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謝無恙的手,拚命地喊著他的名字,按壓住他的傷口。
他動了動眼睛,聲音艱難地從嗓子裡溢出我的名字。
「南平……」
「我在,我在,你會安然無恙的。」
大夫在房裡救治,我拿著劍逼迫趙端華和羅宸跪在外面。
羅宸不肯。
我一腳蹬在他膝蓋窩,他被侍衛按住跪在地上。
他面紅脖子粗,卻說得斬釘截鐵:「若我有罪,該讓京兆府審,而不是公主私下動刑。」
我一鞭子抽在他的身上。
「此時知道跟本宮講律法了,當初你砸壞本宮東西的時候怎麼不講律法,你借用權勢為自己行方便的時候,怎麼不講律法了?下賤之人,果然只記得對自己有利之事。」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大概終於明白,我對他再無情愛。
「南平……我……」
「看好他,若駙馬有事,本宮要殺他為駙馬報仇。」
御醫搖頭,說謝無恙能否醒來,要看天意。
那一刻,我的天都好像塌了。
我怎能接受天意?
這天意,我不服啊!
我厭憎地盯著趙端華,自從她來了京都,一切就都變了,她搶了我父母、兄弟、未婚夫還不夠,還想讓我年紀輕輕守寡,她怎麼那麼惡毒。
我恨她!
恨不得她立刻消失在這世上。
趙端華怕了。
「姐姐,我已經在跪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我死了,姐夫就能醒過來,我寧願死的人是我,嗚嗚嗚……」
「那你就去死啊!」
我帶著毀了她的恨意,一鞭子朝著她的臉上抽去,趙端華驚恐地向羅宸身邊躲去,而羅宸伸手接下了這一鞭子。
他的手瞬間鮮血淋漓。
他澀聲道:「殿下,夠了吧。」
怎麼夠?
殺他們十次都不夠。
我盯著趙端華冷聲道:「去求楊神醫,楊神醫若不來,我叫你陪葬!」
楊神醫是惠民藥局的義診大夫,也是京都太醫院院正的師父,他志在救濟萬民,故而並不在宮中效力,反而對權貴以勢壓人之事深惡痛絕,便是我也不敢保證一定能請來他看病。
因為,我每次去惠民藥局的時候,他對我也只是點頭便不再理會。
趙端華去了惠民藥局,她哭哭啼啼地將事情說了,掩蓋了自己射傷駙馬之事。
但楊神醫是何等人?
他皺著眉頭,便直接問出:「駙馬被何人所傷?」
趙端華哭著不肯說,只是猛磕頭,求楊神醫救人,不然她就要被我殺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楊神醫沉了臉,面色不愉。
我很明白他的心,他被趙端華架在了道德高處,被權貴壓迫的厭惡和醫者仁心來回拉扯。
我對他感同身受。
很多時候,我便是如此,有口難言。
22
但楊神醫顯然比我沉得住氣,他低聲吩咐身邊的小藥童幾句,便盯著趙端華。
他冷冷道:「老朽做了什麼,要被郡主如此逼迫?老朽只想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僅此而已,可郡主避重就輕,不肯回答老朽的問題,只一味地哭,郡主的眼淚或許對旁人有用,但老朽見慣生死,眼淚對老朽來說是無用的,老朽只問一句,是誰射傷了駙馬?」
趙端華面紅耳赤,梨花帶雨,哭得楚楚可憐。
小藥童卻從遠處飛奔而來,大聲道:「師祖,打聽清楚了,是郡主射傷了駙馬,她故意射傷駙馬,對著心窩子射。」
趙端華大驚:「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無心之失。」
