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正因如此,才絕不可放你離開。」
我道:「謀害皇族,株連九族,你們蕭家和梁家當真做好準備了嗎?」
一旁聽聞此言的梁秋爽,額頭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滾。
蕭津逸卻是扯出一抹惡笑:「只要沒人知道,誰管公主死在哪裡?」
像是對他這句話的回應,門房突然急急忙忙跑來:「大人!鎮北王登門拜訪,人、人此刻就在門外。」
「誰?!」梁秋爽問。
「鎮、鎮北王!」
梁秋爽腿一軟,險些跌坐在地。
蕭津逸一把揪著他的衣領子,將人提拎起來,恐嚇的話,一字不漏砸在梁秋爽的臉上。
「梁大人,我們所做之事,早已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如今再想回頭,為時已晚,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鎮北王又如何?你是朝廷命官,他還能強拆你家不成?」
「你且去見他,將他敷衍過去。」
「至於她,」蕭津逸的目光移到我身上,發出頗為愉悅的笑聲來,「你那庶女耐得住折磨,這位可不一樣,身嬌體貴的公主,只怕連刑具長什麼模樣,都沒見過。」
他伸手拽住我的頭髮,將我往下狠狠一扯。
力道之大。
我被他扯得彎下腰去,口中發出一聲痛呼。
我知,我已走投無路。
我眼睛一閉,豁出去,扯起嗓子,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三皇兄!救命!!!」
後脖頸倏然一痛。
我的喊聲戛然而止,人也軟綿綿倒地。
13
一盆冷水潑到我身上,我睜開濕漉漉的眼睛,入眼看見的是蕭津逸的臉。
他噙著笑,問我:「公主醒啦?」
我環視四周。
這裡是梁府暗牢。
我看見了梁春嫣。
她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順著我的視線,蕭津逸也看向梁春嫣。
他咧嘴一笑:「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公主可從梁家小姐口中打聽到了那封信藏在何處?」
「什麼信?」我問。
蕭津逸審視著我,像要看清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也罷,」他擺手,「公主與我不熟,並不曉得我這人的脾性,最不喜浪費時間。」
他也不嫌髒,往地上一坐,隨手指向旁邊一個施刑者,道:「你,去,好生表現表現,讓公主開開眼。」
那施刑者答:「是。」
隨即,脫去衣衫,朝梁春嫣走去。
我隱約意識到了什麼,猛地看向蕭津逸,問他:「你要幹什麼?」
他沖我一笑:「公主可要看仔細了,看清楚梁家小姐是如何在這渾身惡臭的男人身子底下打開雙腿的。」
「蕭津逸,」我說話的聲音不自覺顫抖,「你讓他住手。」
蕭津逸無動於衷。
那男人趴在梁春嫣身上。
梁春嫣的眼睛睜得很大,絕望地盯著頭頂上空。
男人的手撕開她的衣衫。
她的身體掙扎著彈動了一下,喉嚨里擠出一聲模糊的悲鳴,卻因無力反抗,只能任由男人粗暴地掰開她的雙腿。
我拚命想要掙脫捆住我手腳的繩子,用盡全身力氣扭動、撕扯、掙扎,恨不得把手摺斷了從繩子裡逃脫出來。
「蕭津逸,」我語無倫次地喊,「她什麼都沒告訴我。」
「梁春嫣不信我。」
「你若逼死了她。」
「你們想要的秘密,永遠別想打聽出來。」
「蕭津逸!」
「蕭津逸!!!」
那個男人在梁春嫣身上聳動。
「啊!!!」
我發出絕望的嘶吼,眼淚成串甩落在地上。
我好恨!
恨自己無能為力!
恨自己不能一刀捅死他們!
