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宜修,比甄嬛早幾十年到地府,先一步攢下了基業。
甄嬛入黃泉那天,我乘著金絲軟轎專程等她:「雖說人間未能斗過你,如今地府卻是我烏拉那拉氏為大。」
三十年河西,也該輪到我氣盛。
甄嬛瞥了我一眼。
「烏拉那拉氏?」
「宜修……你那個侄女我都不想說。」
???
1
闔上眼睛的那一瞬,永壽宮傳來絲竹弦樂聲。
這一世,本宮終究是敗了。
不過無妨。
「聽聞青櫻在上面做了皇后?」
我捻著一串荔枝湊近聞了聞。
很香,可惜鬼不能吃。
空中飄蕩著的小鬼諂媚一笑。
「沒錯兒,烏拉那拉氏果然人才輩出,青櫻格格頗有大人當年風範!」
當年風範?
這小鬼何曾見過本宮當年的模樣?
不過是溜須奉承。
本宮如今是地府的宜大人,掌黃泉諸事——曾經的一國之母,管教些小鬼不在話下。
說起來,青櫻與我性情南轅北轍,我原本沒太看好她。
沒想到竟成了皇后,小四後宮的戰鬥力不太行啊……
不過到底是烏拉那拉一脈。
不錯,給本宮長臉。
氣死甄嬛!
2
甄嬛可真能活啊。
端妃、華妃、鸝妃、葉貴人……都轉世投胎了。
本宮還沒把甄嬛等來。
等甄嬛的第一個五年。
本宮磨刀霍霍,官職升得飛快,步搖戴得比當皇后時還華貴,勢必要在黃泉上給甄嬛一個下馬威!
等甄嬛的第二個五年。
本宮眼睛瞪得老大,奈何橋上的女子但凡有幾分像甄嬛的,我都命鬼仔細盤查。
等甄嬛的第三個五年。
本宮已升任黃泉宜大人,迎來送往,皆在我管轄之內,卻總也不見甄嬛,莫不是她尋到了什麼長生不老之法?
……
本宮沒能等來甄嬛。
倒是先等到了青櫻。
過去了太久,我已想不起她的模樣。
奈何橋上倆人結伴而來。
一位走路帶風,虎目圓睜,不怒而威。
一位嘴巴嘟嘟,翹著蘭花指,衣襟上蝴蝶結翻飛。
這是……青櫻和她的丫鬟?
瞧著不甚壓得住場子,不知平日裡是如何替青櫻傳旨的,如此不氣派的丫鬟,派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我微皺了眉,朝那頗有皇后派頭的女子招了招手。
「緣何這般早便下來了?甄嬛可還活著?」
女子福了福身。
「太后娘娘尚安。」
太后娘娘?
我低哼了聲。
「叫得倒是親熱。」
小鬼見我氣不順,慌忙趕來磕頭,一口一個「宜祖宗」。
眼前兩位女子倒是昂著頭,一副不知自己錯在何處的模樣。
哼,都怪甄嬛老賊,奪走了本宮的太后之位!
我壓下心中不滿,接著問:「你來了,小四還沒來,那如今太子是你哪個兒子?」
後位是烏拉那拉氏的。
青櫻就算早逝,太子總該扶持起來了吧。
甄嬛百年後,太后的位子到底要還給烏拉那拉氏。
「當今太子……是姈貴妃的兒子。」
我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青櫻沒有自己的兒子麼?
姈貴妃?這又是誰?難道是和齊妃一般的人物?殺母留子?
「姈貴妃的兒子過繼給你了?不對啊,奈何橋上這些年,不曾聽聞有位姈貴妃過世……」
我還在琢磨,那女子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直愣愣地看著我:「姈貴妃未死。就算是死了,兒子為何會過繼給奴婢?」
???
奴婢?
「你是何人?」
「奴婢是皇后娘娘身邊的掌事姑姑,容佩!」
好一個掌事姑姑。
她是容佩,那青櫻又是哪位?
我遲疑了一瞬,轉眼看向從剛剛出現便老神在在、一言不發的「丫鬟」。
不會吧。
3
我黑著臉從奈何橋邊領回了青櫻。
烏拉那拉氏宜修到地府這幾十年,還不曾這般丟臉過。
連皇后和丫鬟都能認錯!
