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門外的海棠,是我的人。」
「前去尋找齊貴妃的梨雪,也是我的人。」
「我便是再拖延上半個時辰,齊貴妃也不會接到消息,趙長生只能無助絕望地在那屋子裡等待妖僧前來毀她清白,然後,再被齊貴妃,以及一眾上京城的夫人們撞見這樁醜事。」
「嬤嬤,我既然布了局,自然會做到萬無一失。」
安嬤嬤不解:「那……娘娘您還在猶豫什麼呢?」
「我在猶豫什麼?」皇后喃喃重複了一遍,接著,又是長久的沉默,「我出生名門,父親是文官之首,母親是誥命夫人,我的祖父更是天下讀書人的表率,世人尊稱他為雲山大儒。」
「我四歲被送到雲山,由祖父親自教導。」
「十二歲回京,才女之名,名冠京師。」
「我曾在國宴上,與三國使臣唇槍舌辯,揚我大盛國威。」
「那時,不過也才十五歲。」
「十七歲那年,我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妃。」
「太子尊我,敬我,東宮除了我以外,再無其他女子。」
「我曾一度以為,那是因為他愛重我……」
話音止,山里起了風,嗚嗚咽咽。
皇后的聲音很輕,伴隨風聲,傳進耳朵里,宛如一聲嘆息。
「嬤嬤,本宮好像被劈成了兩半。一半還是從前那個驕傲自負,名響京師的雲氏阿滿。另一半卻是嫉恨如狂,詭計多端的後宮毒婦。」
「我明知錯不在她,亦不在她阿娘。」
「我明知犯錯的另有其人。」
「嬤嬤,我怎能不猶豫?今日一旦計成,我便親手殺死了曾經那個但求行事無愧於心的雲氏阿滿了……」
安嬤嬤聽聞此話,心疼哽咽:「娘娘……您何苦為難自己?您乃大盛皇后,本該萬事順意,無愁無憂的呀。」
「是啊,」皇后的聲音帶著不加掩飾地自嘲,「我一生順遂,未曾嘗過難受滋味,所以才不知道,原來所謂的自負清傲,不過是一件披在身上的假衣裳,我其實與旁人沒什麼不同,受不得委屈,那一點委屈輕易就會令自己變成曾經最為不恥的那種人。」
「娘娘,您、可是後悔了?」
皇后沉默不語。
安嬤嬤聲音微昂:「娘娘!此刻後悔還來得及!」
皇后發出一聲苦笑,再開口時,語氣已然恢復成往日熟悉的恬靜。
她道:「去安排吧。」
安嬤嬤激動不已:「是,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該怎麼做!」
20
茶壺裡的水,早被我喝光了。
海棠重新燒來一壺,給我倒上:「公主,喝點水吧。」
就著她的手,我一飲而盡。
裡面果然放了解藥。
喝下去沒多久,我身上難耐的燥熱得到緩解。
海棠又藉口我出了許多汗,用熱水給我擦身子,順勢將抹在我身上的香膏擦得乾乾淨淨。
不多時,梨雪請來了齊貴妃。
見我基本已無大礙,齊貴妃忙著給三皇子相看王妃,沒多停留,很快就走了。
齊貴妃走後,三皇子來尋我,告訴我說:「方才在山上斬殺了一名妖僧,回來便聽母妃說你身體不適。」
我道:「方才只是睏倦了些,現下已大好,許是秋風吹得人涼,犯了秋乏的毛病。」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既覺得涼,便多穿些。」
大氅的尾巴拖在地上好大一截。
我穿不好,解下來,還給他。
「三皇兄,我們去登高吧,」我回頭吩咐梨雪和海棠,「你們不必跟來。」
她倆乖巧答:「是。」
三皇子將大氅搭在手臂上,任由我拉著他出門。
我們順著山間小路往前走。
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身後。
我問他:「那個妖僧是怎麼回事?」
他以為我好奇:「父皇當年北巡,在道稷山附近,遭僧人埋伏刺殺。」
「父皇大怒,從此打壓佛教,下令焚寺殺僧。」
「許多僧人懷恨在心,這些年來,一直伺機想要作亂報復。」
「莫要與僧人扯上關係,」三皇子叮囑我,「父皇最厭僧人。」
原來如此。
皇后娘娘不愧是當年上京城最負盛名的女子,坑起人來,果真不留一絲活路。
她專挑僧人毀我清白,再由齊貴妃和一眾夫人撞破醜事,誣陷我與僧人有染。
此事一旦發生,恐怕皇帝根本不會聽我的解釋。
我身負污名,難以想像將來會有怎樣的下場?