我恨得生生將嘴唇咬出血來。
便此時,忽聽噗噗的聲音,我驀然抬頭,一眼望見噴濺而起的血幕。
那血噴了男人一臉。
他頂著血淋淋的臉,扭頭向蕭津逸稟告道:「公子,這女人方才偷藏了一把刀在身上,現在割了脖子,死了。」
蕭津逸淡淡「哦」了一聲,面不改色道:「繼續。」
男人答:「是。」
他轉身甫又動了起來。
指甲扎破掌心,如同扎在我的心上,血流如注,痛不可抑。
我兇狠地看著男人在梁春嫣的屍體上動作。
我逼自己清清楚楚地看著,將這一切牢牢記在心裡。
「蕭津逸,」我咬著後牙槽,一字一句,如生嚼血肉般,「你們真該死啊!」
「公主,」蕭津逸滿不在乎地聳肩,「我早就告訴過你,我這個人不喜歡浪費時間。」
「你瞧,現在不什麼都明白了嗎?」
「在此之前,無論怎麼折磨梁春嫣,她死活吊著一口氣,不肯讓自己死。」
「而今,見過你之後,她那口氣散了。」
「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沒有說話,眼淚在我臉上如小溪般流淌,心口處忽有氣血翻湧,我一個沒忍住,張口噴出一口血來。
蕭津逸嘖嘖兩聲,從地上爬起來,牽起衣袖,替我擦乾淨嘴角血跡。
「公主氣性真大,不過只是旁觀,就氣得吐血。若此事發生在公主身上,想必能生生氣死過去吧。」
「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臉上。
蕭津逸微眯眼睛,眼裡閃過一道凶光。
便此時,有小廝打扮的人匆匆行來:「公子,大人托我給公子傳話,鎮北王已經離開,應是敷衍過去了。」
蕭津逸聞言,滿意一笑,說:「知道了。」
小廝躬身退下。
蕭津逸面容舒展,拿眼覷我:「若我記得不錯,你與三皇子素來沒有什麼交情,他肯為你跑這一趟,已是仁至義盡,你總不能指望,他當真為了你掀翻整個梁府吧。」
我垂下眼眸,嘴角牽出一抹自嘲:「我從未這樣指望過。」
蕭津逸不說話,他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說:「小時候,世家子弟們常常背地裡譏笑我,說我矮子戴高冠,公雞插羽毛。」
「有一回,我隨我爹進宮參宴,所有人都拿我尋樂子。」
「唯獨只有你,沒有說過一句譏諷我的話。」
「景和公主想誘你也說上一句。」
「你裝傻充愣,說自己也矮。」
「你還說,蕭大人長得那樣高,蕭津逸將來肯定也能長高,他只是長得比較慢罷了。」
說到這裡,蕭津逸猝然笑了一聲,又接著道:「我一度將你這話引為圭臬,盼著自己有長高那一天,然而,安慰人的話,終究不過只是一句謊言罷了,哪能當真?」
「父親不喜我矮小,卻喜我心狠手辣。」
他停住話語,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陰惻冷凝的陰雲。
「公主,我不想對你用刑。」
「只要你告訴我那封信藏在哪裡,我給你一個痛快,保證不讓你受苦。」
14
我一言不發。
蕭津逸無奈嘆氣:「公主何苦這般執拗?」
「說到底,邵氏也好,梁春嫣也罷,同你有何關係?」
「倘若今日,受姦污之辱的人,是你。」
「就算你將那封信呈於御前,又能如何?世人不會因你孤身涉險,而贊你英勇,亦不會因你查出真相,而感念你高風亮節。」
「他們只會把你當成是用爛的腐肉,像蒼蠅蛆蟲般,往你身上爬,拿世間最惡毒的言語詆毀你,譏諷你,恥笑你。」
「公主,你當明白,不入世人眼,活著便是世間最痛苦的事。」
我忽然抬眸問他:「蕭津逸,你知道你為何生得矮小嗎?」
他抿緊嘴唇,似料到我將說出難聽的話來,臉色先一步變得難看起來。
我嬉笑,眼裡泛起淬毒的光,挑最傷人的話,刺痛他道:「因為陰暗鼠輩,不配高壯,你天生就該是任人唾棄的矮子!」
「公主,若我是你,便不會逞口舌之快。」
因為憤怒,蕭津逸脖子上原本並不明顯的青筋驟然鼓脹成深色,隨著加重的呼吸,不斷搏動著,像要爆開一般。