小鬼訕訕著打圓場,想活躍活躍氣氛,詢問青櫻人間事。
她淡淡的,說哀莫大於心死,和自己的少年郎已恩斷義絕。
我聽了一耳朵,沒忍住問:「你同小四……皇帝發生了什麼?」
容佩搶先一步回答:「皇上不信娘娘,懷疑娘娘同凌雲徹有私情!」
我腳步驟停。
烏拉那拉氏的後人竟有了這般出息?
地府的日子太單調了,我竟生出了幾分興致。
「舉告的人可發現了什麼?」
「娘娘不過是送了凌侍衛一雙靴子、一件枕頭。」容佩憤憤不平。
「等等——」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應該還不至於耳背。
靴子、枕頭,都是親密貼身之物。
向來是女子送予心愛之人,表達體貼與情思。
哪有隨便贈予侍衛的?
當年祺貴人唆使斐雯舉告甄嬛,也不過以溫實初袖口的竹葉做文章,尚無更親密的實證。
青櫻竟然將如此大的把柄送到對手手中!
遙想早已投胎轉世的瓜爾佳氏。
若是她當初遇上的是青櫻,興許就不必死了。
「那你又是如何辯駁破局的?」
若有物證,想來比甄嬛當年還要難上幾分。
不過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當初連環人證加滴血認親,幾欲將甄嬛置之於死地,不也被她扳了回去?
我倒也好奇。
卻見青櫻一雙眸子裡淡然如水,好似被舉告與侍衛有私情的不是她一般:「臣妾百口莫辯!」
……
接下來青櫻的結局我已不想再問。
皇后冊寶亦是集天地靈氣之物。
縱使我是個「永遠的皇后」,與先帝死生不復相見,到地府時,身側亦有皇后冊寶的光暈。
可青櫻周遭卻暗沉一片,毫無冊寶的蹤跡。
恐怕已被小四休棄。
也無怪乎剛剛,我將她與掌事宮女認錯。
姑母啊,您老人家恐怕也想不到,你我二人殫精竭慮將後位控在烏拉那拉氏一族手中,輪到下一輩,會出現一個青櫻吧!
青櫻行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沉默前行許久,我還是沒忍住:「你當真與那侍衛無情?」
後宮是一座修羅場,一著不慎便是滿盤皆輸,能走到皇后這一步,哪個不是身經百戰,誰會輕易認輸?
若真論起來,在偷情和被誣告卻不辯駁之間,還是前者更常見。
青櫻的眼珠憤怒地瞪了起來,嘴巴也嘟了起來:「臣妾與皇上牆頭馬上,與凌侍衛毫無私情,絕做不出此等腌臢事情!」
行吧。
興許真是小四冤枉了。
過了半晌,青櫻來瞅我。
「又怎麼了?」我問。
她語氣懇切:「臣妾想同您打聽一個人,他記掛我,恐怕不肯輕易投胎轉世。」
「誰?」
「御前侍衛,凌雲徹。」
???
4
我差人去生死簿上查了查。
皇家侍衛,叫凌雲徹的,沒找著。
我回想了一遍甄嬛的滴血認親事件,讓小鬼從宦官里找。
果然讓我找到了。
凌雲徹,酉時二刻到地府,似是忽而神志清明。
酉時三刻便急匆匆地喝下孟婆湯,踏上了來世路。
腳程快得像是有妖魔追在身後。
「這太監挺怪的,看著自己命簿上的紅線,臉都綠了。」
5
青櫻執意不肯去投胎。
「臣妾要等那少年郎來。」
「你不是同他恩斷義絕了?」
她便不說話了。
半晌,她又道:「我同弘曆哥哥,到底是不一樣的,我們曾如親兄弟般,又是結髮夫妻。」
皇后和皇帝如親兄弟般,那是什麼意思?
先帝四大爺迎娶十七爺做皇后麼?
