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王婆子,你是一天不嚼舌根就渾身痒痒是吧?天天不幹正事,東家竄西家逛,就為了聽點風聲好看別人家笑話?」
這一嗓子,把我們幾個人都說懵了。
王婆滿臉的不可思議,指著張姨。
「你......老張家的,你胡說什麼!玉珍她明明就......你怎麼能說謊呢!」
「玉珍怎麼了?」李嬸緊接著湊上來。
「玉珍前兩天剛從我家走!她說要去外地培訓,這名額少的,難得得很!特地跟我說,讓我們這些鄰居多照應著點嬸子您!王婆子你倒好,人家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咒人家沒?你這心咋這麼黑!」
「對對對!」
胖胖的趙姨也一拍大腿。
唾沫星子噴了王婆一臉。
「她還上我家坐了會兒呢,給我家孫子帶了二斤水果糖!說是培訓回來要給我們看大城市照片!王婆子,你是不是老眼昏花,把誰看錯了?還是你睡懵了,大白天的說胡話呢?」
三個女人一台戲。
王婆被圍在中間。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有鼻子有眼。
我跟舅舅都看傻了。
王婆徹底慌神了,急得直跺腳。
「不是的!你們......你們都幫著他們家騙人!村委會!村委會有證明!」
「村委會?」張姨雙手叉腰。
「村委會是你家開的啊?你天天往那兒跑,是給你髮油了還是給你發米了?我看你就是閒得發慌,見不得村裡有人過上好日子,上趕著來敗壞人家名聲!一把年紀了,積點德吧!」
王婆的老臉漲得通紅的老臉。
青一陣白一陣,指著跟前的三個女人。
「你!你們!」
最後兩眼一翻,又往地上坐。
可這次沒人理她了。
舅舅反應最快,趁著這個空檔,一把扶住外婆。
「媽,您看,我就說了吧,王婆子是故意氣您的!咱們回家,啊?外面風大。」
我趕緊也過去,一左一右地攙著外婆。
外婆的眼神有些迷茫。
那股子要拚命的瘋勁兒泄了下去。
她看看張姨她們,又看看我們,將信將疑。
「走走走,嬸子,回家歇著去。」
張姨幾個把我們往家裡送。
路過癱坐的王婆時,又扯起嗓子大聲說。
「有些人啊,就是嘴碎命賤,聽她的,一輩子都過不好!」
王婆坐在地上,氣得渾身發抖,也只能眼睜睜瞧著。
我和舅舅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外婆哄著躺回床上。
她閉著眼睛,眼角卻不斷有淚落下來,嘴裡喃喃地念著。
「人怎麼能這樣壞!怎麼可以咒我的玉珍呢!」
外婆的話,壓在我和舅舅的心頭。
喘不過氣。
我們退到院子。
舅舅猛吸了幾口煙。
「今天......多虧了張姨她們。」他聲音裡帶著後怕。
「念念啊,可這不是長久之計。今天糊弄過去了,明天呢?她要是想給你媽打電話怎麼辦?」
一個念頭在我腦中浮現。
我深吸一口氣。
「舅舅,我有個辦法。」
他抬起頭,眼神里悲傷又疲倦。
「什麼辦法?」
「外婆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使,尤其是天黑以後。」
他不解地皺起眉。
「我想......扮成我媽。」
舅舅手裡的煙「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你說什麼渾話!你瘋了?!」
我的眼眶發熱。
「舅舅,騙她,總比讓她現在就垮了強!我媽也想讓外婆好好過。我跟我媽本來就長得像,我再穿上她的衣服,只要光線暗一點,就沒問題!」
「這......這怎麼行!這是大不孝!」
「那眼睜睜看著外婆跟著我媽去了,就是孝順嗎?!」
我低吼著,眼淚奪眶而出。
「舅舅,我們沒別的辦法了!我已經沒有媽媽了,不能再失去外婆了!就讓我試一試,至少讓她安安心心地,再多過些日子。」
院子裡一片死寂。
6
「你媽走的時候,家裡的衣服都......」
他沒說下去,我明白。
「沒事,我去買。」我看著他,「我知道她常逛哪家店。」
舅舅用腳碾了下煙頭。
火星子散開,熄滅在黑暗裡。
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去鎮里那家服裝店。
老闆娘是個精明爽利的中年女人。
一進門,她就迎了上來。
「喲,念念來啦?好久沒見你媽了,最近忙什麼呢?」
我下意識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
只含糊地應了一聲。
「嗯,她去外地了。」
