他走到我面前,沒問我考得怎麼樣,也沒問題目難不難。
只是伸出手,把我肩上那個沉甸甸的帆布書包接了過去,拎在自己手裡。
「走吧,」他說,「回家。」
我跟在他身後,走出喧鬧的人群。
太陽曬得柏油路面發軟,空氣里有一股熱烘烘的塵土味。
我們倆一前一後,踩著各自的影子,誰也沒說話。
走了一會兒,他放慢腳步,等我跟他並排。
「累了吧?」他問,聲音比平時柔和一些。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身體是累的,但心裡那種緊繃著的東西突然鬆開,反而讓人覺得沒著沒落。
他也沒再說什麼。
路過鎮上的小賣部,他停下來,走進去。
過了一會兒,他拿著兩瓶橘子汽水出來。
瓶壁上掛著冰涼的水珠。
他遞給我一瓶。
我接過來,玻璃瓶冰著掌心,很舒服。
我用開瓶器撬開瓶蓋,呲啦一聲,帶著甜味的氣泡湧上來。
我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去,好像把渾身的燥熱都壓下去了一點。
他拿著他那瓶,沒喝,只是看著我。
我慢慢喝著汽水,甜滋滋的味道在嘴裡化開。
旁邊有幾個同樣剛考完的學生騎著自行車叮鈴鈴地掠過,帶起一陣風。
風吹過來,把他灰布襯衫的衣角吹得輕輕晃動。
我低下頭,看著手裡橙黃色的汽水,小聲說:
「爸,我好像……考完了。」
這句話說出來,心裡那塊一直懸著的石頭,才好像「咚」地一聲,徹底落了地。
26
考完後的日子,像一碗放涼了的白開水,沒滋沒味。
不用再早起背書,不用再熬夜做題,時間一下子空出好多。
我幫著宋老師收拾了院子。
把那些堆在牆角的舊書報重新整理了一遍,又把灶台擦得鋥亮。
可活總有幹完的時候。
剩下的時間,我就坐在屋裡,看著牆上那片紅白相間的獎狀和文件發獃。
腦子裡空落落的,手腳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宋老師似乎比我更不習慣。
他依舊每天早早起床,在院子裡轉兩圈。
然後站在院門口,朝著村口郵箱的方向望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回來。
有時候,他會拿起鋤頭想去地里。
走到半路又折返,坐在門檻上,摸出煙袋,卷一根煙,卻不點。
就那麼捏在手裡。
生父張富貴倒是又來過一次。
沒進門,只在院牆外探頭,嗓門粗嘎地問:「考完了?分數啥時候能知道?」
宋老師正在修補一把舊藤椅,頭也沒抬:「等通知。」
「哦。」生父在原地站了會兒,似乎想再說點什麼,最後只嘟囔了一句,「可別白忙活一場。」說完就走了。
這話像根小刺,扎在我無所事事的心上。
我開始頻繁地做同一個夢。
夢裡我坐在考場,卷子上的字全都變成了遊動的蝌蚪。
我一個也抓不住,急得滿頭大汗,然後猛地驚醒。
醒來時,窗外天還沒亮,能聽見隔壁宋老師那邊床板輕微的吱呀聲。
他也醒著。
有一天下午,我實在悶得慌,拿起笤帚想把屋裡再掃一遍。
掃到他書桌底下時,發現那兒掉了一小撮白色的頭髮。
短短硬硬的,是他的。
我蹲在那裡,看著那撮頭髮,心裡突然酸得厲害。
他不知什麼時候走到我身後。
「別掃了,夠乾淨了。」
我站起來,低著頭,小聲說:「爸,我有點怕。」
怕考不上,怕對不起那些熬油的夜,怕對不起牆上那些獎狀。
更怕對不起他頭上那些新添的白髮。
他沒說話,只是伸出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
他的手很穩,很有力。
「不急。」他就說了這兩個字。
第二天,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小把南瓜籽,撒在院牆邊的空地上。
「看著點兒,別讓雞刨了。」他說。
從那以後,我每天多了件事做,就是去看那些南瓜籽有沒有發芽。
澆水,趕雞,蹲在邊上能看半天。
他也時不時過來瞅一眼。
我們都沒再提考試和分數。
好像所有的焦灼和期盼,都跟著那幾顆小小的南瓜籽,一起埋進了土裡,靜靜等著。
27
牆邊那幾顆南瓜籽剛頂開土,冒出兩片嫩黃的芽瓣。
那天下午,天陰著,有點悶。
我和宋老師正蹲在院牆邊看那幾棵小苗,誰也沒說話。
突然,屋裡那台老舊的黑色電話機「叮鈴鈴」地炸響起來。
聲音又尖又急,打破了院子裡的安靜。
我倆同時僵住了,互相看了一眼。
電話鈴還在響,一聲接一聲,催命似的。
宋老師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朝屋裡走去。
他的背影看上去很鎮定,但我看見他垂在身側的手,手指蜷了蜷。
我跟著站起來,心突然跳得厲害,手腳有點發麻,沒敢跟進去。
就站在屋門口,耳朵豎著。
我聽見他拿起聽筒的聲音。
「喂?」
然後是一段很長的沉默。
我只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他一直沒有說話。
時間好像被拉長了,每一秒都難熬。
是不是沒考好?
