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挺起胸脯,以為我是要來抬槓的。
了解後才知,那改良燧火槍雖加大了火力,可終究不敵突厥人的甲冑。
彈丸打在馬匹身上不痛不癢,那些馬也習慣了槍聲,不再輕易受驚。
如此一來,我的燧火槍就成了一堆廢銅爛鐵。
——不行!絕對不行!
興許是不甘心的憤懣勝了膽量,我壯著膽求見司徒洵,獻上一計。
要求將槍管底部用鐵片加固,再將彈丸替換。
「突厥鐵騎彪悍,有大半的功勞在馬上,而馬辨識方位,主要靠鼻耳兩處。
「鐵甲不易破,但活物肯定是要呼吸的。
「燧火槍射程極遠。若將彈丸換成微型爆竹,再將其中摻入辣椒粉等刺鼻之物,就能早早讓馬群亂了陣腳。即便不能擊倒目標,也拖延了時間。」
主帥帳中,我徵詢司徒洵的意見。
他微微頷首,並不直接回答,而是轉頭去問的那個在一旁端茶的侍衛:
「阿斂,你怎麼看?」
那侍衛沉默幾許,回道:
「可。」
得到同意,我欣喜萬分,卻忽略了當中的蹊蹺之處。
一個封侯級別的大將軍,為何對一個小小侍衛如此敬重?
13
捷報傳來的時候,我在帳中研究如何加固槍管。
嚴夫人撈起帳簾,一雙眼睛煌煌如炬:
「程姑娘!咱們贏了,伏月關拿下了!」
我聞言手中一頓,零碎物件落了滿地。
伏月關是橫在我國與突厥之間的關隘。
兩年前我軍失守,節節敗退,今朝復得,是一大喜事。
嚴夫人激動地握住我的手:
「我等會兒去煮甜饆饠,咱們好好慶祝一番。」
「有勞嚴夫人。」
她嗔怪地剜了我一眼:
「來了三月有餘,還跟我客氣。」
西風涼爽,吹入帳中,我有一剎那的失神。
是啊,來邊塞已有三月了。
三月前向司徒洵獻計後,我便留下來監督彈丸的製造。
果不其然,加入辣椒粉的彈丸能限制敵人馬匹的行動,為我軍爭取進攻時間。
此計功成。
然而一戰告捷,一戰又起。
我才真正明白,鏖戰並非一擊即潰,而是長久的拉鋸。
在這樣的對抗下,軍中的人財物力持續消耗,邊塞百姓的安定生活也在被磨滅粉碎。
許多人食不果腹,無家可歸。
初到邊塞吃的那碗饆饠,在京城只是一種再尋常不過的點心。
可在這裡的人看來,算得上一道珍饈。
都城歌舞昇平,邊塞馬革裹屍,一貫如此,只是我未曾發覺。
我為所見的種種惻然,決意要獻出自己的綿薄之力。
不能帶兵打仗,不懂醫治傷者。
但我有無數巧思和一雙巧手。
我可以讓弓上的弦變得更有韌性。
將長矛的矛頭打磨成鋒銳的齒狀。
能改進連弩的機括,讓它多發數矢。
於是我寫信回家告訴爹娘,要在軍營中多留一段日子。
比起京城,我這雙手在這無垠大漠似乎更有用武之地。
比起做煙花爆竹給繁華錦上添花,我好像更傾向制強弓勁弩,為那些惶惶之心護出一方安居。
……
軍隊凱旋,帳外頻頻傳來士兵們的歡呼聲。
有的甚至專門跑來我這兒道謝:
「程監造,你改的弩真好使!」
忘記從何時起,司徒洵給我一個「監造官」的職銜。
我知道自己所做的微乎其微,不敢居功,只是笑著向他們道喜。
就在這時,司徒洵身邊的副將來報:
「程監造,將軍召見。」
撥開歡鬧的人群,入了主帥營帳。
有一人端坐於座上,另一人立於其身側——
坐著不是司徒洵,而是他身邊的那個普通侍衛。
我與他打過幾次照面,卻不曾深入交流,只知道他和司徒洵關係匪淺。
只聽那人道:
「程姑娘,你來軍中已有三月,我還未與你正式晤面。
「鄙人姓趙,單名斂。」
輕飄飄的一句話,便翻起我心中的駭浪。
趙斂,五年前失蹤的太子。
14
五年前,景承候的部下掩護趙斂出京,一行人逃至京郊被大皇子的人截住。
一場惡戰過後,趙斂一行不敵,反身跳下懸崖,落入水中。
五皇子登基後,派人搜尋太子的下落,在一處溪澗找到一具浮腫的屍身。
雖已面目全非,可身段特徵都與趙斂吻合。
朝廷以此確認了太子趙斂的死訊。
「那具屍身,是當時護送我的一個侍衛,老侯爺提前讓他偽裝成我。」
趙斂回憶起往事,面色淡漠,眼神卻似一支冷箭。
「生死攸關之際,他們全力保住我,那次追捕中僅我一人活了下來。」
後來,落難的趙斂擔心遇到叛軍黨羽,不敢求助任何人,孤身在山中修養了足足一個月才出來。
哪想這時,新帝已經即位。
做過天子,怎甘再為人臣?
