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王朝有宮規,無論尊卑貴賤,誰生的孩子由誰撫養。
阿娘是後宮最沒地位的小才人。
自打我出生,就跟她一起居住在無人問津的承澤殿。
我八歲那年,太醫診斷阿娘得了重疾,命不久矣。
那天,阿娘跳入太液池,救起落水的三皇子。
她救了三皇子的命,自己卻溺斃在太液池中。
宮裡謠言四起,人人都說:「三皇子踩著崔才人的腦袋,把她踩進水裡,這才得以爬上岸。」
他們煽風點火,我卻心知肚明,阿娘是故意為之。
她用自己的一條命,換她死以後,我能被三皇子的生母齊貴妃收留。
阿娘好傻。
她以為給我鋪了一條路。
她忘了。
沒娘的孩子,日子苦。
1
我天生耳力出眾。
在一定範圍內,只要集中注意力,就能排除雜音,隔著亭台樓閣,偷聽到別人講話。
我聽到齊貴妃跟她的大宮女青芙商量,要將我送去碧芳宮,給莞嬪娘娘照顧。
「長生雖小,卻也到了知世事的年紀。」
「若她當真聽信謠言,以為是擎兒害死了她的母親,難保不會懷恨在心。」
「我若養她在沐晨宮,豈不為我兒養出一個禍患來?」
「還是送去給菀嬪吧,叫她離擎兒遠一些。」
齊貴妃的話,門外的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不由得想起那日阿娘的屍身被打撈上岸。
地上泅濕一灘水,阿娘睡在水中間。
太液池的水將阿娘泡得沒了人味兒。
她腫脹得像發胖過頭的白面饅頭。
我擠過人群,撲在她身上,哭喊著阿娘。
她沒有再像往常那樣溫柔地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而是雙眼緊閉,渾身散發冰冷的寒意。
我的阿娘,再也無法睜開眼睛了……
她豁出一條命為我掙得出路,我怎能辜負?
丫鬟進屋通報:「貴妃娘娘,六公主在門外求見。」
「她怎麼來了?」齊貴妃放下茶盞,才道:「喚她進來吧。」
沐晨宮富麗堂皇。
齊貴妃居住的無瑕殿更是暖香熏人。
原來,屋內不止她一人,還有一個一直未曾出聲的少年。
我的目光方才只是往那少年的方向一瞥,便被齊貴妃打斷道:「六公主怎麼來了?」
我收回視線,規規矩矩行禮:「見過貴妃娘娘。」
齊貴妃招呼我不必多禮。
青芙欲代她上前來扶我。
我噗通跪在地上,將身體彎下去,額頭觸碰地面,求道:「求貴妃娘娘收留。」
屋內霎時安靜下來。
青芙頓住腳步。
我保持跪姿,靜靜等待齊貴妃回話。
似乎等了很久,才聽她道:「長生,你且放心,你母妃對擎兒有救命之恩,本宮自會做主為你安排一個好去處。」
「晚些時候,青芙姑姑會送你去碧芳宮,菀嬪娘娘為人和善,你跟著她,定然不會受委屈。」
三皇子得救之初,齊貴妃也曾感激涕零,連夜派人接我到沐晨宮,將我攬在懷裡,摸著我的頭髮,一遍遍向我承諾會好好照顧我,視如己出。
然而,自打謠言四起,她便開始擔心我對三皇子懷恨在心,不光打消了照顧我的念頭,如今連面對我時,也只剩冷淡了。
我不肯起身,一味求道:「長生求貴妃娘娘收留。」
沒人喜歡固執的小孩。
齊貴妃亦然。
見我油鹽不進,她聲染厲色,問我道:「六公主!你想賴上本宮不成?」
我將背脊彎得更低了些:「貴妃娘娘息怒,長生並非挾恩自重。」
我語氣很輕,氣息穩當,聲音一字一句傳入齊貴妃耳中。
「甫來沐晨宮之初,貴妃娘娘曾戲言說要收養長生,這段時日以來,卻再未聽您提起此事。」
「長生猜測,娘娘心中計劃有變,不知是否因宮中謠言之故?」我問得直白。
齊貴妃長眉輕擰,面露不悅。
她身旁的少年卻忽然將目光移到我身上。
他在凝視我。
阿娘曾說,三皇子趙擎只比我大兩歲。
可,他看人時,眼神很深。
我能看出齊貴妃不喜被我猜中心事,卻看不出我這個三皇兄此時在想什麼。
我悄然俯垂視線,保持以首叩地的卑微姿態,繼續說道:「早在數月前,太醫診斷,阿娘身患重疾,時日無多。」
「那日,太液池落水之人,若換作其他皇子,阿娘未必肯跳進水裡捨命相救。」
「阿娘曾說,滿宮妃嬪,唯有齊貴妃娘娘值得託付。」
「別人不知道,我卻心知肚明,阿娘是為了給我鋪路。」
「她並非為救三皇兄而死,而是為了我。」
「阿娘臨終所願,是盼我能得到貴妃娘娘庇佑,還望貴妃娘娘成全。」
我坦誠的一席話最終說動了齊貴妃。
她答應收養我。
然而,走出無瑕殿時,我聽到齊貴妃在背後唏噓。
「好厲害的六公主,才八歲而已,就能如此明白地為自己謀劃出路了。」
「擎兒,」她叮囑身旁的三皇子,「崔才人於你有救命之恩,於情於理,我們都該償還這份恩情。」
「母妃答應庇佑六公主,只為償還這份恩情。」
「六公主小小年紀,心思如此縝密,絕非單純良善的性子。」
「你記住,切莫與她親近。」
那少年恭謹道:「是,母妃。」
2
我在沐晨宮長到十六歲。
八年間,我與三皇子未曾多言一句。
我怕觸犯齊貴妃的忌諱,自覺與他保持距離。
他也恪守母妃的叮嚀,對我從來客氣疏離。
長慶二十八年,冬堅城破。
北狄大軍破城而入,燒殺搶掠,如狼似虎。
守關大將邵氏一門十餘名將領盡皆戰死。
屍身被大卸八塊,斬下首級,連同談判文書一同送至太明殿。
邵氏鎮守邊關五十年,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如何與北狄交戰。
他們尚且滿門戰死,北狄彪悍至斯,一時間,朝堂之上無人敢鬆口應戰。
北狄王只給大盛月余時間考慮,聲稱若不按文書上的要求跪地求饒,他們將稍作整裝,進攻下一座城池,一路攻打至上京。
談判文書上,除了大量的賠償外,還特意提出進貢一名公主前往北狄為奴。
為粉飾顏面,使臣將「進貢」一詞做了遮掩,稱其為「和親」。
和親公主需要儘快選出一名來。
大盛王朝適齡的公主只有五位。
景和公主乃皇后所出。
皇帝親自交代:「景和留下,和親人選在剩餘四位公主裡面選。」
剩餘四位公主有劉昭儀的明珍公主,寧婕妤的萬寧公主,秦美人的永平公主,和我。
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不管平日裡有何恩怨,劉昭儀、寧婕妤和秦美人全都選擇暫時按下不提。
她們一起去見皇后。
皇后居住在廣安宮。
廣安宮北側有一條長長的宮道。
只需從那宮道上走過,就能聽見廣安宮內的談話。
「咱們大盛自古以來就有『長女不嫁,次女不婚』的禮儀。」
「雖是和親,也應當遵循祖宗禮法。」
「剩餘的四位公主裡面,六公主年歲最長,和親人選理應是她。」
「是呀!景和是嫡長公主,身份尊貴,與其他公主自然不同,陛下親自開口留她,我們心服口服。」
「可,景和之後,長生為長,她自當擔起長姐之責,難不成要幼妹們越過她去,先她一步成婚?」
「長生公主寄養在齊貴妃名下,端莊淑雅,送她去和親,不辱大盛顏面。」
「反倒是我們那幾個丫頭,皇后娘娘,您平時照看著她們長大,心裡最是清楚,她們沒吃過苦頭,驕傲任性慣了,哪去得了北狄那樣的凶蠻之地?」
「皇后娘娘……」
她們嘰嘰喳喳圍著皇后念叨,無非是想求皇后將和親人選釘在我頭上。
她們一口一句「長女不嫁,次女不婚」,說得頭頭是道,好像選出來的公主真是去成親一般。
可是,誰能不知道呢?
