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走之前拉著我的手,她只有一個願望。
「我從她身體里來,就讓我回到她身體里去。別告訴她。」
我點頭答應。
外婆手術後,我唱著從前她教我的歌謠哄她。
「天黑黑,欲下雨......」
外婆翻過身,毫無睡意,只悄聲問我。
「念念,你媽咋啦?一周都沒來看過我。」
1
走廊盡頭,兩盞「手術中」的紅燈。
左邊,躺著尿毒症多年的外婆。
右邊,躺著剛離開的媽媽。
舅舅坐在我身邊,這個五十幾歲的男人,背駝著,拉成一滿弓。
一夜之間,兩鬢霜白。
「念念,你媽她走得太意外了......」他的聲音干啞。
我攥緊口袋裡那張媽媽親手簽下的捐獻同意書。
話哽在喉頭,眼淚已經先砸落下來。
舅舅溫厚的手掌伸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他臉上,只剩下和我如出一轍的疲憊與悲傷。
突如其來的急性病,三天兩夜,便耗盡媽媽所有生機。
昨天,她已經拉不住我的手。
油盡燈枯。
我第一次這麼具象地理解了這個詞。
「念念,媽這輩子,夠本了。」
她臉上帶著解脫的笑意。
「就是這生病的滋味,太苦了,媽是再也不想嘗了。你外婆......雖然年紀大了,但讓她沒病沒災,開開心心地多活幾年,媽心裡頭比什麼都甜。」
她大喘了口氣,目光直愣愣地,眼角滲出淚。
「我從她身體里來,現在,就當是回到她身體里去。」
「念念,答應媽,以後,替媽瞞住外婆,替媽......照顧好外婆。」
腦海里的畫面還沒散去。
時間已經一分一秒地流逝。
身影從西牆拉到了東角。
「啪嗒」兩聲,手術室的紅燈熄滅。
我和舅舅從座位上彈起,心臟狂跳。
兩扇手術室的門幾乎同時打開。
左邊的醫生摘下口罩。
「手術非常成功!腎源質量極好,病人生命體徵乎穩!」
舅舅腿一軟,差點跪下。
他語無倫次,直對著醫生作揖。
「謝謝,謝謝.....Ťű̂ⁱ.」
我的腳卻釘在原地。
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右邊那扇門。
一個護士推著一張蓋著白布的病床,緩緩出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被一分為二。
一半是外婆的新生。
一半是母親的永寂。
2
舅舅快步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他的手在抖。
「念念,念念,看著舅舅!」
他的聲音嘶啞。
可我動不了。
它要去哪兒?
它要把我的媽媽帶到哪裡去?
「家屬,過來簽個字。」
另一個護士探出頭。
舅舅的身子猛地一僵,鬆開我。
我拿起筆,手抖得不成樣子。
在文件上划下名字。
外婆被送進監護室,沉沉睡著。
隔著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見她躺在床上,身上插著各種管子。
她的胸口乎穩地起伏著。
我的媽媽,正在她的身體里,重新活著。
「去辦手續吧。」
舅舅的眼圈紅得嚇人,熬了幾夜,嘴唇已經乾裂起皮。
我們誰也沒有再提媽媽。
「死亡證明」。
我盯著那幾個字,在眼前模糊了,又清晰。
舅舅一把抽走單子,胡亂塞進口袋。
「別看了。」
他進去確認,讓我在外面等著。
幾分鐘後,他走出來,臉色比剛才還要白。
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
抽出一根,叼在嘴裡,手直抖。
醫院裡不准吸煙,他也只是叼著。
「念念......」
含糊不清地開了口。
他不說我也知道,沉默地點點頭。
「一會兒你外婆醒了,就按我們之前說好的來。」
舅舅紅著眼,把那套說辭重複一遍。
外婆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她臉色蒼白,但精神不錯。
看見我們,眼睛亮了下。
我和舅舅急忙湊到跟前。
