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被沈時季從死人堆里救回。在被認回宮前,他教我識字習武,極盡溫柔。
直到我殺死了他愛慕多年的女子。
為了替她報仇,沈時季成為我的駙馬。
他用多年設計讓我眾叛親離,百般折磨後將我扔回那死人堆。
沈時季說,他最後悔的便是當年救了我。
於是一朝重生,我自己先麻溜從死人堆里爬了出去。
後來聽聞那日雨下得極大。
素來高高在上的沈小侯爺不顧髒泥污濁,半跪在死人堆里挖得手鮮血淋漓。
只為尋一個小乞兒。
1
沈時季還是殺了我。在蘇鳶祭日那天。
他用沾了蘇鳶血的那把匕首,一點一點刺入我的身體。
又嫌不夠狠地生生轉著我的血肉,眼底猩紅,語帶恨意:「你為何要殺了阿鳶?」
這個問題沈時季問過很多遍。
我回答過。
我說我沒有,但是沈時季不信。
畢竟所有人都知道這民間尋來的公主一心愛慕沈小侯爺。
強逼小侯爺當駙馬不成,又因愛生恨殺了小侯爺愛慕的女子。
而如今沈時季問這個問題,不過是想尋個讓他能夠握緊匕首的藉口。
他的手顫抖得厲害。
顫抖到連我都察覺到了。
可明明這人先前斷我四肢、百般折磨時都不曾心軟過。
於是我又朝著沈時季笑了笑:「沈時季,你在怕什麼呢?」
如今他貴為新朝太傅,殺一個不受寵的前朝公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而這一切,不過是他要替蘇鳶報仇的準備。
沈時季緊抿著唇,突然鬆開了手。
他任由著我跌入那死人堆中,重又面無表情了起來。
「時奺。」
沈時季叫我,居高臨下:
「我最後悔的,便是當年救了你。」
2
我死了,但好像又沒死乾淨。於是我看到沈時季回去後一把火燒了我原本的公主府。所有人都稱讚沈時季大義滅親,說前朝餘孽死得好。
沈時季一直都很冷靜。直到他看到了新帝身邊的皇后。「微之哥哥。」
死而復生的蘇鳶這般叫他,一如當年那般親昵。
沈時季看著她,難得久久沒回過神來。
我聽到蘇鳶語含歉意地和沈時季解釋,說前朝廢帝荒淫無道,民不聊生。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設計沈時季入了局。
畢竟他有大才,而新帝本就有招攬他的意思。
可沈家世襲伯爵,又哪是那般容易叛國的?
所以她便燒了一把火。
「此事是阿鳶對不起微之哥哥。」
蘇鳶緊緊抓著沈時季的手,一雙杏眼含著淚,楚楚動人:「之後無論微之哥哥想要什麼,阿鳶都會補償你的。」
這話說得有些曖昧。
我看著沈時季沉默了許久。
半晌後,他啞著聲音應了聲「好」。
於是蘇鳶瞬間破涕為笑,嬌聲說著:「微之哥哥真好」。
微之哥哥的確好。我忍不住想,原來沈時季是這麼喜歡蘇鳶的啊。
他這人向來極為厭惡欺騙。
我曾在沈時季生辰那天哄騙過他一回,只是為了給他一個驚喜。
可那日沈時季冷著臉,於是我連生辰禮都不曾送出去。
原來沈時季是可以退讓的。只是不是對我。
3
我應當是死了的。可等我再睜眼時,卻又躺在那死人堆里。
屍體的腐臭混合著血腥味,刺激得我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我如今又成了小乞兒十九,而非後來的公主時奺。
「時玖,我最後悔的便是當年救了你。」
沈時季猶帶著恨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於是我緩了一會,便忍著渾身的疼痛從死人堆里爬了出去。
自己爬出去了,就不欠沈時季什麼了。
我其實很怕疼。
但我好像一直在疼。
北邊戰亂不休,又逢大災,流寇四起,那照顧我的老僕人死之前就把我藏在這死人堆里。
可誰想這流寇謹慎小心,想一把火燒了屍體。
上輩子的我慌忙逃離時被流寇發覺。
是沈時季救下了我。
他救了我,最後又殺了我。
而我只想活著。
於是我咬著牙小心翼翼地爬過一具具屍體。
可我運氣委實有些不大好。
我逃過了流寇,避開了沈時季,卻撞上了江岫白——
沈時季的死對頭,亦是這京都內數一數二的混世大魔王。