楊神醫冷了臉:「老朽生平最厭惡弄虛作假、毫無擔當之人,郡主闖禍卻怪公主要殺你,如此人品,老朽不敢深交,郡主請吧。」
「可是駙馬會死……」趙端華仿佛真的在替謝無恙擔心。
楊神醫嘿然一笑:「那不是正如郡主所願。」
一天的時間,所有人都知道了,趙端華想要殺了謝無恙,想要殺了我的駙馬。
有人說,趙端華是嫉妒我與駙馬恩愛,故意為之。
還有人說,自從趙端華來了之後,我的境遇一日不如一日,看來郡主忌恨公主怕是真的。
我聽著這些街邊巷聞,想著終於有明眼人看清楚了,真好。
晚上,楊神醫借著月色來到公主府。
他連連告罪,說自己來遲了。
我心中感激,他其實並沒有來遲。
他的藥童來到公主府第一件事便是詢問御醫診治的細節,得知是太醫院院正親自診斷,便放了心,還命藥童將特製的藥膏帶來。
謝無恙用藥後病情已緩和許多。
他留在藥館牽制趙端華,是為我出氣。
我對他行了一禮,喉中哽咽。
他忙將我扶起,進去為謝無恙把脈。
一連多日,他白天冷著一張臉應付趙端華,晚間再來為謝無恙看診,安慰我放寬心。
這期間,他頂著母后和太子的壓力,絲毫沒有動搖。
哪怕李承澤威脅要毀了他的醫館,他也只是躬身道:「太子請便,老朽只祝太子無病無災,一世無虞。」
李承澤被噎住。
這世上庸醫繁多,神醫難求。
他也不敢保證自己一定不生病,最終只能負氣而去。
楊神醫如此待我,我怎能拖後腿?
我一紙訴狀將趙端華和羅宸告到了京兆衙門,京兆衙門將羅宸下獄,卻不敢將趙端華怎樣,只能將案子推給大理寺,大理寺推到宗人府,沒人敢審這個案子。
但我無所謂,我要的就是人盡皆知:趙端華和羅宸當眾射傷駙馬,想置駙馬於死地。
母后宣我進宮,我以憂思成疾為由拒了。
相府送來賠禮,我當著相府的面,將所有東西散了出去,並告訴眾人,只要駙馬能醒來,今日相府送來多少,改日公主府便散出去多少,無數人祈願駙馬早日醒來。
而終於,我等來了父皇的聖旨。
御書房裡,趙端華、李承澤、羅宸皆在。
父皇看著我。
他眼中再無柔情,只有疲憊。
我對他來說,大概是一個麻煩,無比麻煩的麻煩。
我也很疲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只想老老實實、安安穩穩地活著,卻總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找上來。
我若不反抗,會被踩入泥里,我若反抗,似乎也有錯。
父皇問我,事已至此,該怎麼辦?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求父皇秉公處置。」我跪伏在地,聲音冰冷。
李承澤道:「父皇,兒臣以為此事有待商榷,端華妹妹並非故意,罪不至死,再者,駙馬並非不能醒來,還請父皇三思。」
趙端華哭了:「我願意去死,只求……只求姐姐不要恨我,我在荒地里射箭,誰也不知道姐夫會在那裡,我真的是無心的,求姨父處死我,我願意為姐夫償命。」
父皇垂眸,終下定論。
趙端華禁足三月。
羅宸鞭笞三十。
我心如死水,趙端華贏了,贏得這麼徹底。
我走時,父皇告訴我,趙端華父母死於流寇之手,與朝廷有功,故而不能殺他。
我垂眸,聲音很輕很輕:「父皇可曾想過,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敢射殺駙馬?」
父皇默了默:「她是無心之失。」
