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他:「我從不吃自找苦吃,也不盲目自大。」
「來此地,便是為了九仙草與燭龍雙眼。」
我將袖中的青涯交給他:「照顧好青涯,事情辦妥我便會去帶他。」
神鏡打開,修士們被一口龍氣全數吹出去。
謝淮睚眥欲裂:「青穗!」
我化出真身,展翅飛上空。
這一刻忽然想到了逄祁,如若是他在,我讓他出去等,他便出去等,不會有一句多言。
我有我的把握與分寸,不至於蠢到自尋死路。?
謝淮似乎總將我看得很弱,覺得我離開雲霞宗後,過的日子並不好。
我明明能輕鬆斬掉那些藤蔓,他卻非要幫我擋下一擊導致自己受傷。
已告知他我的真實身份,他的反應依然覺得我是要去送死。
我微微一嘆,腦袋被龍尾抽了把。
燭龍望我:「走什麼神,尊重一下對手!」
……
從上古神鏡里出來,是半個月後的事。
這一架打得我酣暢淋漓。
筋骨許多年都不曾如此舒展過,連忙揣著燭龍目趕往雲霞宗。
燭龍是一抹殘留的神息,它在神鏡里,鏡子不滅它便也不滅。
眼睛過段時間便長回來了。
我到雲霞宗時,青涯正玩得開心。
在演武大殿里將修仙弟子當馬騎,看見我,開心到尖叫連忙從那名弟子身上跳下來。
我看著那名修士迅速起身,緊張地張開雙臂追在身後:「小公子,你跑慢點!」
額頭青筋突突跳,我想到謝宛那日說的話。
「若她是神,你們個個豈不是要當場跪下去舔?」
不到一刻鐘,雲霞宗上下都知我回來了。
在這裡八年,我從未受過如此大陣仗的禮遇。
四名長老匆匆趕來,領著一眾弟子要對我下跪感謝。
他們已然得知真相,喚我上神大人,待我恭敬萬分。
和十幾年前,高高在上點我,不要仗著身份擺架子的模樣,如同天壤之別。
我受不起這個跪,皺眉擺手讓他們起來。
目光掃過去,不見謝淮。
我同他們告別,牽著青涯轉身要走。
長老慌忙起身攔在我身前,他們吞吞吐吐,想請我在雲霞宗留下再作客一段時間。
我覺得好笑:「五年前我走時,可沒有一位來留我的。」
他們面面相覷,尷尬至極,不敢應聲。
走出大殿時,我碰上了姍姍來遲的謝淮。
他十分急切,面容蒼白消瘦不少,看見我止步在原地。
謝淮艱難一笑:「要走了嗎?」
「對。」
我以為他也要留我,不曾想,謝淮只說他送一送我。
到山腳時,我們沉默相對許久,我開口:「就到這吧。」
謝淮點點頭,從懷中拿出枚玉佩。
很普通的款式,邊上缺了一角。
刻的是個福字,穿著鮮艷的紅繩。
他將玉佩掛上青涯脖頸,蹲下身,揉了揉他額頭問:「能抱抱你嗎?」
這回青涯沒有拒絕,張開雙臂坦然地回擁他。
走出很遠後我回頭,依稀還能到謝淮站在原地。?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
番外
1
從上古神鏡出來後,謝淮因毒素作祟昏睡了一段時間。
他會反覆做同一個夢。
夢見自己左手牽著青涯,右手與青穗十指相扣。
他們一家三口走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上,走入煙火氣息的人間。
青涯指著糖人吵著要買,他專心致志地給青穗挑簪子,耐心地哄青涯再等等。
他的夫人挑了素支釵,別在烏髮間,問他好不好看。
有時夢中場景一轉,主峰里溫馨的小院。
他推開門,裡面亮著燭火。