趙斂深諳這個道理。
於是,他決定先找靠得住的人商量後路。
然而就在這時,他撞見了自己的舊部被抄家。
我小心翼翼插話:「嚴夫人的夫家?」
「正是。」趙斂凜然。
舊部被抄家流放,趙斂跟著一行人上路,中途卻不幸遇到劫匪。
他拼盡全力,只救下了嚴夫人,後二人啟程來邊塞找司徒洵。
「與嚴夫人經歷相似的人,還有許多。」
趙斂揭開帳簾,指著不遠處圍攏著的人群:
「這是前刑部侍郎宋拾的遺孤,他的父親因破不了長公主府失竊案而入獄,在獄中病死。
「那是諸衛將軍侯淵的老母,其子被告強娶民女下獄時,她在病榻上僅存一口氣,而那女子正是出身於長公主府。
「舉著旌旗揮舞的是司天監少監仲墉的一雙兒女,其雙親因偽造圖讖散布妖言而被斬首,亦是由長公主的下屬揭發。」
趙斂說著,沉沉吸了一口氣。
「那些人,有的是我的舊部,有的曾為我說過話,定他們的罪無需證據,僅因惹了趙延姝不快。
「他們一生忠肝赤膽,廉潔奉公,卻因莫須有的罪名斷送前程和性命……我愧對於他們。」
我百感交集:「我知趙延姝一向跋扈自恣,不料她如此過分。」
趙斂掛上一抹譏諷的笑:「若無人在背後指示袒護,皇女還能越得過天子?」
我沉默。
良久後才問他:「殿下為何告訴我這些?」
「因我將要起兵,奪回皇位。」
趙斂的臉上是不可撼動的肅然:「程監造,我需要你的助力。」
「殿下就這麼信任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已觀察你三月有餘。」
趙斂瞧了一眼身側的人。
「更何況……有人極力舉薦。」
司徒洵不自然地咳嗽一聲,遞給我一封信。
「還有一事需讓你知曉。
「昨夜京中探子來報,長公主以投毒罪將令尊令堂押入大理寺。」
我搶過信紙,上面寫著程氏商戶私藏禁物,意圖謀害長公主,懲以舉家監禁,捉拿逃犯程秉寧。
下令的人是趙延姝,而搜查程家、抓捕我爹娘的人,是齊子陽。
手心滲出一層薄汗,紙頁在掌心皺成一團。
營帳內響起我難掩憤恨的聲音:
「殿下,您準備何時行動?」
15
大慶五年冬,前太子趙斂攻入皇城,奪回皇位。
朝臣們怒長公主蠻橫參政已久,哀皇帝仁厚寡斷不爭,無一不支持復辟,擁戴趙斂為正統。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那位向來寬柔的天子,在被圍攻京郊時露出了真面目。
面對舊臣的後裔,他發出癲狂的笑聲,承認自己是借刀殺人。
因他一直嫉妒趙斂,因他對當初老侯爺的選擇心懷怨念。
在趙斂的弩箭射出的那一刻,他拉自己的妹妹擋在身前。
豈料那箭威力極猛,一下穿過兩人。
曾在深宮裡相依為命的兄妹,最後也倒在同一片血泊之中。
據說趙延姝咽氣的時候,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
她從未想過,此生享受的所有偏愛,竟然都是假的。
她那敬愛的皇兄,只把她當做一枚棋子。
……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正潛入大牢找我的爹娘。
一打開牢門,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寧,我知道你會來。」
齊子陽向我走近,深情款款。
「你放心,我沒讓伯父伯母受任何委屈,他們在牢中吃得好睡……」
沒等他說完,我的手已然抬起。
後頭的衛兵見我指示,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中的燧火槍,朝齊子陽開了火。
沒受任何委屈?
讓人蒙冤,已是極大的委屈。
彈丸打中齊子陽的胸膛,他應聲跪倒,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看著他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身體,鮮血在潔凈的官服上貪婪地漫延。
齊子陽掙扎了很久,久到我差點要讓人再補一槍。
他艱難地爬到我的腳邊,用沾滿血污的手抓住我的衣角。
「阿寧,我頭好暈……你可還有銀丹草……」
我一語不發,從他身側行過。
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個字。
16
趙斂在兩個月後登基。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舊臣們昭雪。
讓那些被迫流落邊塞的家眷得以歸家。
我和嚴夫人一起去祭拜她的家人,在每座墳塋前放上一碗熱熱的饆饠湯。
她的眼淚落在碗里,把湯水都染苦了,卻一直笑著說很甜。
後來,趙斂召我和司徒洵入宮,說是要論功行賞。
「程監造的才華,不可埋沒在偏遠的軍營里,朕將軍器所交予你管理,如何?」
很誘人。
但我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讓器械進步的最快方法,就是將其反覆投入實踐。
在前線研製軍器,能及時得到將士的反饋,還能因戰制宜。
於是我對趙斂行禮:
「臣女難堪重任,皇上還是派我到邊塞吹風吧。」
邊塞形勢暫時穩定,但不能掉以輕心。
突厥不知何時再犯。
在此之前,仍需秣馬厲兵。
趙斂笑了,又去問一旁的司徒洵:
「你呢?莫非你也難堪重任?」
司徒洵拱手:
「祖母有命,讓我秉承父兄遺志,保家衛國。」
「保家?你沒成家,哪裡來的家?」
一句話,把司徒洵噎得臉色通紅。
趙斂這才滿意,准了我們的請求。
17
半個月後,我和司徒洵啟程赴邊塞,我爹娘在城門口送別。
我都已經騎上馬了,我爹仍舊不死心,還在問:
「臭丫頭,你真不管你老爹老娘了?」
我看了一眼泣不成聲的我娘,柔聲道:
「怎麼不管?我會經常給你們寫信的。
「放心,等哪天用不上槍彈箭弩,我就回來給你們做爆竹煙花!」
語畢,馬鞭劃破長空。
虛擊聲中,我策馬而去。
……
會有用不上槍彈箭弩的那一天嗎?
會的。
即便要等很久。
即便我可能等不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