我看到後,只覺痛快。
然而,並未痛快多久。
他抽出皮鞭,往我身上抽打。
那皮鞭帶刺,抽在身上,拔出去的瞬間,將肉也剜出去一坨。
我痛得慘叫。
他每抽一鞭,便數一個數。
抽完十鞭,停下來,勾著笑,同我說:「公主,今日十鞭,明日二十鞭,一日日增加,看你能熬到哪一日?」
我渾身火辣辣地疼,卻仍有力氣拿話噎他:「梁春嫣什麼都沒告訴我,如今她被你害死了,你想要的東西永遠也別想拿到,你爹只會覺得你是個廢物。」
蕭津逸被我氣得胸膛上下起伏,憋半天,才森冷冷道:「公主,你說話真難聽,等你哪天說了實話,我先割掉你的舌頭,再將你的嘴巴縫起來,我要親耳聽一聽,你的慘叫聲是不是跟你說的話一樣難聽。」
他的目光一一掃過旁邊的刑具,隨手挑起一樣,對著我比劃:「公主,我還想知道,你和梁春嫣,誰的骨頭更硬?」
他最終挑了長釘與鐵錘,拿鐵錘將釘子敲進我的指甲縫裡。
我痛得幾度暈厥過去。
又被他用鹽水潑醒。
如此反覆多次,他拽住我的頭髮,迫使我不得不向後仰起脖子。
「公主,你當真不願說出那封信的下落?」
「莫要逼我。」
「我對你的那點子耐性,已經快要消耗殆盡了。」
我已經沒有餘力,連呼吸都淺弱了許多,身體宛如被拆成了很多塊,每一塊都尖嘯著痛苦。
我真想知道,梁春嫣到底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緩了好幾口氣,我才有力氣掀開眼皮,眼神冰冷,看著蕭津逸:「我告訴過你的,是你自己不信。」
蕭津逸道了一聲好:「既如此,公主便莫要怪我親手送你進人間煉獄。」
我看清了他眼裡的狠辣。
其實並非不害怕。
我甚至相信他先前所言,活著經受的痛苦,比一死百了,要難熬得多。
可是,在真正死之前,哪怕最後一秒,我永不背棄自己。
我有未完成的心愿,有未實現的承諾,有埋在心底的希望。
它們吊著我的命,讓我永遠背對死亡,迎著生路前行。
哪怕生路逆風,遍布荊棘。
15
蕭津逸解開我的捆綁,任由我倒在冰冷潮濕的地面。
我的臉貼在地上,渾身鑽心地疼。
視線里,忽然出現一雙熟悉的鞋子,玄色靴底,上繡金雲雷紋,因用上好皮質製成,鞋面光澤柔滑。
我遲鈍地眨了眨眼睛,耳邊聽到暴喝聲,以及兵戈相撞聲。
下一秒,蕭津逸被人壓住脖子。
他的臉,同我一樣,貼在地面,被巨大的力道壓變了形。
總是戴在他頭上的高冠,在打鬥中不慎跌落。
他披頭散髮的樣子,好生狼狽。
忽然,我的身體一輕,被抱進一個冷硬的懷抱。
視線被迫調轉,映入眼中的是有別於女子的瑩白修長,男人喉結微凸的麥色脖頸,以及刀削斧刻般深刻的下巴輪廓。
「我來晚了。」
三皇子抱著我的手臂很穩,儘管大步前行,我卻不覺得顛簸。
「莫怕,皇兄這就帶你回鎮北王府。」
他抱著我上了馬車,平常還算寬敞的馬車,此時顯得逼仄起來,裡面的空間並不能很好地安置我。
他便只能繼續將我抱在懷中,讓我得以靠在他的肩膀上,尋找到合適的支撐力。
「飛月,速去請太醫過府來。」
他的屬下領命而去。
「三皇兄。」我喚著他的名字,努力湊到他耳邊,將梁春嫣藏信的地點和盤托出。
他聽後,忽然埋頭瞧著我,眼睛裡蹦著火星子。
我一心記掛著那封信,本沒注意他的情緒,直到被他這樣盯著,我才慢慢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虛。
他隱怒的模樣,有些嚇人。
我小心觀察著他的臉色,好不容易放鬆的心神不覺又繃了起來。
他將我的反應看在眼裡,喉結上下動了動,強行壓下一口氣,對外喚了聲:「齊安。」
他的心腹鑽進馬車。
他低聲同他交代了幾句。
對方領命而去。
我鬆一口氣。
我信他的人能將那封信平安帶回來。
馬車內又只剩我們二人。
他總算找到時間仔細打量我身上的傷,目光先是從鞭痕上一一掃過,然後落在我那十根插著長釘的手指上,胸膛劇烈起伏。
我的心思卻早已轉到下一樁事上。
此刻雖已得救,可我曉得自己的狀態算不上好。
