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聲音喃喃,眼圈泛紅,作勢與他十指緊扣的手,微微用力。
直到崔錦澤在堂下喊了一聲:「阿音!」
他都看到了,面色難看至極,對我道:「莫要打擾小侯爺養傷,該回去了。」
我仿佛一瞬間回過神來,慌張地將手拿開,「小侯爺恕罪,是阿音僭越了。」
「無妨,退下吧。」
魏長且未曾看我,手收回袖中,聲音清冷,神色波瀾不驚。
15
崔錦澤終於與我起了衝突。
馬車上,他面色不善,聲音陰寒:「你方才在做什麼?這是何意?」
「兄長分明看得真切,我心悅於小侯爺,喜歡他。」
「……你瘋了不成,家中已為你選定了婚事,況且你如何比得上姜小姐的身份,是嫌崔家的笑話不夠多嗎?」
「笑話?什麼笑話?」
看得出來,他已經在極力隱忍怒火了。
但我偏是一副不解的模樣,又問他:「兄長在說什麼?接我回來莫非是崔家的笑話?」
「崔音,我說過,你要安分守己,否則我必不會饒了你。」
「我記得,兄長還說過,既已回了崔家,我便是崔家長女,有你在,無人敢欺負我。」
我勾著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他:「才不到半月,就變了呢。」
崔錦澤眼中閃過冷意:「自你回來,何曾有人欺負了你,你在郿縣鄉下過的是什麼日子,在崔家錦衣玉食竟還不滿意?若非崔家,你又如何配得上郡公府的門第,崔音,你今日所擁有的一切,皆是崔家給的。」
「我今日所擁有的一切?」
我感到好笑:「我有什麼呀?是崔媛扔給我的舊衣裳?還是父親的厭惡?抑或者兄長咄咄逼人的態度?」
「崔家長女的身份,還不夠嗎?」
崔錦澤冷眼看我,全然沒了風度:「崔音你該感恩,而不是責問,當初她既已帶你回了雍州,你便不再是崔家之女,接你回來,是崔家仁善。」
「接我回來,難道不是為了給父親的仕途博名聲?好聽的話都被你說了,郡公府那樣好的門第,何不把崔媛嫁過去?」
我懶洋洋地看他,倚著車內靠背,擺弄指甲。
崔錦澤面上閃過震驚,很快又沉下臉來,抿唇看我,道:「不管崔家因何目的接你回來,你這崔家長女的身份是真,今後的富貴日子也是真,既得了好處,就該安分守己,若不老實,我會將你送回雍州。」
「那不行,兄長難道沒聽說過,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可不走。」
我笑著看他,挑了下眉:「放心吧,今後我會老實的,誰想回郿縣鄉下挑大糞呢。」
遮醜的面紗一旦扯開,所有人都懶得再裝。
我在崔家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
他們不准我走出汀蘭苑,變相地將我軟禁了。
指派過來的兩個丫鬟和婆子,愈發小人行徑,明目張胆。
看人下菜罷了,送過來的飯菜,都是殘羹。
桌上的茶壺,空空如也。
她們還偷我東西。
妝匣子裡不多的首飾,丟得七七八八。
我在院子裡磨刀,覺得挺可笑的,便對槐花道:「我是睚眥必報的小人,她們這麼對我,實在是蠢。」
槐花看了一眼周圍,壓低聲音:「姚妃娘娘讓姑娘入宮。」
「刀磨好了,狗還沒殺,我可不去。」
「遲早會殺的。」
「我要親自殺。」
「姚妃說,嵐官已經知道你來了京中,天天發脾氣,要出來找姑娘,就快攔不住了。」
哦,那個小傻子,當初哄他跟著姚景年走,我騙他過幾日便會去找他來著。
肯定是氣壞了。
我笑了笑,滿意地欣賞自己鋥亮的刀:「讓他再等等,快了。」
「槐花,下個月我娘祭日,本姑娘要宰狗了。」
我原本,是打算饒過他們崔家的。
豈料這趟來京,竟有意外之喜。
聽聞我繼母蘇氏,自幼失怙,是在我祖母身邊養大的。
她是我父親的姨家表妹。
我娘的陪嫁丫鬟秀青曾告訴我,我娘嫁到崔家之後,崔家有個表小姐與她交好,感情深厚如同親姐妹。
你說好巧不巧,崔媛剛好比我小一歲。
這說明什麼呢?