北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公主不是去和親,而是送去為奴。
她們說我寄養在齊貴妃名下,說自家女兒沒有吃過苦頭,不過只是暗示我並非齊貴妃親生。
明珍也好,萬寧也罷,包括永平……她們都有母親袒護。
唯獨只有我。
即便送去和親,也不會有人為我出頭。
她們只是欺負我沒有阿娘罷了!
三位娘娘輪番陳情,說啞了嗓子,說破了嘴皮子。
皇后雍容和氣地聽著。
直到後來,三位娘娘實在無話可說了。
皇后這才斂了斂衣袖,沉靜威嚴地宣布:「和親人選按抓鬮決定,誰抓到誰去,四位公主,無有例外。」
「此事已定,無需多言。」
3
直到親耳聽到皇后的金口玉言,我繃緊的背脊才默默放鬆下來。
見我終於停下徘徊的腳步,丫鬟梨雪問我:「公主,要進廣安宮,拜見皇后娘娘嗎?」
「不了,回去吧。」
當今聖上的後宮,沒有妃嬪膽敢挑釁皇后。
人人皆知,皇后還是太子妃時,整個東宮,除她以外,再沒有別的女人。
直到皇帝登基,才冊封了新的妃嬪。
歷朝歷代,不乏盛極一時的寵妃,受帝王偏袒,反壓正宮娘娘一籌。
唯獨只有當今聖上,專寵皇后一人,給予她獨一份的尊榮。
皇后的地位固若金湯。
她既然決定抓鬮,那便只能是抓鬮。
其他人的算盤打不響了。
直到心神鬆懈,我才恍然驚覺,腿肚子攥著筋疼。
我走了足足一個時辰。
方才那一個時辰里,恐怕只有鋪在廣安宮宮道上的方磚知道吧,我從它們身上行走過的每一步有多麼的忐忑惶恐。
我慶幸自己躲過一劫。
儘管嚴格說起來,這一劫並非真的躲了過去,畢竟,抓鬮的結果誰也不知道。
但,至少皇后娘娘給了我一個公平直面命運的機會。
她親自準備抓鬮的各項事宜,確保沒有任何人能夠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弊。
一切但憑天意。
抓鬮這一天,每位公主都由自己的母妃陪同。
齊貴妃也需陪著我。
臨出門前,梨雪端來一盆水讓我凈手,海棠拿香葉在我身上拍打。
她們說著一連串吉祥話,祈禱我鴻運當頭,霉運消散。
我去見齊貴妃時,她也已用過早膳。
這些年來,她對我的態度,始終不冷不淡。
似乎想用這樣的態度告訴我,她從未有一刻放鬆對我的警惕,但凡我要敢生出禍心,她就能立刻翻臉,把我踢出沐晨宮。
見到我,齊貴妃開門見山:「抓鬮由皇后親自監督,無人敢作弊。」
「這是一場公平的篩選,若你不幸抓中,那便是天意,你得認,本宮不會幫你求情。」
我道:「是。」
齊貴妃這才點頭,跟我一起前往廣安宮。
明黃錦緞上放著四個圓球。
拿在手中,順著方向扭動,會擰開成兩半。
裡面刻著「中」字的,就是「鬮」。
誰抓到,誰去和親。
抓鬮的順序,按抽籤決定。
我抽到最短的簽,是最後一個。
也就是說,三位皇妹挑剩的,就是我的。
第一個抓鬮的人,是永平。
她站在錦緞前,深呼吸,手指從第一個圓球摸到第二個,猶豫不決。
秦美人緊張地幫她看著,泛白的手指攥著錦帕,像要把錦帕給絞碎了。
永平挑了右手邊第二個圓球。
屏息凝神,擰開。
發現沒有「中」。
高興得歡呼一聲。
「母妃!沒有中!不是我!」
她第一時間拿眼睛尋找秦美人。
秦美人終於放過了那可憐的錦帕,長舒一口氣,雙手合十,連聲低語:「阿彌陀佛,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永平將圓球遞給安嬤嬤檢查。
安嬤嬤宣布:「永平公主,不中。」
第二個是明珍。
她倒沒有多花時間挑選,咬牙拿起左手邊第一個。
擰開。
下一秒,她身體一僵,嘴裡一聲慘叫,直挺挺暈厥過去。
劉昭儀瞬間從椅子上彈起來。
丫鬟們眼疾手快接住明珍的身體,沒讓她真的倒地。
「啪嗒——」
明珍手中的東西沒拿穩,砸落在地上,剛好露出一半刻著鮮紅大字的——中。
劉昭儀大睜著眼,盯著刻印,整個人石化了般,好半天一動不動。
安嬤嬤彎腰拾起刻印,拿在手中,一一展示給大家看。
她宣布:「明珍公主,中。」
皇后起身,正欲開口講話。
劉昭儀忽然扯起嗓子,大聲嚎啕起來:「珍兒!皇后娘娘,快請太醫啊!太醫在哪裡?我的珍兒這是怎麼了?」
4
明珍公主只是嚇暈了過去。
太醫給她扎了針。
她醒來後,抱著劉昭儀哭喊,她不要去北狄。
劉昭儀哄著女兒道:「咱們不去,咱們不去。」
懷裡的明珍瑟瑟發抖,劉昭儀用發紅的眼睛瞪著皇后,不顧尊卑體面,嘶喊道:「皇后娘娘,您也看到了,珍兒身子弱,哪裡經受得住北狄的風霜?」
皇后眉眼不動,問:「明珍受不住,難道萬寧、永平、長生就受得住?」