細想之下,不覺頭皮發麻。
爬到半山腰,我們在一座涼亭中休息。
此處風景甚好。
能看見低矮處群山起伏,枯葉紅楓,層層秋色。
我憑欄而望,腦中忽然想起梨雪和海棠。
我曾以為,她們是齊貴妃派來監視我的人。
沒想到竟是皇后的人。
她們跟了我許多年。
原來從那麼早以前,皇后就在我身邊安插了人手。
我神遊天外,只聽到身後傳來絮絮的說話聲,沒仔細聽到底說了什麼,直到三皇子伸手掰過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起臉來面向他。
「你今日很奇怪,同你說話,你總是出神。」
「如此心神不寧,你在想什麼?」
我是坐著的。
他是站著的。
我仰頭看著面前這張臉。
俊朗,堅毅。
除此之外,我還知道,眼前這個人,不光長相優秀,而且出身高貴,身負軍功,雄才大略,人品貴重。
他是皇帝最疼愛的皇子。
百姓心中最有威望的鎮北王。
還有,最關鍵的一條,他的眼睛裡,有為我而生的擔憂。
「三皇兄,你沒有想過取太子而代之嗎?」
大逆不道的話,好似平常交談一般,順著心意問了出來。
三皇子陡然目光如炬,盯著我,似要將我洞穿。
我坦然與他相視。
他眼睛裡漸漸多出許多無奈,仿佛拿我莫可奈何。
他凝視著我,亦坦然道:「倘若太子無德無能,我會想取而代之。」
「可是,太子並非無德無能之輩,他心懷胸襟,寬厚仁德,勤政愛民。」
「皇后娘娘將他教養得很好,既如此,我此生便永不會生出其他念想。」
「他是未來的君王,亦是我的兄長。」
「兄弟鬩牆這種事,帝王家已經發生得夠多了,我不願再平添一筆。」
他說得很對。
我淡淡「哦」了一聲。
三皇子伸出一根手指,企圖撫平我眉間的憂慮。
他問我:「為何悶悶不樂?」
並非什麼問題,問了就能得到答案。
我偏頭,避開他的觸碰,假裝繼續欣賞風景。
他忽然用掌心蓋在我的腦袋上。
「長生,即便我只是鎮北王,亦能護你周全,莫怕。」
從掌心滲透出的火力,燙得我的心尖都跟著戰慄了一下。
這世上唯有兩個人會護我周全。
一是阿娘,她已經死了。
二是我自己,我永遠不遺餘力救自己於水深火熱。
我不相信還有第三個人。
儘管他掌心的溫度,好像真的能抵禦秋寒,叫人貪戀,不願再去思考,因為只有不去思考,才無需動甩開他的念頭。
21
人性經不起賭。
皇后只是這一次打消了傷害我的念頭,難保下一次她不會重新撿起這個念頭。
我以為,我懂人性,亦懂皇后。
登高宴結束後的第五日,皇帝早朝期間,皇后一身素衣敲響了宮門外的登聞鼓。
鼓聲咚咚咚咚,如千軍萬馬奔襲而來。
聽到的人,無一不駐足,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登聞鼓已經有許多年未曾響起。
早在先皇帝時期,就設了鼓大人一職,負責在登聞鼓下辦公,為百姓解決冤屈。
那些想要敲鼓的百姓,往往摸不到鼓槌,就被攔了下來。
所以,登聞鼓響,聽到的人都覺意外。
鼓聲響了許久。
鼓大人跌跌撞撞來報,說敲鼓的人,乃是當今皇后娘娘。
難怪!
皇后要敲登聞鼓,誰能攔得住?