我娘前腳剛被休,後腳蘇氏就嫁給了我爹,懷了身孕。
怪我,殺舅舅的時候忘了問他,當初除了他,可曾還有別人算計過我娘。
也不怪我,我也是到了京中,才見識了蘇氏和楊姨娘這號人物。
兩隻笑面虎,暗裡藏刀。
消息探聽起來屬實費了一番波折。
老太太身邊有個年邁的婆子,是看著蘇氏長大的。
前些年,她離開了崔家,被家裡人接去養老了。
我初到京中,並無人脈,還是宮裡的姚妃幫忙打探了一番。
後來,她遞給兩個字——可殺。
那日我站在院中,望著一碧如洗的天,恍惚又想起我娘唱的拜月亭。
好一出陰謀詭計的妙手。
蘇氏哄騙了我娘,二舅舅利用那位表兄,各為私慾,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說呢,崔家看守得那麼嚴,當年二舅舅是怎麼把我偷抱出去,帶著我娘回了雍州。
多好,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沒有任何損失。
除了我娘,以及那位被犧牲了的表兄。
秋風颯颯,暮雨淒淒。
一具屍骨卷著草蓆。
一雙繡鞋稠緊了血。
這世道,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噁心。
16
離我娘的祭日還有五天時,我見到了嵐官。
他如今了不得,是當今聖上的御前帶刀侍衛。
當年他隨著姚景年入京,被姚家收為義子,並舉薦入宮當了差。
嵐官自幼混跡鄉野市井,力大無窮,且有一副好身手。
他又是個不怕死的。
正因如此,皇帝遇刺時,他第一個衝上前殺了刺客,並為皇帝擋了一刀。
自此他成了御前帶刀侍衛,又因心無城府,是個傻子,反而更得皇帝信任。
我被崔家軟禁沒幾天,蘇氏突然差楊姨娘給我送來一件新裁的衣裳。
絹紗金錦長裙,奢華明麗,流光溢彩。
楊姨娘笑眯眯道:「沈公家新添了嫡孫,明日夫人會去府上賀喜,姐兒穿上這身衣裳,一同前去。」
這算盤打得,令我不由得挑了下眉。
沈公嫡孫,乃嫡宗子沈昭與三公主的孩子,怕是整個朝野的皇親貴族,都會去他府上賀喜。
郡公府的趙世子,自然也會去。
這是要我打扮一番,先給他相看。
難為楊姨娘如此熱絡和積極,我若不去,嫁到郡公府做續弦的便會是她女兒崔姝。
我好笑地看著她殷勤的嘴臉,應了下來。
本計劃著待我娘祭日,將她也給宰了,她們如今還想玩,那我便奉陪到底好了。
沈公嫡孫滿月那日,府上來賓絡繹不絕,熱鬧至極。
崔媛和崔錦澤自然也去了,一個坐在世家子弟席面閒亭對弈,一個坐在貴婦女眷之中圍爐博古。
我穿了楊姨娘送來的衣裳,也算乖巧老實,只不過在她們欣賞沈公的園子時,我趴在圍欄上,眯著眼睛,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張開的嘴巴還未收回,不遠處的亭台便對上一雙幽深的眼睛。
困意頓時消散,我提起了精神。
那長身玉立的貴公子,一襲奢華紫袍,眉眼冷清似雪,正是魏小侯爺。
先前招惹他,是想給那位瞧不上我的姜小姐一點教訓。
但我這人對事的態度,一向是三分興趣,三分衝動。
超過那三分,便又覺得興致索然了。
魏小侯爺容貌雖好,謫仙一般,但其實在我心裡,驚艷過後,也就那樣。
嵐官長得也不差,還不是跟我一把屠狗刀,赤腳走遍雍州十五縣。
我從下就活得很現實,命不由我,那麼走到了什麼境地,就要接受這境地的活法。
衣食溫飽解決了,我娘死了,我便像個遊魂一樣,遺留在這世間了。
我是懶得再搭理他的。
可我一轉眼,看到了迎面走來的姜知涵和崔媛。
姜太傅的孫女,走到哪兒都眾星捧月一般,被人簇擁著。
她好端莊,掩唇笑的時候,天上仙女一般。
如若不是今日見到我時,她眼中又閃過一絲嫌棄與不適,我是不會再去招惹魏長且的。
她對我極其厭惡,還因為我那日在茶樓劃傷了她的心上人。
我聽到她對崔媛道:「今日這種場合,怎地她也來了,你們家竟還敢將她放出來?」
沈公的園子很大,在京中出了名的好景致。
魏長且站在不遠處的亭台,此處樹木蔥鬱又僻靜。
他身邊只有一名侍從。
我起了身,周圍女眷相談甚歡,無人注意到我。
我去那亭台尋了他。
見禮後,我問他道:「小侯爺的傷可好了?」
「小傷而已,已無大礙。」
他一如既往地清冷,疏離又矜貴。
可我此刻偏想招惹他,撕破道貌岸然的口子,看他不再端正自持的樣子。
不動聲色地舔了下嘴角,我面上又是一副柔弱無依的模樣,走上前去,輕聲道:「既無大礙,可否讓阿音看一眼,也免我日日挂念,夜不能寐。」
我低垂著頭,魏長且站著沒動,未置可否。
我又拉了下他的衣袖:「小侯爺,我看一眼就好。」
聲音哀求。
魏長且依舊站著沒動,但他身邊那名侍從,已經轉過身去,悄然退下。
我便拉著他,坐在亭台內的石凳上。
也不管他目光沉沉地盯著我,掀開他的紫袍衣袖,看到那道已經癒合的刀疤,已經不需細布包紮了。
他的小臂硬朗結實,線條流暢。
我的手指撫過那道疤,撫著撫著,又像上次一樣,握住了他的手。