劉昭儀裝聾作啞,不接這話。
皇后並不慣著她:「鬮是明珍自己抓到的,既然抓到了,就按規矩辦。」
「莫說她現在還好好活著,便是只剩最後一口氣,前往北狄的人選就非她不可!」
當晚,明珍公主上吊尋死,劉昭儀抱著她哭了一宿。
隔日一大早,劉昭儀帶著明珍跪在廣安宮外。
皇后不召見她們。
劉昭儀就在廣安宮外喊:「皇后娘娘,我只有明珍這一個女兒,您今日若不見我,我便帶著她一頭撞死在廣安宮!」
她們終是被請入殿中。
皇后不見她們便罷,偏偏,她還是心軟了。
我害怕,怕事未定而能轉圜。
一得到劉昭儀入廣安宮的消息,我立刻前往無瑕殿求見齊貴妃。
沒想到,三皇子也在。
很奇怪,好像每一次意外遇見,都是我跪在地上求他和他母妃。
我認得他的鞋,比認得他的臉還多。
我喚齊貴妃道:「母妃。」
「昨日您說若我抓中鬮,讓我認天意,您不會幫我求情。」
「如今,抓中的人,不是我,母妃可願意為我求情?」
齊貴妃無奈嘆了口氣。
「走吧,」她道,「劉昭儀實在欺人太甚!」
甫一進廣安宮,就聽到劉昭儀響亮的哭聲。
「憑什麼是珍兒去北狄?六公主是姐姐,和親這種事,輪不到我家珍兒啊!」
齊貴妃聽到這話,冷哼一聲,這才帶我走進殿中。
皇后端坐主位,面容沉靜,氣質冷然。
見我們來。
賜了坐。
剛一坐下,齊貴妃看都沒看癱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劉昭儀一眼。
而是直接面向皇后:「皇后娘娘,和親人選由抓鬮決定,這是您一早定下的,現在結果已出,萬沒有再隨意更改的道理吧?」
皇后頷首,淡淡瞥了眼劉昭儀。
劉昭儀生得嬌媚,此時,眼中懸淚。
她本捏著錦帕,柔弱姿態,聞言,眼睛像針一樣盯向齊貴妃:「貴妃娘娘,這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
「跟我無關?」齊貴妃呵呵兩笑,「剛剛在殿外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某些人捨不得自己的女兒,想著法兒要把我家六公主往火坑裡推呢!」
「你家六公主,呵!」劉昭儀拔高嗓音,聲音尖銳而譏誚,「貴妃娘娘,你真當趙長生是你親生的?你可別忘了,她的親生母親可是被你家三皇子踩著腦袋淹死在太液池裡!」
「閉嘴!」
「放肆!」
齊貴妃和皇后一前一後怒斥。
劉昭儀卻不慫。
她手一揚,婢女們攙扶著她從地上站起來。
她也不哭了,俏生生站著,神色間帶著幾分不顧一切的瘋狂:「好聽話誰不會說,可我如今哪有心思同你們兜圈子打啞謎?」
「齊貴妃,你當真要為一個才人所出的六公主與我撕破臉皮?」
劉昭儀氣勢驚人。
齊貴妃被她問得一愣。
劉昭儀見狀,緩和神色,又開始啜泣起來。
她用錦帕擦拭眼角的淚,聲音淒婉:「皇后娘娘,你有景和公主和太子殿下,貴妃娘娘,你也有三皇子,還請你們體諒我做母親的心情,放過我家明珍吧!」
她一改前一秒的咄咄逼人,失聲痛哭著,再度跪倒在地。
她身後,明珍喊著母妃,也跟著一起跪地而哭。
我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心裡有種說不清的鈍痛,以及隱約的恐懼。
我看向齊貴妃。
她沒有察覺我小心翼翼的視線,目光落在哭泣的母女二人身上,眉頭緊皺,眼中分明有幾分不忍。
她可憐她們。
身為母親,她共情她們母子分離的苦楚。
她同情劉昭儀為女發瘋的可憐。
可…我呢?
難道沒有母親為我哭泣,我就該被送去北狄嗎?
5
「母妃,」我逼自己從眼角擠出淚來,輕喚齊貴妃道,「劉昭儀和明珍妹妹母女情深,那,我要被送去北狄了嗎?」
齊貴妃這才回過神來,扭頭看向我。
我眼中泅著一層淚光,迎著她的視線,擠出一抹悽惶苦笑。
齊貴妃一愣,下意識抬手為我拭去臉頰上的淚痕。
「別怕,」她壓低聲音同我道,「皇后娘娘不會由著劉昭儀胡來的。」
言畢,她不太自然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仿佛予以我寬慰。
果不其然,這些話剛說完,皇后娘娘便開口了。
「劉昭儀,本宮體恤你愛女心切,容你胡鬧一場,但,胡鬧歸胡鬧,明珍前往北狄之事,已成定局,再無轉圜。」
「你莫要再胡攪蠻纏,帶著十一公主回你的棲霞宮去,好生做準備吧。」
「皇后娘娘!!」
見皇后毫不動容,劉昭儀慌了。
她手腳並用,爬向皇后,企圖抓住她的衣角,聲嘶力竭地喊:「你這是要逼我們母女倆去死嗎?