「外婆。」我擠出一個笑。
「媽,感覺怎麼樣?」
外婆的嘴唇動了動,聲音虛弱。
「渴......」
舅舅趕緊用棉簽沾水,潤濕她的嘴唇。
外婆的視線越過舅舅的肩膀,在病房裡掃一圈。
皺起眉頭。
我的心,一下子又被攥到了嗓子眼。
「玉珍呢?」
3
舅舅的背明顯僵了一下。
他直起身,臉上重新堆起誇張的笑。
「媽!您忘了?我不是跟您說了嘛!」
舅舅一邊說,一邊比划著。
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動作大得撞到輸液架。
「培訓?」外婆的眉頭皺得更緊。
「什麼培訓這麼要緊?她以前可不這樣的。」
她的聲音里已經有些失望。
「哎呀,媽。」舅舅趕緊解釋,「廠家那邊催得急,說是就這一期,錯過就沒了。您想啊,她那小本生意,能耽誤得起嗎?再說了,這不還有我跟念念在嘛!」
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又指了指我,湊到外婆耳邊。
「您想啊,您這手術成功,以後吃嘛嘛香,我姐那擔子不就輕省了?她也能喘口氣兒,對不對?這可是大好事!」
「我上回怪她衣服穿少了會著涼,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外婆自顧自嘟囔了一句,沒再說話。
我和舅舅對視一眼。
第一關,好像是過去了。
我輕哼著外婆教我的歌謠,哄她入睡。
「天黑黑,欲下雨......」
外婆出院那天,舅舅開車特意繞了遠路,避開顛簸的街巷。
外婆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
每個人都異常地沉默。
只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剛進屋坐下沒多久。
村裡的王婆從院牆那邊,露出來半個腦袋。
舅舅朝我使了個眼色。
「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
王婆手腳不算乾淨,總愛順手牽羊。
今天薅一把蔥,明天掐兩根豆角,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媽在世時,為了這點事沒少跟她拌嘴。
她孤寡半生,尤其見不得別人家和美。
「哎喲,老姐姐,您可算回來了!」
王婆看見外婆,臉上立刻閃出笑褶子。
她已經繞到前院,推開虛掩的院門徑直走進來。
手裡竟然還拎著一小籃蔫頭耷腦的青菜。
舅舅的眉毛微微蹙起。
原本幹活的舅媽,手裡的動作也慢下來。
「身體好些了吧?」
王婆把菜籃子往石桌上一放。
眼睛滴溜溜地,從我們每個人臉上掃過。
「唉,我說玉珍呢?親閨女都沒在跟前呢?」
我心裡突地一下,倒水的手指猛地收緊。
舅舅乾笑一聲。
「王嬸,你這消息也太不靈通了。我姐現在可是大人物,去北京總部進修了,哪是想回就能回的?」
王婆撇了撇嘴,嗤笑出聲。
眼神里全是勢在必得的輕蔑。
「你蒙誰呢!」
她湊近外婆。
「老姐姐,您可別聽他們瞎說,這事兒啊,他們做得可不孝順啊!到底是瞞不住的。」
她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角,在我們反應過來之前,飛快地吐出一句話。
「玉珍她......唉,頭七都過了吧?您可得想開點,千萬別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啊!」
舅舅伸出的捂她嘴的手,停在半空。
4
「啪!」
我甩出去的巴掌,用盡了所有力氣。
王婆那半邊老臉迅速紅腫起來。
她整個人被打懵了,捂著臉,瞪住我。
滿臉難以置信。
舅舅和舅媽也驚呆了。
「你......你個小兔崽子敢打我?」
王婆終於反應過來。
「哎喲喂,沒天理了啊!小的打老的,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這家子人要殺人啦!」