溫熱的手掌,掌心寬大,薄繭硌人。
我摸著他的手,嘴角勾著笑,聲音輕柔:「我每天都在想小侯爺,魔怔了一般,滿腦子都是您。」
「明知道您對阿音來說遙不可及,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想要仰望,哪怕只能多看一眼。」
「小侯爺,您能給我這個機會嗎?」
魏長且的眼睛比桃花眼略長,似一泓深不可測的潭水,蒙著層誘人的霧光,即便不笑,也那般地勾人心魄。
他盯著我的眸光中,隱約還藏匿著些別的東西,薄唇微抿,喚我道:「崔姑娘……」
世家之女多端莊,多守禮,我便要讓他知道,鄉野長大的女子,多粗鄙,多狂浪。
他僅喚了我一聲,我便緊握住他的手,稍一用力,起身坐在了他懷裡。
我攀上他的脖頸,臉貼上去,在他耳邊道:「小侯爺,叫我阿音。」
他身子緊繃,耳根泛紅,緊鎖著眉頭想要將我推開。
笑話,我從小屠狗,力氣多大。
緊貼著他的身子,我不管不顧地勾著他,去吻他的唇——
「就這一次,小侯爺,別拒絕我,我真的好喜歡您,喜歡得快要瘋掉了……」
亭台內,我迫切地想要染指他,強勢地攀附,生怕不能得逞一般。
然後他的手突然落在我背後,用力一提,我臉色一變。
以為他要將我甩出去時,我又落座他身上,只不過換了個更貼切的姿勢,方便他將手扣在我腦後,占據主動權。
他把我壓向他,長睫顫動,斂著眼眸,主動吻著我。
一瞬間,我腦子空了下。
從剛才的火急火燎,變成了呆瓜。
原計劃是染指他,讓他感受到放浪,結果他比我還放浪。
我有些不痛快,從小到大,習慣了任何事都占據主動權,此刻定然是要反擊,於是一雙手開始不老實。
結果就是我們倆在亭台互相親吻,難捨難分,險些按捺不住。
只是可惜了,他那個忠心耿耿的侍從,守著不准任何人靠近。
我是想看到姜知涵和崔家人崩潰的樣子的。
他們沒臉了,我就痛快了。
魏長且還算有幾分自制力,我還坐在他身上時,他結束了那個漫長的吻,按著我的腦袋,扣在懷裡道:「別亂動。」
嗓子啞得不成樣子,警告得有些痛苦。
他的心簡直快要跳出來了,身子緊繃,微微地喘息。
我靠在他懷裡,伸手環著他,嘴角勾著他看不到的惡念,故意動了下。
他悶哼一聲,極力忍耐似的,更加用力地按住我:「崔音,別動。」
聲音從方才的警告,變成了無可奈何的請求。
17
那日,我坐在魏長且懷中。
他的手指撫摸我的唇,白玉扳指觸感微涼,問我道:「你與知涵一同嫁到侯府,如何?」
這是要給我名分了?
我嘴角噙著一抹笑,「小侯爺是要阿音做妾?」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手攬著我的腰,給出了答案:「先做妾,日後有機會再抬為平妻。」
聲音平靜,似是已經敲定成了局。
很不錯了,侍郎府出身不好的長女如何能跟姜太傅的嫡孫女相比。
我這種身份,日後能抬為平妻,已經是魏長且願意給的最大臉面。
他好像真的很有誠意。
但我笑了:「小侯爺,我雖愛慕您,但做妾或平妻,我不肯的。」
魏長且一愣。
「小侯爺曾說,這世間草藥,若能治傷便都一樣,無廉價一說,那麼為何世間女子,又要分三六九等呢?」
「想來女子尚且不如一株草,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這世間一道枷鎖,掙又掙不開,躲又躲不過,左不過是要人認命,低下頭來。」
「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是甘願給人做妾的,阿音情願與您一時歡愉,只為得償所願,因為小侯爺在我心裡,與天下男子皆不一樣,您舉世無雙,所以我虔誠地仰望,哪怕日後一輩子不嫁人,出家做了姑子也罷,只要想起您,我便會覺得此生值得。」
「可您若,也想要阿音認命,把頭低下來……」
我嘴角噙著一絲苦笑,輕嘆一聲:「君若磐石,妾如蒲草,就當我們從未相識過吧。」
離開亭台的時候,魏長且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眉頭緊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亭台之外,我頓下腳步,嗤笑一聲。
我若願意跟他玩,必會讓那姜知涵知道,她所擁有的東西,會被她嫌棄和厭惡的人,奪取殆盡。
做人,總歸是要良善一些,才不至於給自己招惹了不幸。
蘇氏找到我的時候,面色已經隱隱不快了。
但她好歹是只笑面虎,很快又溫言細語,走過來拉我的手:「去哪兒了?沈家的園子那樣大,身邊又沒丫鬟跟著,莫要亂跑了。」
她帶著我,去見了那位郡公府的趙世子。
果真如崔錦澤所說,也算一表人才。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放肆地打量,從頭到腳。
然後微微一笑,朝蘇氏行了個禮。
看來,對貨物很滿意。
這門親事算是成了,蘇氏喜不自勝。
