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殺了多少人。
戰馬嘶吼著,刷刷的大雨瓢潑而下,我流著血淚,剜心過後臉色慘白,胸口開了個血洞,汩汩地流血。
可我還要救沈晏,於是我跪在他身前,生怕他魂魄已經消散,連忙伸進胸膛,又剜出第二顆心,喂給了他。
這下我面如死灰,宛如被凌遲,渾身肌膚都滲出血霧來,坐也坐不住,痛得叫都叫不出來,只好躺倒在沈晏身旁,縮成一團。
雲霞黯淡,濃厚的陰影覆蓋了蒼茫大地,冰冷的雨水混雜著鐵鏽的氣息,落進我的眼眸,緊接著天上突然「噼啪」划過一道巨大的閃電,我剛開了殺戒,這是我的報應來了。
轟隆隆的天雷氣勢萬鈞,直衝著我劈來。
「——」
我想起很遙遠的日子,那時候我還是一棵小柳樹,沈晏日日給我澆水,喚我「曼兒」,我分明喜悅,卻感覺渾身痛得徹骨,於是無聲地嘶鳴,可小小的沈晏卻仿佛聽見了,他輕輕地拂過我傷痕累累的樹身,神情哀慟而憐憫。
我又感覺自己像在拚命地奔跑,好像迎面就是無盡的雪花,背後是冷冷的箭羽。
小沈晏嘆了口氣,抿唇向我一笑。
「不辭青山,相隨與共。」
「曼兒好傻,我都是騙你的。」
他忽然將手鬆開,遠遠地跑走了。
像星星消失在漆黑的天幕,他也消失在我眼前。
「……」
「我的曼兒……便……是,咳咳,」
天雷一道道打在我身上,我躺在泥濘的大雨中,一切都是灰濛濛的,世界孤獨得仿佛只剩我們倆。
我慢慢爬向沈晏的屍體,身後一片蜿蜒的血痕,我呢喃著:「曼兒便是我……我的春風,」
「……是……我的珍寶。」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溫暖的長安,沈晏帶我上馬,一日看盡滿城春色,宮牆柳枝。
我疼得發抖,咳出的血落在他冷峻蒼白的臉上,於是慌亂地用袖子擦拭,越擦越淋漓,越狼狽,於是我終於抱著他,痛得暈眩過去。
8
甫一甦醒,卻發現我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宅中,窗外繁花似錦,魚鱗覆瓦,銀珠輝煌,有一婢子端水而入,見我怔怔看著她,忽然丟下水盆,臉上一片驚駭,轉身向外喊去:
「她醒了!」
我這才得知自己已經回到了京城,而沈晏大敗匈奴,班師回朝,也已經是三月前的事了。
他此番險遇卻轉敗為勝,皇帝龍心大悅,封功賞爵,平步青雲,甚至被指婚太傅之女,如今他大婚將至,忙得腳不沾地。
這些都是我從下人嘴裡聽聞的,自我甦醒後,一直歡欣雀躍,以為很快便能見到他,乖乖坐在院中,從早上等到晚上。
直到第三日,沈晏才來。
他束髮玉冠,面似雪月,見我呆呆地坐在台階上,神情似有一怔,卻很快平靜下來,而我已經看見了他,喜不自勝地沖了過去,我的心怦怦直跳,喚道:
「阿晏!」
我想抱他,我有好多話要說,我要問他,指婚是怎麼回事?我身上的傷還很痛,如果告訴阿晏,他一定心疼極了,到那時我再撒嬌,撫平他蹙著的眉,將自己的委屈一一訴說出來。
可我萬萬沒想到——
沈晏側身後退了一步,躲過了我的擁抱。
「……?」
我心頭猛地湧上一陣不祥的預兆,妖的直覺告訴我,接下來他要說的話,將會打碎我所有的幻想,我知道,我必須做點什麼來阻止這一切,或者狡辯一二,可我向來是個膽怯懦弱的小妖,光是沈晏冷漠質疑的一個眼神,就夠我心痛萬分,訥訥難言了。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過。
他長久地凝視著我,幽深的長眸中不見情義,反而深藏著我讀不懂的東西,太過於複雜,半晌,他忽然綻開一個如沐春風的微笑,說了一句話。
他的聲音愈發低沉,宛若繾綣,可卻令我如墜冰窖。
他輕輕問:「曼兒,你可是妖?」
我背後滲出冷汗,在他審視的目光下雙手絞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最終點了點頭。
沈晏黑沉沉的眸光落在我額上的汗珠,於是伸手幫我拂去,我心中尚存僥倖,抬眸望去,目光與他一撞,卻被裡頭的冷意駭得渾身發抖。
他笑容愈深,聲音里卻含著恨意道:「果然如此。那麼,是否從初遇開始,你都在騙我?」
我確實騙了他,於是我又點頭。
「……」
沈晏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冷笑一聲,忽然背過身去,像是不願再看到我。
半晌,他才輕輕對我講,他當日並沒有死,害怕我沒有跑掉,恍惚之間掙扎著睜開眼,想再護我一程,見到的卻是我猙獰著面目,一口咬斷匈奴人的脖子,大開殺戒的醜陋模樣。
我的心墜入谷底。
「師傅曾與我說,妖生來狡猾無情,也從不會產生人的情愛。」
他蹲下,湊近我,摸著我的下巴,
「所以你從未愛過我,而我不過是你消遣的玩物,被你騙得團團轉,情願為你去死,很可笑吧。」
我的眼淚直流,不住地搖頭。
我知道,他一向多疑自負,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此番這樣試探我,詢問我,想必心中早已有了定論,這下不管我如何解釋,他都不會信了。