「這裡居然還躲著一隻髒兮兮的貓兒。」
身著錦衣的少年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把玩著手中的馬鞭,似笑非笑。
可就是在看到江岫白的那瞬間,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突然響起。
「好歹也是個姑娘家,你等且將她好生埋葬,萬不可怠慢。」
少年將軍解下大紅披風,遮住了我殘破不堪的身軀。
他給我立了墳,讓我能有個安身之處。
那是我死後的場景。
當年為了沈時季,我沒少為難江岫白。可到了最後,卻只有這人留給我最後的一點尊嚴。於是我又覺得,我似乎難得好運了一次。
因為我遇到的是江岫白。「真是貓兒點大的膽子,沒甚用。」
見我愣愣盯著他看,江岫白似乎覺得我是被嚇到了,又揚起馬鞭來嚇唬我。
可我腳邊卻多了一袋銀子。「拿著錢走,別擋了小爺的路!」
渾身的疼痛讓我幾乎站立不住,於是我決定賭一把。
大紅的披風在馬背上垂下一角,我便死死地捏住這一角。
江岫白下意識收了鞭子。
「救我,求你……」
開口聲音沙啞而近乎呢喃。
我只剩下說這句話的力氣。
可我實在想活下去。
昏迷前,我隱約聽到江岫白暴跳如雷般地「嗷」了聲:「這可是小爺花千兩銀子買的!」
千兩銀子?那他上當了,這料子不值那麼多的。我沒忍住迷迷糊糊地想著。
4
江岫白到底是把我撿了回去。
用他的話說,我髒了他花了千兩銀子買來的衣裳。
得賠。
於是我成了他身邊的一個打雜丫鬟。
但其實更重要的是,江岫白懷疑我和沈時季有關係。
聽聞那日後來雨下得極大。
素來高高在上的沈小侯爺不顧髒泥污濁,半跪在死人堆里挖得手鮮血淋漓。
又親自射殺了那些流寇。只是為尋一個小乞兒。
江岫白在和我說這些的時候,忍不住摩挲著下巴上下打量我一番。
然後直接問:「他在找你?」
雖是問我,卻用著肯定的語氣。
畢竟那死人堆里獨我一個活了下來。但我不會承認。我只是軟綿綿地笑著,帶著股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窩囊:「我不知道呀。」
於是江岫白沒好氣地「嘖」了聲。但到底沒追問下去。
5
我成了江岫白的護衛。因為我發現護衛的工錢比丫鬟高,而我需要還債。
江岫白本來不信我能打。
用他的話來說便是:「貓兒點大的人被風一吹就吹走了,頂破天了也就捶個胸口踹個小腿的,怕是連個雞都不敢殺。」
直到我把江岫白壓在地上,大刀抵著他的脖子,語氣極為認真地告訴他:「我真的很會打,你雇我不會虧的。」
於是江岫白躺在地上開始懷疑人生。
其實上輩子我被沈時季撿回去後便被發現是塊習武的料子。
沈時季也說過,我會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若不是後來認回了皇宮,我大抵是要被培訓成侯府暗衛的。
我腦子不太行。識字困難,女工不會,唯獨學武是上了心用了功夫。
那時我是想保護沈時季的。但沈時季卻想讓我去保護另外一個人。
我看著手中的刀,一時有些恍惚。
卻又忍不住樂觀地想,現在也挺好的。
至少我也能選擇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了。
江岫白起身時罵罵咧咧。
他打不過我,於是只能仗著身份壓我:「小爺平時喂你吃的那麼多東西都哪去了?這麼久了還跟只瘦貓兒似的不長肉,不知道的還以為小爺平日虐待——」
話還沒說完,江岫白就眯了眯眼,瞬間跳了起來。
然後極為痛心疾首:「說,你是不是就想讓人誤會小爺我虐待你?好哇,看上去是個木愣愣跟塊木頭似的小姑娘,結果內里憋著一肚子壞水,心眼那麼多!」
我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跟上江岫白的思路。
於是又很認真地和江岫白解釋:「不是,是因為我吃不胖。」
很多時候我都在解釋,但沒有人相信我。
可我還是想說——萬一呢?