過後她便不再管我,差了個丫鬟在一旁跟著,讓我同趙世子聊幾句。
看外表,趙世子除了傲慢了些,全然看不出別的缺點。
但很明顯,他骨子裡是瞧不上我的。
誰讓我這崔家長女的出身,還不如一個庶女來得清白。
面上的禮節還是有的。
畢竟是在沈家,他很隨意地同我交談了幾句。
變故出現,是因為我看到了嵐官。
他竟出現在了沈家的園子,穿著暗色織金錦衣侍衛服,纏棕帽,手握佩劍,身姿挺拔,腰身勁瘦。
他年齡比我小些,在我心中,一直視他為弟。
兩年而已,那張昳麗的臉,眼神一如既往地乾淨和純粹,精緻得不像樣子。
只是此刻,一眼望過來,寫滿了悲痛欲絕的怒火,以及莫大的委屈。
連眼圈都開始泛紅了。
我以為下一秒,他會跑到我面前,既生氣又委屈地對我說:「音音,我想你。」
沒想到他居然有所長進,沒有上前與我相認,而是腳步飛快地走過來,朝我伸出手——
「給。」
乾淨的聲線,一個給字,說得委屈巴巴,情緒萬千。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裡拿著一捧盛開的蘭花。
一時,有些感慨。
當年一起廝混,我們在山上逮蛇時,他便總喜歡摘一些花啊草啊的,傻乎乎地伸手送給我。
我說我不喜歡花。
他便噘著嘴巴,自顧自地說:「好看。」
過後,渾然忘了般,下次依舊摘花送給我。
只是,人家沈公園子裡的蘭花,皆是難得的好品種,就這麼被他給端了。
嵐官是個傻子,但是個皇帝身邊的傻子。
所以趙世子也要給他面子,主動同他揖禮打了招呼:「姚護衛。」
可惜,嵐官不給他面子,冷冷地瞥他一眼,吐出一個字:「滾!」
想來是因為在我面前,趙世子的臉黑了,聲音陰沉,跟個傻子計較了起來。
「姚今安,你一介豎子,本世子是不是給你臉了?」
哦對了,嵐官自被姚家收為義子,改了名字,如今姓姚,名今安。
我以為他沒長進時,他有所長進。
在我以為他有長進時,他又變得沒了長進。
果然,傻子的想法常人無法理解。
他看了一眼趙世子,把遞給我的花搶了回去,轉而送給了他。
「給!」
趙世子不明所以,他又重複了一遍:「拿著!」
然後趙寅接過,手剛觸碰到那蘭花,嵐官突然臉色一變,一記刀手劈了下來,直接將他打倒在地。
然後他漂亮的眼睛閃過一絲陰狠,黑靴踩踏在他身上,狠踹幾腳,朝著胸口踢。
趙世子被打得吐了血,連連慘叫。
動靜太大,很多人都圍了過來。
聞訊趕來的沈家嫡宗子,臉色驟變:「姚護衛,住手,不能再打了!」
再打下去,人就死了。
嵐官臉上的表情,那樣冷。
嫡宗子問他何故如此,他一本正經:「他搶我花。」
地上,那捧蘭花安靜地躺著。
一旁,我安靜地站著。
一時間,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包括隨著嫡宗子一同過來的魏小侯爺。
18
京中流言蜚語,起得很快。
道是禮部侍郎家新接回來的長女,看著老實,實則手段高明。
竟引得御前帶刀侍衛,差點打死了郡公府的世子。
那日回到崔家,我父崔謙迎面而來,一巴掌招呼過來,想要給我點顏色瞧瞧。
可惜了,我眼皮都沒眨一下,直接抽出槐花手裡的劍,削掉了他三根手指。
一瞬間,慘叫聲響徹崔家。
前堂崔家人都在,祖母高坐,蘇氏、楊姨娘等人一旁站著。
崔錦澤和崔媛等小輩,也在現場。
原都在等著看我挨打呢。
三根手指掉落在地的時候,所有人都面色大變,失聲叫起來。
亂作一團的現場,祖母顫巍巍地站起來,惡狠狠地指向我:「拿下!拿下!弒父的東西,殺了她!」
我微笑著看她,並不反駁。
家丁上前緝拿之際,槐花手中的令牌舉了起來——
「聖上御賜令牌在此,誰敢造次!」
局面穩了,崔家人傻眼了,崔謙捂著鮮血淋漓的手,冷汗淋淋。
只蘇氏反應極快,沒了以往的鎮定,尖著嗓子發瘋:「她怎會有御賜令牌,定是假的!快將她拿下!」
我好笑地看著她:「父親大人貴為禮部侍郎,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你們不如猜猜,我為何會有聖上御賜的令牌?」
一句話,崔謙慘白的臉,又白了幾分。
連我那兄長崔錦澤,也驚懼地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緩緩道:「今日有些累了,父親先去包紮傷口吧,過幾日,咱們好好玩兒。」
我帶著槐花回了汀蘭苑。
將呼天喊地的場面丟在身後。
離我娘的祭日,不到五日了。
此時此刻,即便崔家派人立刻去雍州調查我的底細,也來不及了。
況且李知府那小老兒,是個人精。
我什麼都不用做,他們會自己猜,心驚膽戰,又惡念滋生。
槐花道:「近幾日他們送來的東西,姑娘都不要吃。」
那是自然,見多了陰險之事,我們都明白,崔家慌完之後,會先想辦法除掉我。
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然後對外道崔家長女病發身亡。
為何當初要接我回來呢?
為何要招惹我呢?
為何要害我娘呢?
