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緩緩流了下來,他卻像是毫無察覺,任由「我」咬,還笑了起來,問:「曼兒開心些了嗎?」
「我」不解地看著他,問:「我討厭你,還打你,踹你,咬你,你為什麼不反抗?」
他深深地凝視著我,像是看一眼少一眼般,「因為我以前做了太多錯事。」
「我」恍然大悟,「哦」了一聲:「所以你想補償我。」
他卻搖搖頭,「不是的。」
「因為我愛你。」
第六日。
「我」喪失了五感,再也不能對著沈晏又打又踹,於是沮喪地爬到庭院,這是間小宅子,僻靜無人打擾,修築得與他當年居所一模一樣,於是「我」自然地爬到以前的地方,挖了一個小坑,抱膝蹲在裡面,一動不動。
於是沈晏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幅光景。
他問:「曼兒這是在做什麼?」
「我」仰著腦袋對他說:「我是一棵柳樹,所以即使回答你,你也聽不見的。」
他笑了,眼中卻有淚,和「我」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宛如刀割,是一種自虐。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像是看見無理取鬧的小孩:
「可我聽見了。」
「我」認真地端詳著他,搖搖頭,「你是個騙子。」
「我對你說了十年話啦,那麼多話,你一句也沒有聽見。」
他不解地皺眉,卻見「我」掰著手指數,「你說早晚要燒掉榮王府,你說阿娘去世了,你說……」
他後退半步,心中猛地一跳,像是快要接近某個真相,半晌才敢問:「曼兒,這些事,你為何知道?」
「我」被問煩了,理直氣壯地躲開他的手,道:「我本來就知道,」
「我就是長在你庭院裡的小柳樹啊!」
第七日。
「我」頭髮花白,沈晏一進來,刺眼的光令「我」下意識流出眼淚,短短七日,他消瘦了不少,見「我」躲在床下不知道在搗鼓什麼,仿佛快要失去什麼的空蕩感不斷蠶食著他的心,他問:
「曼兒,你在做什麼?」
「我」這次卻理會他了,拉他過來,摸摸床柱子,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幾排字:
「你看看,我寫對了嗎?我快死了,估計等不到我的夫君了,所以才想著,留了一段話給他。」
因為瞎了,所以「我」刻得很艱難,但每個字都仿佛爛熟於心,就像是此前刻過千遍萬遍,在每個暗無天日的夜裡呢喃過,每次痛楚之後念叨過,那是——
不辭青山,相隨與共。
「我」緊張兮兮地問:「你看好了沒啊。」
沈晏沒有說話,他死死瞪著那兩行字,渾身顫抖,竟然哭了。
我都懷疑我看錯了,冷心冷情、多疑狡詐的沈丞相,從不以軟弱示人的沈晏,竟然在「我」面前哭了。
「我」有些煩躁地摸索著,摸到他的眼淚,「你哭什麼啊,你也被常婉兒欺負了嗎?」
他定定地注視著「我」,那目光摻雜了太多深沉的情感,以至於我分辨不出含義,「我」想安慰他,於是伸出手,
「你又不是最慘的,喏,我的手指都被她拔掉啦。」
沈晏又道:「對不起。」
「我」快死了,躺在灰撲撲的床底下,揪著花白的頭髮說:「你這人真奇怪。」
他還是說:「對不起。」
可「我」卻已經聽不見了。
「我」死在春日融融的下午。
他或許真的愛我,可他的愛,從來不曾對我表示過一分,只讓我終日惶恐難安,我知道什麼是好的愛,他給我的,是天底下最惡毒的愛。
是占有,是毀滅,是機關算盡,是血肉交融,是兩難求全。
摻雜了太多陰謀詭計,太多恨海情天,像兩隻關在牢籠里的蝴蝶,彼此啃食著愛意,最終粉身碎骨,血肉淋漓。
他的愛,唯有對著傻子才能說得出來。
10
沈晏徹底瘋了。
他先是折磨常婉兒,將她摧殘得不成人形,比她對待當年的我狠毒百倍,然後又自毀前程,辭了官,遣退了所有奴僕,整日坐在我原來的庭院裡。
榮端王府早在數年前就破敗了,如今那裡沒有柳樹,唯有一片斷壁殘垣。
野草鶯飛,又是一處春日。
他就那樣坐在青草之間,瘋瘋癲癲地念叨著什麼:「不辭青山,相隨與共。」
神色恍惚,落下一行淚來,仿佛又看見當年的我,一席碧綠衣裙,生機勃勃地抱著他,皺著眉抱怨道:「阿晏,你又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故人不曾入夢來,他已經太久沒見到我了,於是依依不捨地看了許久,近乎痴迷,最終緩緩道:「我愛你。」