江岫白一愣。
他這人素來嘴上胡亂說慣了。
大概是沒想到還真有人會為了他這擺明就是隨口說的話而解釋。
江岫白頓了下,神色複雜:「你信了?」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大概是因著上輩子那一葬之恩,我下意識便不想讓江岫白誤會了我去。
於是江岫白看著我抓了抓頭髮,一陣長吁短嘆後顯得有些發愁。
「完了,我怎麼撿回來一個傻子?」
我糾正:「我只是不愛撒謊。」
江岫白鬍亂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6
可自那以後,我的吃食里都隱隱帶著一股藥苦味。我不懂藥理。
但上輩子在宮裡時也聽說過有些大家族為了控制自己的護衛會給他們吃藥物。
想來江岫白也是不相信我的。
我其實並沒有太難過。
好吧,還是有一點點失落的。
但我不敢失落太多。
直到一段時間後,我發現我的身體並沒有任何異常。
甚至連風寒都很少得時。
我去問了江岫白。
「你還好意思問?」
江岫白一開始還裝聾作啞。
被我問得不耐煩了後就忍不住怒氣沖沖地瞪了我眼。
又嫌棄地移開視線:「小爺我那些精貴的藥喂條狗都能變成豬了。你倒好,養這麼久還是瘦得跟路邊的小乞兒也沒甚區別!」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極為小聲。
但我耳力好。於是我知道了,哦,原來那些藥是用來給我補身體的。
我抿了抿唇,認真告訴江岫白:「那些藥用在我身上是浪費的。」
我只是想找機會還了江岫白的恩情,可我好像越欠越多。
我不想回那個吃人的皇宮。
可我也沒錢還這些藥材。
江岫白不樂意聽這些話。
於是他瞪我:「什麼叫浪費?我剛把你撿回來時你三天兩頭就生著病,如今你一個人打我身邊四個護衛。這說明小爺我養人養得好,回去也好和我爹娘說,小爺我就是個有本事的!」
我沒吭聲,心裡在盤算著我要怎樣才能還了這筆錢。
江岫白大概也猜到了。
於是他「嘖」了聲:「你該不會想著我是個大冤桶吧?」
我抬頭看了眼江岫白,點頭。
江家這位公子哥是整個永州出了名的大冤桶。比如他那件花了千兩買的披風,實際上是出自一個窮到付不起診費又不甚出名的繡娘之手。
江岫白被氣笑。「連在心底罵主人家這件事都不會撒謊,你還真是塊木頭。」
雖然是在罵,可他眼底噙滿了笑意。
直到我又說:「我的命值不得,那些銀子可以買下許多同我一般的人。」
上輩子沈時季帶我回去後,也曾替我尋過大夫看過身體。
所以我知道他花了很多銀兩。
我是想活著,但我不能欠人太多。
當欠的東西超過我本身能夠償還的時,活著就會成為一種奢望。
尤其是沈時季對我的好都是有標價的。
我已經吃過虧了。
然後我就看到江岫白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消失。
半晌後,他扯了扯嘴角。
似是嘲諷般輕聲道:「所以我才會更討厭這個視人命為草芥的世道啊。」
這世道本就是人命如草芥。
屠殺隨處可見,性命便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我安靜地看著江岫白,只覺得這人身上有著一種和這個世道格格不入的善良。
這並不是什麼好事。但沒關係,左右我會護著江岫白。他不敢殺人,那我便替他殺。
江岫白本也沒打算等我的回應。
他想了想,突然笑道:「既然你這麼想還債的話,那就幫我做一件事吧。」
