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聰明的弱者才有的反應。
愚昧的弱者,總是會用顫抖,來演示他即將激進的行動……
14
我曾經見過蘇宸一面。
在他只有十歲的時候。
校場上,他的父親讓自己的幾個兒子相互搏鬥,玩笑說誰技壓群雄,便是他最勇敢的兒子。
蘇宸並非最勇敢的,也並非最聰明。
相反,他平平無奇。
因此在一開始,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他的兄長存心作弄,將他抱摔在沙地上,半個臉頰都被磋磨得血肉模糊。
當時他便趴在地上。
像現在這般顫抖。
但他太不起眼了,在眾人眼裡,他不過是暈過去的一具假屍。
就在誰都無法預料的一秒。
他忽然一躍而起,捧著地上的石塊,朝著他兄長的頭狠狠砸下……
一下,兩下,三下……
我那時便知道有一種人。
在瀕臨險境時,是會顫抖的,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興奮。
他在設想自己的絕地反擊,身體的肌肉承受不住這種興奮,而細細顫抖……
我在一個賭場的賭徒身上也見過。
他出老千混得風生水起,被人看出了端倪,最後死得很慘。
在他死前,我問他,到底在抖什麼?
他說:「我活得太平凡了,所以我太想成功……」
他說:「你身上的衣服很貴,你不會懂。」
不懂嗎?
我太懂了。
我曾經也這樣沒日沒夜地抖,後來成功了幾次,便不抖了。
或許,我比他們聰明些,也幸運些。
所以我更加了解。
蘇宸這人聽話,但絕不會交出兵權。
那是他唯一可以絕地反擊,從地上撿起來的石頭。
「為什麼……」他垂著頭,整個臉呈現出灰敗,卻在兩頰處泛出不合時宜的潮紅:
「可這跟我沒關係啊……我什麼都沒做……
「我沒想和她有牽扯……
「為什麼要抓我?我不懂……
「我是很忠心的……我忠於太子……忠於娘娘……怎麼不信我呢?要怎麼才信我呢……」
他的碎碎念很詭異。
透露著神經質。
但就像他不起眼的身份,和在外人眼裡好拿捏的性格。
在窗外玄王瘋狂的吼叫中,被掩蓋得嚴實……
而我,只需要在他被即將到來的失敗摧毀理智的瞬間。
遞上一把劍。
我將這把唯一能在東宮佩戴的寶劍護於他的胸前。
劍穗上,離弦親手做的獸鈴作響——
「榮恩爵尊貴,關去刑部,是把他當囚犯了麼?」
我輕飄飄一句話。
兩根弦,斷了。
一根,是蘇宸腦海里的弦。
一根,是拴著玄王的繩弦。
發狂的玄王像是一支離弦的箭,在眾人恐懼的吆喝中,直直衝向床上的太子。
那氣味混合著血腥,同它每日撕咬的腰帶、裡衣、荷包……都是無比熟悉。
它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李煜城的腦殼咬碎。
就像咬碎那頭比它大了兩倍有餘的獒犬……
任誰赤手空拳,都不敢迎戰發狂的狗。
萬人之上的太后娘娘,也不行。
她只能驚恐地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她的愛子玄王掠過她,攻向她的愛孫……
寒光在誰都沒有預料的情況下閃爍。
我手中的劍鞘一輕。
肉體被切割的聲音先是微乎其微地響起,在嘈雜的喧鬧中,竟獨特而清晰。
再是迸濺的鮮血……
一潑澆於蘇宸的頭臉,一潑濺上太后尊貴的鳳冠。
玄王的腦袋還殘存著撕咬的猙獰。
就咕嚕嚕地滾落在地。
我悲叫一聲,跪於劍前,將熾熱的頭顱接下,裹在斗篷里:
「夫君!夫君……」
眼淚滾落。
我仰頭怒視蘇宸:
「你,殺了玄王!殺了,我孩兒的父親!!」
當地。
蘇宸手中的劍掉落。
他手足無措地看著我,看著玄王的無首屍體,看著驚魂未定的太后與太子……
在玄王身後追來的,我的副官即時下跪,大呼:
「榮恩爵……殺了玄王殿下,救了太子殿下!」
用繩索拴住玄王的副官戰慄叩首:
「稟……稟娘娘……奴才,奴才是用最結實的繩索拴住玄王……但不知玄王殿下怎麼了,突然開始撕咬繩子,還……還掙開了鎖鏈……奴才有罪!娘娘饒命啊……」
他剛說完饒命,就被太后一個眼神處死了。
在殿外的眾臣終是耐不住,一個個請見。
李煜城不大的寢殿內,站滿了朝臣。
自古諫官最團結,一人起頭,八方附和。
說來說去,便是榮恩爵救駕有功,殺玄王實屬無奈之舉,罰不得。