青言青語,我有些聽不懂。
結髮夫妻,這我倒是體會過。
我同先帝,也曾是結髮夫妻,誤以為會白頭到老。
可惜。
不過與甄嬛、華妃不同,我一早就知曉,先帝是背信棄義、陰險狠辣之徒。
指望他能託付,全盤信任,無異於痴人說夢。
後宮深深,想要得到什麼,本宮自有手段。
青櫻為後十六年,竟還如此天真,莫不是烏拉那拉氏的血脈出岔子了?
我不禁嘆了口氣。
見我不說話,青櫻像是怕我不信,湊上前來開口:「臣妾同弘曆的情分當真與眾不同。」
大約是要證明,她慢吞吞地問:「姑母,先帝在您面前流過淚嗎?」
我見鬼似的看她。
青櫻便退回去,神色認真,隱隱含著幾分傲氣。
「弘曆在臣妾面前流過淚!」
荒謬感在得知青櫻的死對頭姈貴妃有四個孩子時達到了頂峰。
甄嬛有三個孩子都騎到了闔宮頭上。
青櫻的對頭竟然有四個!
「你是說,小四把眼淚給了你,把孩子給了她?」
青櫻點點頭。
「你仍覺得皇帝不喜愛她?」
青櫻和容佩一起點點頭。
先帝不喜愛宮女李金桂,連她生的兒子都丟棄在圓明園不聞不問,視之為恥辱。
可青櫻的對頭,小四「不喜愛」的姈貴妃,兒子卻被作為儲君。
兩相比較,青櫻怕不是魔怔了!
本宮累了。
這個侄女,還是交給她的少年郎吧。
左右小四年歲也不小了,應該過不了幾年就會下來。
不過彼時我還不知曉,小四那麼能活。
6
青櫻被小鬼安置在了別院。
本宮繼續等甄嬛。
「地府不比後宮,多的是禁忌之地,你們不得擅闖,也別亂走動。」
我叮囑道。
7
甄嬛入黃泉那天,我乘著金絲軟轎專程等她。
三十二抬大轎,都是眉目英俊的小鬼。
許久未戴的步搖,曼陀羅染好的綢緞,閻王爺親手題詞的摺扇。
碩大的夜明珠把奈何橋一半都照亮了。
孟婆在橋上嘰里哇啦亂叫。
「我這湯水裡的浮塵鬼魂都要看得清了!」
我懶散地擺了擺手:「誰讓你幾萬年不洗碗。」
小鬼跪在轎子前誠惶誠恐:「宜主子,今日是陽間要打過來了?!」
陽間沒打過來。
陽間的甄嬛款款走過來了。
沒我穿得好看。
瞧著太后的服制也不過如此。
「雖說人間未能斗過你,如今地府卻是我烏拉那拉氏為大。」
我一揚手,三十二位英俊小鬼齊刷刷低眉順眼。
三十年河西,也該輪到我氣盛。
我想過一萬次與甄嬛重逢的場面,心裡演習了一萬次要如何一言擊潰她。
沒想到,甄嬛只是瞥了我一眼,神色疲倦——還是那副令本宮討厭的模樣。
她沒提先帝那個老混帳,也沒提故人,更沒提她引以為傲的兒子:「烏拉那拉氏?」
甄嬛難得顯出一副糟心的表情:「宜修……你那個侄女我都不想說。」
???
賊人,怎敢出奇招?
本宮不甘示弱:「甄嬛,那是你兒媳!」
敵傷八百,我傷一千。
本宮與甄嬛雙雙負氣。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既然甄嬛來了,那她的好兒媳青櫻自然該去甄嬛那裡。
甄嬛推辭:「青櫻是烏拉那拉氏的人……」
「本宮的兒子可沒在她面前流淚。」
甄嬛聞聲一噎。
方才掉的場子可算找補回來了。
我差小鬼去請青櫻搬家。
小鬼匆匆而去,不一會兒大呼小叫著回來了:「不好啦,不好啦!」
「青櫻娘娘失蹤了!」
「聽說,是去了陵容娘娘的方向!」
8
「陵容?」甄嬛訝然出聲,「她竟也還在。」
安氏故去得比我還要早些,如今已過去人間幾十年。
我盤了盤手中的珠子,譏諷了聲:「托你的福。」
的確是托甄嬛的福。
本宮和安陵容思慮太重,兩碗孟婆湯也沒能忘掉陽世的不甘。
沒轍,只好留在這地府。
不同的是我仍有鬥志,向閻王爺討來了這差事,小鬼難纏,越斗越勇,反倒看開了許多前塵諸事。
安陵容卻已消沉,渾渾噩噩,戾氣漸長,經年累月後,成了地府里無人敢招惹的厲鬼。
「青櫻去尋她做什麼?」
我一早便叮囑過她,萬不可在地府里瞎逛,就是怕她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
她倒好,直接去招惹了最厲的來!