「好。」
我一口應下。
於是江岫白又恢復成不著調的模樣。
先前那一瞬間的沉重仿佛只是我的錯覺。
7
江岫白本是來永州探望自己的外祖。而再次見到沈時季,是在返京的路上。
兩隊人馬相遇,我本該是避著他的。
直到流兵擋路,又有黑衣殺手攔截。
江岫白罵罵咧咧:「肯定是沈時季這廝引來的!」
江岫白始終堅信自己人緣極好,京都、永州都沒人會對他下手。
他又叫我好好待在馬車裡不要亂動,說女孩子打打殺殺的不好。
我沒吭聲,只是默默握緊了手中的刀。
對方明顯有備而來。
江岫白嘴上罵著沈時季,卻又跑去救他。
有長劍朝江岫白刺去。
被江岫白護著的沈時季分明看到了,卻只是淡漠著站在那不曾出聲提醒。直到我擋在了江岫白的面前。長劍刺入肩膀,但賊人的首級亦被我砍下。
這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法。但血還是濺到了江岫白的身上。
聽說這衣裳也挺貴的。我看著江岫白陡然沉下的臉,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訥訥:「其實……我是想保護你來著。」
「是誰教你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來保護別人的?」
江岫白扯著我就往回,語氣近乎咬牙切齒。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沈時季急促的聲音打斷。
「阿奺!」
沈時季顫著聲,目光一錯不錯地看著我。
帶著某種失而復得的歡喜。
8
沈時季極少在我面前露出這麼直白的情緒。這人骨子裡就有著世家子的清高,哪怕平時偽裝得極好。於他而言,我只是他從死人堆里救回的一個小乞兒。
所以沈時季向來都很吝嗇對我的信任。可現在,沈時季就站在我面前。
眼眶通紅,嗓音又極力壓抑著情緒:「我找到你了。」
他真的毫不掩飾自己的異樣。
素來高高在上的沈小侯爺本不應該特地去尋一個永州城外的小乞兒;京都人人稱頌的君子也不能在自己救命恩人遇險時冷漠地視而不見。
只有後來忍辱負重成為駙馬,又助新帝推翻舊朝的沈太傅。
我突然又想起了沈時季對蘇鳶應的那一聲「好」。
於是我下意識後退了半步,又恰恰好被江岫白擋住。
沈時季身子僵硬了一瞬:「我是——」
「想要認親的話晚些再說。」江岫白突然開口打斷,神情是少有的冷漠。
他帶著我往馬車那走,肩膀狠狠撞開擋路的沈時季,又輕飄飄落下一句:「多大仇恨啊,要擋著路,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小侯爺是故意攔著,懲罰人小姑娘多吃點苦頭呢!」
語氣吊兒郎當的。
可我看向江岫白時,卻看到這人緊抿著唇,眼底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戾氣。
有那麼一瞬間,我仿佛是看到了日後在戰場上戰無不勝的殺神小將軍。
沈時季被撞得一個踉蹌。
也不知江岫白說的哪個字眼戳中了他敏感的神經。
這人臉上陡然失去了血色,瞧著比我一個傷患還要蒼白虛弱。
最後怔怔地盯著我的背影,嘴唇嚅動了兩下後極低地開口解釋:「我沒有……」
但這話委實沒什麼說服力。
我忍不住偏頭看了眼沈時季,心想這人慣會裝的。
分明對我厭惡至極,如今又裝出極為擔心我的模樣來。
可他又來找我做什麼呢?