青穗懶洋洋地在躺椅里,旁邊小榻上,青涯四仰八叉睡得正香。
見他回來,她起身倒了杯茶給他。
又問他近日去了什麼地方,他們低聲講著話,影子在地上交疊。
這樣的夢,謝淮斷斷續續做了幾十年。
後來偶爾也會夢到,青穗問自己,能否為她傾其所有,想盡辦法地籌謀。
謝淮看到夢裡的自己,大聲堅定地告訴她能。
甚至更早之前,在顧湘靈剛回來時。
他沒因心中的糾結和逃避不敢去見青穗,沒讓她一日復一日地等著自己。
可惜這都是夢。
謝淮的修為到了化神期便停滯不前,再怎麼閉關都無法突破。
謝淮有跨不過去的心魔,細追下去,要論到入仙門前。
一百七十二歲這年,謝淮將掌門之位交給謝宛。
他離開雲霞宗,遊歷人間尋自己道。
十幾年裡,謝淮走過了無數地方。
走過出生地江南,想起自己出生於富商之家,母親是謝老爺身邊的家生婢。
那時世道不太平,時常打戰,兵荒馬亂妖魔作祟。
鄰國的鐵騎踏進江南,富商為逃命,只攜妻子與嫡子,卷著家當連夜乘船北上。
謝淮和娘親都被丟下了。
娘親不死心,打算帶他一路北上追夫。
江南到京城需要走兩個多月,吃了無數苦後,娘親才明白。
路程雖算不上很遠,可他們娘倆走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到京城。
他們在燕城落腳,為生存娘親支起一個小小攤子,每日早出晚歸賣涼糕。
生意時好時壞,勉強只夠餬口。
冬日來時,謝淮連身厚襖子都沒有。
凍得手腳生瘡,縮在娘親懷裡瑟瑟發抖地取暖。
米湯稀得填不飽肚子,謝淮大碗大碗的喝,到了半夜還是餓得受不住醒來。
外面太冷太冷,桌上的水凍結成冰。
謝淮將袖子一角塞進口中,抿著抿到睡過去。
孤兒寡母,還容易招人欺負。
好在隔壁的屠夫李叔是個仗義的人,時常幫襯他們母子,趕著走那些不懷好心的地痞流氓。
謝淮記得自己的爹,生得俊逸,一派風流之姿。
但李叔委實難看,臉大脖子粗,一雙小眼睛,笑起來滿口歪牙。
娘親說不能以貌取人。
李叔時常來找娘親,每次一來,都會給他個銅板,將他支出去玩。
謝淮攢著銅板一個都不敢花,他每次出來晃蕩,碰見捏糖人的老頭出攤,便蹲在他面前瞅著。
老頭手藝很好,每個糖人都捏栩栩如生。
謝淮記得原先在家中時,爹爹將他抱在膝上喂糖糕,吃完再飲上一杯溫熱的紅棗茶,手腳都跟著暖起來。
濃郁香甜的味道,令人魂牽夢縈。
他數著手裡的銅板,幻想著有天找到爹爹時,讓他帶自己來老頭這買糖。
就像路過的那一家三口般,買三個小糖人。
一個像娘親,一個像他,還有一個是爹爹。
被屠夫關照的日子沒能持續多久,屠夫的娘子打上門來,揪著他娘往門外拖。
邊打邊罵,臭*子,爛貨,各種污言穢語不堪而耳。
他憤怒地衝過去想保護娘親,瘦弱的身板被屠夫娘子一巴掌扇暈過去。
後來他與娘親又離開了燕城,顛沛流離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聽說江南被收復,敵人退兵,不少人都回去了。
娘親抱著幾分希望帶著回到江南,只可惜他爹沒回來,亂世之中了無音訊。
娘親帶著他,去投奔鄰城的親戚。
謝淮已記不大清那段時間的日子,只記得依舊艱苦。
直到他喚作舅母的人,將娘親嫁給了個鰥夫。
娘親出嫁,他卻被扔下了。
謝淮一路哭一路追,從天亮走到天黑,走了四十多里路,磨得滿腳都是血泡才找到鰥夫家。
他不肯走,一日日縮在鰥夫家門口。?
