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嗎?我就是雲琛的魂魄。
「我不會死的,我會重回他的體內。」
雲離踉踉蹌蹌起身,不等我回話就奪去我手中的瓷瓶,將解藥盡數倒進雲琛口中。
動作乾淨利落,仿佛早已下定了決心。
又仿佛怕自己後悔。
17
我攥住他的手腕。
雲離似是沒料到我這一舉動,他愣了愣,笑道:
「我都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你這樣……我怎麼捨得去死。」
言語間是無止境的苦澀。
大顆大顆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緊緊抱住雲離,泣不成聲,「雲離,對不起。」
「不過幸好,沒讓你等太久。我總算把他還給你,這樣你就能跟他相守一生了。」
雲離釋然地笑道,聲音越來越低。
我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慌亂,手上摸到一片濕熱。
我不敢低頭看。
「我常想,是不是我出現的太晚,我們才會錯過。
「可你知道嗎……光是見你,我就已經用盡全力了。」
一柄長劍深深沒入他的腹中,身體的另一端隱隱露出泛著寒光的劍尖。
那柄劍是他用法力凝結而成的,劍形無比穩固,狠狠地貫穿了他單薄的軀體。
我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拚命想要捂住傷口,可血太多,太多了。
一切都是徒勞。
空氣中滿是血腥味,我顫抖著擦去他嘴角的血跡。
心口像是被生生撕裂開一個口子,不停往裡灌著冷風。
那柄劍緩緩消散,雲離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我下意識想去抓,卻發現他已經沒了實體,徒留一團魂魄。
「別難過,我心甘情願。」
我慌了神,在空氣中胡亂抓著。
這一刻,我只想留住雲離。
「雲離,雲離……」
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天地間。
我茫然地喊著他的名字,而那聲回應再也不會響起。
曾經我無比清楚,我所求只有雲琛一人。
我以為我不會愛上雲離,現在看來我錯了。
可雲離已經死了。
18
天空烏雲密布,雷聲滾滾。
不知何時,大師出現在視野盡頭。
「雲離自戕而死,情劫已破。
「無論你有什麼願望,天道都會替你實現。」
大師沒了一向的洒脫和淡然,他與我一樣迷茫。
「這種選擇,真的對嗎?」
我搖搖晃晃起身,走到他面前,一遍又一遍詢問道:
「為什麼?
「世間怎麼會有人,會為了別人情願去死呢?」
我茫然地看著大師,大師眼神中流露出不忍。
「雲琛遭遇重創後,身體落下病根,日漸衰弱,我雲遊至此,偶然發現了他。
「他聽聞我有分離魂魄的秘法,便求我助他。
「他說,他與你有一個約定。」
我隱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可我不願意相信。
見我如此,大師深吸了口氣。
「他選了至情至義的那縷魂魄來見你,就是雲離。
「雲離對愛無比忠誠,愛你勝過自己的生命。
「雖然他沒有先前的記憶,可那日在山林看到你的瞬間,便遵循了靈魂深處愛你的本能。
「他敬你、護你、愛你,只求能夠得到你的回應。
「可因愛而生的人,怎麼會逃過因愛而死的命運。
「在得知你選擇雲琛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
驚雷乍響,大雨沖刷了一切。
悲傷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壓得我喘不上氣。
原來如此。
「他想過,若是你選擇他,他便以妖的身份留在你身邊,與你廝守終身。
「可他看到你站在雲琛面前痛苦糾結時,便只有一個念頭。
「他不想看到你難過。
「所有的委屈與不甘,都比不過你的眼淚。」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一痛。
19
我幾近瘋魔搖晃著大師的身體。
「他只是回到了雲琛體內,並沒有完全消失。