我身上冷得很,偏又不停地往外冒汗。
手指頭早已沒有知覺,精神氣全憑一口氣吊著。
我怕有些話,若此時不交代,便來不及了。
「三皇兄。」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大一些。
他的嘴唇緊抿成一條線,一言不發,附耳過來。
我欣慰於他的配合,稍微緩了些力氣,告知他道:「若邵氏之冤能平,全是梁春嫣的功勞,她最後的心愿,是入邵府,做邵懷安之妻,與他合葬一處,你千萬要讓老太君知曉。」
他極快地點了點頭。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認真聽,因為他好似一直在分神。
譬如現在,我分明說著很重要的事,他卻半隻耳朵聽著,全副心神用來觸碰我的手指。
他的動作太輕了,我其實什麼都感受不到。
他卻像突然忍無可忍般,對外暴喝了聲:「秦費!」
「屬下在。」
「活虐蕭津逸!本王要讓他生不如死!」
「是。」
我很少見到他暴戾的一面,大多數時候,三皇子冷淡、疏離、喜怒不形於色。
同其他皇子比起來,他並不弱小,卻很少露出獠牙。
所以大家都誤以為他脾性尚好。
實則,那是沒惹到他罷了……
「疼不疼?」
我的思緒被這聲帶著心疼的詢問給拉了回來。
我下意識地反應是將手從他手中抽走。
他手中一空,埋頭看向我。
「三皇兄。」
我想扯一扯他的衣袖,讓他知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很重要。
然而,手指無法動彈。
吊著的那口氣逐漸在渙散。
我有些著急,想甩甩腦袋,讓自己保持清醒。
可,甩頭的動作,真正做出來,不過是貼在他肩膀上的腦袋軟綿綿地蹭了蹭。
他往我這邊偏耳朵,耐著性子問:「你想說什麼?你說,我在聽。」
大腦昏昏沉沉,意識迷迷糊糊,我零零碎碎拼湊道:「若、論功行賞,我、我要公主府。」
16
長釘需要一根根拔出來。
我疼得死去活來。
太醫說,即便精心調養好,我的十根手指頭,也比不得旁人穩當有力。
像彈琴作畫這種風雅之事,從此以後,便只能當做閒玩。
為避免遭受太多痛苦,太醫給我開的藥里,有輔助睡眠的成分。
故而,大多數時候,我都在昏睡。
某天夜裡,我意外醒來,發現床榻之上竟還有另外一人。
我吃了一驚。
那人很是警覺,幾乎在我抽氣的瞬間,他睜開眼睛。
發現我醒來,他不慌不忙,披衣而起。
我驚詫莫名:「三皇兄,你……怎會在此?」
床頭放著溫水,三皇子傾身,倒了一杯,遞給我。
我接過水杯,拿在手上,腦子亂成一鍋粥。
「你得了癔症,」像是怕我著涼,三皇子尋了件衣裳,披在我身上,慢聲解釋道,「自你生病之後,每天晚上都會從床上爬起來,在屋子裡遊蕩。」
「太醫說,不可喚醒你,恐有痴傻的風險。」
「那日,你……」他話音驟停,沉默幾息,才又接著道,「你將我當作你阿娘,要我哄著,才肯入睡。」
這些事,我一丁點兒不記得。
他說得雲淡風輕,可是不難想到,我做過多少荒謬之事。
當著三皇子的面,我不敢細問。
隔日,我找梨雪和海棠打聽。
她倆提起此事,神色複雜:「王爺想過旁的法子,想讓您換個人認阿娘……」
「我們都上前扮演過,偏您只認他。」
「您不光要王爺哄,還得王爺陪著方能入睡,否則就赤腳整宿在屋子裡閒走。」
「王爺心疼您,對您有求必應。」
「不過,公主放心,王爺是公主您的親兄長,況且,咱們薇花殿沒有旁人。」
「薇花殿?」我迷茫問,「何時回宮的,我為何竟一點不知?」
「沒有回宮,我們還住在鎮北王府呢!」
「王爺疼愛公主,在府中專門又辟了個薇花殿,說是給公主住。」
得知真相,我的精神遭受莫大衝擊,興許是這個緣故,癔症當晚便好了,從此再沒犯過。
邵懷安寄給梁春嫣的信中藏有緊要線索。
三皇子抽絲剝繭,幾番調查與追捕,終是尋出了事情的真相。
兵部混入敵細,泄露機密圖紙,兵部尚書賣國求利,為其掩護,致使技機老人身死,機密圖紙被北狄盜取。