言官猶疑半晌。
顫巍巍地拿出那首采詩官收集的民間打油詩:
【皇天不作仁,天狗下凡塵,將軍子夜夢犬嘯,咬得娘娘哇哇叫。】
「娘娘……玄王殿下在民間聲望甚高,百姓們以為,它是天狗化身……若傳出玄王在東宮被人斬殺,怕是,民情激憤。」
太后卻嫌棄地看了一眼那詩:
「百姓愚昧,曉得什麼?你們為朝廷辦事,要懂得鎮壓懲處,不要太過仁慈。」
她自然是不在乎民情的。
不然她也不會蠢到讓一個護國將軍來嫁狗。
她生於優渥,皇帝兒子太過爭氣,一路殺伐爭權成了皇帝,沒叫她這個母親操一分心。
唯二的缺點,便是子嗣太少,命數太短,乍然重病,讓她沒了分寸。
迫切地想要扶植一個傀儡,保住她忽然搖搖欲墜的鳳位。
李煜城的弟兄不多,長成更少,被太后禍害幾年,屬於矬子裡拔了將軍。
沒經歷過風浪的祖孫二人,終將會被風浪淹沒。
可太后終究沒有將蘇宸關進刑部。
因為群臣的反對。
當初太后辱我,他們不反對。
是因為我宋家雖功高,滿朝卻並非只我一家獨大。
除掉我,雖不能使朝廷更穩,但對他們暫時無礙。
可如今局勢不同了。
太后的親信榮恩爵被我拖下了水。
他們之間的信任不復從前,朝廷從兵力上沒了保障……
此時站隊,顯得尤為關鍵。
太后可以不顧及百姓。
卻不能失去朝臣擁躉。
最後,她下令將榮恩爵禁足,交權暫緩。
太子氣得在床上出氣多進氣少,她坐於榻前,向來光彩熠熠的臉終是顯出了疲憊。
15
玄王的屍首在夜裡抬回了將軍府。
為平非議,只說在府中暴斃,不許聲張。
蘇宸被遣出宮前,雙目無神地望著我:
「宋將軍,為何害我?」
我不答,只問他:
「反不反?」
他渾身一顫,咬牙切齒:
「你逼我反?!」
我搖頭:
「是他們逼你反。」
「誰?」
「太后和太子。」
「不,不!」他搖頭:
「太子不會這樣待我的!我們一同長大,我事事聽他的,還救了他,他會保我的!」
我只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七日之後,我會讓人去你府上,想好了,告訴我你最後的決定。」
當夜,我帶玄王回府。
太后以國師為玄王測算為由,命我不許用人的棺槨發喪,尺寸僅是藩王規格的三分之一。
我知道,她不過是想要泄憤。
告訴我畜生就是畜生,我肚子裡的孩子無論是誰的,別人看它,都是畜生。
這種細碎的,在表面上折磨人的功夫,只對侯門閨秀有用。
而我。
除了性命,我連自尊都可以捨去。
夜晚至凌晨。
在情事的餘韻後,我撫摸著離弦覆蓋在熱汗下的身體。
他看向我的眼睛迷離純粹,這饜足的神情同玄王吃完生肉後,十足相似。
我親了親他高挺的鼻樑:
「等下怕不怕?」
他搖頭,笑得有些撒嬌:
「不怕,臭……」
我也笑了,調侃他:
「以前你渾身屎尿,都不嫌臭的。」
他將腦袋窩在我的脖頸,輕蹭:
「以前我是狗狗,不怕臭,現在我有華空……是人啦,人會怕臭……」
聽到我的嘆息,他立刻又虔誠地表忠心:
「但為了華空,我什麼都願意做。」
說完,他利落地起身,望向我的眼神,是完全屬於人類的熾熱和野心:
「等我,娘子。」
他朝著玄王靈堂的方向飛速走去……
午時,驚天駭聞傳入宮中。
玄王復活了。
在前往皇陵的路途中,在眾目睽睽之下,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復活了。
監察史趕到的時候,百姓正跪服在地,振臂高呼:
「天降神子!國之大幸!」
那原本用來裝玄王屍首的靈盒,在地上被摔碎成幾片。
玄王的屍首自腹中被剖開。
赤裸的男人渾身血污地站在屍首邊。
那雙藍中泛紅的雙眸,和死去的黑狗別無二致。
當真像從它腹中長出個活人來。
太后派來隨行的宦官已嚇得癱軟在地……
監察史將他扶起,他顫顫巍巍地指著地上玄王的屍體: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我親眼看見……這人從這麼小的盒子裡…… 躥出來了……他,他躥出來了!!」
迷信令人拜服。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誰的部下。
同百姓一齊跪下,連連叩首:
「天降神子!天狗下凡!!國運……國運要易主了……!」
太后來不及反應。
她甚至什麼旨意都還沒擬成。
這事兒不到兩天。
病了許久的皇帝駕崩。