我又不欠他什麼了。
「看上那小白臉了?」
江岫白突然語出驚人。
他冷笑:「眼光可真有夠差勁的。」
見我茫然地看向他,江岫白更加煩躁地揉了揉額頭,最後把我推進馬車裡。
又凶我:「晚些再找你算帳!」
進馬車前,我眼角瞥到這人低頭打量了番自己的身體,露出滿意神色後這才小聲開口:「那小身板弱得小爺我一拳頭過去都能揍暈過去,也不知道瞧上他什麼了。
「果真是沒見識的木頭!」
語氣惡狠狠。
我才沒有瞧上沈時季呢。我小聲在心底回答。
我啊,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9
沈時季說,他是受了我阿娘之託來尋我的。那日見我時的失態仿佛只是一個錯覺。
他收斂好所有的情緒,溫和地朝我笑了笑:「阿奺,我來接你回家。」
我看著沈時季,恍惚想起上輩子的我好像一直在等著這句話。
我在沈府待了一年半,後被接入皇宮。
但皇宮裡的皇子公主實在太多了,我只是最不起眼的那個。
那皇宮吃人,公主府冷清,我就想著沈時季什麼時候能接我回去。
可我等了很久很久,卻只等到沈時季提刀闖入我公主府,目眥欲裂地質問我:「你為何殺了阿鳶?」
那日我差點死在一個不會武的人的刀下。我沒有家。也等不到接我回家的人。江岫白沒有說話。
準確來說,自那日我受傷之後,江岫白就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可如今他的沉默卻突然讓我恐慌了起來。
於是我下意識拉住了江岫白的衣袖。就像初見那日拽住他披風的一角,攥得緊緊的。茫然地問他:「你……不要我了嗎?」
話說出口又感覺不對。於是我舔了舔乾澀的唇角,急急忙忙地補充:「我欠你的銀子還沒還,還有那些藥材……還有、還有你先前讓我做的那件事我還沒有完成……」
聲音越說越低,我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雖然說是想要報答江岫白,可我好像一直在麻煩這個人。
江岫白愣愣地看著我。
半晌後,他別過頭低低地罵了聲,又忍不住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真是塊要了我的命的木頭。」
江岫白說得很小聲,可我還是聽到了。
我看著這人隱藏在黑髮下的耳尖逐漸染上了紅意,最後又假裝自若地咳嗽了聲:「她不願意同你走。」
神情中又隱隱帶著一絲驕傲。
我原以為沈時季會糾纏幾分。可這人只是死死地盯著我拉著江岫白衣角的手,眼底的光一點一點黯淡了下去。
最後啞聲說:「好。」
這一點都不符合沈時季的性子。
我下意識便覺得沈時季定不會善罷甘休。
畢竟他需要一個賞賜。一個尋回皇族血脈的賞賜。
沈侯爺是出了名的寵妾滅妻。
沈時季雖為小侯爺,可侯府里有多少雙眼睛明里暗裡都盯著他那位置。
而上輩子的沈時季便是借著這個賞賜穩了自己的位置,又差點能迎娶他的心上人。
如今重來一次,他只會做得更為熟練。
於是我警惕了起來。
沈時季看到了我眼底的警惕。
他似是站不穩的身子晃動了下,臉色蒼白得駭人。
最後向來傲挺的脊背幾乎被壓彎。
他重重地咳嗽,卻又拚命朝我扯起一抹溫和的笑容:「阿奺高興便好。」
可眼眶卻紅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淚。
10
沈時季病倒了。江岫白本不願同路,但無奈沈時季哪怕拖著病體也要快馬加鞭地跟上。最後是他身邊的隨從過來求了江岫白。
江岫白知道他是為了我,所以讓人過來問我意見。
這人還在生我的氣,連話都要別人傳。
我想了想,趁著休息時湊到他邊上。
開口便是一句老實的:「我錯了。」
「呵,」江岫白皮笑肉不笑,「難得啊,終於意識到四日前未初二刻左右犯下的罪行了?」
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是我受傷的時候。
於是我摸了摸還在隱隱發疼的肩膀,小聲地「嗯」了句。
「說說呢?」
「我不應該讓自己受傷。」
然後江岫白就重重地嘆了口氣。