滿朝文武,連同皇帝,一頭霧水。
余雋鶴親自走了一趟。
到了宮門外,看見皇后的穿著,嚇得直接跪地上。
皇后的頭上沒戴一根釵子,秀髮披散著,身上穿著白色素衣,首飾也全都摘了下來。
這分明……是罪人的打扮!
余雋鶴冷汗如瀑,預感有天大的事要發生。
他戰戰兢兢喊:「陛下請皇后娘娘前往太明殿,娘娘有何冤屈,皆可在太明殿上言明,陛下定會為娘娘做主。」
皇后放下鼓槌,冷然道:「走吧。」
太明殿上,文武百官自成兩列,皇帝端坐龍椅。
皇后走進殿中,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她行跪拜大禮,爾後,直起腰來,抬首,注視著上方的帝王,朗聲道:「臣妾有狀要告。」
起初得知敲響登聞鼓之人是皇后時,皇帝有過驚訝。
但,登基二十餘載,經歷過大大小小的風波不計其數,早就磨礪出他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心境。
故而,當皇后真正跪在太明殿中,皇帝的心沒有絲毫紊亂。
他視皇后如同臣子,出聲詢問:「狀告何人?」
皇后答:「當今聖上!」
滿殿譁然。
相比起文武百官的驚愕,皇帝反而顯得格外平靜。
他俯垂視線,從高位上遙遙注視著皇后,臉上沒有憤怒,沒有不虞,只有屬於帝王的威儀。
皇帝一言不發。
朝臣們回過神來,靜若寒蟬。
原本嘈雜的朝堂忽然間鴉雀無聲。
「皇后,回你的廣安宮去。」皇帝冷漠地下達指令。
帝王的威嚴不容挑釁。
他給予皇后一個反悔的機會,然而,皇后充耳不聞。
她雙手枕額,再度伏身叩拜,聲音朗潤如晨鼓暮鍾,響徹太明殿。
「臣妾狀告當今陛下趙沉淵搶奪僧人之妻,為泄私憤,焚寺殺僧,以僧婦之女為要挾,逼迫僧婦婉轉承歡,且將僧人之女奉為六公主,記入皇家玉牒,此舉有違祖制,喪盡天良,不孝祖先,枉為人君!」
朝堂上,落針可聞。
下一秒,沸反盈天。
「竟有此事……」
「六公主竟非陛下親生!」
「荒唐!竟還冊封她為太平御公主!」
「攻訐夫君,彈劾帝王,雲山大儒當真教出一個好孫女來!」
「陛下糊塗,怎可行如此荒誕之事?」
「焚寺殺僧,原是為搶奪僧人之妻,實乃昏君所為,昏君!」
朝堂亂成了一鍋粥。
原本四平八穩的皇帝,在聽到「搶奪僧人之妻」這句話時,眼中驟然烏雲翻滾。
「來人!」他冷肅的聲音,像寒風吹進骨頭縫裡,令人遍體生寒,「皇后狂悖,以下犯上,藐視君王,不可承天命,今廢后,貶居儀門宮。」
儀門宮乃冷宮。
皇后聽此召令,面不改色:「臣妾自知有罪,故以罪人之姿入太明殿,臣妾願承陛下之怒,歸還鳳印,然則,陛下之罪,當受何罰?」
皇帝勃然大怒:「朕乃天子,萬民之主,若朕有罪,唯有天罰!」
皇后高呼:「天子與萬民同罪!」
此話一出,滿朝皆驚。
太子噗通跪地:「父皇恕罪,母后絕無不敬之心,望父皇饒過母后這一回,兒臣願代母后受罰。」
「閉嘴!」皇帝怒訓太子,「母之過,子承其責,有母如此,你如何當得了我大盛儲君?」
皇后聞言,輕蔑而笑:「陛下大可不必拿太子威脅我,臣妾既敲登聞鼓,便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
「今日入太明殿者,非循規蹈矩雲皇后,乃京師名流雲阿滿!」
皇帝好久不再說話。
他滿目猩紅,怒然盯著皇后,緩緩自龍椅上起身,反手抽出御前侍衛腰側的佩刀。
刀出鞘。
刀鋒劃在冰冷的地上。
群臣見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陛下息怒啊!」
大殿之上,此起彼伏,全是求情聲。
朝臣們跪了一地。
膽子小的,早已嚇得癱軟。
太子膝行至皇帝跟前,抱住他的腿,乞求他饒過皇后。