她揚手就要甩我,舅媽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往外拉。
王婆乾脆一屁股坐到地上。
開始撒潑打滾。
我看著她那副嘴臉ťũ⁵,心裡的悲痛終於有了發泄。
不吐不快。
「打的就是你!」我指著她的鼻子,聲音抖得厲害。
「我媽好好的在外地進修,你個老東西還特地跑我們家來咒她?誰給你的膽子!你這張嘴是糞坑裡泡過嗎,這麼臭!」
「你胡說!村裡誰不知道......」
「知道什麼?」
我往前一步,逼視著她,眼裡血紅。
「知道你手腳不幹凈,知道你見不得別人家好?以前偷點東西我們不計較。現在我們家好日子剛開頭,你就上趕著來觸霉頭,敗我們家運道!我告訴你王婆子,我媽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就是被你這張破嘴給咒的!我跟你沒完!」
周圍鄰居聽見動靜,已經有人探頭探腦。
舅舅反應過來,立刻幫腔。
「王嬸!我們家哪點對不起你?我姐出門前還念叨,說您一個人不容易。她這才剛去外地幾天,您就這麼盼著她不好?您......您心也太黑了!」
王婆被我們堵得啞口無言,呆坐在地上。
指著我們「你、你」了半天。
我回過頭。
外婆站在那裡,臉上的血色褪盡。
那雙眼睛才剛有了點神采,此刻只空洞地盯著門外。
我趕忙朝她走去。
「外婆......」
她轉頭看了看我,嘴唇翕動,吐出兩個字。
「玉珍......」
她動了。
幾乎是卯足了力推開身前的舅舅,踉踉蹌蹌地就往外跑。
「我不信......我不信!」
她嘶聲喊得聲音都變了調。
「都騙我!我要去找玉珍!我的玉珍......」
「媽!」舅舅臉色慘白,追了上去。
「外婆!」我也慌了,顧不上地上的王婆,拔腿就追。
我和舅舅知道外婆的脾氣,硬攔只會讓她更懷疑。
她的腳步還虛浮,跑得歪歪扭扭,好幾次都差點摔倒,可她就是不停下。
「我要去找我女兒......」
外婆幾步晃著,就衝到了村口。
我攔在前邊的手臂,一次次被外婆推開。
「外婆,你現在去家裡我媽也不在啊......」
村口大槐樹下,正坐著三四個村裡最愛嚼舌根的婆娘。
她們正聊得唾沫橫飛。
看見我們一家三口追追趕趕地衝過來,她們的眼神一換。
我的心猛地一沉,糟了。
媽媽的死亡證明是在村委會開的。
這麼大的事,在這個屁點大的村子裡,怎麼可能瞞Ṭũₑ得住。
「媽,王婆那是故意說謊氣你呢!」
舅舅還在攔外婆。
王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跟了上來。
一把沖前頭拉住張姨的手臂。
「老張媳婦!你來評評理!你們幾個跟嬸子說實話!玉珍是不是沒了!」
說著還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呸!養出什麼玩意兒!說我騙人,這村裡誰不知道這事兒啊!」
被拉住的三個婆娘,互相又使了個眼色。
張姨那張乎日裡最愛說東家長西家短的嘴,此刻還沒開口。
我心頭一緊,死死地盯著張姨,拚命搖頭。
心跳聲幾乎在耳邊擂鼓。
我急忙把外婆往家裡的方向擋著,不料還是被老張媳婦快了一步。
ŧūₛ她朝著外婆親昵地喊了一句。
「嬸子喂!」
5
「張姨,你們看王婆子多不厚道,跑來我家咒我媽!」
我搶著給張姨她們遞話。
她們立刻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眼神。
張姨上下打量了一遍正滿臉得意的王婆,滿是嫌棄。
隨即猛地一甩胳膊,把王婆的手甩開。
王婆冷不丁地踉蹌了一下。
「王婆子又到處胡說什麼了?嬸子啊,她啊!就是記恨你上次偷菜被逮住,還被好一頓說!」
張姨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又衝著王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