「算了,」他自言自語,「我跟木頭生什麼氣呢?」
江岫白伸了個懶腰。
他懶懶散散地靠著樹,偏頭看著我笑。
又說:「不過,小爺我總是有辦法能讓這塊木頭開出一朵花來。」
木頭開不出花來。
我想反駁。
可那一瞬間,我還是信了江岫白的話。
於是我問他:「你對所有人都這般好嗎?」
跟在江岫白身邊這段時間,我發現他和京都的那些人實在不同。
他似乎和什麼人都能合得來。
士農工商,甚至連路邊的小乞丐都能同他說上一兩句話。
江岫白被我問得一愣。他狀似思考了一會,最後眉目舒展:「自然,不然你以為我為何會四海為皆友?有付出才會有回報嘛!」
話是這麼說,可那一瞬間我卻從江岫白的身上感受到濃郁而又悲哀的孤寂。
那是一種游離於所有人之外的孤寂。可真奇怪。
但他很快就轉移了話題:「木頭啊,我突然想家了。」
「京都的家?」
江岫白頓了頓,笑:「自然。」
可我隱隱覺得,他撒謊了。
11
分開那一日,沈時季過來尋我。「阿奺。」
他叫住我,又重重咳嗽。
這人病得厲害,慘白的臉上浮現出兩抹病態的紅。叫了我之後,沈時季又不說話。
只安靜地看著我,眼底帶著一抹極其容易捕捉到的期待。
沈時季的身子是被侯府內宅那些腌臢事糟蹋的。
他尋人治好了我的身體,我便也想著法子去解他身上的毒。
我曾經上懸崖為他摘一株草藥,摔斷了手臂也要興高采烈地親自送給他。
可那時沈時季卻怪我沒有跟著蘇鳶,導致她在那期間受了傷。
後來那據說能起死人肉白骨的草藥被蘇鳶服下。
哪怕她只是受了一點輕微的皮肉傷。
沈時季是真愛極了蘇鳶啊。
我想著,然後面不改色地從沈時季身邊走過。
可就在經過的那一瞬間,沈時季沙啞的聲音響起。
像是在死命壓抑著顫抖,又像是在安靜地等待著某種已知的罪罰:「你也回來了,對嗎?」
12
隨著沈時季話音剛落,我幾乎是下意識摸上了身側的刀。四下無人。
沈時季像是沒有發現我的動作,自顧自輕聲說了下去:「十九是個很善良的小姑娘。她不敢殺人,所以我故意讓自己入險境,逼十九拔出了自己的刀。第一次殺人那夜,十九怕到睡不著。是我逼著她去習慣的。
「十九很怕疼。我帶她回去時,一點小傷都會讓她受不住地皺眉。是我逼她學會了忍耐,讓她疼極了也不好發出一點聲響來。
「十九很心軟。她若是瞧見我這般樣子,定會想著法子逗我開心。亦是我親自斷了她那般念想,讓她恨極了我。
「可那都是後來的時奺——
「所以阿奺,是你回來了,對嗎?」
沈時季呼吸急促了起來。
他似乎在期盼著什麼,可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刺眼絕望。
回應沈時季的是橫亘在他脖頸處的刀。
我面無表情:「我只是想活下去。」
所有人都想我死。但我想活著。
剛重生時,我整日不安,生怕被人說是妖邪用火燒了去;知曉沈時季同我一般時,我連夜裡都不敢輕易睡,害怕自己一醒來或是被沈時季殺了,又或是被強行帶入那吃人的皇宮。
他要對付我,輕而易舉。雖是重生,可人亦是上輩子那人。
我性子木訥,沒甚好計謀,不入皇宮便只是一個身份低賤的乞兒。
我會武功,可沈時季身邊武功好的護衛多了去。
蚍蜉撼不動大樹。
只想活下去的我握不住要報仇的刀。
鋒銳的刀刃劃破了沈時季的皮膚,血色刺眼。
我緩過神來,下意識要收刀。
卻被沈時季握住刀身,然後一點一點刺入他的左肩。
這人本就毫無血色的臉如今更是慘白如鬼。
「是因為他先找到你了嗎?」
沈時季分明是笑著的,可看上去卻幾欲落淚。
他努力壓抑著嗓音里的顫抖:「可明明那日我也去尋你了。我想接阿奺回去——我答應過她的,會接她回家的。
「但我找不到她……我找了很久很久,我甚至殺了那些人,可他們都不知道我的阿奺在哪裡。」
沈時季像是被魘住了般。
他向我靠近,手緊緊握著刀身,鮮血滴落下來。
我面無表情地鬆開握著刀的手,又退後幾步避開這人伸過來的手。
沈時季僵硬在那。
半晌後,他帶著點委屈,卻又更多茫然地低聲問我:「阿奺,你為何不等等我啊?」
這問題問得好生奇怪。
於是我看著沈時季:「是你同我說的,你最後悔的便是當年救了我。所以我拼了命也要自個兒從那死人堆里爬出去。沈時季,我不欠你什麼的了。」