皇帝的神色,無半分動搖。
他拖著刀,一步步行至皇后跟前,將刀刃架在皇后的脖子上。
「雲阿滿,」他的聲音,除了徹骨的冷意,再不剩什麼,「臨死前,你需記住一件事,崔氏是我趙沉淵的才人,她從來只屬於我,她的女兒趙長生,是我的女兒,是大盛王朝六公主,是朕親封的太平御公主。」
「不是!!!」
這聲「不是」並非出自皇后之口,而是來自殿外。
太明殿內,滴水成冰。
突然闖入的聲音,令本就感覺快沒了老命的朝臣們,心都懸了起來。
他們瞪著眼睛,抻著脖子朝殿外看。
殿外,一道影子逆著光。
那道影子看上去消瘦而單薄,但,她站得筆直,像從未曾真正彎下過脊樑。
那是我,趙長生。
22
太明殿內,跪了一地的人。
他們全都看著我。
那些視線里有緊張、有忐忑、有恐慌、有審視、有好奇。
唯獨只有一雙眼睛,灼熱的溫度,越過眾人,令我一眼捕捉,難以忽視。
我望過去。
是三皇子。
他亦跪在地上,卻抬首望著我。
如同八歲那年一樣,他的目光里有諸多情緒,皆隱沒在平靜之下,我依然看不出此時他在想什麼。
我與他短暫一視,便移開了視線。
我的目光落在中央那道明黃的身影上——大盛王朝的君王,趙沉淵。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每走近一步,他的瞳孔便劇烈收縮一次。
當我終於走到他面前,停下。
他望著我,眼神里有凌冽的痛意。
他應是猜到了我的來意,形容間竟出現了困獸般的狼狽。
他掙扎著,徒勞地想要阻止。
他道:「長生,莫要自掘墳墓,你阿娘定不願見到。」
我直視他的眼睛,好叫他能夠清楚地看見我的意圖。
我沒有絲毫猶豫,決然將話扔到他面前。
我道:「你不配提起我阿娘。」
他驀然一顫,手中的刀,仿佛再無力提起,刀刃杵在地上,用這點微末力量支撐他能夠繼續站立。
我心中湧起一股快意。
這種快意很鋒利,它將我割碎,但它亦讓我感覺到粉身碎骨的酣暢淋漓。
我筆直站立在大殿中央,高高昂起頭顱,如同起誓般,放聲道:「我,大盛王朝六公主,趙長生,我的生父乃道稷山寒山寺還俗僧人余心安,我的母親曾是大盛王朝太子殿下的貼身女婢崔風素,大盛君王趙沉淵殺我父,辱我母,栽贓我父謀刺君王的罪名,焚寺殺僧,以泄私憤。」
「趙沉淵所作所為,有失君德。」
「今我願跪於太明殿下,望蒼天有眼,明君聖裁,還我父之清白,還我母之遺骸,還我之姓氏,盼君王自省其身,以贖昭彰之罪!」
我鄭重跪下。
所跪的方向,不是趙沉淵,而是太明殿上那張曾坐過數代君王的威嚴龍椅。
於是,太明殿中僅剩一人還站立。
沒有人敢抬眼去看帝王此時的臉色,所有人的腦袋都深深埋在地面。
仿佛過了很久。
才再次聽到皇帝的聲音。
他道:「退朝。」
皇帝要見我。
御書房內,龍涎香安靜地飄蕩成一縷薄煙。
三皇子跪在御案前。
我忽然想起,似乎他最近出現在我面前的姿態總是跪著的。
上一次,在太明殿,他只跪了膝蓋,肩脊是挺著的。
這一次,他不光膝蓋跪著,整個人都埋了下去,腦袋磕在地上,跪得直不起腰來。
皇帝並未搭理這個他一向疼愛的兒子。
他面前堆著一摞摞奏摺,在我進來之前,他如常批覆著這些奏摺,仿佛不曾為任何事分心。
直到我走進去,立在他面前。
他才合上奏摺,放置一旁,站起身,淡淡睨了三皇子一眼,對我道:「這是他第二次跪在朕面前替你求情,第一次是因朕拒絕賜你公主府,他也這般求朕收回成命。」
「那次,他挨了二十杖責。」
「可惜,他同當年的朕一樣,不長記性。」
我頭一回聽說此事。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挨過杖責。
回想起來,他受完杖刑,修養身體那一陣,我應該正在謀劃瓊英山選駙馬一事吧?