「呵!」我轉過身,淚流滿面,「父皇,您不讓我怪母后,怪太子,怪李承恩,現在也不讓我怪趙端華,那我該怪誰,怪自己為何投生在帝王家嗎?」
「南平!!」
「陛下請贖罪,南平今日放肆,南平誰也不怪,只怪自己命薄,消受不起皇恩浩蕩。」
23
我再也沒有去宮中。
謝無恙在半個月後醒來。
他說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光怪陸離,讓他分不清真假虛無。
他還說,自己並非擅自闖入荒地,而是被人藥昏了丟在那裡,好不容易清醒一點,便有人一箭射來。
我輕輕擁著他。
恨意交織,羞慚瀰漫。
我無法為謝無恙報仇了,此事已塵埃落定,再掀波瀾就是我不識抬舉。
但,總有一天……
我離開京城,帶著謝無恙去京郊莊子外養傷。
我在那裡待到了春暖花開,謝無恙身子已經大好,他也有意不再提起京城之事。
我們對那裡默契地保持緘默,如一對富家翁一般,耕耕地,種種菜。
我學會了分辨五穀雜糧,也知曉春天種下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可以長到九月。
雞下蛋,鴨鳧水,大鵝連狗都能打贏。
日子一天天過,我們對京中事不聞不問,只是有時我和謝無恙坐在屋頂喝酒,我們會不約而同地看向禁宮的方向。
有一日,他問我:「若我去當官,權勢熏天,是不是就能討回公道。」
我想了又想,搖搖頭:「只要你是我的駙馬,就永遠不會有權勢熏天的那一日,父皇不允許,太子也不會允許,你後悔當我的駙馬嗎?」
他頓了頓,將我緊緊抱在懷裡:「不會的,我說過,永不後悔的。」
轉眼五月。
萬安寺的芍藥開得正美。
我不耐爬山,他獨自上山,說為我折幾枝芍藥,提一份齋飯。
然後,便一去不回。
我找到他時,他成了一具屍體,被人捅了幾十刀,還被扔下山崖,全身骨折,臟腑破碎……
24
謝無恙無父無母,孤身一人,我查了許久,都未能查到他的來歷。
我想告知他的親友竟然都不知道說給誰聽。
我只能親手將他破損的身體縫好,將他安葬。
發喪那日,無數百姓自發前來送葬,一束束花落在棺上,繁花似錦依舊,故人已轉瞬成空。
我閉門三個月,誰也不見,我在整理思路,我在想,為什麼我會將棋下成這樣。
這三個月,京城發生了許多事。
先是萬安寺的山崖下鬧鬼。
有人說,聽到那崖下有人幽幽喊冤,真正往下看時,卻什麼都看不到。
緊接著,太子食用荔枝會長疹子的事情傳得人盡皆知,導致太子發了極大的火,連父皇看他都不順眼。
畢竟一個有極大缺陷的繼承人,讓人實在難以放心。
而二皇子李承年則被委以重任,前去撫州安撫百姓,穩固民心。
第三件事,則是一件風流韻事。
一個女子當街攔住趙端華的馬車,說她肚子裡已經有了羅宸的骨肉,求趙端華給她和孩子一條活路,她願意為奴為婢,只求能和羅宸在一起。
這件事情,讓趙端華成了一個笑話。
畢竟,她成婚僅僅三個月。
但所有這些事情,最後都被另一件事情遮掩住了。
宮裡有人說,我不是皇后的女兒,而是個假公主,真正的公主早就被調包了。
那些人傳得有模有樣,說當年的萬貴妃無比惡毒,故意找了一個孕婦住進宮中,趁著皇后娘娘生產,將那孕婦的肚子剖了,挖出來一個孩子與真公主調換了。
好一出一箭雙鵰。
不僅我自身難保。
連二皇子也自身難保。
但我想,二皇子一定比我惶恐,我在京城好歹可以進宮查證,他在前往撫州的路上,無法回來解釋,到了撫州,差事恐怕辦得也不安心,就算辦好了差事,等人回來誰知又是怎樣呢?