還是根本就沒我的分數?
各種壞的念頭像水泡一樣往上冒。
我忍不住往前挪了一小步,扒著門框,想從他背影里看出點什麼。
他還是那樣站著,握著聽筒,一動不動。
就在我幾乎要喘不過氣的時候,我聽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後,顫抖著說:
「好……好……知道了……謝謝李老師。」
電話掛斷了,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他還保持著那個姿勢,握著已經沒了聲音的聽筒,背對著我,站了足足有十幾秒。
然後,他猛地轉過身。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狂喜的表情,嘴唇緊緊抿著。
但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此刻像被點著的炭火,亮得嚇人。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多少?」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又干又澀。
他看著我,張了張嘴,好像一時間發不出聲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才報出一個數字:
「六百三十八。」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這個分數,比我自己偷偷估摸的要高出一大截。
他朝我走過來,腳步很快,帶著風。
走到我面前,他伸出雙手,重重地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讓我晃了一下。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眼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
「考上了。」他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聲音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肯定。
「重點線超了七十多分。」
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睛,看著他因為激動而微微扭曲的臉,看著他花白鬢角滲出的細汗。
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嘣」地一聲斷了。
眼淚毫無預兆地湧出來。
不是哭,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抓著我的肩膀,沒鬆手,也沒再說話,就那麼看著我。
眼眶裡的水光越積越厚,最終承受不住重量,滾落下來。
混進他深刻的皺紋里。
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我壓抑的抽氣聲,和遠處不知誰家孩子的哭鬧。
他抬起一隻手,用粗糙的手掌胡亂地抹了一把我的臉,又抹了一把自己的。
「好,」
他重複著,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如釋重負的顫音,「好……」
他鬆開我的肩膀,轉身快步走到牆邊。
看著那片獎狀,最中間就是那張加分的紅頭文件。
他伸出手指,在那張紙上點了點,然後回過頭,看著我,嘴角努力地想往上扯。
卻最終形成了一個複雜得象是要哭又象是要笑的表情。
「我去告訴李老師,志願得好好填。」
他象是突然找到了事情做,說著就又要往屋裡走。
「爸!」我叫住他。
他停下腳步,回頭。
我用手背狠狠擦掉臉上的淚痕,吸著鼻子,咧開嘴,努力想給他一個像樣的笑容。
儘管臉上還濕漉漉的。
他看著我的樣子,愣了一下。
隨即,那一直緊繃著的嘴角,終於緩緩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清晰的弧度。
28
六百三十八。
這個數字像烙鐵一樣燙在心裡,一整晚都在發亮。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聽見灶房有動靜。