我飄遠的思緒被皇帝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我也曾跟他一樣跪求我的母妃,求她放過你阿娘。」
「母妃允了我的請求,給出的條件是,讓我斷了對你阿娘的念想。」
「為了護你阿娘的性命,我放她離開。」
「我以為,她能活著,我便別無他求。」
「直到後來在道稷山再次遇見,她嫁了旁人,懷了你。」
「那時方知,我並非別無所求,我求她可以是我的。」
「朕乃天子,憑何看她愛旁人?」
說到這裡,皇帝停下話語。
我冷冷看著他,除了覺得他的話很可笑外,再無動於衷。
他不在意我的反應,目光落在我的臉上,靜靜看了一會兒,眼中露出綿長的溫柔:「長生,你長得像你阿娘。」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樣的話。
第一次,我強迫自己忍耐。
這一次,我無需再忍,不客氣地回懟他道:「我是阿娘和父親的孩子,雖長得像阿娘,但我的性子隨了父親。」
「阿娘的心愿是盼我一生平安順遂,故而為我取名長生。」
「我不想忤逆她,不想她死後依然為我擔憂。」
「所以,我聽她的話,打小隻想為自己謀一份安身立命之所。」
「我原本只想離開皇宮。」
「可是,原來……我並非真的甘心。」
「機會一旦放到我面前,我會像父親那樣豁出性命,在所不惜。」
「你是帝王,是天子,我無法撼動你的地位,可是,從今往後,史書上必有你濃墨重彩的一筆。」
「後人將知你的卑劣。」
「那是你無論如何無法遮掩的真相。」
我痛快地宣洩著心中的憤恨。
皇帝的表情沒有任何起伏變化,只是在我說完話後,平靜地問我:「你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何下場?」
我揚起一抹惡劣的笑容,回答他道:「阿娘常說一句話,她說,心安之處是吾鄉。」
「我的父親叫余心安。」
「陛下,我死得其所。」
伏跪在地的三皇子抬起頭來,他的目光銳利地射向我。
這一次,我竟然好像看懂他了。
他恨我決絕,恨我不留一絲餘地。
23
我抱著必死之心,橫衝直撞。
但求復仇,不計後果。
長慶三十一年,皇帝頒了罪己詔。
詔書云:朕在位三十餘載,勤政,未嘗懈怠。
以民心所向,行天子之責。
免賦役,治旱災,察民情,驅北狄。
朕之功勳,自詡當得一代明君。
然則,朕以己之私,困吾生至愛,致其哀傷而亡。
朕之罪,不可恕。
今朕引咎退位,傳位於太子。
太子寬厚仁德,當以朕為鑑,克私慾,大愛天下,躬身黎民,社稷為重,寬慰朕心。
同一年,皇帝退位,太子登基。
此後經年,先皇獨自居住在京郊明德山莊,畫地為牢,不曾離開半步。
得新皇恩准,我的名字從皇家玉牒上划去。
他冊封我為縣主,賜道稷山為我的封地。
我終於可以離開皇宮,離開上京,回到阿娘和父親生活的地方。
臨行前,我去拜見先皇后,她如今已是太后。
我將梨雪和海棠還給她。
她擺手,讓她二人退下。
我們誰也沒提登高宴那日之事。
我們提起阿娘。
太后從前掌管後宮的時候,從未苛待阿娘與我。
儘管阿娘位份低,皇帝很少來承澤殿討阿娘的嫌,阿娘形似後宮棄妃,但我們的日子其實過得不算艱難。
該給我們的照拂,皇后從未少給。
提起此事,皇后一笑:「本宮照拂你與你阿娘,只因不願把你阿娘逼得向皇帝妥協,本宮有自己的私心,當不起你的感念。」
「本宮不喜你阿娘。」
「先皇本是明君,因為你阿娘,他變成一個失去理智、面目可憎的平庸男子。」
「本宮將這帳算在你阿娘頭上,不過,本宮很慶幸,本宮未因先皇而變得面目全非。」