我入了宮,沒有去見母后,而是去見了父皇。
我跪在地上求父皇查明我的身份。
父皇大概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傳聞,怒道:「無稽之談,以為宮中換孩子那麼容易嗎?」
他不肯查,大概是出於對皇后的信任。
但我很失望。
他難道就沒有想過,傳出這個謠言的人就是皇后:既能讓太子之事淡下去,又能讓趙端華不被人恥笑,還能讓二皇子李承年壞了名聲。
而我,不過是她利益權衡下的一個犧牲品罷了。
流言紛紛,我的日子漸漸難過。
連我出城祭奠謝無恙都有人指指點點。
但也有人盼著我好。
公主府門口,有人送來蔬菜瓜果,還有文人學子寫來的鼓勵安慰的信,還有各種補身體的藥材。
我進宮時沒哭。
祭拜謝無恙時沒哭。
卻在這些東西面前哭了。
綠萼擁著我,替我擦掉眼淚。
「公主,真的就是真的,怎麼都假不了的,老天爺在看著,您儘管安心便是。」
三日後,便又到了中秋家宴。
但這一年,我沒有收到入宮的帖子。
趙端華特意來約我一同進宮,聞之,驚訝地掩住嘴笑了。
「難道傳聞是真,姐姐真的不是姨母所生?」
她仔細地打量我,又道,「咦,怪哉,真的長得沒有一處相似呢。」
她靠近我,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姐姐不要怪姨母,畢竟你真的不是姨母生的,一個野種,換掉了姨母親生的孩子,怎麼對你都不過分吧?」
原來如此。
那些磨難似乎都有了理由。
但母后可以告訴我,這公主之位,我不是非要貪戀不可。
中秋家宴上,聽聞鬧得很不愉快。
父皇負氣離去,母后滿眼哀戚。太子怒氣沖沖地打到了公主府。
他提著馬鞭,指著我。
「都怪你這個野種,你的母親夥同萬貴妃換走了我的親妹,你哪來的臉面繼續住在公主府?給我砸!」
一群侍衛如狼似虎地衝進來,打打砸砸,到處哄搶。
我讓下人們誰也不准攔,護住自己要緊。
李承澤一鞭子打向我。
綠萼將我護在身後,硬生生替我承接了那一鞭子。
李承澤還要再打,我反手握住鞭子,順勢讓他跌倒在地。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今日你要麼殺了我,你要是殺不了我,我就能打得你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太子殿下,你難道忘了,你文采不如我,打也打不過我,你除了會投胎,其實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你之前那麼不喜歡我,到底是因為我不是你的親妹,還是因為你根本就嫉妒我?嫉妒我身為女子,卻樣樣比你出色?」
李承澤不敢殺我,打上公主府,還可以說是為母盡孝,若真殺了我,如此暴戾,無視律法,那他太子之位也到頭了。
他留下一句狠話,帶人離去。
綠萼鬆懈下來,她顫抖著肩膀,哭著問我:「殿下,以後您可怎麼辦啊?」
我摸到了她背上的血痕,心很疼:「你還真的以為我不是母后生的嗎?」
她不敢說話。
我嘆道:「我怎麼可能不是母后生的?」
就算不是,我也會弄成是。
25
中秋過後沒多久,一個更壞的消息傳來了。
我城郊莊子上的佃戶管事跑來告訴我,說李承恩派人前去收租子,說公主已經不是公主,自然沒有資格收朝廷賜下的食邑上的租子。
他問我,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害怕李承恩收一遍租子,我再收一遍,他們可繳不起。
我道:「按照他們說的做,別起衝突,我會想辦法解決此事。」
管事很為難:「可他收得比您收得多,我們還是想給您種地。」
我點頭,李承恩恨我,自然不會好好對待這些佃戶。
我命綠萼拿了一些錢過來給他。
「先挺過今年吧,明年……最遲明年,我還會是你們的主子。」
管事長嘆一聲,對我行了一禮:「殿下您可一定要挺過來,莊稼戶們都等著您呢。」
轉眼初冬到了,下雪那天,父皇接我進宮。
我們走在落滿雪的御花園裡。
父皇道:「你小時候,父皇陪你一起在此處堆雪人,那時候,你才一點點。」
我接口道:「我堆了五個雪人,一個是父皇,一個是母后,一個是太子哥哥,一個是承恩弟弟,還有一個我,我說我們一家五口要永遠在一起。」
父皇因此被感動,開始冷落萬貴妃。
那一年,萬貴妃大概恨毒了我,遇見我時總要說幾句刻薄話。
後來,我中毒了。
等醒來,萬貴妃已經被打入冷宮。
父皇道:「父皇一直相信你是我的女兒,但有些事……」
「父皇,您聽,有聲音……」