證據呈到御前。
皇帝震怒,蕭梁兩家抄家滅族。
此案牽扯甚廣。
上京城抓了不少人。
風風火火鬧了兩月。
待事件平息,邵氏一族得到封賞,邵氏女入宮,冊封為珍妃。
皇帝庇護邵氏一族之心昭然若揭。
這般風光無限之際,老太君親自為梁春嫣立了牌位,以邵懷安正妻之名,大禮迎回家,放入宗族祠堂。
此案沉冤得雪,我功不可沒。
賞完了所有人,皇帝終於打算來鎮北王府看望我。
沒有人知道,這一天,我等了有多久。
我機關算盡,以身犯險,廢了十根手指,丟了半條命,拼盡一切才換來這一次機會。
這可能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可以不靠婚嫁,逃脫後宮的機會。
我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這一天,我早起換了一身衣裳,親手給自己化了妝。
三皇子迎著帝後進門。
我得到特赦,因有病在身,不必出門相迎。
我歪靠在床榻上,身後墊著半腰高的墊子。
待得帝後進屋,我剛想坐直起來,便聽皇后道:「躺著吧,不必動彈。」
「謝母后。」我仰起頭來,朝皇后輕輕一笑,又看向皇帝道,「謝父皇。」
皇帝的腳步驀然僵停。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原本冷肅的眼睛裡,忽起一陣大霧。
歲月幾經流轉,恍惚間,他好似見到霧影深處那位久別的故人。
他竟有些不敢靠近。
呆站了幾息,才提起腳步,慢慢走近。
這幾步路的間隙,他終是回過神來。
因是故人之子,故有故人之姿。
皇帝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長得像你阿娘。」
他說的不是母妃,亦不是母親,而是阿娘。
屋內頓時陷入詭異的寂靜。
皇帝提起我阿娘的語氣,尋常的好像……他不是九五之尊,而是一位溺愛妻子的丈夫。
可是,他不配這樣提起我的阿娘!
我眼中飛快閃過一道寒光,怕被瞧見,迅速低頭。
壓下心底湧起的陣陣寒意,我努力讓聲音保持不變。
「阿娘去世很多年了,是齊貴妃娘娘看顧兒臣長大。」
「齊貴妃將你照看得很好。」
皇帝並非慈父,大多數時候,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威嚴的帝王。
然而,此刻,他的語氣難得柔和。
他問我:「今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麼獎勵?」
他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內心激動,悄悄攥緊手心,說出了長久以來的夙願。
「希望父皇恩準兒臣擁有一座公主府。」
私下裡,我反覆思忖過很多次。
我想,皇帝沒有理由拒絕。
我索要的僅僅只是一座公主府而已。
更何況,為了賭他心軟,我今日特意做了和阿娘相似的打扮,即便只是一瞬間的懷念,也足夠讓他鬆口答應我的請求吧?
下一秒,我聽到皇帝的回答。
他說:「不允。」
他俯垂視線,盯著我,語氣冷肅,不容商討:「你只能留在宮中,哪裡都不准去。」
17
我被冊封為太平御公主。
大盛王朝公主的封號有兩種,一為太平御公主,另一為御公主,象徵不同的兩種地位。
一般來說,只有皇后所生的嫡公主才有資格被冊封為太平御公主。
而我,因平冤有功,皇帝破例賜我與嫡公主一樣尊貴的地位。
我身體大好以後,宮裡派了人來接我回宮。
皇帝的賞賜如流水般湧入薇花殿,一時間,我竟成了得寵的公主。
我歪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心中暗自盤算著,倘若立功建府這條路已然行不通,那麼,是否退而求其次,選擇當初拋棄的另一條路,嫁人出宮?
