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未婚夫三年,他回來時卻帶著一粉雕玉琢的姑娘。
冷漠的看著我說:「怎麼偏偏我歸家這日你不在?」
等我摘下他為我戴上的鳳冠,揚長而去。
他又跳出來攔住我,說要用一輩子補償我。
1.
顧翎回來的時候,我還在田間與佃戶爭執今年租田的銀兩。
將軍府里的周婆婆,著急忙慌地跑到田埂上,老遠就在喊:「姑娘!姑娘!快回去,小將軍回來了。」
我拿著帳本的手頓了頓,心裡也緊了緊,連忙收拾好東西往將軍府走。
一路上周婆婆都在給我整理衣裳,要不就是擺弄我的頭髮,我雖然也緊張,但還不至於此。
直到回到將軍府,我才知道周婆婆為何會在意我的裝扮。
顧翎的確是回來了,他高了許多,壯了許多,一身青色常服,像棵勁松似的立在廊下。
他身邊還站著一位姑娘,年歲比我小些,穿著一身華貴錦衣,像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她微微踮起腳尖,在顧翎耳邊說些什麼。
顧翎低頭淺笑著,他這樣古板嚴苛的人,也是會笑的嗎?
我不由得看晃了眼,沒留意腳下,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他們聽見聲音,齊齊轉過頭來,顧翎見到我,又皺起了眉頭。
我立馬端正了身子,帶著笑走了過去,走到他面前,朝他行了禮,「將軍回來一路上可順利,勞累嗎?要不要先沐浴休息?」
顧翎搖了搖頭,他打量我一眼道:「我早就遞了書信回來,也說了我的歸期,怎麼偏偏我歸家這日你不在?」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三年以後他見著我,第一句話便是問這個,我喉嚨就像被堵著似的。
一旁的周婆婆忙解釋道:「是西邊那些佃戶起了爭執,姑娘趕去處理了。」
顧翎神色微動,又執拗地別過了臉,看來他是在生我的氣了。
這時候他一旁的姑娘瞧他一眼,便站了出來,「早就聽謝將軍說起過喬姑娘了,我是江瑤!」
她大方地介紹完自己,一旁的周婆婆又附和道:「這是安寧郡主,此次隨將軍回來,是來上京玩的。」
原來是郡主,顧翎之前在信中說,他與安寧郡主的兄長交好,如今看來關係確實不錯。
我連忙俯身行禮,她擺了擺手示意不用,然後就拉著顧翎出去看花燈了。
2.
今天是元宵節,現在大街上應該已經有許多花燈了。
周婆婆看著兩個人的背影,嘆了口氣,「姑娘,你應該留住將軍的,明眼人都知道郡主來將軍府是什麼意思,即便你與將軍有婚約,可沒落定的事,誰又知道呢?」
我看著兩個人消失的地方,淡然一笑,可心中卻一陣一陣地鈍痛。
十四歲那年,爹娘去世,我被送到了將軍府,因為我和顧翎青梅竹馬,自小就定了親。
將軍府這些年也是把我當女主人培養,什麼鋪子、田產都交給我打理。
十五歲那年,顧翎隨父出征了,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之久,我都快忘了他的樣子,只記得少年總愛板著一張臉,眉宇間總是透露著嚴肅。
以前他總嫌我笨,總會說:「喬問夏你就不能再仔細些嗎?」要不就是,「喬問夏你反應就不能再快些嗎?」
那時候我剛來顧家,自然也知道自己是來求生的,不能像以前一樣在家做小姐了,所以他說的我都記著。
他說我放錯了他的書,我便把他所有書的位置都記著;
他說我不懂討長輩歡心,我便努力學著給老祖母做各種好吃的,給母親揉肩捶背。
如今將軍府里沒一個人說我不周到的。
我與顧翎青梅竹馬,以前我總愛跟著他,喜歡看他讀書,看他寫字,現在想來,好像只是我跟著他而已。
「姑娘也不必太過憂心,想來至少有一紙婚約在的,無論如何您都是正妻。」周婆婆寬慰我道。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像往常一樣問起了府中的事務,等把府里的事情忙完之後,我又去了老祖母的房間,親自看著下人熬藥。
3.