我阻止了父皇,我明白他無非是要說還是查查我的身世為好。
但這些話若是由他親口說出來,或許初時會對我有愧疚,但愧疚久了,就會變成負擔,負擔久了,滿腔熱愛都會變成厭憎。
所以,懷疑的話最好不要從他的口中說出。
我道:「有人落水了。」
我迅速朝著湖邊跑去,搶先在幾個宮女太監之前,跳入水中,將一個落水的小宮女救了起來。
等我將人拖到岸邊時,已經精疲力盡。
我適時暈了過去。
等醒來時,已在溫暖的寢宮中,母后的說話聲傳入耳中。
「怎麼可能?她身上怎麼會有胎記?這絕不可能。」
「娘娘,老奴看得清清楚楚,那胎記隱蔽,長在大腿根處,不仔細瞧便不容易發現,許是您記錯了。」
「我記錯了,我怎麼能記錯?萬貴妃死前明明跟我說,她掉包了我的孩兒,我生的是個兒子,腿根處有一個月牙印記,她給我換成了女兒,我生的是兒子啊!」母后的聲音撕心裂肺。
「荒謬!」父皇怒斥,「那個瘋子的話你怎麼能信,她怨毒了你,巴不得你母女反目,故意用話激你,偏偏你信了,還那樣對南平,你愧為人母。」
母后愣怔片刻,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我心裡安穩,放心地讓自己睡了過去。
但冬日落水,我到底還是受了風寒,身子滾燙得厲害,過一會兒便有人摸摸我的額頭,為我敷上冰帕子降溫。
我能感覺得到,但昏沉得厲害,睜不開眼睛。
我適時地說些胡話。
「母后,萬貴妃罵我是賤人生的,我才打她踢她的,我不是故意無禮的。
「母后,我好痛,萬貴妃掐得我好痛……
「謝無恙,阿漾,母后怨憎我,我該怎麼辦……
耳邊傳來母后的嗚咽聲,她責備御醫。
「她怎麼還這麼燙?一群酒囊飯袋,本宮要你們何用!」
她急了。
她開始有了一個母親的模樣。
可惜啊,我不在乎了。
我第二天才睜開眼睛,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仿佛在雲里霧裡。
母后欣喜地叫了一聲,兩道清淚流了出來。
「南平,你怎樣了?」
「母后,我在做夢嗎?母后……」
我淚流滿面,母后抱著我痛哭流涕。
26
我在母后的坤寧宮養傷。
母后對我噓寒問暖,趙端華來了幾次,都難以吸引她注意。
一日,趙端華哭哭啼啼地來了。
「姨母,羅宸騙了我,那個叫韻娘的女子又來了,她還抱著孩子,羅宸根本就沒有打發她走。」
她說得正歡,我從帘子後走出來,輕聲道:「母后,我想回公主府了。」
母后立刻丟下她:「你傷病未愈,一定要好了才能走。」
我目光瞥過趙端華,咳嗽幾聲,虛弱道:「母后,我想走。」
母后似乎明白了什麼,她眼眸中的悲傷一涌而過:「南平……」
我躬身向她行禮,緩緩離去。
趙端華叫住我:「姐姐,你是怪我嗎?可感情一事,最難控制,只要姐姐能原諒我,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我溫柔道:「那你就答應我一件事情,和羅宸和好如初好嗎?你既然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就好好珍惜吧,你的郡馬至少還在,而我的駙馬,他已經不在了。」
我掩面而去。
身後,傳來母后對趙端華的呵斥。
「好了,羅宸只是有了一個妾室,你作為主母應該大度,男子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連本宮都不能倖免,你何德何能求一個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一天,是趙端華第一次哭著離開了坤寧宮。
我相信這樣的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會有無數次。
也不知是誰給趙端華出了主意,她將那個叫作韻娘的女子迎進了相府,放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想著如此可以捏扁揉圓。
但她又錯了。
那個叫韻娘的女子,有錢。
這世道,有錢能使鬼推磨。
韻娘在相府後院過得自在極了,不多時,就將羅宸再次勾到了床上。
趙端華枯坐了一夜,也沒有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她不懂,她明明派人去追殺韻娘,為什麼韻娘還能活著,還能順順利利地生下孩子。
她也不明白,韻娘一個花樓女子,怎麼會那麼有錢?能讓相府夫人都對她笑臉相迎?