「住嘴!」
皇后一個眼神。
安嬤嬤心領神會,上前扣住劉昭儀的肩膀,將她壓在地上。
「身為陛下的妃嬪,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樣,可還像一個妃嬪該有的樣子?莫不是本宮太過寬容,才縱得你如此放肆?」
「安嬤嬤。」
「老奴在!」
「將劉昭儀和十一公主送回棲霞宮,在北狄一事塵埃落定之前,不許劉昭儀出棲霞宮半步!」
「老奴遵命!」
安嬤嬤將劉昭儀從地上提起來。
廣安宮大殿上空迴蕩著劉昭儀不甘的哭喊聲,還有十一公主一疊聲叫母妃的聲音。
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忽聽門外有人喊:「傳聖上口諭。」
緊接著,皇帝身邊的大太監余雋鶴,攜一幫小太監,魚貫而入。
進得大殿,余雋鶴恭敬向皇后行禮:「皇后娘娘,傳聖上口諭。」
皇后起身。
殿內眾人紛紛起身。
余雋鶴微一哈腰,中氣十足道:「聖上有旨,念及劉老君爺年事已高,不忍見曾孫女遠嫁,十一公主就待在上京城吧,讓六公主替十一公主前往北狄。」
念完口諭,余雋鶴低眉順眼同皇后解釋:「老君爺快八十高齡了,今兒一大早進宮求見萬歲爺,萬歲爺答應此事遂老爺子心愿。」
皇后頷首:「陛下的意思,本宮明白了。」
余雋鶴又揖了一躬,這才帶著一眾小太監魚貫離開。
聖旨已下。
事成定局。
明珍劫後餘生,與劉昭儀抱頭痛哭。
鬧了這麼一場,皇后也乏了,揮手遣我們離開。
回去的路上,齊貴妃什麼話都沒說,直到進了沐晨宮,她才一句三頓地開口:「並非本宮不盡力。」
「陛下親賜口諭,君無戲言,此事再無轉圜餘地,你且準備前往北狄吧。」
我道:「是,母妃。」
我如常同齊貴妃告別,腳步不亂地回到自己居住的薇花殿。
梨雪和海棠跟在我身後抹眼淚:「公主,我們真的要去北狄嗎?」
「不,」我回答她們道,「我一個人去,你們不用跟著。」
她倆嗚咽一聲,掩面而泣。
我歪坐在窗邊的美人靠上,望著院子發獃。
從一開始,我就心知肚明,勝利的天平不斷在搖擺,屬於我的籌碼少得可憐。
我想過,我會輸。
可是,儘管做了無數遍最壞的打算,我依然想像不到……孤身前往虎狼之地,我該怎樣苟且地活著?
阿娘,我好像……很快就能來見你了。
我將腦袋埋在手臂里,眨了眨眼睛,眨去眼角泛起的濡濕。
我現在唯一想做的,是最後再去看一回阿娘。
然而,就在我動身之際,北狄送來的文書,被三皇子挑劍刺破。
「泱泱大盛,數以萬計的鐵血男兒,豈由得區區蠻夷蹬鼻子上臉?」
三皇子請命出兵,誓驅北狄,收失地,復邊關,重建冬堅城。
皇帝思索半日,回覆:「准。」
王師出征,一去一春秋,不負誓言,大勝而歸。
百姓夾道歡迎。
皇帝龍顏大悅,冊封三皇子為鎮北王,賜住鎮北王府。
我從未想過再次見三皇子,是他趁著月色登門來訪。
他身上往日象徵尊貴的錦衣玉服消失不見,換成少年將軍才穿的挺闊甲冑。
站在我的殿門外,身勁如松。
我驚詫莫名,忘了請他進殿入座,問起他的來意。
他道:「六皇妹,崔才人當年的救命之恩,我報了。」
我道:「不夠。」
從我口中吐出的這兩個字,出乎三皇子意料。
他飛快愣了一下,爾後,神色恢復如常,平靜詢問我道:「六皇妹想要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
6
今夜,月色很亮。
三皇子生得挺拔,一襲將軍甲冑使得立在我面前的他,有種巍峨的感覺。
他寬闊的後背將月光擋得結實,可是,距離這麼近,我依然能夠清楚地看見他的臉。
他的臉上有戰場廝殺打磨出的穩重與不動如山的冷靜,好像無論我提出怎樣荒謬的要求,他都能面不改色照單全收。
我細細觀察半晌,才決定給出答案:「我想出宮,想擁有一座自己的公主府。」
三皇子的眉頭蹙在一起:「按照慣例,只有出嫁的嫡公主才能擁有公主府,其他公主沒有這個待遇,一般公主嫁人後,也需住到夫家……」
「三皇兄,」我打斷他道,「我的意思是,我不嫁人,但,我想擁有一座只屬於我自己的公主府。」
三皇子輕斥我道:「異想天開!」
我仰著臉,不閃不避看著他的眼睛,明明白白讓他看見我眼中的堅持:「若出宮的代價是嫁人為妻,那與躍出龍潭,跌入虎穴又有何區別?我既決心要掙扎,何妨一次掙扎到底?」
「三皇兄,你若助我得償所願,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如何?」
我的語氣算不上溫和,甚至有幾分破釜沉舟的咄咄逼人。
三皇子的眉頭蹙得更深了。
沉默過後,他的聲音悶悶的:「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這個回答已然算得上同意。
我展顏而笑,朝他拱手作揖:「多謝三皇兄。」
這一晚,我與三皇子達成同盟。
第二日,上京城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一年多前,北狄攻破冬堅城,守城將領盡數戰死。
當時,邊關戰火飄搖,北狄狼子野心,國門搖搖欲墜,百姓水深火熱。
朝廷上下忙著解冬堅城之危,顧不上其他。
而今,冬堅城重建,北狄被三皇子率領的復仇王師驅逐至八百里開外,舉國上下,民心振奮。
原守城將領邵氏一族的老太君攜家中所剩不多的婦孺老小一同跪在宮門外。
以老太君為首,向天子喊冤。
她們聲稱,邵氏一門鎮守邊關長達數十年,與北狄交戰不下百餘回,沒理由一夜之間就被北狄攻破城牆,滿族兒郎盡皆戰死。
「其中必有貓膩,求聖上徹查,以慰我邵氏一族戰死英靈之亡魂!」
邵氏一族的男丁,上至一眾戰場老將,下至剛入行伍的少年兒郎,盡皆戰死在冬堅城,唯有生活在上京城裡的婦孺幼子活了下來。