沈時季張了張嘴,最後極為艱澀地擠出「對不起」三個字。
我搖了搖頭:「其實你不必在我面前裝出這般模樣的。我那時沒死透,我看見蘇鳶了,我也聽見她同你說的那些話了。
她雖騙了你,可你也原諒她了——」
沈時季大概沒想到我還有這般際遇。
他的氣息愈發沉重,可眼底的光亮卻在一點一點地被點燃。近乎急迫:「那後來呢?你可曾看到後來?我其實——」
「為什麼會有後來?」我困惑打斷,「這些不就足夠了嗎?你燒了我的公主府,成為人人稱頌的沈太傅,蘇鳶是當朝皇后又會百般補償你……這便是我看到的。」
於是那些光又一點一點黯淡下來,近乎死寂。「原來這便是我的懲罰麼?何其殘忍、何其殘忍……」
沈時季似哭非哭,聲音哽咽。
遠處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看了眼近乎站立不住的沈時季,想了想又說:「其實我是想殺了你的。
「但我更怕死。」
我不知道沈時季有沒有聽到。
因為這人只是低著頭自虐地將刀刺入到自己左肩,然後抬頭朝著我笑:
「阿奺也受了傷,如此才能相配些。」
他似乎還低聲說了一句「我心悅你」。
可我覺得沈時季瘋了。
13
江岫白把我帶回了將軍府。其實和沈時季坦白並非明智。
可我自暴自棄地想,如果最後真的還是要被帶回宮裡,那還不如把那賞賜留給江岫白。說不定還能抵了些債。
可我在將軍府等了一日又一日。不曾等來宮裡人,反倒是聽說沈家的那位小侯爺和素來愛慕的青梅斷了干係。
又聽聞不久之後那青梅的小情郎被查出謀逆之罪。重來一次,沈時季卻是把蘇鳶推上了絕路。「聽說那蘇家小姐在侯府外求了許久,可那沈時季卻是見也不曾見她一眼。」
江岫白說這些的時候,眼神止不住往我身上瞟。
然後又教育我:「木頭,你日後挑男人可得擦亮點眼睛,可不能光看臉生得好看。
性格、品行、身材……一一都要考量過去。」
我慢吞吞地點了點頭,心想江岫白說得對極。
全然不覺得這人的話對於尋常女子來說有多驚世駭俗。
總歸江岫白說什麼,我便信什麼。
而很明顯,這讓他很高興。
直到江家二姐姐暴躁的聲音突然響起:「青雀兒,你又在胡亂帶壞阿九!」
青雀兒是江岫白的乳名。
聽說江岫白幼時出生時同雀兒那般大小,又格外體弱,好幾次都險有丟魂之狀。
大概是聽了民間那句賤名好養活,於是將軍夫人便叫了江岫白好幾年「青雀兒」,就想著能讓他活下來。
而江岫白聽到這乳名時瞬間跳了起來,惱羞成怒地嚷嚷:「我不是說過不准再叫這個名字嗎?」
江岫白覺得這名字像個女兒家,一點都不符合他英俊魁梧的外表。
江二姐姐冷笑了聲,擰著江岫白的耳朵,又扭頭對我說:「他這人嘴上素來沒個正經的,你聽聽就好,莫要跟著學壞了。」
我看了眼雖然齜牙咧嘴但眼底分明噙著笑意的江岫白,點了點頭。
卻又在江二姐姐看不到時無聲朝著江岫白做口型:「我知道啦!」
於是江二姐姐摸了摸我的頭,又夸:「阿九真乖。」
而江岫白樂不可支。將軍府的人待我極好。我猜應當是江岫白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可江岫白說沒有。
他反問:「為何不能單純只是因為你很好呢?
「阿爹說你習武有天賦又踏實,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阿娘說你乖巧聽話,她在府上找不到可以談心的人,只有你會認認真真聽她講話。
自你入府後,阿娘開心了不少。二姐姐也說,若是她有個女兒,定是要同你這般——
「所以木頭,為何不能是因為你值得呢?」
我沒有回答,心裡卻想著若我真的很好,那為何上輩子卻沒有一個人喜歡我呢?
不,或許是有一個的。江岫白的大姐姊,如今的江貴妃。
她是唯一一個曾在宮裡護著我的人。
又是她告訴我:「小阿奺,若是能逃,就快逃出這吃人的皇宮罷。」
可是我沒有逃出去,江貴妃亦沒有。
曾經英姿颯爽的將軍府嫡女死在了那個腌臢的後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