蠟梅盛開的日子。
我和韻娘在萬安寺的禪房裡相對而坐。
綠萼笑吟吟地遞給她一沓銀票。
她大大方方地拿了,對我含笑道謝。
我問她在相府的生活如何,她嗤笑一聲。
「等著公主再次將我救出來呢,我現在全憑著兒子才能活下去,才能忍受那個渣滓的氣息。」
當年的韻娘是花樓頭牌。
太子與趙端華之事刺激得他氣惱難平。
他無法將怨氣發泄在身為儲君的太子身上,也無法將怒火發給身為郡主的趙端華,只能向比他更弱小的人發泄。
那時的韻娘還是個清倌人,賣藝不賣身。
羅宸在被她拒絕後,惱羞成怒強要了她……
鴇母聽到了韻娘的慘叫,卻礙於相府公子的勢力,愣是沒敢說。
事後,他扔給她一沓銀票,冷聲道:「一個下賤的妓子也敢拿喬,我讓你死,也不過動動手指的事情。」
後來,趙端華與羅宸一吵架鬥嘴,她都是羅宸發泄怒火的對象。
一個柔弱無依的青樓女子,是這三六九等的世道的最底層,沒有人會為她說話的。
再後來,羅宸要成親了,和她說以後再不能來了。
她恨他。
她明明可以一直做自己的清倌人,明明可以攢一筆銀子,等著年老色衰的時候把自己贖出來,找個繡娘的營生過活。
可現在,羅宸破了她的身子,又丟了她,若沒有羅宸的權勢庇佑,她只能去接客,周旋在一個又一個男人之間。
他毀了她,卻希望她不恨他。
他怕是在做夢。
最後一次,她沒有喝避子湯,有了身孕,從青樓逃了出來,攔下了趙端華的馬車,以為能求一條活路。
沒想到,趙端華比羅宸還狠。
羅宸只是想和她斷絕關係。
趙端華卻想要她的命。
我的人去救她時,她大著肚子被扔到了破廟裡,幾個女乞婆正牢牢護住她,而她們被混混們打得滿臉是血……
韻娘笑道:「當清倌人時,我也曾想過遇到一個有才有貌的恩客,將我從那等腌臢地方救出來,可我等來等去,誰也沒有等到,他們輕我賤我,卻又饞我的身子,真是人面獸心,口是心非。身為男兒,學成文武藝,還能貨與帝王家。而我呢,學問不比那些好男兒差,卻只能以色侍人,明明他們吟得狗屁不通,我還要絞盡腦汁地想法子誇讚,誇得我噁心想吐,這世道對女子怎麼如此不公呢?」
是啊,這世道對女子怎能如此不公呢?
她身上又添了新傷疤,有羅宸弄的,也有趙端華打的。
我問她,這樣的日子還能忍下去嗎?