這些人在長直門外跪了三個時辰。
圍觀的百姓遭士兵驅逐。
來往的官員們,與邵氏有交情的,不乏有人上前勸慰。
可惜,老太君不聽勸,堅持要讓天子答應她們的請求。
然而……所謂的冤情,並無任何佐證。
無證喊冤,此舉無異於逼宮。
站在長直門城牆上方,看邵氏一族喊冤的人,不止我一個。
春寒料峭。
那人裹在毛茸茸的大氅里,連腦袋都沒露,眼睛直直盯著城牆下方的「熱鬧」。
隔得遠,她又藏著腦袋,我看不清她是誰。
可是,我清楚地聽見,她咬牙切齒問身旁的婢女:「那個庶女交代了嗎?」
婢女回:「大公子傳來消息說,還未撬開那女人的嘴巴。」
「廢物!」女人惡狠狠咒罵道,「梁秋爽那個老匹夫真是沒用,連區區一個庶女都拿捏不住!」
丫鬟正欲回話,發現了遠處的我,忙壓低聲音提醒:「娘娘,有人來了。」
女人噤聲,側身朝我看過來。
是蕭嬪。
我遙遙朝她福身,算作行禮。
她微一頷首,慢行至我跟前,同我說了幾句話後,帶著婢女離開。
7
蕭嬪的母親進宮來探望她,我特意去她的宮殿外繞了一圈,倒是聽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消息。
兵部員外郎梁秋爽大人家裡有一庶女,名喚梁春嫣。
這女子如今正被關在梁家暗牢里受刑。
蕭嬪的父親,乃是兵部尚書,他們合夥想從梁春嫣嘴裡撬出某個秘密。
至於秘密是什麼?她們不說,彼此心知肚明,我未能探聽出來。
老太君與邵氏婦孺們在長直門外跪了整整一夜。
皇帝不曾有任何表態,任由她們跪著,這讓許多想要從中斡旋的大臣們望而卻步。
其實,仔細追究起來,守城大將弄丟城池,乃是重罪。
或許是看在邵氏一門盡皆戰死的情分上,一直以來,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未曾追責。
按理,邵氏一門應當感恩戴德,關起門來,從此小心低調才是。
偏偏邵老太君「不識抬舉」,愣是將一家老小的命運架在火上烤。
朝臣們隱約洞察出皇帝的不滿,只敢觀望,不敢輕易攪和進這樁糟心事裡。
所以,當我站在老太君跟前時,年邁的老人抬起蒼老的眼睛,看著我,表情有些錯愕。
我太年輕。
她認不出我來。
是她身旁的大兒媳婦告訴她說:「母親,這位是六公主。」
「六公主……」老太君打量著我,問,「你今年年歲幾何?」
我蹲下,與她平視,回答她道:「過完今夏,就該十七了。」
「年輕著呢,」老太君的眼神很慈祥,她不無懷念道,「和我家孫兒差不多的年紀,他去年死時,也正好十七。」
這話不由得讓我想起阿娘來。
阿娘走後,我也總是想起她,在每個不經意的瞬間。
「好孩子,」老太君拉過我的手,輕輕拍了拍,叮囑我道,「你還小,不知其中深淺,且離這裡遠些,莫要再過來了。」
我反握住她的手,搖頭道:「既然來了,就未曾想過離開。」
鬆開老太君的手,我站起身,看著面前跪了一天一夜,早已疲憊不堪,卻仍然在苦苦支撐的邵氏婦孺們。
她們按長幼順序,長輩跪在最前面,後面跟著幾個半大孩子,最小的那一個甚至還在母親的襁褓中。
我脫下身上的大氅,蓋在那嬰孩身上。
孩子的母親朝我一笑,低聲同我道了謝,沒有推拒,用大氅裹緊小兒凍得發抖的身體。
我深吸一口氣,在老太君身後,並著各位將軍夫人們一同跪下,向著宮城方向,恭敬叩首道:「邵氏一族鎮守邊關數十年,今戰敗而亡,雖死猶榮,求父皇念及昔日功勞,聽一聽邵氏遺孀們的請願!」
「求父皇開恩!」
我不過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公主,並不能為邵氏婦孺求來帝王的接見。
但,我的加入,像在密不透風的袋子上扎破一個口子,打開了邵氏婦孺們沒人支援的困境。
從某個角度而言,我起到了我應起的作用。
剩下的,就是漫長的等待,等待帝王最終的決定。
早春的寒風,刮在人臉上,溫柔地剔著人的骨頭。
跪得久了,不光膝蓋失去知覺,連暴露在空氣里的肌膚也被風吹得麻木。
「老太君,有一件事,興許冒昧,想向您打聽。」
「六公主,請問。」
「不知老太君可否認得兵部員外郎梁秋爽大人家的庶女梁春嫣?」
我方如此一問,老太君尚未有反應,倒是同我跪一排的一位夫人猛一下看向我。
老太君跪在前方,看不見後排的動靜,但大夫人將那位夫人的反應看在眼裡,出聲問道:「弟妹,你莫不是認得六公主提到的姑娘?」
那夫人猶豫半晌,有話要說不說的樣子。
老太君發話道:「老二家的,六公主問話,無需隱瞞,知無不言。」
「是……」得了老太君命令,二夫人這才吞吞吐吐道,「早些時候,懷安曾向我提起,說他看上了一家姑娘,欲娶回家做正頭夫人,他……他看上的正是梁家的庶出女兒梁春嫣。」
「竟有這種事?」大夫人驚訝道,「怎的從未聽你提起?懷安這孩子也到了該娶媳婦兒的年紀,你為何不曾告訴我?」
「因為,因為……」二夫人囁嚅半天,才抹著眼淚,委屈說,「庶出女子如何配得上我家懷安?我不同意這門親事,逼著懷安與那女子斷了聯繫。」
「這……」大夫人沒想到還有這茬事,一時僵住舌頭。
邵懷安已經死了。
再談論他的婚事,已是多餘。
老太君問我:「六公主,你為何忽然提起梁家這位姑娘?」
我正欲回答,長直門內,一群太監魚貫而出,領頭的正是大太監余雋鶴。
「陛下有令,宣老太君覲見。」
談話終止。
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老太君叩首:「臣婦領命。」
在兩位太監的攙扶下,她搖搖欲墜地起身。
余雋鶴行至我跟前:「六公主,陛下命你與老太君同行。」
8
皇帝在御書房召見老太君。
我則被要求跪在御書房外等候傳喚。
我老老實實跪著,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老太君為邵氏一門戰死的二十五位將領喊冤,聲稱若無貓膩,北狄絕無可能一夜攻破冬堅城。