「我們還會再見,對嗎?回答我,是不是這樣……」
大師眼中滿是悲憫,他苦笑道:
「凡是禁術,必有代價,而雲離的代價便是魂飛魄散。
「雲離以為他的死能換回雲琛的靈智,他錯了。
「天上地下,你們再也不會相見。
「雲琛以餘生痴傻為代價,賭你接受他滿腔的愛意。」
整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徹徹底底的悲劇。
我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跪倒在地,大顆大顆的眼淚奪眶而出。
「可他輸了。」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情劫。
兜兜轉轉,天隔一方。
傾盆大雨,沖刷掉了雲離存在的痕跡。
我跪在原地,向天道許願。
「讓我再和雲離見一面,就一面……求你,給我機會告訴他,我有多愛他。
「這是我唯一的心愿。」
大雨下了整整三天,我跪在雨中一動不動。
身體越來越冷,迷迷糊糊間我看到雲離站在眼前,他揉了揉我的腦袋。
「傻瓜,你要照顧好自己啊。」
他笑得明媚,仿佛那些愛恨糾葛通通沒有發生過。
我一愣,正欲開口訴說我的想念,我的悔恨,可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雲離的身影徹底消失了,消失得乾乾淨淨,連一絲影子也沒有留給我。
再次醒來時,晴空萬里,陽光明媚。
我躺在地上,失神望了許久的天空。
雲離,你為什麼不願我來陪你。
我知道了,是因為我欠下的債還沒有還清。
我起身,搖搖晃晃向山腳走去。
一不留神,我被凸起的石子絆倒,連滾帶爬滾下了山坡。
好疼,雲離。
正想著,那柄穿透他身體的長劍浮現在眼前。
我又覺得不疼了。
我大步向前跑去,似乎這樣就能離雲離更近一步。
肺被冷風灌得生疼,喉頭湧上腥甜味。
雲離,你等等我。
雲離,等我償還完罪孽就來找你,好不好。
你別再趕我走了。
就當是我……求你。
番外
1
一天,村莊裡來了位蒙面女子,說是來找雲琛。
劉嬸心裡暗自納悶,雲琛痴傻這麼久,還是第一次有人來尋他。
沒想到女子一見到形如枯槁的雲琛,便紅了眼。
女子緊緊抱住雲琛,可痴傻的雲琛怎會感受到她心中洶湧而又複雜的情感。
他只覺得自己被人勒得難受,便不停地叫嚷道:
「鬆開,鬆開。」
女子聽到這句話,像是瘋了般哭喊道:
「對不起,對不起,雲離。」
劉嬸皺了皺眉頭,心道:
「這女子真是糊塗,面前的明明是雲琛,嘴裡卻亂喊著什麼雲離。
「莫不是她也是個瘋子?」
向來瘋癲的雲琛聽到這兩個字,停頓了一瞬。
女子察覺到異樣,止住了哭聲,滿眼希望地看向雲琛。
劉嬸鄙夷地看了女子一眼,真以為自己是神仙,一句話就能讓痴傻多年的雲琛恢復神智?
自己勤勤懇懇照顧雲琛這麼久,也就只有一次雲琛短暫地恢復了正常。
那夜電閃雷鳴,傾盆大雨鋪天蓋地淋下。
劉嬸覺得木屋都快要被雨打塌了,她進屋察看,卻發現一向嗜睡的雲琛站在窗邊,連衣服被打濕都沒有察覺。
她靠近,才發現雲琛淚流滿面。
劉嬸順著目光看去,發現雲琛看著的,正是禁地百蛇山的位置。
她一皺眉,雲琛正是在那次圍捕白蛇一事之後變得渾渾噩噩,莫不是蛇神前來問罪了。
劉嬸看到雲琛目光里滿是化不開的濃愁。
她一愣,緊接著便聽到一句話。
「明明都沒有放手,可緣分為什麼就是盡了。」
劉嬸驚詫地看向雲琛,他又重新變回了先前呆滯的模樣,雙目無神,口齒不清。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她深吸一口氣,果然是自己上年紀了。
看樣子明天要去醫館買幾副藥治治耳朵了。
2
劉嬸看向眼前的兩人,直覺告訴自己,他們之間一定有著極深的糾葛,可他們誰也不肯說出口。
雲琛呆呆地看著女子,看了許久,開口道:
「我討厭你。」
聞言,女子身形一僵,她忙擦去眼淚,又想要牽起雲琛的手。
「沒關係,你儘管恨我,沒關係……」
一向好性子的雲琛此刻竟突然犯了病,發出絕望而悲痛的慟哭,一聲接一聲,屋裡滿是他的悽厲哀嚎。
女子渾身劇烈顫抖著,死死捂住嘴。
劉嬸從沒見過一個人會哭成這樣。
支離破碎,滿腔遺憾。
「雲離……我來贖罪,我會永遠陪著你,再也不放開。」