起來一看,宋老師已經在燒火了,鍋里煮著稀飯,桌上放著兩個煮好的雞蛋。
他看見我,只說了一句:「吃了飯,去學校找李老師。」
我點點頭,心又提了起來。
分數是出來了,可志願還沒填。
到了學校,李老師辦公室門口已經圍了好幾個同學和家長,個個臉上都帶著興奮和忐忑。
李老師看見我,眼睛一亮,撥開人群把我拉進去:
「宋知雨,正等你呢!快,把你的分數單給我看看!」
我把那張薄薄的分數單遞過去。
李老師仔細看著,連連點頭:「好,好!這個分數,省里好大學隨便挑!」
她拿出一本厚厚的、邊角都捲起來的招生簡章,鋪在桌上。
「來,咱們好好看看,你想學什麼?省城師大不錯,將來當老師,穩當。財經大學也好,熱門……」
我盯著那本厚厚的簡章。
上面密密麻麻的學校和專業名字,像一個個陌生的路口。
我有點暈,不知道往哪兒走。
「我……我不知道。」我老實說。
李老師笑了:「不急,慢慢想。這可是大事,關係一輩子呢。」
她指著幾個專業,「女孩子,學師範、會計、文秘,都挺好……」
「她喜歡看書。」一個聲音從旁邊插進來。
我扭頭,看見宋老師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站在辦公室門口,沒進來。
他看著我,對李老師說:「她看起書來,能坐半天不動窩。」
李老師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笑著翻到另一頁:
「喜歡看書好啊!那可以考慮中文系,或者新聞系,都是跟文字打交道的……」
宋老師沒再說話,只是朝我點了點頭,示意我自己聽老師講。
我在李老師辦公室待了一上午,把那本招生簡章翻來覆去地看。
師範、財經、政法……
那些別人眼裡的好出路,好像都隔著一層膜。
直到看到「漢語言文學」那幾個字,心裡才微微動了一下。
中午回到家,宋老師已經做好了飯。
吃飯的時候,我小聲說:「李老師說,我分數夠上省大中文系。」
他夾菜的手停了一下,「嗯」了一聲。
「省大在省會,有點遠。」我又說。
他繼續吃飯,過了一會兒才說:「遠不怕。學校好就行。」
「那……就報這個?」我試探著問。
他放下碗,看著我:「你自己定。路是你自己走。」
下午,我又跑去學校,找到李老師,說了我的想法。
李老師沉吟了一下:「省大中文系是挺好,牌子硬。
「不過……這專業出來,可不如師範或者財經好找工作啊。你可想清楚了?」
我眼前閃過煤油燈下他給我念詩的樣子,閃過那本被翻爛的散文選。
還有我偷偷在草稿紙上寫下的句子。
我說,「我想清楚了。就報這個。」
李老師看了看我,沒再勸,拿出志願表,指導我一筆一畫地填了上去。
把表格交上去,走出辦公室,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好像終於把一件最重要的東西,安放到了該在的位置。
回到家,宋老師正在院子裡給那幾棵南瓜苗搭架子。
我走過去,幫著他扶住竹竿。
「志願填好了?」他問,手裡忙著捆繩子。
「嗯,省大中文系。」
他動作沒停,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好。」
我們倆都沒再說話,安靜地搭著架子。
嫩綠的南瓜藤順著竹竿,一點點地往上爬。
29
志願表交上去後,日子又慢了下來。
象是在一個坡上爬了很久,終於到了平地上,反而不知道該邁哪條腿了。
那幾棵南瓜藤順著架子越爬越高,開了幾朵黃花。
黃燦燦的,卻沒結出果。
這天下午,日頭正毒,我和宋老師坐在堂屋門檻上穿辣椒,準備串起來晾乾。
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樹上沒完沒了地叫。
遠遠地,傳來一陣自行車鈴響,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了我們家院門口。
穿著綠色制服的郵遞員扶著車把,從帆布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揚聲問:
「宋知雨家是這兒吧?挂號信!」
我手裡的辣椒「啪」地掉在地上。
宋老師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快,帶翻了腳邊裝辣椒的竹筐,紅彤彤的辣椒滾了一地。
他沒管,幾步就跨到了院門口,手在舊褲子上蹭了兩下,才去接那個信封。
信封很厚,右下角印著幾個清晰的紅色大字。
【川省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