小鬼苦著臉,只管叫我去看看。
安氏的住處在很偏遠的地方。
她還清醒的時候自個兒挑的,說斗累了,不想看見人,哦不,鬼,嫌煩。
我和甄嬛一前一後走著。
「怎地,太后娘娘竟走在本宮身後一步?」
甄嬛年歲大了,嘴還是那張利嘴:「景仁宮為後,臣妾為妃,該走在您之後。」
一路吵著到了安氏的住處,甄嬛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閉嘴了。
眼前的庭院裡冒出滾滾灰霧,陰冷潮濕,院前一片破敗,雜草叢生,翻滾著的氣浪在庭院上方涌動,如同被關著的野獸在伺機而動。
她喃喃道:「陵容的院門,倒是別致。」
我點了點頭:「聽聞她自己搭的,瞧著像個杏仁。」
身後的甄嬛幽幽嘆了口氣:「她始終未放下。」
其實陰陽兩隔,大多數鬼到地府後記憶都會漸漸模糊,直到一碗孟婆湯下肚,前塵往事盡赴流水。
天大的事,命都沒了,也就看開了。
但安氏不同。
她時常穿著那件暖橙色的褂子,是進宮前借住在甄府時穿的。
戴著甄嬛曾給她簪的花,是殿選時簪的。
連院門都是令其斃命的苦杏仁。
她像一頭困在過去的怪獸。
怪獸此刻正在院子裡咆哮,我聽到一聲尖叫,像是青櫻。
「你是庶太妃,我是嫡皇后,你怎敢對我不敬?!」
9
我跨進院門時,安氏正在暴起。
「平日裡也無人敢在陵容娘娘面前提『皇后』兩個字啊,這,這……」小鬼抖得撲簌簌的,臉上驚慌失措。
說來也怪,我當年行至奈何橋上,安氏也曾跑來瞧我。
真瞧著我了,她也不惱,似笑非笑的,啞著嗓子喃喃了一句「終究是她贏了」,便轉身離開。
人間宜修的執念是先帝,人間安氏的執念是甄嬛。
興許是在意的人不同,神志不清的安陵容並未為難我。
可她卻對「皇后」兩個字反應很大。
就好像,曾經令她痛不欲生並非本宮,而是那一層皇后身份疊加在她身上的枷鎖。
眼見安氏口中的獠牙橫生,雙眸猩紅。
「你又是何人?!」
我剛伸手想攔,沒趕上青櫻嘴快:「本宮是烏拉那拉氏皇后,弘曆的妻子!」
祖宗,你惹她幹嗎啊?!
安氏歪了歪頭,像在思索,在悠遠的記憶里尋找著烏拉那拉氏是誰,弘曆又是誰。
「四阿哥……你是那個塞給三阿哥看不上,又塞給四阿哥的?」
青櫻不服:「本宮出身高貴……」
話音被安氏打斷:「高貴,高貴……爾等都是人上人,合該是我受屈辱……憑何辱我,憑何?!」
說著她便暴怒起來,身上的氣焰騰地升起了幾米高,桀桀磨著牙:「連爾小輩都敢瞧不起我!」
利爪倏地朝青櫻襲去!
「不好!」我驚呼,暴起的安氏,連我都摁不住,「快退——」
可青櫻卻像是腳步不利索般,由容佩扶著慢悠悠地轉身,安氏一爪子便拍了下去!
「啊!」
揚起的灰塵陡然升騰,我挾著身後的甄嬛和一眾小鬼直直退開數十步,扯袖遮住了臉。
待周遭安靜下來,我起身去看——
青櫻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步搖微微晃動。
她那忠心護主的大宮女容佩,和安氏一同消失了。
「你為何不躲?!」我厲聲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