她那般懦弱,到死都沒能見到她的青天。
崔謙在朝堂上告了假,府門緊閉,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
可是太晚了,他們殺不了我的。
我身邊除了槐花,還有姚妃派來的兩名女侍。
她們是暗衛,最擅長殺人於無形。
無需我出手,但凡敢接近汀蘭苑的人,沒有能活著出去的。
第五日,故事正式拉開序幕。
御前帶刀侍衛姚今安,帶人包圍了侍郎府。
姚妃一道查封的懿旨,徹底封鎖了崔家。
當今聖上龍體抱恙,久病纏身,工部上書,道是京河漢陽方位,懷疑有人埋了射偶人。
厭勝術,一向為皇家所忌憚。
聽聞曾經的姚貴妃,死得蹊蹺,正是被此術所害。
那晚秋風颯颯,是我娘死去的日子。
汀蘭苑,夜靜月圓,叢桂怒放。
院裡一張桌子,擺著我娘的靈位,以及一把長刀。
桌前一張太師椅,我坐在上面,仰面閉目。
院子裡很多人,但凡在崔家宅子的,都被嵐官帶人押著。
家丁侍女,跪成一片。
屋內,三根懸在樑上的白綾,正等著它們的主人。
楊姨娘,蘇氏,以及我那明知養在身邊的甥女陷害了我娘,偏又裝聾作啞的祖母,一個也別想跑。
祖母年紀大了,我孝順,讓人將她馱上去。
我不是好人,但做事還是講究恩怨分明的。
我娘死了,我還活著。
那麼只要她們死了,崔媛及崔姝,我也會放過。
逼她們懸樑時,院子裡哭嚎聲一片。
我把刀架在了崔媛脖子上:「哭大聲一點,送送你娘。」
五日而已,崔謙竟老了那麼多,怒目切齒,一遍遍地質問我:「混帳,崔家何曾薄待了你,竟要你置家中於死地!」
我娘的靈位都擺在院中了,他竟然還在問我。
真可笑。
已經做了一輩子的瞎子,那就永遠做個瞎子吧。
我冷笑著站他面前,揮劍而出,劃瞎了他的眼睛。
又是一聲痛不欲生的慘叫。
一旁的崔錦澤,睚眥欲裂地叫我的名字,瘋了一半,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了——
「崔音!崔音!我殺了你!」
我笑了,居高臨下地看他,輕嗤一聲:「狗東西,你也配?」
嚇破了膽的崔媛和崔姝,只知道哭。
滿院子跪著的丫鬟僕人,我問:「有人會唱拜月亭嗎?」
還真有個小丫鬟,顫巍巍地舉起了手。
她年歲不大,正如我娘弔死那年,十二歲的我。
屋內,有人在幫忙上吊。
院中,哭嚎怒罵聲不絕於耳,有小丫鬟咿咿呀呀地唱拜月亭。
月色皎潔,我恍惚地看著天,臉上竟落下淚來。
娘啊,看到了嗎?
今日,兒是你的青天。
19
我入宮見了姚景年。
兩年而已,她竟變化那樣大。
上揚的鳳眼,微微眯著,閃過鋒銳的光,明艷又懾人。
天下誰人不知,當今聖上獨寵姚貴妃,貴妃死後,姚家二小姐入宮,聖上從此又專寵她一人。
前兩年,中宮皇后被廢,後宮一切事宜由姚妃協理。
後來皇帝身子一直不太好,有時連朝堂政務,也是姚妃順道給批了。
她雍容華貴,高高在上,鳳眼微眯,不怒而威。
見到我冷哼一聲:「小沒良心,來京中兩個月了,現在才來見我?」
「姚妃娘娘恕罪。」
我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她冷不丁地又笑了,艷光四射:「行了,也沒說怪罪於你。」
姚景年拉著我的手,坐在榻邊,眸光細細打量,滿意道:「小白,你一點也沒變。」
「托姚妃娘娘的福。」
「你是專門來氣我的嗎?什麼姚妃娘娘,我是你阿姐。」
「阿姐變化太大,小白不敢認了。」
「說什麼傻話,你我義結金蘭,我便永遠是你阿姐。」
姚景年拉著我,敘舊寒暄。
提到了崔家,她又表情冷淡:「你父親實在是個蠢的,我父為六部尚書之首,他一個小小侍郎,竟搖擺不定,暗中站了五皇子的隊,還妄想仕途登高,簡直可笑,我此番便是要殺雞儆猴給他們看看,魏家又如何,現如今太后年邁,我姚家也不是吃素的。」
崔家被抄了。
那晚嵐官帶人包圍了侍郎府,在院中挖出了射偶人。
一夜之間,崔家便垮了,但凡活著的,全部下了大獄。
姚景年抄了崔家,既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
正如那年在雍州,我將黎家滅口,她亦有目的。
當今聖上,非太后親生,十三歲臨朝,一生受人桎梏。
太後姓魏,出身南朝四大望族之一的魏家。
魏太后把控朝政多年,一手遮天,連為皇上挑選的皇后,都是魏家之女。
皇上十三歲登基,至今已到不惑之年。
他這一生,都無比渴望擺脫魏家束縛,有與之抗衡的能力。
當年的姚貴妃,與他心意相通,兩情相悅,誕下了十三皇子。
但因他遲遲不肯立魏氏皇后所生的五皇子為儲,惹魏家不滿。
後來眼看他又有廢后的念頭,魏太后便將姚貴妃給暗害了。
姚景年與其姐姐長相神似,初入宮中,連皇上都愣了下。