皇帝讓她拿出證據來。
她沒有憑證。
她所言,只因對自家兒郎們的信任與了解。
皇帝不與她爭辯,輕描淡寫地說出令人膽戰心驚的話。
他說:「空口無憑,你是怎麼敢率眾逼宮的?」
老太君惶恐不已:「陛下息怒,臣婦絕無逼宮之意。」
皇帝不知是何反應,御書房內忽然響起三皇子的聲音。
他道:「老太君,實不相瞞,出征前,父皇也曾下密詔,令我暗中調查邵氏二十五名將領戰死的真相。
「目前來看,冬堅城大敗,實因北狄新研製出的攻城器械不管破壞力,還是殺傷力都十分驚人,殺了大盛一個措手不及。」
三皇子詳細講述了他與北狄交戰期間,在明知對方擁有攻城武器的情況下,那些仗打得有多艱難,意在讓老太君知曉,北狄此次使用的兵器厲害得遠超以往認知。
皇帝召見老太君,已算給了她莫大的顏面。
老太君想要爭取調查的真相,三皇子也給了她一個有理有據的解釋。
再想深究,必須得拿出實證來。
老太君拿不出證據,註定鎩羽而歸。
走出御書房的老太君,背脊彎曲,看上去更加蒼老了。
她行至我身旁,發現我還跪著,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腦袋,取下大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放入我手中,對我道:「老身犯了糊塗,連累六公主受罪,還請六公主收下這份薄禮,算作老身對六公主的感激之情。」
我珍重收下,朝她笑了笑,從地上爬起來,在老太君的目送下,跟隨余雋鶴步入御書房。
我很少見到我的父皇。
對他僅有的印象,一回是阿娘的棺槨停在承澤殿里,他半夜前來,也不祭拜,就在棺槨前站了兩炷香的時辰,連一滴眼淚都不曾為阿娘流。
另一回則是余雋鶴帶來的口諭,說皇帝有令,讓六公主代替十一公主前往北狄。
只這兩回,印象深刻,再就沒有了。
一進御書房,我熟練地下跪,將腦袋磕在地板上。
視線里出現兩雙腳,一雙五爪金龍,是我很少謀面的父皇。另一雙是早已看慣的鞋子,是三皇子。
五爪金龍立在我面前,聲音從頭頂飄下來。
「朕沒想到,敢跟邵氏婦孺跪在一起的人,是你。」
所謂天子,大抵如此吧。
光從語氣里,很難判斷他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
聖心難測。
我伏跪在地,從善如流道:「兒臣知錯。」
皇帝似乎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不知想了些什麼,再開口時,語氣充滿厭惡。
他說:「你既然這麼喜歡跪,就去後小門跪著吧。」
從進御書房,到出御書房,我連皇帝的樣子都沒看到,只看到他的腿了。
說我是最不受他待見的女兒,這句話恐怕再合適不過。
後小門這個地方,也是有說法的。
宮裡的太監婢女最常從這裡經過。
這邊道路窄。
我往路上一跪,他們打我身邊經過都得十分留心,不然,指不定踩我一腳。
便是犯了錯的宮婢都不曾罰來這裡跪。
我也算獨得一份羞辱了。
要不是齊貴妃差青芙給我送來大氅披在身上,讓不少有心人記起我是養在沐晨宮的,難保我不會被人踩在腳下蹂躪。
我從晌午一直跪到日落西山,肚子咕咕叫時,眼前出現一雙熟悉的鞋子。
我從兜帽里抬起頭來。
自從回到上京城後,三皇子就不常穿甲冑了。
他又換回了那身金貴無比的錦衣華袍,看上去少了肅殺的冷魄,多了一份尊貴的疏離。
和從前一模一樣。
只是,這樣的他,突然轉身,蹲下,向跪著的我露出寬闊的背脊。
他說:「上來,我背你回去。」
我很少震驚。
在短短十七年的人生中,這應該是正兒八經第一次,因為覺得意外,腦子久久沒能轉過彎來。
「三皇兄,這是……何意?」
三皇子不明白我疑惑的點,他理所當然道:「宮裡慣會踩高捧低,我背你回薇花殿,好叫他們擦亮眼睛,醒醒腦子。」
他的話,我可以理解。
他乃軍功加身的鎮北王。
他紆尊降貴背在身上的人,旁人怎敢欺凌?
他在為我撐腰。
可是,他為何願意這樣做?
我思來想去,想不明白,索性占了這樁便宜,往他背上一趴。
一路上,當真有不少眼珠子恨不得在眼眶裡拐彎,轉著方向偷窺。
他們的竊竊私語,全叫我聽進耳朵里。
我草草聽了幾句,不感興趣,便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三皇子身上。
「還未恭喜三皇兄被冊封為鎮北王,聽說不日你將搬進新的府邸,屆時請帖會送我一份嗎?」
我只是試探一問,沒想到,三皇子應道:「自然有你一份。」
我一頓。
因為在他背上的緣故,再怎麼細微的變化,亦瞬間被他察覺。
他問我:「怎麼了?」
身為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我一直很難尋到合適的理由出宮。
如今一個現成的機會擺在我面前。
我的心臟隱秘地加速跳動,思緒早已飛遠。
我按捺激動,感恩道:「多謝三皇兄。」
末了,又擔心地叮囑:「千萬別忘了,給我送一份請帖來。」
許是我特意交代的樣子有些好笑,三皇子的唇邊露出一點笑意,他說:「好,不會忘的。」
9
我坐上馬車,前往鎮北王府赴宴。
馬車一出宮門,梨雪得我命令,吩咐車夫道:「拐道前往雲珮坊。」
不過幾盞茶的功夫,馬車停在雲珮坊外。
我攜梨雪和海棠一同走進去。
沒一會兒,再從坊里出來,我已換了一身打扮。
我穿著一身看似樸素,實則材質上好的衣裳,低調地從車夫面前經過。
他未能認出我來。
這段時日,我已暗中打聽清楚,梁秋爽的府邸在五柳街。
距離城中心不近。
一路打聽過去,約莫半個時辰後,我叩響梁府大門。
守門小廝問我是誰?