「出差啦?你媽可真能幹!」老闆娘渾然不覺。「快看看,剛到了幾件新款,你媽肯定喜歡。還是老樣子,要顏色鮮亮點,但是款式不能太花哨的,對吧?」
「對。」
我始終啞著嗓子。
照著媽媽的喜好,我挑了件紅色的針織衫和黑色的直筒褲。
我媽愛美,喜歡那些質地柔軟但顏色明亮的衣服。
「人上了年紀,就該穿得精神點。」
我閉著眼都能想到她站在鏡子前說的話。
回家前,拐進鎮上的公共廁所里換上衣服。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鏡中的人穿著我媽風格的衣服,梳著和她一樣的髮型。
眼淚又涌了上來。
我真想她啊。
深吸一口氣,用力抹掉眼淚。
回到村口時,太陽正往西山沉。
我在院外面等著夜色。
隔著虛掩的門,我看見外婆躺在院子裡的藤椅上。
她這段時間瘦了很多。
藤椅好像可以納入兩個她。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院子裡的光線變得模糊。
外婆從躺椅上撐著身子坐起來,有些吃力地朝屋裡走去。
她的背佝僂著,每一步都走得極慢。
差不多了。
我的心臟開始狂跳,手心全是冷汗。
在院外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把頭髮撥得鬆散了些,這才朝著院門走去。
院門「吱呀」一聲,被我推得更開。
正在往屋裡走的外婆聽到動靜,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她眯著眼睛,朝著我這邊張望。
天色昏暗,她眼神又不好。
「誰啊?」
我竟一時說不出話,只得繼續朝她走去。
外婆似乎終於看清了來人的輪廓,和身上的紅色開衫。
她的聲音有些哭腔,對著我的方向喊了一句。
「是玉珍嗎?」
一瞬間,我的喉嚨里湧起一聲嗚咽。
我拚命地掐著自己。
不能哭。
穩了穩心神,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
「媽。」
7
我的Ţüₓ聲音猶如石沉大海,沒了迴響。
外婆只是站在那裡,在愈發濃重的夜色里,沉默地拉成一道剪影。
安靜的每一秒,對我而言都是熬。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完了,被識破了。
外婆卻突然朝我走過來。
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來回地掃。
我緊張得屏住呼吸。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門口吹進一陣夜風,昏暗中,她花白的頭髮微微抖動。
她抬起一隻手,顫巍巍地伸向我。
我下意識地一僵,以為她要摸我的臉。
那會露餡!
可她的手卻落在我的袖子上,來回地摩挲著那件衣服的袖子。
「瘦了。」外婆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在外頭,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我懸著的心,「咚」地一聲落回來。
眼淚瞬間衝上眼眶,我咬著後槽牙。
再次跟自己說,不哭。
玉珍是家裡的頂樑柱,她從不哭。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我媽那樣爽利。
「瞎說什麼呢?都按時吃飯的。媽,天這麼黑了,你怎麼一個人在院子裡坐著,風大,也不怕著涼。」
我一邊說,一邊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將她往屋裡帶。
進了屋,ţű⁵光線更暗了。
舅舅很細心,只在桌上留了一盞昏黃的檯燈。
外婆在床沿上坐下,沒再看我,只是低著頭。
突然嘆了一口氣。
「我累了,想上床躺會兒。」
我點點頭,學著我媽乎時那樣。
彎腰幫她脫了鞋,扶著她躺下,又拉過被子給她蓋好。
「你是不是要收拾屋子啊?ƭűₘ」她躺在床上,背對著我,聲音沉悶,「那你收拾吧。」
「嗯。」我應了一聲。
外婆又說了一句,像夢囈。
「你爸昨晚託夢給我了,說你今天回。我本來還不信......」
我的心被揪成一團。
她似乎輕輕笑了一下。
「你還記得小時候你睡不著,我哄你睡覺的時候就這樣唱。」
「天黑黑,欲下雨......」
我恍惚間想起小時候,外婆和媽媽都是這樣哄我入睡。
外婆的聲音很快就弱了下去。
似乎是真的累極了,睡著了。
我悄悄鬆一口氣,開始收拾屋子。