皇上那時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他那樣地痛恨魏家,自姚貴妃死後,終於廢了皇后。
如今的朝堂,誰都知道,皇上仍有立十三皇子為儲的念頭。
但他不敢輕舉妄動了,亦不敢直接立姚景年為皇后。
他怕魏家對她們下手。
可我知道,姚景年從來都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她在那權力的廝殺之中,逐漸掌握遊戲規則,不僅護住了十三皇子,連朝政也開始染指。
她父親是六部尚書之首,平遠將軍府的謝宣,是她青梅竹馬的愛人。
謝公子為了她,一直未娶,駐守在塞北,背地裡招兵買馬,不斷地擴大勢力。
那養兵的軍需,還是我給的呢。
直到此刻,我終於知道,不該去招惹那魏長且的。
當今的魏太后,是他嫡親的姑母。
他要娶姜知涵,亦是其姑母的主意。
短短兩年,姚景年在皇帝刻意的放權下,已經站穩了腳跟,有了與魏太后抗衡的勢力。
魏太后想在朝堂上拉攏姜家,便促成了姜家與魏家的婚約。
姚景年自然不是她那嬌滴滴的姐姐。
她的聰慧和霸氣,是我一早就見識過的。
如同此刻,她勾著嘴角,睨我一眼,聲音冷淡:「小白,你如今是出息了,連魏家的小侯爺也敢招惹。」
我心下一沉,不知她如何得知我招惹了魏長且。
結果她慢悠悠道:「沈公嫡孫滿月禮過後,發生了件趣事,那魏小侯爺入宮見了他姑母,要取消與姜家的婚約,氣得那老太婆手抖。」
「你知道魏長且說了什麼嗎?他說他遇到了喜歡的女子,那人是禮部侍郎家的長女,他想娶為正妻。」
「哈哈哈,真有意思啊,小白。」
姚景年笑的時候,嘴咧著,又如當年一樣,眯著眼睛像個狐狸了。
我眉頭蹙起,不悅道:「招惹他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槐花又沒告訴我。」
「槐花當然沒告訴你,你整天鬱鬱寡歡,她希望你找些樂子。」
我有些煩,突然想起了那幾日,我削了崔謙三根手指,他在朝堂上告了假,緊閉府門,一心要置我於死地的決絕。
除了家族恩怨,恐怕還與魏長且和姜家的婚約有關。
你們看,即便魏長且喜歡我又如何,如若我是崔音,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了崔家。
我是黎白,才有了今日反殺的機會。
所以這世上,男人的喜歡和心意,最不值錢。
朝堂上,暗中站隊的官員何其多,禮部侍郎崔家成了儆猴的那隻「雞」,只能說是他們運氣不好。
他們錯在,不該接我回來。
多行不義必自斃,此乃天經地義。
但一開始,我是真的沒想要姚景年出手。
我只想親自宰了她們,然後尋一根繩,上吊自盡罷了。
真的好煩好沒意思。
前有槐花,後有姚景年。
走到今日這般境地,我竟連自己的性命也做不得主了。
我問姚景年:「阿姐打算如何處理崔家?」
她揚眉看我:「行厭勝之術,自然滿門抄斬。」
「蘇氏等人懸樑自盡的時候,我是打算放過崔媛和崔姝她們的。」
「呵,小白,你如今竟變得這般心慈手軟,當初滅黎家之口的時候,你倒是爽快得很。」
姚景年似乎有些不悅,她緩緩道:「當年你說要為我積穀防饑,該捨棄的自然要捨棄,莫說一個崔家,便是犧牲再多,你也得認。」
「小白,我已經走上這條路了,回不了頭的,你要知道,將來我若敗了,無論是我還是十三皇子,抑或者姚家和謝家,都不會有好下場。」
「我自入宮,便開始明白一個道理,為君者,為百年不為一夕,欲成大事,誰都可殺。」
她眸光一轉,盯著我道:「你既是我妹妹,可不要糊塗,辜負了我。」
我愣了下,隱約覺得她另有深意。
「阿姐對我不妨直言,我不願去猜你的心思。」
姚景年頓了頓:「你可是對那魏長且,動了情?」
我笑了:「不曾。」
「當真?」
「當真。」
我還記得當年在雍州,初見姚景年,金釵之年的世家小姐,懶洋洋地躺在太師椅上吃葡萄。
她咧嘴笑的時候,陽光灑在她臉上,那般放肆和張揚。
也那般燦爛和率真。
她興致盎然地問我:「我的貓呢?」
她分明知道,貓早就被我殺了。
那時她還是悠然自得的姚家二姑娘,活得恣意。
如今她是陷於皇權紛爭的姚妃,身居高位,殺伐果斷。
她在床榻邊,坐姿端正,微微昂首,妝容明艷卻面無表情。
秋日的小窗開著,陽光斜射在她身上,芙蓉花枝探在窗口,纖細嬌媚,含苞綻放。
紅萼枝頭,美人如夢,分明是這樣好的時光。
可為何我會覺得她,筋疲力盡。
好累啊,我蹲在她面前,如同十歲那年做了她的貓,將臉貼在她膝上,喃喃道:「阿姐很辛苦對不對?」
姚景年身形一頓,她緩緩地將手放在我臉上,輕柔地觸摸——
「對啊,跟小白一樣辛苦。」