近來她身子是越來越不好了,總是咳嗽,吃了好幾副藥也不見好。
藥熬好後,我端到了她床前,她正昏睡著,我便端著藥站在一旁等她醒。
屋中燃了香,很沉重的香,壓得人心事重重的,今天顧翎對那郡主的一笑,反反覆復地在腦子裡出現,總也揮之不去。
「問夏,你來了!」蒼老倦怠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連忙福身,「今天去看了西邊那些佃戶,回來得也晚了,那些丫頭都不知道熬哪些藥,祖母等累了吧!」
她勉強擠出一絲笑,「你若不在,她們哪裡曉得這些,我就說你太能幹了,把底下的丫頭都慣壞了。」
我將她扶了起來,又在她身後墊了枕頭,溫聲道:「那些丫頭年紀還小,都是小女孩心性,不必對她們太過嚴苛。」
老祖母聽了擺了擺頭,「我記得你十四歲的時候,可不像這樣,你那時候做飯、繡花……樣樣拿得出手,可不像現在這些丫頭……」
我端起碗,伺候她喝藥,淺淺地笑著,可是鼻子卻一陣一陣地發酸。
我十四歲的時候為了學好繡花,十根指頭爛了又好,好了又爛,一幅繡樣,要繡上十幾遍。
只因為顧翎說她祖母和母親喜歡規矩齊全、賢良淑德的女子。
那時候我堪堪比灶台高些,便學著做菜、做點心,結果有一次做魚的時候,不小心燙傷了手,如今手腕內側的疤還清晰可見。
我比誰都知道,要做到賢良淑德得付出多少努力。
我自己走過一遭這路,恰如光腳在石尖上起舞,別人只看到你舞姿翩翩,卻看不到你一雙腳已經血肉模糊,所以我不想別人再走一遍。
十四歲,多好的年紀,正是少女爛漫時,該是與春光瀲灩,肆意洒脫相伴。
不然等到了十七八歲時,該如何回憶自己的十四歲,是那鮮血淋漓的手指,還是煙火繚繞的灶台?
伺候完老祖母喝藥,我又去了顧翎母親的房間,她今日倒是有精神,還特意拉著我說話。
「你看著那郡主了嗎?即便是上京也挑不出那樣好看的女子。」她一面梳頭,一面說道,眼中難掩歡喜之意。
我也附和道:「是啊,郡主是生得傾國傾城,我今日見了也晃眼,那雙手白嫩得吹彈可破。」
她很滿意我的附和之語,不住地點頭,又打量著我道:「那種姑娘一看就是金貴的人,問夏你也才長她一歲,怎麼看著就這般老成?小女兒家,應該穿些亮色,你好像總穿這些暗色衣裳。」
我低頭看著身上湖藍色的衣裙,淺淺一笑,沉默地點了點頭。
4.
夜已經深了,顧翎還沒有回來,現在又下起了雪,祖母囑咐過,顧翎一回來就要給他喝一碗薑湯暖身子。
我左等右等他還不回來,索性就穿了披風到門外去等了。
夜裡風吹到臉上,刺骨地疼,將軍府門口又是當風的地方,寒風時不時捲起雪花,朝我撲面而來,落到臉上、脖子裡,是透心的涼。
路上行人還多,鮮妍有活力的姑娘們,提著花燈吵吵鬧鬧地走過,這時候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了將軍府門口。
這馬車並不是將軍府的,況且祖母和夫人都睡下了,應該也沒有什麼客人來,我望著那輛馬車。
一個小廝從馬車裡撐傘下來,他手裡也提著花燈,他徑直朝我走來。
我攏在袖子裡的手緊了緊,他朝我行了禮,「姑娘元宵節安好,我家主子命我將這燈和傘送給姑娘。」
「送……給我?」我慌張得說話都結巴,我又看向那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問道:「不知尊駕是何人?」
小廝笑了笑,「相逢便是緣,姑娘且收著吧!」
說罷,他還不等我反應過來,就把傘和花燈塞到我手裡了,我想叫住他,他卻已經上了馬車,駕著馬離開了。
我提著燈,懵了一會兒,上京中大戶人家的馬車我差不多都認識,這輛馬車卻從未見過。
而且我手裡的這盞燈,價值不菲,琉璃制的燈身,上面還鑲嵌了寶石,在燭火搖曳下,迸發出五彩斑斕的光。
我抬頭望向畫著紅梅的傘蓋,覺得這傘應該是哪位姑娘的,我成日忙著料理府中事務,也沒什麼朋友,剛剛真應該去認識一下。
我正這樣想著,將軍府的馬車就回來了。
5.