今非昔比。
我享有太平御公主的稱號。
我若出嫁,是要入住公主府的,不必嫁入夫家。
屆時,我照樣能得到公主府,也算殊途同歸。
而且公主出嫁,即便是皇帝,也無法阻攔。
有太平御公主的頭銜在,不管將來我的駙馬是誰,他都不敢欺我、辱我,只能尊我、敬我。
這樣一想,似乎嫁人出宮,並非不值得考慮。
思忖間,海棠進屋來報:「公主,珍妃娘娘前來拜訪。」
我這才想起,前些時日,有一位年輕的邵氏女子進了宮,成為皇帝的新妃子。
「請她進來。」
不多時,海棠引進來一人。
鵝蛋臉,秋月瞳,紅唇圓潤,鼻樑秀挺。
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可是,為了邵氏婦孺能得到皇族的庇佑,她只能委身於年長她許多的皇帝,一生困於宮牆之中。
她面上倒不見怨恨蕭條,款款行至我跟前,雙手枕額,深伏下去,向我結結實實行了大禮。
「邵氏女文靖,替邵氏一族,感謝六公主大恩。」
我慌忙扶她起來:「娘娘不必如此。」
她揚眉而笑,落落大方道:「該的,我甘願向您行此大禮。」
我邀她一同在窗邊坐下。
我們坐得近。
屋內除了彼此的貼身丫鬟外,再無旁人。
她殷殷叮囑我道:「老太君讓我轉告六公主,往後有用得著邵氏的地方,公主不必客氣,儘管開口。」
我腦中閃入一道靈光:「倒真有一件事,或許,由邵氏出面,正合適。」
珍妃聞言,嚴陣以待:「何事?」
我將心頭的想法同她一說。
她先是驚訝,爾後,順著我的思路,思索起來:「我明白了,公主放心,此事不難,交給我來辦。」
不多久,邵氏於瓊英山舉辦登高宴,廣邀上京名流。
如同這樣的宴會,一般來說,家中有適齡婚配兒女的長輩都樂意參加。
前來赴宴的客人,地位越高,宴會越受人追捧,想要參加的人也就越多。
登高宴既然由邵氏牽頭舉辦,規格自然不必多說,便是皇子公主都有可能見得到。
故而,自打登高宴的風聲傳出去,上京城內熱火朝天足足討論了小半個月,誰都想求得一張請帖。
邵氏的請帖送進了宮裡。
我跟齊貴妃請示,說想去瓊英山赴宴。
齊貴妃興致勃勃:「本宮同你一起去,擎兒也不小了,前些年忙亂,沒顧得上他的終身大事,如今倒是可以好生挑一挑。」
我低眉順眼。
關於三皇子的一切,在齊貴妃面前,我從不妄言。
她願意說,我便聽。
她不說,我也絕不打聽。
齊貴妃一向滿意我的識趣,故而,順帶捎上我道:「你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此次去瓊英山,本宮亦會替你掌眼。」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你若有心怡之人,可告知本宮,只要對方人品貴重,本宮亦可替你做主。」
說來正巧,此次前往瓊英山赴宴,本就是我想尋一位合適的駙馬人選。
邵氏替我一手張羅起來的宴會,早在發出請帖之初,老太君便已調查過一遍上京城有哪些不錯的適齡兒郎,將他們的信息偷偷托珍妃帶給我了。
我已從中挑選出幾位,摸不准他們是不是真的好,所以想親自去看一看,再做最後的打算。
齊貴妃的話無意間正中我下懷。
我由衷感激道:「多謝母妃。」
18
登高宴邀請的人不算多,都經過精挑細選。
邵氏處事周到,在山中準備了許多活動,不拘打馬球、投壺、紙鳶,抑或涼亭詩會、賞菊展、南坪狩獵……
有文有武、可動可靜,花樣繁多。
倒是真正讓上京城感受到了,即便是元氣大傷的大家族,也依然擁有不容小覷的底蘊。
大盛王朝缺乏能征善戰的將領。
皇帝有意想要改變這種局面,對邵氏遺孀們很是優待。
這是自族中男兒戰死以後,邵氏第一次舉辦如此大型的宴會,就連皇后娘娘都代表皇家前來出席。
老太君年事已高,身子骨卻依然硬朗,帶著大夫人一起招呼宮裡來的貴人。
席間,各種熱鬧。
宴席散後,主客便都不再拘著。
登高宴本就以登高玩樂為主,接下來,客人們可自行尋找樂趣,除卻幾位重要貴客外,主人家不必再時刻陪同。
大家隨意散開,各找自在。
不知是否秋日寒涼的緣故?飲完酒後,我覺睏乏,不大提得上勁兒,便帶梨雪和海棠回客室,打算小憩一陣,養足精神。
邵氏給皇家準備的客室,單人單院,環境雅致,位置也僻靜,輕易不會被人打擾。
只是,我方回到客室,便覺身上燒起來。
喝了幾杯涼水,那種燥意非但沒有壓下去的意思,反而越演越烈。
我意識到不對勁。
腦中那根弦,在危機關頭,自覺繃緊。
我先叫梨雪和海棠將門窗關緊。
她倆發現我在冒汗,知道出了問題,焦急得團團打轉。
我讓她們別慌。
所幸我的腦子此刻還是清醒的,沒有被奪去意識。
我不確定,這種清醒還能堅持多久。
我必須得爭分奪秒!