她這一生,再不會有機會陪著她的少年郎,去塞北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是輸是贏,都註定困頓在這皇宮。
我近來不知怎麼了,總眼眶濕熱得想要落淚。
我對她道:「阿姐,世間女子皆如蒲草,我既恨她們柔弱,又憐她們堅韌。」
20
我去了大牢,親自殺死了崔錦澤。
我一母同胞的阿兄,直到最後一刻,還在不斷地謾罵和詛咒我。
我原對他道:「兄長放心,我求了姚妃娘娘的恩典,如崔媛這樣的小輩,會發配塞北,配給邊關士兵為妻,今後日子可能苦了一點,但至少還活著。」
「崔音!我殺了你!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腳鐐手銬了,他還不死心,怒目衝過來,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了。
我靜靜地看著他:「知道嗎,從小到大,每年的正月十九她都要哭一場,我原不知是為了什麼,直到此次入京,才知曉原來那日是你生辰。」
「她的眼淚都白流了,你壓根不認她,哪怕知道了她是被誣陷的又如何,你自幼被蘇氏養大,早就視她為親生母親,你不會記得她,更不會對她有任何感情。」
「崔音!這怪我嗎?我有什麼錯?父親又有什麼錯?我們難道不是受人蒙蔽,你要將這罪強加在我們身上,不惜弒父殺兄!趕盡殺絕!你這般的歹毒!」
「兄長沒錯,我亦沒錯,所以你們又為何這般待我?」
我嘴角勾起,低笑一聲:「都在欺負我呀,外祖舅家欺負我,農莊管事也要欺負我,到了崔家,你們又在欺負我。」
「既瞧不上我,本該恩斷義絕,再無往來才是,可惜啊,你們心思齷齪,為了一己之私接我入京,妄想將我往郡公府的火坑裡推,既對我無生養之恩,還指望我對崔家仁善。」
「兄長清楚,哪怕我後來對你們存了一分的善,此刻亂墳崗里,我必草蓆裹屍。」
「看在娘的面子上,今日我親自送你上路。」
槐花遞過長刀,我站在他面前,無視他的謾罵,也無視他臨死前的恐懼,用刀子貫穿了他。
我平靜道:「阿兄,黃泉路上,若娘還沒有投胎,告訴她,她沒有錯。」
走出刑部大牢的時候,外面湛藍的天,艷陽高照。
身上的衣裳染了血。
一旁的馬車,立刻有侍女上前,為我披了件白狐裘的大氅。
纖塵不染的好顏色,純白無瑕。
是姚景年最喜歡的一件。
侍女道:「姚妃娘娘在宮內等您回去。」
不遠處,一襲華貴玄袍的魏小侯爺,身形冷峻,霞姿月韻如天上仙。
他眸光平靜地看著我,不知等了多久。
該來的總歸躲不過。
我站他面前,微微頷首,面容平靜地行了禮。
「小侯爺。」
「姚妃義妹?」
「是。」
「崔家長女何在?」
「崔音已死。」
他與我目光對視,一向清冷的眉眼,染上幾分笑意,竟有說不出的意味。
「屠狗是假,九塔草也是假,對我的心意更是假,什麼君若磐石,妾如蒲草,全都是假的。」
「對,妾是姚妃義妹黎白,是屠狗人,從無救狗一說。」
我與他隔著幾步之遙,神情冷淡。
他竟笑出了聲,走上前來,朝我伸出了手。
我警惕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結果他溫熱的手,落在我面頰,擦拭了下。
是血。
魏長且笑得眼眶有些紅,他微微俯身,聲音含著森然的意味:「所以勾引我,是故意的?」
「是。」
「姚妃授意?」
「小侯爺恕罪,與我阿姐無關。」
我抬眸看他,他又是一聲嗤笑,細長的桃花眼,泛著一抹紅,顏色艷絕。
然後他在我耳邊道:「告訴姚景年,她贏不了,如你說,女子是這世間的一株草,妄想翻天,簡直可笑。」
21
皇宮內苑,樓閣高台。
姚景年望向雕欄外,眼底有冷笑,她道:「小白,我不會輸,只要皇帝和謝家還在,我姚家便會立於不敗之地,皇上雖身體不好,太后亦是久病纏身,她已年邁,如何跟我比?」
朝陽殿外,夕陽漸沉。
我站在她身邊,聽她娓娓道來:「還記得那年大旱嗎,關中餓死了多少人,百姓賣兒賣女,官紳歌舞昇平,他們甚至還暗中經營了菜人市,挑挑揀揀,現宰現賣。」
「那些被宰殺的,買賣的,除卻孺童,皆是女子之流,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為官之道先存百姓,百姓微末,世間女子微末更甚,小白,若我贏了,他日必定建天下倉囷,授十三皇子以大道,給這世間百姓和女子更好的活路。」
我知道的,從我見她第一眼就知道。
姚家二姑娘,至真至純,從來心懷大義。
那晚電閃雷鳴,下了一夜的雨。
聽聞皇帝半夜嘔了血,姚妃召來了整個太醫院的人。
我亦不好過,想來是因為手刃了崔錦澤,做了整晚的噩夢。
崔音死了嗎?