太后將所有的御醫都聚集起來,甚至廣招民間醫師……
不為救皇帝。
只為救東宮太子。
太子李煜城不吃不喝, 口吐涎水,血紅著眼熬了三天三夜,最終一口咬在某淑淑的手上,撒手人寰……
某淑淑驚嚇過度。
肚子裡不足三月的孩子,也流掉了。
蘇宸禁足的第七天。
他只告訴我派去的人一個字:
「反。」
我殺了把守榮恩府的護衛,將他帶出來的第一秒。
他急切地問我:
「明威將軍為太后留下那三千奇兵,個個會飛天之術,易守難攻,怎麼反?」
明威將軍,太后另一個兒子。
曾經凌駕於宋、蘇兩家之上的戰神,在助先皇奪嫡之戰中,立下赫赫戰功。
可惜,死得早,也死得蹊蹺。
傳聞先皇病重時,每每深夜,都呼喚明威將軍的乳名。
不像思念,倒像求饒。
他留給太后的五千奇兵,是她最後的底牌。
我將蘇宸帶去郊外林中的練兵場。
我在那藏了九百個兵。
他們拿著似鳥籠似頭盔的捕具。
在鷹隼出籠飛天的瞬間,甩出捕具,以鐵鏈控之——
旋轉之中,鷹隼一半入捕,一半被攔腰齊齊斬斷。
「鷹隼狀小,尚不能百發百中,人身更大,有九成勝算。」
我對蘇宸解釋道。
蘇宸以一種驚懼交加的眼神看著我:
「血滴子……你暗中操練血滴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
「這九百兵歸你,你來打頭陣。」
血滴子,傳說中用來集中皇權的殘忍利器。
捕籠一拋,見血封喉。
任憑飛天遁地,腦袋都要給你摘下來。
這東西難練,也難煉。
需要有足夠敏捷的身手和足夠結實強壯的身軀。
這九百個兵是我從邊族收來的戰俘。
比本土兵更強壯,更適合操控血滴子。
我給他們都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自此對我死心塌地。
若不是時間太趕,我還想多抓些人,多制些籠。
蘇宸沉默良久。
最終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在同我合作,你是在救我。若我執意領兵護太后安危,兩軍對陣,我必敗。你為何救我?」
我說:
「將軍職責,攘外安內,攘外可不計後果,九死一生,安內又何必多費一兵一卒?」
16
離弦成了玄王。
人們只願意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鋒利如同獸爪的手破開了那不到四尺長的棺槨。
從黑狗的屍身中「鑽」了出來。
就連太后的貼身宦官都被嚇得跪地叩首。
他不是玄王,也是玄王。
玄王復生。
皇帝和太子卻死了。
這是天意。
天意要改國運。
榮恩爵與我不過是順勢而為。
擁玄王離弦為皇,數萬大軍直指皇宮。
明威將軍的奇兵著實鋒利,個個有以一敵十的能力。
我軍在有血滴子的情況下,折損一萬五千將士,終將殘兵收服。
兵練到這種程度,基本個個死士。
即便有投降的,也不過是詐降,想要臥薪嘗膽以待來日報復。
我沒有大格局,不想調教時刻準備咬人的猛虎,便下令全部斬殺。
再次見到太后。
她佝僂著身軀,頹坐在皇位之下。
幾日不見,頭髮已然花白,竟像是老了十歲。
我叫人把她拖下來,免得一會兒被殺的時候,血髒了我的座椅。
她卻掙開,一副傲骨不屈的模樣。
俯瞰位於御階下的我:
「華空,你就算把哀家拖下去,哀家也曾經坐在高不可攀的鳳位上。而你爬得再高,也是從下面爬上來的。
「君就是君,奴就是奴。
「你改不了骨子裡,卑劣的血。」
我笑了,走到她身邊,用劍鞘「咔咔」兩下擊碎她的膝蓋。
瞬間,她哀號流涕,摔坐在地上。
我再舉起劍,她嚇得抱住腦袋,求饒地擺手:
「不不!別,別打了……好疼……疼死我了……」
我神色不動,淡淡問道:
「誰是君?誰是奴?誰高貴?誰卑劣?」
她顫巍巍抬起頭,透過指縫鬼祟地看我。
我直接將劍鞘頂入她的手指。
「啊!!!!!」的一聲,她的手骨連同眼眶骨便碎了。
她捂著眼眶,滿臉是淚,卻再不敢猶豫,淒聲回答:
「你,你是君!我卑劣……我卑劣!!」
「所以改變血統,好簡單。」我輕描淡寫地下了結論。
將劍扔給在一旁用怒憾交加的眼神望著她的蘇宸:
「了結她,我動手就不會這樣利落了。」
「等一下!」
在我轉身的瞬間,她叫住我。
僅剩的那隻眼懇切,仿佛當真想要答案:
「華空,告訴我!如果我沒要你嫁給一隻狗,你會不會殺我?