「曼兒,等等我,我這就來找你了。」
大火轟得曼延開來,他最終還是要燒了這王府,連同他自己一起燒掉,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只是已經無人在意了。
沈晏坐在火中央,鬢間已有了華發,背影顯露出一種喪失生氣的頹唐,靜靜等待著死亡。
可很快他便發現,火只能令他產生鑽心的痛,卻無論如何也死不了。
漫天的大火引起周圍人家的注意,呼喊聲遠遠傳了過來。
沈晏皺著眉,慌亂地拿刀在身上砍,鮮紅的血汩汩流出,可他依然沒有死。
「哎,你——」
一個小孩趴在牆頭大喊:「瘋子,裡面起火了,你還不出來!」
沈晏怔怔地站在那裡,恍然間,又仿佛聽到我的聲音:
「只願我如蒲柳如月光,如繞堂清風,日日護郎君千歲無憂。」
最真的誓,亦是最毒的咒。
他不知道,那天夜裡,我背著他一路,為了救他,走在塞北的風雪裡,受著無邊的雷刑,以身為咒,剜心為願,祈求我背上的人能夠起死回生,平平安安。
他怎能就這樣死掉。
他應當帶著我的愛,我的祝願,長生不老。
日日在愛恨里熬煎,在痛楚中求死不能。
「哈哈哈——」
沈晏忽然扔掉了劍,坐在地上,笑得滿臉是淚,瘋瘋癲癲地蹲在地上。
後來,再沒有人見過他。
曾經驚才絕艷的沈郎,如過眼雲煙,消散在人世間。
11
「小柳樹,今日是我的生辰。」
我被吵醒,睜開眼睛便看見沈晏坐在樹下,神情落寞而哀傷。
他一定又想起了娘,揉著眼睛抿著唇,一副倒霉兮兮的可憐相。
真是個愛哭鬼。
我罵罵咧咧地結出一顆果子,正好砸在他頭頂。
柳樹哪來的果子,可誰讓我是個妖怪呢。
「……?」
他揉揉腦袋,不解地四處看。
我心虛地擺了擺頭,於是柳枝輕柔地拂過他的背脊。
他盯著我,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大大的眼睛裡寫滿了驚喜,摸了摸我的樹身:
「謝謝你,柳樹妹妹。」
他的眼睛亮亮的,跟個小狗似的,「是你送給我的,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禮物。」
那是個鬼的禮物,我無語極了。
他卻抱在懷裡,仔細端詳著那顆果子,喜歡得不得了。欣喜地一咬,卻一下子皺緊了眉頭,
「好苦。」
我這才開心起來,無聲地笑了。
笨蛋。
我能給你的,當然只有苦果啊。
沈晏卻抿著唇,認認真真,一口一口全吃光了,苦得眼淚都流出來,盯著我一字一頓,神情珍重得宛如宣誓地說:
「沒關係,就算是苦果,我也要嘗嘗。」
我笑不出來了。
12
我收回了魂魄,今後徹底自由了,只是修煉得從頭再來,不過心裡卻感到無比輕鬆。
我飄呀飄,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也不知過了多久。
我正飄著呢,突然半途遇到個白髮蒼蒼的老頭,正是當年在大獄中,替沈晏做事的老道士。
冤家路窄。
「小老兒,你好端端擋我路作甚?」我沒好氣地問。
他摸著白鬍須,站在一片煙雨朦朧的橋上,呵呵笑道:「柳妖,老朽同你有緣。」
「你可願隨我修行?」
他拿出個凈瓶,裡頭裝了一枝柳枝,翠綠如青玉,像極了我的真身。
我懷疑地打量他半晌,笑了出來,「你一個破落流浪人,能修什麼道?」
他一席舊袍,神色清明。
「修心,修情,修人間道。」
我嘟囔道:「那可不是什麼好玩意,你小心走火入魔。」
卻還是鑽進那柳枝中,甫一落入,便覺得靈台溫暖,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多久?
我都記不清了。
「喂——」
「道長,你在同誰講話啊?」
橋下一船翁喊著。
「沒有誰。老朽在山中待得太久,忘了年歲,敢問今夕可是熙慶四年?」
老道眯著眼笑,摸摸鬍子,對船翁問。
船翁聽了他話,哈哈大笑,搖著漿緩緩遠去。
「你這道士真怪,如今哪還有什麼熙慶,早一百年過去咯。」
13
一百年。
一百年啊。
真是換了一場人間,百年浮生,不過一場春光。
大夢過,太匆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