我拿起床頭的相框,擦去上面的灰。
照片上,年輕的媽媽笑得燦爛,抱著小小的我。
我捂住嘴,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眼淚啪嗒啪嗒地砸在手背上。
媽媽走了以後,我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她的照片。
在屋裡待了好一會兒。
我把所有東西都擦了一遍,又把藥盒碼好,才躡手躡腳地退出去,輕輕帶上門。
門外的院子裡,一個人影「嗖」地從牆角閃出來。
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連拖帶拽地把我拉到院子外頭。
是舅舅。
他壓著嗓子,緊張得跟做賊似的。
「怎麼樣怎麼樣?你外婆啥動靜?沒看出來吧?她沒拿掃帚攆你吧?」
我搖搖頭,聲音還有些發啞。
「她信了。」
「真信了?」舅舅瞪大了眼睛。
「我的老天爺,你這膽子太大了!我剛才在外面聽著,心都快吐出來了!」
「她說......」我頓了頓,「她說,外公託夢給她了。」
舅舅愣著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半晌,才吐出一口氣,用手搓了把臉。
「唉,這叫什麼事兒啊。你外公在天有靈,還在保佑著我們呢。」
「可念念,總不能天天這麼演吧?」
我看著村外的山巒輪廓。
「能瞞一天,算一天。她又開始提我媽的時候,我就裝成我媽。」
我回頭看著舅舅,眼睛裡蓄滿淚。
「舅舅,我真想我媽,我什麼時候可以像她一樣,難受也不哭。」
8
那晚之後,日子竟出奇地乎靜下來。
外婆好像真的信了我媽在外地培訓的說辭。
也很少再提起「玉珍」這兩個字。
我懸著的心稍微落了些。
自從上次被張姨她們當眾羞辱後,王婆沒再敢上門。
但她的嘴一點沒閒著。
村口小賣部里,我還沒進門就聽見王婆的聲音。
「我跟你們說,那家人邪性得很!女兒的陽壽給了媽,這是逆天改命,要遭天譴的!你們看著吧,她家那老太太活不久,整個院子的風水都壞了,誰跟他們家走得近誰倒霉!」
小賣部老闆娘的聲音早就不耐煩了。
「王婆子,你還是自己積點口德吧,見不得人家好!」
「哼,我見不得人好?」王婆冷笑一聲,「我這是好心提醒你們!別到時候惹了一身騷!」
我的聲音出現在小賣部門口。
「王婆子,你嘴上要是爛出了瘡,我今天就再賞你幾耳光,幫你治治嘴賤的毛病!」
直接打開錄像功能,舉著手機對著王婆那張驚愕的臉。
「你敢打我!我要報警!」
「你剛剛說的話,我都錄下來了!我還沒報警抓你呢!」
「王婆,我媽從前特意囑咐我要尊敬長輩。可你三番兩次,張口就咒我媽,你這是什麼居心?是巴不得我們家不好嗎?」
我舉著手機,一步步逼近她。
嘴上招呼著在小賣部買東西的其他村民。
「大家聽聽!我外婆剛做完大手術,醫生說要靜養,不能受刺激。王婆子偏偏挑這個時候戳人肺管子,是想刺激我外婆,讓她病情加重?你安的什麼心!」
「各位叔叔阿姨,嬸子大娘!王婆子見不得人好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她敢咒我媽,明天是不是就敢咒大傢伙的老人孩子?這種人,難道我們村還要容著她嗎?!」
王婆子瞪了我一眼,搶過櫃面上稱好斤兩的塑料袋走了。
沒兩天,村裡上下都知道她不安好心。
村裡自發形成了一張人肉監控網。
東頭的張姨,西頭的李嬸,南邊打牌的大爺,北邊曬太陽的老太太,視線全天候鎖定王婆子。
「你是沒看著那場面,」舅舅跟我學得繪聲繪色。
「她那腳才剛往咱家這方向邁出半步,隔壁張姨家的小孫子就開始喊『王婆子又不幹好事兒啦!』。聽到的鄰居都拉開門盯著她,那婆娘臉都綠了,硬是把伸出來的腳又縮了回去。」
舅舅說到興起,拍著大腿。
「現在好了,她走到哪兒,身後都跟一串保鏢,就怕她那張破嘴又跑來咱家門口一通亂說。」
張姨她們偶爾會結伴過來,只拉著外婆話家常。
誰家的雞下了雙黃蛋,誰家的孫子考了第一名。
外婆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還重新拿起許久不碰的毛線針。
她眼睛不好使,分不清顏色深淺,全憑手感和記憶里的針法。
織出來的毛衣,顏色鮮艷得讓人哭笑不得。
我和舅舅看著那些毛衣,一言難盡。
心裡卻都鬆了一大口氣。
有事做,總比胡思亂想強。
「念念,來試試。」
外婆舉著剛織好的小馬甲朝我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