顧翎先從車上下來,他背上還背了個江瑤,江瑤趴他背上笑著鬧他。
我深吸一口氣,迎了上去,江瑤一眼就看見了我手裡的花燈,她驚呼道:「花燈會的第一燈怎麼會在姐姐手裡?」
顧翎也順勢看了過來,我手裡提著燈,有些不知所措,忙解釋道:「剛剛一位姑娘送給我的,她說相逢即是有緣。」
「可是贏走這燈的是個公子誒,那公子連馬車都沒下,就把這燈給贏走了。」江瑤打斷了我的話。
我心裡也是一驚,在上京這麼多年,我倒是不認識什麼公子。
我看向顧翎,他臉色有些難看,他放下了背上的江瑤,讓下人帶她去休息。
江瑤有些不情願地離開了。
我提著燈籠的手都僵住了,我和顧翎現在有婚約,收了這個燈籠,確實不好。
於是我又解釋道:「剛剛我在外面等你,然後一輛馬車停住了,他的小廝給了我傘還有燈,因為傘上有紅梅,所以我還以為那是位姑娘。」
顧翎看了一眼燈,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他什麼都沒說,從懷裡掏出了一包東西給我。
我接過來,發現是一包還溫熱的桂花糖,他從我手裡接過了燈和傘,淡淡道:「吃吧!還熱著!」
我捧著桂花糖抬頭看他,他依然板著一張臉,我們站在同一把傘下,可中間仍然有一點距離,那是不管我多麼努力,都填不上的鴻溝。
十五歲那年花朝節,顧翎帶著我出去玩,那時候同行的還有很多人,人群熙熙攘攘,我漸漸被擠遠了。
同行的姑娘們都想吃桂花糖,一行人便在桂花糖攤子面前停了下來,我遠遠地站著,不敢上前。
顧翎見我一直盯著那邊的攤子,他以為我也想吃桂花糖,他就去買了一包給我,後來的很多年裡,他一直以為我喜歡吃桂花糖。
其實我不喜歡吃糖,我看的是桂花糖旁邊的辣豆花,那是我家鄉的特產。
6.
嘴裡甜膩的味道,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顧翎把傘微微往我這邊傾斜,雪夜萬籟俱寂,我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瑤瑤其實就是孩子心性,她很好相處的,你多擔待她一點。」顧翎聲音沉穩,帶著些許壓迫。
我咽下甜膩的糖,點了點頭。
顧翎又道:「瑤瑤以後也是要嫁到將軍府來的,你雖然為妻,但家室不顯。她雖為妾,卻是郡主,若有什麼事你謙讓些,忍忍就好了,我也不會讓你真的受委屈。」
顧翎的一字一句,就像刀似的,剜在我心上,我胸前就像壓了塊石頭,喘不過氣。
我捏緊了手裡的桂花糖,顧翎溫熱的手搭了上來,「你可是冷著了?」
他掌心落到我手上的一剎那,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又笑著掩飾,「沒有,不冷。」
顧翎躋身擋在我面前,他不悅道:「我們都快是夫妻了,你何苦還要這樣避著我。」
我眼眶一熱,努力地忍著心中情緒,我儘量平淡開口:
「將軍也知道我是個孤女,這些年承蒙將軍府收留,我也是知道感恩的,如今看將軍與郡主兩情相悅,我也願成人之美,不如……將軍就娶她為妻吧!」
「那你呢?」顧翎的臉徹底黑了。
他盯著我,上前幾步,「還是因為你收了那個燈籠,你就不想嫁了,想另謀高枝了?」
我猛地抬起頭,十分訝異,原來我在他心裡是這種人嗎?
我張了張嘴想解釋,可他把傘和燈籠塞回我手裡,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還以為他聽說我不嫁他,會很高興呢!如今倒是看不透他了。
7.