女人哭得太過傷心,不慎摔倒,手臂被粗糙的床劃開一道口子,緩緩滲出血來。
雲琛一頓,停下了動作,呆滯地看向遠方。
不知道是不是劉嬸的錯覺,她總覺得雲琛這樣做是不想再讓女人難過——他捨不得。
女子順勢將他抱進懷中,帶著雲琛離開了。
兩人的手握得十分緊,生怕有什麼阻力讓他們兩人分開。
劉嬸不明所以,在她看來,無論是否相牽,雲琛都會跟著女人離開。
這仿佛是命中注定。
他們向著百蛇山的方向走去,最後消失在密密麻麻的叢林中。
那果真是劉嬸最後一次見到雲琛。
自那以後,有傳聞說百蛇山鬧了鬼。
每當到了深夜,山林間總會傳出斷斷續續的哭聲。
仔細聽便能聽到那女鬼在說——
「你騙我,雲離……」
「你不在這。」
大師番外
1
百年後,一位高僧路過此地,他來到雲琛曾住過的木屋。
念了三天三夜的祈福咒。
村民見狀不禁議論紛紛,心道那傳聞中的傻子究竟是什麼來歷。
竟能讓得道高僧親自為他祈福。
眾人以為平安喜樂是人間常態,卻不想有的人從始至終便被惡意團團包裹。
好事者扒在門上,本想見識見識祈福咒,卻不想只聽到高僧一遍又一遍重複。
「我不該為了所謂的試煉,將你與她早已消散的緣分重新牽在一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刺客那次我試過阻止你們,可都無濟於事,是我害你們走上相愛相殺的道路,是我害你們一次次陷入自責與痛苦。
「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的。
「……」
後面大都是些翻來覆去的道歉,好事者心想,事情已經發生了,道再多的歉也無濟於事。
那些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
所謂的祈福,究竟是為了雲琛安息,還是為了自己安心,都已經無從知曉。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好事者想,原諒與否這一答案,高僧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2
他們跟在高僧身後,溜進了禁地百蛇山。
百蛇山屬於禁地,多年來村民聽著口口相傳下來的妖精鬼怪一類傳聞,再也沒有人敢私自上山捕蛇。
山林地勢複雜,叢林茂密。
他們在山中兜兜轉轉,好事者幾次跟丟,幾乎要迷失在此地時,高僧停了下來。
好事者探出腦袋,可眼前所見卻讓他們大失所望。
面前不過是兩塊再尋常不過的墓碑。
一塊碑上刻著「楚翊」,另一塊碑上刻著「雲離」。
傳言恩愛夫妻死後合葬百蛇山上,就能轉世續緣,來生再次墜入愛河。
只不過……
好事者目光落在墓碑上。
雲離,楚翊。
一枕槐安,兩處離愁。
不知是誰空歡喜了一場。
也不知是誰憂思難忘,一生鬱鬱寡歡。
雲琛番外
百蛇山一別後,我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村民見了我,都說是私藏妖怪的報應。
先是吃飯時湯勺不受控制地掉落撒了一地。
到後來,我連衣食起居都成了問題。
我想,與其這樣活著,倒不如早早死了。
有雲遊僧人得知妖怪一事,便來看我。
我本想起身招呼,奈何身體太弱,力不從心。
「你與她緣分未盡。」
僅一句,我便愣在原地。
四目相對,我問他:「真的?」
僧人點頭,我下意識不去想他剎那間的動搖。
只覺得滔天的疲憊盡數消散。
僧人目光悲憫,轉動佛珠。
「貧僧有一計。」
他說能夠將我的一縷魂魄剝離,與新肉身融為一體。
而代價則是原身餘生痴傻,衰竭而死。
我想,左右不過一死。
我想見她。
能離她更近一點,總歸是好的。
「情愛是人本身決定的,絕非所謂虛妄的緣分。
「我相信你能做到。」
僧人施法時,我的身體一點點變得遲鈍,可我的大腦卻無比清醒。
楚翊,楚翊……
我來見你,我來愛你。
我滿心期待著我們的重逢,那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我想起她故作兇狠的神情,想起她動搖猶豫的眼眸,想起她為我難過的神情。
我來找你,我來愛你。
我笑了起來,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