「你什麼時候想反的?煜城悔婚的時候嗎?!
「還是你鬧著要一同出征那年,就已經…」
我不答,只說:
「你的問題太多了,我看上去是很閒的人嗎?」
話本子裡的惡人才會給人答疑解惑。
而我,就是單純的惡。
她快死了,沒那麼想知道答案。
不過是怕死的本能拖延罷了。
「殺。」
隨著我話音落下。
蘇宸的劍劈開了她的脖頸——
人頭落地的瞬間,死不瞑目。
17
宮中的血地在一夜之間被清洗乾淨。
翌日,玄王成了玄帝。
國號未改,我不在乎,便沒人在乎。
文武百官照常上朝。
離弦坐在皇位上,我坐於鳳位。
儘管「復活」那日,他已見過許多人。
然而再次被眾人擁躉,依舊讓他有些坐立難安。
我曾告訴他,當我勝利的那天,他將同我一起擁有這全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力。
他會得到他最想要的任何東西。
當時他只是專注地看著我。
說:
「我要你。」
如今,全國的能士臣服在他腳下。
他依舊笑意盈盈地看向我。
像是別人都看不見似的,用嘴型輕輕跟我說:
我要你。
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只是他還不明白,權力的滋味是什麼。
還不知道,坐在這位置上,意味著我同他註定要走上怎樣的路。
下朝後,我同離弦走在被簇擁的宮道。
禮部殷切地正在修建宋家祠堂。
忽而亂鬨哄起來。
宦官來報,說未完工的橫樑上,弔死了一個沒有下半張臉的女人。
我讓離弦回去洗白白等我。
屏退眾人,獨自走了進去。
某淑淑以慘烈的方式死了。
那雙或是可憐動人,或是陰狠瑰麗的眼睛被撐出眼眶。
舌頭在腐爛的腮骨里拉長逛盪。
自從被我削掉了鼻子,劍刃上的毒就侵入她的肌理。
能堅持到現在,全憑一口不服的氣。
如今滿盤皆輸。
死得憋屈。
乍一看,當真像討命的厲鬼。
只不過,她討了自己的命,換來一個死入宗祠的機會。
腳下靜躺著一封書信。
我將它打開,滿是殘血,寫著【不公】二字。
筆鋒遒勁,是發了狠的。
第一次,我對她沒這麼討厭。
其實如果她不是外室生養的,我也不會討厭她。
人人皆為己。
有時,難免會自私些。
人一旦自私,便會忽視他人的苦難。
我將那封信放在我娘的靈位處:
「娘,你說,宋家的女兒,是不是都抱怨過人世的不公?」
我想起先太后死前問我。
是什麼時候想反的?
是被悔婚,還是更早的,吵鬧著要隨父兄出征那一年……
都不是。
是更早的時候。
早到我剛剛知道,母親不是父親最愛的人。
我是父親最厭煩的女兒那年。
滿打滿算,也只有六歲。
六歲的我,因為想要討爹爹的歡心,背出了十歲兄長所背不出的兵書。
卻換來我爹十個手板。
兄長冷眼奚落。
爹說:
「女孩子家家,不學女紅學打仗?將來是要騎在婆母頭上,給我宋家蒙羞嗎?!」
兄長捏著我被打到腫脹的小手:
「阿空,你真的很賤,爭強好勝讓我丟臉,我再不疼愛你了。」
我登時哭了。
撕心裂肺的。
不為別的,只為兄長說這話之前,也未曾疼愛過我。
何止兄長,這偌大的家,包括我的母親,我從未感受到什麼叫「疼愛」。
因為受了罰,我氣得將我娘房裡的東西都砸了。
她也只是淡漠地看著我。
默默捻著手裡的佛珠。
直到我沖她吼:
「爹爹根本不喜歡我!我再也不會讀兵書了!」
她突然站起身,給了我一巴掌:
「傻子。他那是不喜歡你麼?他那是怕你!怕你超過他兒子,怕你身為一個女兒,太能幹!
「他怕你,你就要當軟腳蝦?!你不能讓他怕,他便只會一味忽略你,最後連打你都不打你了!我怎麼會有你這麼不爭氣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