「本宮比他強。」
拜別皇后,我去見齊貴妃。
先皇遣散後宮後,諸如齊貴妃這般的妃嬪,可以出宮跟隨兒子一起生活。
她馬上要離開沐晨宮了。
我也將離開住了十多年的薇花殿,前往遙遠的道稷山。
這一次恐是我倆最後見面。
我與齊貴妃素來沒有什麼好說的。
她習慣用冷漠的態度對待我。
我也習慣在她面前不說話。
我們互相坐著,各自喝了一盞茶。
見時間差不多了,我起身,鄭重向她行了三叩大禮:「感謝母妃這些年的照拂,長生在此拜別母妃。」
她問我:「你何時走?」
「車馬都已準備妥當,即刻便要出發。」
她說:「哦……這麼快……」
我道:「母妃保重,長生告辭了。」
她好像沒有反應過來,看我走了一會兒,才對著我的背影喊:「欸!」
我停住,回頭問她:「母妃可還有別的吩咐?」
她道:「你雖從公主成了縣主,但,但…你阿兄是鎮北王,你記得吧?」
我一愣。
見她眼尾紅紅的,心一軟,朝她笑道:「多謝母妃。」
她說:「走吧,走吧。」
我再度走出幾步,又聽她喊:「欸!」
我回頭。
她說:「本宮以後就住在鎮北王府,你、你若回京……找得著鎮北王府的路吧?」
我應當不會再回上京了。
但,她殷切瞧著我,我不忍傷她的心,答道:「找得著。」
她說:「那就好。」
「母妃,我真要走了。」
她囁嚅一瞬,低聲說:「好。」
這一次,我未曾回頭,她在我身後喊:「長生,記得回來看望母妃。」
24
皇宮外,車馬拖著我的行李。
新帝妥帖周到, 知道稷山路途遙遠, 為我配了一隊護送的人馬, 以及伺候我的僕從侍女。
我登上馬車。
馬車裡坐著三皇子。
他說要送我一程。
他將我送出去很遠, 後來,又執意將齊安留給我。
他說:「此去山高路遠, 有齊安陪著,我放心一些。」
我推脫不過, 只好由著齊安跟隨。
行了半月的路, 才來到道稷山。
真正安頓下來, 已是大半年後。
這半年來,京城的信, 一封接一封,皆來自鎮北王府。
那些信,我從未拆開, 連同信封一起燒了。
我知道, 我的舉動都在齊安的眼皮子底下。
我不介意, 甚至希望,他能將看到的一切,盡數彙報給他的主子。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那樣做,因為, 那些信依然一封接一封,不曾間斷。
後來,我給齊安一封信, 叫他給鎮北王帶去。
他很激動, 單膝跪地, 高聲保證:「屬下一定帶到!」
這句話說得慷慨激昂。
我沉默了一會兒, 才對他道:「你的主子看完信後, 無論問起什麼, 你回答他, 今將齊安歸還, 莫要再派人來監視。」
齊安驀然一愣,眼裡激昂的神采,如澆了水的火焰, 灰撲撲熄滅。
他垂下腦袋, 答:「是。」
齊安策馬走了。
給他的那封信, 裡面裝著一張白紙。
鎮北王那樣聰明的人,一定知道, 我未曾回復過的信件, 就是我的答案。
他不該再寫信來。
我看著齊安的身影一點點遠去, 一點點變小。
快要入冬了。
道稷山應是快要下雪了。
風吹在人的臉上, 冷冰冰的。
我忽然想起一道灼熱的溫度,心尖不覺戰慄了一下。
這場雪不知何時下下來?
照往年的經驗,上京城的雪要比道稷山晚上一陣,不知齊安將信送到他手上時, 是趕在雪天之前,還是雪天之後?
希望是下雪之後吧。
因為下雪之前,上京城總是颳風。
那些風,嗚嗚咽咽, 聽在耳里,像誰在哭。
聽著不好,太叫人心碎了……
備案號:YXXB4PyKWMYpB0SpK7WyQI8W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