我飛快在腦中搜索了一圈,根本想不出是誰要害我。
這個問題如今也來不及細想了。
緊要關頭,我將每個人都在腦中過了一遍,爾後吩咐梨雪道:「去請貴妃娘娘來,莫要驚動旁人,跑著去!」
梨雪機靈,辦事穩妥,如果快的話,最多一盞茶的功夫,她就能找到貴妃娘娘求助。
只要齊貴妃過來,我身上發生的事,她便有辦法替我遮掩。
在此之前,我需要做的,是保證不會有任何節外生枝的情況發生。
梨雪已經跑著去找齊貴妃了。
我身邊只剩海棠。
海棠的性子較梨雪更為潑辣。
「海棠,你去門外守著。」
「記住,從現在開始,我這間屋子,任何人都不能進來,懂了嗎?」
海棠道:「是,公主!」
海棠打開門,走了出去,她的身影映在門扉上。
我只要一看到她的影子,就曉得門外有人守著,便覺安心一些。
只是,這種安心是紙糊的,不牢固。
我心中清楚,不管是誰要害我,既然處心積慮叫我中了招,必然還準備有後手。
這個老練縝密的獵人,不知在我背後悄悄潛伏了多久,而我,竟從未察覺。
我的身體出現了羞於啟齒的變化。
饒是未成親,我亦曉得自己中了哪樣不入流的齷齪招數。
我不敢靠近床鋪,逼自己端坐羅漢椅上,靜靜數著時間。
肌膚變得敏感,便是空氣流動中捲起的一股小小氣流,都叫我有種觸電的感覺。
我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欄,指尖用力到泛白,強迫自己對抗體內張狂叫囂的渴望。
我不停去看門,祈求齊貴妃早些出現,卻在又一次抬眼時發現,門扉上的影子不見了。
如同一塊巨石將我拖入層層深淵。
海棠不見了。
她去哪裡了?
19
右手邊放著茶盞,我企圖摔碎茶盞,挑一塊銳利的瓷片藏在手心。
抬手才發現,提不上勁兒。
我想出聲喊海棠,聲音發不出來。
絕望在心底蔓延。
我轉動眼珠警覺地掃視門窗,集中注意力,側耳聽著四周的動靜。
便在此時,我聽到了說話聲。
那個聲音很耳熟。
我曾經聽到過。
「娘娘,您還在猶豫什麼?」
「此次宴會由邵氏牽頭舉辦,您並未參與其中,就連來赴宴,都是陛下要求。」
「六公主喝的酒,所有人都喝了。」
「她身上擦的香膏,是她自己喜歡的。」
「齊貴妃是她遣丫鬟去請的。」
「便是那妖僧,也是陛下當年自己作的孽。」
「樁樁件件,每一個環節里,皆無您的影子。」
「此事不管怎麼查,也絕不會查到您身上。」
像是一道驚雷落下,直直劈進我腦海里。
這個聲音,是……安嬤嬤!
撥雲散霧,織就這場陷阱的幕後兇手,她的身影浮現在我眼前。
可是……怎麼會是她?
怎麼會是皇后娘娘!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腦子一片空白,心臟劇烈震顫,我感覺荒謬得不可思議。
「娘娘!您再猶豫下去,你處心積慮的布局,怕就不成了。」
「怎會不成呢?」
一道更為熟悉的聲音飄進耳朵里。
聽到聲音的一瞬間,我渾身一顫,所有的難以置信,在這一刻盡數化為死一般的寂靜。
我不由得嗤笑出聲。
原來真的是她,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