「同你家主子講,我奉蕭嬪娘娘之命前來。」
蕭嬪的名頭甚為好用,梁秋爽親自出門迎接。
他哈著腰,帶著笑,不著痕跡將我打量了一番,問說:「敢問姑娘是?」
我一腳邁進梁府,高傲得像一隻孔雀:「我乃蕭嬪身邊的大丫鬟,大人可喚我為西月姑姑。」
梁秋爽眼睛一轉,跟在我身後:「西月姑姑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我哼了一聲,吊起眼睛:「我此次前來,所為之事,梁大人與我心知肚明,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若大人辦事得力,還輪得著我來嗎?」
被我一個小小的奴婢嗆了一嘴,梁秋爽臉上的笑著實有些掛不住。
但,他畢竟與人周旋慣了,表情很快恢復自然:「姑姑所言之事,梁某一知半解,不知姑姑此番前來可有憑證,好讓梁某見了,心中有個章程。」
我從袖中掏出一枚宮牌。
這是一枚仿製宮牌。
上面寫著蕭嬪宮殿的名稱,與我假冒之人的姓名。
仿製宮牌乃殺頭大罪。
為了得到這枚宮牌,我可謂煞費苦心。
梁秋爽見了宮牌,這才略微放下戒心。
「怠慢姑姑了,姑姑裡面請。」
他引我往府內去。
我道:「不必麻煩,梁大人直接引我去見她便是,我自有法子撬開她的嘴。」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明。
梁秋爽稍一猶豫。
我面露不悅:「大人,如我這般出來一趟,實屬不易,還望你莫要浪費時間壞了蕭嬪娘娘的事,若娘娘怪罪下來,我們誰也擔當不起!」
「那是自然!」梁秋爽連連稱是,腳步換了個方向,「姑姑隨某來,這邊請。」
梁家暗牢修建在僻靜處,從外面看,是一方小院。
院門外,有家丁看守。
院內是一間擺設雅致的書房,偏偏是這樣斯文的地方,留有一道暗門,進得裡面,暗無天日,只聞到潮濕的發霉味,和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走完一截暗路,眼前才出現火把的亮光。
許是在地下的緣故,見不到陽光,也不通風,氣溫很低,涼颼颼貼在肌膚上,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看到了梁春嫣。
她被鐵鏈扯住四肢,呈大字型,懸吊在刑架上。
她遭受過酷刑,身上遍布鞭痕,以及烙鐵的痕跡。
就在捆綁著她的刑架旁,擺放著許多刑具,一些明顯使用過多次,上面殘留著乾涸的暗紅色血跡。
我強行忍住心中翻湧而起、激盪不已的憤怒,指揮施刑者將人放下來。
施刑者見我發號施令,不搭腔,去看梁秋爽的臉色。
梁秋爽朝他們點點頭。
他們這才將梁春嫣從刑架上抬至地上。
「梁大人,你們出去吧。」我不客氣地下達驅逐令。
梁秋爽猶豫道:「這……」
我遞給他一個冷酷的眼神,警告他莫要多問。
他眯了眯眼,揮手示意其他人離開。
等其他人都走了。
他才笑著向我拱手:「此處便有勞姑姑了,我等皆在外頭候著,姑姑若有吩咐,儘管開口喚人。」
我滿意地點頭,叮囑他道:「此事既然交由我接手,便由著我的法子來。在我出去之前,還望大人在門外看著,莫要放任何人進來。」
「自然自然,」梁秋爽點頭如搗蒜,笑得見牙不見眼,分外討好道,「一切盡依姑姑。」
10
我在梁春嫣的身邊蹲下。
她身上的疤痕,清楚映入我眼中,昭示著她所受的非人折磨。
「到底是什麼秘密?值得你如此守護?」
也不知是否聽到了我的聲音,梁春嫣緩緩睜開眼睛。
她的目光,是渙散的。
落在我身上,如蜻蜓點水般,輕輕一撇,又很快闔上了。
我不確定她能否聽到我講話?準確來說,是不確定她如今的精神狀態是否依然能夠理解我的話。
但,總歸要試一試。
「梁春嫣,我叫趙長生,我假扮蕭嬪身邊的大宮女西月前來尋你。」
「因為我猜,你或許知道冬堅城破的真正原因。」
這些話未能引起梁春嫣的反應。
她依舊癱在地上,如一條脫力的死魚。
我接著道:「我不曉得你是何時關進這裡的?前一陣子,邵氏一族的老太君帶領一家老小跪在長直門外求陛下徹查冬堅城破的真相,這件事,你可曾聽說?」
梁春嫣不語。
我話語不停:「邵氏婦孺在冬堅城外,跪了一天一夜,陛下不肯召見。」
「隔天,我去了長直門,陪她們一起跪求。」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打聽出你和邵懷安有過一段險些談婚論嫁的感情。」
梁春嫣的眼睫毛輕輕一顫。
我不由得鬆一口氣。
她至少還能聽見,且能聽懂我的話。
「我知你疑我,不瞞你說,我肯來尋你,也冒著巨大的風險,一旦我的身份被識破,我會淪落到和你如今一樣的境地。」
「我冒險前來,只為賭一把,賭是否真能從你這裡得到有用的線索。」
「倘若能揭穿冬堅城破的真相,我便算立了大功。」
「我雖貴為公主,可,不受陛下喜愛。」
「只有立下大功,方有機會為自己求得一座公主府,從皇宮裡逃脫出來。」
「梁春嫣,你可以信我,我以我阿娘的名義起誓,倘若你藏起來的秘密,當真能為邵懷安,以及邵氏一族二十五名將領洗去他們丟失城池的冤屈,我定竭盡所能將這個秘密告知天下,為他們平冤。」
梁春嫣再度睜開眼來。
這一次,她渙散的目光中凝聚出一道神采。
她打量著我。
我從懷裡掏出老太君給我的綠扳指,輕輕放入她手中:「那日,我為邵氏婦孺下跪,老太君獲得陛下召見,為表感激之情,她給了我這個扳指。」
「我不知能否拿它當個信物?你且瞧上一瞧。」
梁春嫣腫脹的手指在扳指上不斷摩挲,她想將扳指拿起來湊近眼睛前面看清楚,可是,試了多次,卻無法完成這個動作。
我將她的狼狽看在眼裡,鼻子驀然一酸。
我取回綠扳指,替她舉著,叫她能看個仔細。
「我認得,」梁春嫣的嗓音嘶啞得宛如喉嚨管道乾裂了,從喉嚨中擠出的每一個音節都是破碎的,她說,「我見過老太君戴這個扳指,這是老太君最珍惜之物。」
「你認得便好,」我道,「我們時間不多,你且將秘密告訴我吧!」
梁春嫣沖我伸手:「扶、扶我起來。」
我應她所求,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
她沒有力氣,只能靠在我的肩膀上。
很輕。
她背脊上嶙峋的骨頭甚至硌疼了我。
我強咬住嘴唇,將眼淚逼回去。
倘若流淚不能解決問題,那麼每一滴都是浪費。
與其花時間哭泣,不如花時間解決問題。
光會哭,有何用?
梁春嫣歪在我懷中,她攢了些力氣,才重新開口道:「懷安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提到技機老人。」
「那位老先生是奇才,懷安尋到他後,立刻將人送去了兵部製造局。」
「冬堅城失守,懷安戰死,我原以為……真是大盛軍隊不敵北狄……」
「直到後來三皇子領兵出征,我偶然聽到父親與人密談,說北狄研製出的攻城武器,實乃技機老人的巧思。」
「懷安的死,怕是……怕是有人泄露了宮城器械圖。」
「在兵部。」
「是兵部的人。」
原來如此!
我捕捉到重點,忙問:「那封信呢?」
梁春嫣費力地湊到我耳邊,悄聲嘀咕了兩句。
我捏著濡濕的手心。
原來她將秘密藏在了那裡!