謝淮在外面哭,娘親便在裡面哭。
熬了四天,鰥夫終於受不了將他拎進家中。
謝淮過上了有生以來最幸福平穩的一段日子,吃得飽,穿得暖。
天黑下來,娘親坐在油燈前補給鰥夫補衣衫,謝淮坐在她對面,一口一口慢慢吃著熱騰騰的湯麵。
她嫁進來時,這個家破落髒亂。
不過一個月時間,便被他巧手的娘親收拾得整整齊齊。
第二年秋天,娘親給鰥夫生了個女兒。
隔年又生了兒子。
家裡變得十分熱鬧,謝淮幫著帶妹妹弟弟,幫著分擔家事。
直到村裡發生了怪病,接連不斷地死人。
巫醫占卜,說是這個村子裡的人得罪了天神,被降下懲罰。
解決之法,便是三個月供奉四名童男童女到山頂的羅娘娘廟。
供滿兩年,罪孽自消。
2
起初沒人願意,但逃出去的人家隔天便全斃命了。
人越死越多,大家開始慌了。
第一批童男童女送過去後,災厄果然消停。
接著第二批,第三批。
很快輪到了鰥夫家。
鰥夫坐在門前,深沉的目光看得謝淮恐懼到發顫。
他哀求鰥夫,哀求娘親不要將他送去祭給羅娘娘。
妹妹在地上爬,弟弟在床上哭。
家裡殺了只老母雞,雞湯燉得又鮮又香。
娘親抖著手給他盛湯,她說:「娘親不會將你送去的,娘親怎麼捨得將你送去……」
她說這話時,淚珠砸進了湯碗里。
謝淮在羅娘娘廟中醒來時,那妖怪吃到了第三個孩子。
濃郁噁心的血腥味蔓延,起初還能聽到慘叫,慢慢弱下去,最後只剩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嘎吱咀嚼聲。
謝淮抬手一摸,借著照進來的月光看到塊染血的殘布。
他以為自己也要死在這。
羅娘娘廟裡是供奉著神的,後來戰亂,香火斷了,神像毀了。
小小的謝淮躺在血泊里,耳邊是妖怪吃人。
他流著眼淚,摸著領口口那塊缺了角的玉, 望著損毀的神像, 嘴唇張合, 反反覆復無聲地問。
如果神明真有靈, 能不能救救他, 能不能救救他!
老天似乎聽到他的祈求,岳成霖出現在這破廟中。
他殺了妖怪, 救下自己。
最絕望的那刻, 神明顯靈了。
岳成霖問他, 想跟自己走,還是回家去。
謝淮想了想,他想回家看看。
天亮起,娘親如常般按時起床,打水清洗, 燒飯做菜。
清晨第一縷陽關升起時, 她正在喂小妹吃早飯。
一口一口哄著, 眼底溢滿溫柔。
她好像忘記了, 昨晚剛送兒子進鬼門關。
謝淮渾身發冷,他仰頭看岳成霖:「我跟你走。」
3
謝淮來到昔日的馬家村, 一百多年過去。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故人早已成了一抔黃土,昔日的羅娘娘廟早已淹沒在歲月更替中。
走到這裡, 他忽然才憶起。
原來被放棄是這種感覺。
因為不夠重要,所以才會被捨棄。
她甚至不曾竭盡所有地為自己努力過一次, 只是一邊歉疚,一邊送走了他。
漫漫仙途里, 他早已遺忘童年時的不堪。
記得最多是肩上的責任,是作為大弟子的榮耀。?
他回想起剛與青穗做夫妻時, 想的是, 凡人壽命不過短短數十載。
於修仙者來說,不過是揮指一彈。
就當憐憫她。
不, 是就當憐憫他。
原來他才是神明生命中, 滄海一粟的存在。
謝員外拋妻棄子離開時,是個春天。
那時他還年幼, 不知一次離別便是永別。
青穗拿和離書走時, 也是個春天。
他一直在等春歸。
可隨著歲月流逝的春日不會再回來。
幾十年間,謝淮走遍天涯海角。
他隱隱感到自己大限將到,心裡只剩一個模糊的念頭。?
分別近百年, 他再未見過青穗一面。
他想再看她一眼, 就一眼也好。
謝淮最後落腳地依然是江南,他找了間茶舍, 臨窗而坐。
小二送來茶水與與甜糕, 謝淮拿起一塊抿進口中。
軟綿香甜的味道, 與記憶中極為相似。
他垂眸,望著杯中透亮的茶水,又抿了一口。
窗外街道上, 行人擦肩接踵。
謝淮忽然聽到個熟悉的聲音。?
「不買了, 你已經吃了八支糖!」
「娘!逄祁……」
「嘿,你求我也沒用,你娘不肯啊!」
謝淮如墜夢中, 他放下茶杯緩緩轉頭,視線越過重重人群,終於看到魂牽夢縈的那個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