她仰著臉笑了。
「自然能忍,內宅里的勾心鬥角比起花樓里的恩恩怨怨容易多了,我還要給兒子掙一個好前程呢,羅宸欠我的,我拿不到,我兒子一定要拿到。」
「那你就等我的消息。」
我與她輕輕擊掌,相視一笑。
27
年夜宴上。
李承澤看著我,對我欲言又止。
我特意從宴席上出來,到僻靜處散散步。
李承澤和李承恩叫住了我。
「南平……」
「姐姐……」
我回眸,平靜地看著他們。
李承澤深吸一口氣。
「南平,對不住,從前是我不對,我以為你不是母后生的,心裡怨憎你,才處處針對你,我……不求你原諒,也不盼你如從前一般,只希望你平安健康,我承諾你,過去種種,我一定會給你補償。」
他滿面熱切地看著我。
嘴上說著,不求我諒解。
其實,滿臉都是快快原諒我,快快讓我從負罪愧疚中解脫出來的迫切。
他這個人,我早就看透了。
小時候,他就是這樣,給我一點甜頭,便希望我對他感恩戴德,最好銘記終生,永不會違逆他。
他對我好,卻又不希望我好過他,所以,才會在太傅誇獎我之後,氣得接連幾日不去聽課。所以,才會從母后那裡得知我可能不是母后親生的,便迫不及待地來打壓我。
我垂眸,哭了。
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李承澤慌了:「南平……」
「太子殿下,我沒辦法忘記你對我做的事情,你為了趙端華,不認我這個妹妹,在你眼裡,趙端華才是你的妹妹,我算什麼呢?」
「不是,你我一母同胞,趙端華只是姨母生的,論親,我們才更親,我對她好,只是因為她孤苦伶仃……」
「太子哥哥!」一個悲傷的女聲從陰影處傳來。
趙端華不可思議地看著太子,眼眶迅速盈滿了淚水。
她用手背捂著嘴一步步後退,轉身快速跑了。
李承澤一慌,眸中迷惘一閃而過,他快速地對我說了一聲「南平,你先回去」,便追著趙端華去了。
李承恩急得跺腳:「李南平,你看你挑的什麼地方,這下子太子哥哥和姐姐都生氣了。」
「你叫我什麼?」我淡淡道。
李承恩縮了縮腦袋,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來找我和好的,但他剛才卻在埋怨我,還叫趙端華姐姐。
我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李承恩在我身後喊,「你怎麼這麼小氣,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已。」
我頓步。
「還不快跟上?」
「啊?去哪兒?」
「還能去哪兒?自然是去相府,我們四個總要和好的,我不想讓母后傷心,她夾在我們兄弟姐妹中間,很為難。」
李承恩歡歡喜喜地挽上我的手:「對,我們快走。」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小時候,那時候趙端華還沒來,母后還以為我是她生的。李承恩對我親親熱熱,總是不由自主地挽著我的胳膊撒嬌。
直到後來太子提醒他男女有別,太傅罰他功課,他滿懷怨念地挨著手板,再來時,就覺得我煩了。
有了李承恩帶路,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到了相府。
李承恩如入自家家門一般,不讓人稟報,大大咧咧地直接進去,前往趙端華的院子。
走到半道,李承恩忽然駐足。
他瞪大眼睛,又不可思議地揉揉眼睛。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月光下的竹林里,太子殿下正和趙端華糾纏在一起,哭聲變成了被堵住嘴的哼哼聲。
李承恩急得如同做賊的是自己,他快快拉著我。
「快走,我們當作什麼都沒看到。」
「遲了……」
火光亮了起來,照亮了太子和趙端華。
兩人驚恐地朝著亮光處看去,便看到一臉鐵青的羅宸。
而這一次,羅宸沒有忍,直接對著太子出手了,他一拳打向太子的臉。
我等他打了幾拳,這才迅速衝出去,一腳踢開羅宸,然後和李承恩一起,拉著李承澤和趙端華跑了……
那一夜,別人過得怎樣我不知道。
反正我睡得挺安穩的,難得地在謝無恙去世後,睡了一個安穩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