問完所有話,我將梁春嫣重新放回到地上。
她睜著眼睛殷切望著我。
我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對她道:「你且再支撐些許時日,我定找人來救你。」
她搖頭,搖碎了眼裡的淚光:「我唯有一個心愿,倘若事成,還望公主替我周旋。」
「你講。」
「若邵氏不嫌棄,請、請認我做邵氏婦,與、與懷安同葬。」
我牽住她的手,向她保證:「只要你活下來,老太君定親自來迎你回邵家,為你做主,將你的名字寫進邵氏家譜,以邵懷安正妻之名。」
她遙想一瞬,臉上露出嚮往神色:「多謝公主,春嫣等著那一日。」
11
梁秋爽守在門外,一見我,立馬迎了上來:「西月姑姑,事情可成?」
我故布疑陣,不答,反而陰陽他道:「梁大人,你可當真是生了個好女兒!」
摸不准我話里的意思,梁秋爽賠笑:「這小蹄子骨頭硬得很,軟磨硬泡,威逼利誘,什麼辦法都用盡了,偏她就是不肯開口。」
「可惜她母親死得早,否則我何愁拿捏不了她的軟肋?」
我聞言,眼中不覺閃過一道寒光。
梁秋爽咯噔一下,暗中觀察我的神色。
我不與他周旋,丟下一句:「把人看好了,莫要弄死,留她一條性命,將來還有用。」
言畢,我甩袖離開。
沒走幾步,梁秋爽一個示意,跟隨在他身邊的小廝們堵上前來,攔住我的去路。
我心中暗驚,面上不動聲色,轉身逼問梁秋爽道:「梁大人此舉何意?」
「姑姑莫要動怒,此間事情,關係重大,梁某不敢擅自做主。」
「早前已差人前去請示。」
「還請姑姑暫留府中歇歇腳,待得消息傳來,姑姑再離開也不遲。」
我這時方知這梁秋爽原是狡兔三窟的狡猾性子。
事到如今,我若執意要走,只怕惹他懷疑。
我極快拿定主意,回看梁秋爽,面上刻意流露出幾分欣賞:「梁大人今日若當真這般輕易讓我離開,回去後,我免不得要在娘娘面前數落您一頓。如今這般攔我,倒顯出幾分可靠來。」
「也罷,大人請帶路,我便在府中多叨擾一陣。」
見我肯配合,梁秋爽暗鬆一口氣。
「姑姑謬讚,」他擺著低姿態,示意我道,「姑姑這邊請。」
我不著急動彈,穩穩立在他跟前,繼續說道:「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宮人出宮,都是計了時辰的,倘若晚歸,輕則問罪,重則進不了宮門。」
「我最多只能再留半刻鐘,半刻鐘後,無論如何,我得趕回宮去。」
梁秋爽笑容不變,只一個勁兒點頭:「那是自然,不過是留姑姑喝一盞茶罷了,耽誤不了姑姑的正事。」
「如此便多謝大人。」
我不再與他推諉,提步朝他示意的方向先行。
梁秋爽邀我至涼亭喝茶,言里言外跟我打聽是否從梁春嫣口中探聽得有用消息。
我一邊敷衍搪塞,一邊暗自籌謀。
若沒有猜錯,梁秋爽所說的派人去請示,是指差了人去尚書府詢問。
兵部尚書乃是蕭嬪的娘家。
冬堅城破,攻城器械圖泄露一事,與他們脫不了干係。
我假扮蕭嬪的大宮女前來梁府,尚書府得知此事,恐怕無法第一時間同蕭嬪核實。
他們定會派認得西月的人前來一探究竟。
倘若被揭穿身份,我便休想再出梁府了。
如今,我只剩兩條活路。
一則祈禱尚書府來人之前,我能想到法子從梁府脫身。
方才說的半刻鐘,或許算是一個法子。
可,這法子不一定管用,尚書府很可能很快來人。
又或者,等時間到了,梁秋爽大可以翻臉抵賴,不放我離開。
還有另一條路。
離開雲珮坊前,我曾同兩個丫鬟交代,倘若兩個時辰後,我未能回去,讓她們去找鎮北王。
只是不知她們能否將消息傳到鎮北王耳中?
倘若傳到了,三皇子又是否真會趕來救我?
我心中七上八下。
兩個法子,實際上,無一個摁得住準頭。
12
半刻鐘已過,尚書府一直未曾來人。
我假模假樣看了好幾回時辰,實在不能等了,起身同梁秋爽道:「大人恕罪,我得告辭了。」
梁秋爽臉色一變:「姑姑何必著急?再等等,一會兒我差人送姑姑回去。」
果不其然。
他根本沒想放我先走。
我沉下臉來,佯裝生怒:「誰知道大人派去請示的人出了什麼么蛾子?難不成要我在府上等到天黑不成?」
不管梁秋爽是否阻攔,我執意要離開。
梁秋爽到底顧念我是蕭嬪的人,不好強加阻攔,怕將我得罪狠了。
我仗著他的這份忌憚,不管不顧往外走。
梁秋爽跟在我身後,一個勁兒喊:「姑姑請慢,姑姑稍停腳步,姑姑……」
「梁大人,並非我不通融,實則宮規森嚴,要是誤了回宮的時辰,便是蕭嬪娘娘也是要被怪罪的。」
「我們做奴才的,被怪罪責罰倒也無妨,若牽連了主子,罪過可就大了。」
我方說完這些話,便聽得噗嗤一聲笑。
我心頭猛地一沉,朝笑聲處望去,目光所及處,是一頭戴高冠的男子。
他身量不高,高冠戴在他頭上,有種虛張聲勢的感覺。
從前便總聽人笑話他,說他身量不夠,強拿高冠來湊,像是瘸子踩高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瘸。
他最是聽不得這種話。
那些嘲笑他的人,家中一直昌盛還好,但凡家道中落的,沒一個逃過他的報復。
人人皆知,兵部尚書之子,蕭津逸,睚眥必報。
一見到蕭津逸,我便知事已敗露,心下湧起一股股寒意,只道:「完了。」
蕭津逸假模假樣向我行禮:「見過六公主。」
他喊出我名諱的一瞬間,一旁梁秋爽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黑沉下去。
我後背在冒冷汗,可,我曉得一個道理。
若我此時露怯,只會更加縱得他們無所顧忌。
若我不動聲色,他們反而會暗自掂量我的分量。
我強作鎮定,抬眸,平靜地看著蕭津逸,同他說:「我什麼都沒打聽出來,你放我走,今日之事,無論誰問起,我絕口不提,如何?」
「六公主盡想美事,」蕭津逸朝我走來,他步子不大,沒幾步,就離我近了,「我還有許多事想跟公主打聽,譬如,公主怎會找來這裡?」
問罷,他止步在我跟前。
我不喜有人離我太近,可面對他有意施加的壓力,我未曾後退半步,反而微笑提醒他道:「蕭津逸,我再不受寵,也是帝王家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