不,崔音還活著。
黎白便是崔音。
十歲屠狗宰貓,十二歲殺農場管事,十五歲滅了黎家的口……直到,弒父殺兄。
我該是會得到報應的吧。
這一生,背負的人命,洗不幹凈。
我又病發了,頭痛欲裂,仿佛已經看到地獄之中,凶神惡煞的判官,等著對我進行審判。
不,我不會下地獄的。
即便是判官,我也敢站他面前舉劍。
殿外下雨了,雨聲淅淅瀝瀝。
我赤腳在地上走動,披頭散髮,腳步踉蹌,眼睛通紅。
我在找我的劍。
那把刀和那把劍,只要有一樣在身邊,我便什麼都不怕。
可是為什麼找不到。
是槐花,她怕我尋了短見,這偌大的宮殿內,莫說是刀劍,連一根長繩都尋不到。
床幃的白紗飄逸,但脆弱不堪,拿來上吊都掛不住腦袋。
雷聲好大,我頭好疼,跪在地上,崩潰地哭。
不知過了多久,才見一雙濕透了的黑靴。
是嵐官。
他穿著織金錦衣的侍衛服,將手中的劍扔在一邊,上前抱住了我。
他身上好涼,束起的黑髮至白皙面頰,皆是濕漉漉的雨。
顫動的眼睫,亦是濡濕一片。
「音音,起來……」
嵐官的聲音,透著焦急,一如既往地動聽。
他攔腰將我抱了起來。
他力氣好大,比從前又長高了些,胸膛也寬厚,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帶給我一絲理智。
我慌張地抱住他,眼淚肆虐:「嵐官,他們來抓我了,我要下地獄了……」
「不怕,音音不怕。」
我坐在床邊,窗外雷聲響起,閃電映在嵐官臉上。
他的眼睛那樣乾淨,挺鼻薄唇,面容堅毅。
「我在,我替你殺。」
那樣好的嵐官,永遠天不怕地不怕,臉上藏著狠戾。
我怔怔地看他,搖了搖頭:「我不要,你要好好活著。」
他伸出雙手,捧住了我的臉,將額頭貼了過來,鼻尖抵在我的鼻子上——
「音音,下地獄,我願意。」
「我想你。」
「我喜歡你。」
一個傻子,也知道喜歡嗎?
床幃白紗飄逸,窗外電閃雷鳴,清晰地映在嵐官臉上。
他濃黑的眉毛,澄凈的眼睛,以及纖薄的唇。
他知道什麼是喜歡。
溫熱的唇印在我唇上,幾乎是憑藉著本能,他抱著我,擁著我,將我壓倒在床上。
「音音,我喜歡。」
他一遍遍地重複,聲音急切也喃喃。
雨勢好像漸大了,殿內燃著的那盞燈被風吹滅了,飄起的白紗一層又一層,入目像是鬼魅的影子。
我一定是瘋了。
我見到了地獄的判官,慌得害怕,嵐官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在我身邊,因為喜歡,所以被我拖進了地獄。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他,他同我一起,在我耳邊喘息,後背那一道道深深的鞭傷,皆在告訴我,還有人愛我,願意為了我,身赴地獄。
他背上的鞭刑,是那日毆打了郡公府的世子,遭到的刑罰。
姚景年說,他僅在床上躺了兩天,便不耐煩地將藥打落在地,嚷嚷著要去找我。
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人了。
少年相識,他已陪我走過那麼多年。
承慶二十八年。
皇帝的身體大不好了。
這位十三歲登基的天子,已經行將就木。
他一心想要推上皇位的兒子,才十一歲。
像是預感到了什麼風聲,五皇子以外祖父病重為由,匆匆離宮。
他是對的,當今聖上油盡燈枯時,對姚景年下的最後一道旨意是——
宜壽宮,誅!
如今宮內守衛皆聽命於姚妃。
她不會讓皇帝死在魏太后前面。
因而計謀了一番,親自去宜壽宮送走了魏太后。
那位掌權了一輩子的老太后,死得悄無聲息。
但當晚,姚景年神情愣怔,顯得心煩意亂。
深更半夜,她睡不安穩,召了我前來。
殿內燭火幽幽,她的眼睛深邃又深沉:「小白,我已經給謝宣遞了信,命他整兵進京,只需半個月,皇上撐得住,對嗎?」
「阿姐說他撐得住,他便一定撐得住。」
「是了,可若萬一,萬一……」
「阿姐在擔心什麼?」
「沒什麼,京中有我姚家坐鎮,禁衛軍和長定營的人馬掌控在我手中,只五皇子逃去了他們魏家而已,待謝宣進京,十三皇子的位子便穩了。」
「既是這樣,阿姐為什麼慌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好涼。
她皺著眉頭,很快又神情堅定:「我不會輸,是那老東西誆我,她要讓我害怕,自亂陣腳,我不會上她的當。」
她沒有告訴我,魏太后臨死前,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但不久後,我便也知道了。
姚家,叛變了。
六部尚書之首,姚景年的親生父親,整個姚氏一族,在緊要關頭,捨棄了她。
曾是他們將她推到這個位置,告訴她要扶持十三皇子,為皇帝效力。
可是皇帝一死,就變了。
我記得那日,宮內氛圍壓抑,人人都很慌張。
風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
謝家的塞北大軍,就駐守在城外。
姚家的人,卻不肯再入宮見她。
姚景年長長的指甲,幾乎陷入掌心,她低低地笑了,對我道:「小白,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坐在大殿的椅子上,恍惚又讓我想起當年在雍州,那個笑容恣意的姚二姑娘。
她握著我的手,幽幽道:「因為魏家是魏長且,姚家是姚景年。」
這就是她輸的原因。
姚家的二姑娘很厲害,那又如何,對方是永寧侯魏氏一族,四世三公之家,嫡長子魏長且。
那年刑部大牢外,他俯身在我耳邊說:「女子是這世間的一株草,妄想翻天,簡直可笑。」
竟是這個道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