元宵節那晚之後,顧翎就在跟我賭氣,他見著我轉身就走,我給他送補藥去,他也不搭理我,以前他會跟我說上一兩句話,現在他就完全當我下人似的。
不過我也抽不開身去顧他了,他一回來,府里就拜帖不斷,我需得時刻仔細應付著,來的都是貴客,萬萬不能怠慢。
這段日子我是忙得腳不著地,每天要去各個鋪子看看,還要張羅著接待賓客,處理府中雜事,置辦下人的冬衣,一來二去我就忘記老祖母喝藥的事。
我本來挑了兩個得力的丫頭去伺候,可是因為這幾日天氣一冷一熱,老祖母又出來見客,就徹底病倒了。
等我得知消息,火急火燎地趕過去的時候,江瑤正伺候老祖母喝藥。
病榻外面,顧翎黑著一張臉坐著,一言不發。
我沉了沉氣,邁著走了一天酸軟無力的腿,上前幾步,柔聲問道:「可請郎中來看了,藥拿了幾副,需要吃什麼補藥輔佐嗎?」
顧翎抬頭看我,眼裡帶著怒火,冷冷道:「你到底怎麼回事,今天祖母病倒了你不在,丫鬟說你去查帳了,今天也沒到查帳的時候,你這麼上趕著做什麼,是不是就不想在家看見我,祖母那麼喜歡你,你稍微用點心不行嗎?」
他話音剛落,一旁的小竹便開口了,「將軍錯怪喬姑娘了,以往都是她親自伺候老太太喝藥,甚至還親自看著下人熬藥,那可不知道用了多少心。」
顧翎被丫頭堵住了話口,他又看向我,「這就是你教出來的丫頭,在主子說話的時候頂撞?這麼沒有規矩,怎麼敢在將軍府當差!」
他聲音有些大,把在場的人都震住了,我給了小竹一個眼神,讓她先下去。
然後又看著顧翎開始解釋,「確實是我不上心了,這帳也不是今天該查的,只是……」
我頓了一下還是說道:「只是過幾天就是我父母的忌日,往常你不在,我都沒空回去祭拜,今年我想回去祭拜,所以想提前把手頭的事給做完,這才一時疏忽了。」
顧翎臉上露出一抹訝異,他神情軟了下來,可依舊板著一張臉,「查帳這事是只有你一人能做嗎?就不能交給旁人?」
其實這帳是他母親交代我要親力親為的,我正要答,江瑤出來了,她拉起了我的手。
「對啊姐姐,你一個人怎麼顧得過來,不如就交給我吧,先前在家我也是管過帳的。」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沉默的顧翎,也沒多想就答應了,這帳早些交出去也好。
第二天一早,江瑤就來找我要帳本了。
8.
我把府里的帳本還有田契,以及幾間鋪子的帳本,都給了她。
不一會兒,顧翎也來了,他看著整齊厚實的帳本,便讓江瑤與我交接。
他說江瑤算帳是專門有師傅教過的,要是看出什麼紕漏,正好大家都在,就一起商量著來。
我們三個人便坐在了一起,江瑤手下算盤飛快,一上午的時間她就把帳全算完了。
她合上最後一本帳簿,定定地說道:「沒有任何紕漏,每一筆帳都清楚。」
她望了我一眼,眼底情緒複雜,我懸著的心也落下了。
我看向顧翎,等他發話,他眼中看不出情緒,他隨手拿起了一本帳翻看。
他越看臉色越難看,最後他將手裡的帳簿狠狠摔在桌子上。
「這幾年你就光領了你的月例錢,其他的賞賜,母親給你的東西,老祖母賞你的東西,你都記到了庫房裡?」
我平靜地點了點頭,顧翎冷笑一下,「你是多不想和將軍府扯上關係,這麼些年你分得倒是清楚。」
我怎麼敢不分清楚,我從來沒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就像是來這裡做事的人,我只拿我份內的東西,到時候離開了,也說得清楚。
見我沉默,顧翎氣沖沖地離開了,江瑤連忙追了上去。
我看著散亂的帳簿,嘆了口氣,收拾起來。
一旁的小竹嘴巴翹得老高,「要分得不清楚,還查姑娘的帳,明擺著就是來找事的,姑娘你也任由他們查去了?」
我捋著帳簿壓了壓,淡淡道:「本來就是他家的帳,他查是應當的。」
9.
不過這一次顧翎,倒是沒有生太久的氣,我出發的前一晚他來找我了,一開始他在我門口躊躇。
最後還是進來了。
他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做針線活,他輕咳幾聲,把一件厚實的帶皮毛的披風,放在了我桌子上。
「濟州天寒,你穿這個去,車馬也給你找好了,你打算去幾日,估摸著四日你應該能回吧?」
我摸著厚實的披風,算了算日子,四日確實趕了些。
他偷偷瞥我一眼,彆扭道:「這衣服你就穿著,別記到庫房裡去了。」
我淡淡一笑,「現在是江郡主管帳了,我想記也記不了,多謝將軍了。」
顧翎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很快他臉又沉了下來,「你若想管帳,婚後還是你管,昨天我那樣說你,也是因為氣急了,我沒有同瑤瑤一起逼迫你,交出管家之權的意思,你別多想。」
我低頭看著手裡的針,眼睛有些酸澀,若是以前我聽到這些話,心裡應該會很雀躍,如今卻毫無波瀾。
我看顧翎如此在意這事,便輕聲道:「我看江郡主也是個能幹的,交給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