「曼兒,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注視著我,眼中既有深沉的愛,亦有無邊的恨。
緩緩湊近我,呵氣如陰冷的蛇,嘆息著,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無論怎樣,你都不會死,對麼?」
8
愛之妄生,恨之欲死。
我在痴纏難捨的回憶中煎熬,直到吐出一口污血,方得以回神。
透過大獄的小窗,能看到外面澈凈的藍天,如今是熙詔三年,我與沈晏相識,也有二十個念頭了,而這塊薄薄的天際卻一如當年般沒有變過,仍是溫潤可愛的長安光景。
「……阿晏,我就要死了。」
我仰著頭,忽然說道。
先前那些怨恨愛慕如潮水般抽去,我突然變作一個立著的木偶人,抬眸望他,眼神卻空洞無物,太久沒沾水的喉嚨甫一發聲,便嘶啞得可怕。
「我知道你恨我。」
恨我的欺騙,恨我是個殺人的妖怪,所以才縱容常婉兒折磨我,將我關在不見天日的後院數年,從不來看我。
「可唯獨有一件事,我從未騙過你。」
沈晏將我抱在懷裡,黑沉沉的眸子盯著我嘴角的血跡,攥著我肩膀的力氣極大,弄得我很疼,冰冷的手卻拂過我消瘦蒼白的臉,一點不嫌棄,仿若憐惜,又仿若悲嘆。
依然是冷情的模樣,即便是至今,我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我忽然覺得很沒意思,我這一生,都活得很沒意思。
他似乎預料到我要說什麼,眼尾泛著紅意,目光森冷而哀傷,唇角微微顫抖,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來:
「不要再說了。」
我看著他,緩緩流下一行血淚,似笑似哭,斷斷續續地說:
「我曾經愛過你,是真心的。」
說出這句話,就仿佛為這段孽緣畫上句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極倦怠地闔上雙眸,放任自己的意識消散。
恍惚之間,好像聽到誰的嘶吼聲,哀慟而絕望。
曾經那個聲音如溫柔和煦的一縷風,陪伴我漫長的修煉時光,支撐著我在風雪中踽踽獨行,又令我陷入無邊黑暗的痛苦之中。
它給予我無邊的愛,又親手將其化為剜心的苦。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逐漸輕盈,脫離了弱骨凡軀,恍惚間想到,我不是還有七日壽命麼?為何此刻便魂魄離體。
而沈晏跪在地上,這麼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見他如此失態過,抱著我的屍骨不願放手,那雙因哀傷而愈發動人的眼眸,此刻正瞪得極大,散發著瘋狂與決絕。
他雙眼陰淒淒的,極致的恨,原來也是極致的愛,
「你怎麼敢……就這樣離開我。」
9
我好像死了,但並沒有死透。
沈晏給那老道士下了命令,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生生將我那無力回天的身體救了回來,但裡面只存了我的一魂一魄,如今成了個徹底的傻子,還只能活七天。
我一路飄蕩在他身後,見他將我好生安置在了府邸中,像對待一個易碎的娃娃,不允許其他任何人插手,每天就待在屋子裡,抱著昏迷的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沈晏可真夠恨我,連死也不讓我死個乾淨,這又是何苦,我只能靜靜等待那具身體油盡燈枯,再將我丟掉的那一縷魂魄找回來。
我光是躺著,就消耗了三天壽命,第四天,「我」醒了過來。
傻子形態的「我」只剩下本能,連講話都講不清楚,還很怕沈晏,剛甦醒過來,見到他就害怕得咿呀叫,躲到床底下,只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
「你……你是誰?」
他動作一頓,像是預料到了一般,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我是你的夫君。」
我飄在半空,一言難盡地看著他哄小孩。
「我」摳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上下打量他,忽然說:「你才不是我夫君。」
「我記得你,你恨我,還說要殺了我。」
「你走吧,我要在這裡等我的夫君。」
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極為痛苦,門外花團錦簇,門內卻淒風苦雨,半晌他才閉了閉眼,艱難道:「對不起。」
「我」卻不理會他,背過身去。
第五日,他依然每天送來各樣吃食玩具,「我」的身體大限將至,所以吃一口吐一口,他一點不流露出嫌棄,為我擦拭唇邊的湯汁,「我」很排斥他,抓住機會狠狠咬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