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景年遞給我一把刀。
一把那鑲金鍛造的好刀。
她握著我的手道:「魏長且此刻,就在南宮門外,你去幫我殺了他。」
「小白,他至今都未曾娶那姜家小姐,所以你有這個機會,用這把刀,殺了他。」
22
承慶二十八年,下了一場雪。
我穿著那身白狐裘的大氅,乾淨得纖塵不染。
嵐官送我到宮門外。
我回頭看他,他便沖我燦爛地笑。
那雙漆黑而純粹的眼睛裡,亮晶晶的,只有我一個。
我道:「嵐官,不要離開她,幫她逃出去。」
嵐官蹙眉,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這個小傻子,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在宮門內等我。
宮門緩緩打開,又緩緩關上。
外面,是千軍萬馬。
魏長且穿著銀甲,高騎馬上,面如冠玉,眉眼如天上飄落的雪一樣疏冷。
看到我,他挑了下眉。
然後快步下了馬,朝我走了過來。
他的神情在漫天大雪之中,逐漸柔和了幾分,嘴角勾著一抹笑。
「崔音。」
「小侯爺。」
我頷首行了禮,也微笑著走向他。
一步之遙時,藏在大氅內的刀,毫不猶豫地捅向了他。
一瞬間,周圍仿佛安靜了下來。
他愣愣地看著我,忽然就笑了,聲音揶揄:「我第一次見你,你也是這樣,舉劍傷我時,一臉殺意。」
沒有刀入皮肉的感覺。
姚景年騙了我。
那是把機關刀。
我反應過來,眼神一冷,快速地拔下頭上發簪,朝著他的喉嚨扎去!
如同那年在茶樓,魏長且握住了我的手,近在咫尺,他紅著眼睛道:「崔音,你這樣下死手,是篤定了我不會殺你?」
姚景年輸了,我也輸了。
承慶二十八年,一場大雪。
十三皇子被囚。
宮變那日,嵐官率禁衛軍,殺出了重圍。
他聽了我的話,幫姚景年逃了出去。
可是他,萬箭穿心而死。
十歲相識的小傻子,我們攜手走遍雍州十五縣,去山上逮蛇,遇大雨躲在山洞。
他總將烤好的肉先給我吃,咧著嘴笑,親昵地喚我音音。
他採花給我,說好看。
後來還說,音音,下地獄,我願意。
音音,想你。
我喜歡你。
他先我一步,死了。
世上再無嵐官,全心全意地愛他的音音。
……
姚景年逃出去了。
費盡千辛萬苦,她的謝公子,帶她踏上了前往塞北的路。
那麼是不是,從此以後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她得償所願。
不,不是。
他們那一路,沿途被各種追殺,圍堵,損失慘重。
魏長且道:「謝宣在塞北有大量兵馬,若賊心不死,勾結羌戎一族,難保會起禍端。」
會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們境況不好,養兵需要軍需,黎家錢莊的銀票和糧草,已經送不出去了。
我在永寧侯府,待了一年又七個月。
因為我懷了嵐官的孩子。
姚景年讓我去宮門外殺魏長且時,我已經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
這事,只有我和她知道。
初時魏長且神情冰冷,眼底翻湧著情緒,一心想讓我將孩子打掉。
我只平靜地看著他,一直看著,他便敗下陣來。
他說:「那便生下吧,我必將她視若己出。」
他確實做到了。
給了我侯府夫人的名分,且只有我一個。
我待他極其冷淡,寡言少語,他也不介意,後來還把臉貼在我腹上,含笑問我:「你覺得是男孩還是女孩?」
七個月後,我生下了一個女嬰。
魏長且為她起名,魏盈。
他真的很喜歡她,愛不釋手地抱著,一向清冷的眉眼,染上柔軟的笑意。
他說,這是他的女兒,侯府嫡長女。
我的癔症好像好了很久了。
但我依舊不開心,經常出神地望著天上。
人這一生那樣長,可我好像已經很老了。
看著魏盈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會想到我娘。
將這小小的孩兒拉扯大,時光是何其漫長。
那樣地漫長。
我住在侯府西院最偏僻的一個院子。
魏長且偶爾會過來,同我說幾句話。
魏盈撫養在他母親那裡,是侯府的嬌嬌兒。
我註定當不成一個好的娘親。
我從小就鐵石心腸,手上沾染了血,一身殺孽,就不要抱她了吧。
魏長且常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有一日,我會願意接受他。
或許吧。
誰知道呢。
魏盈一歲的時候,塞北出了狀況。
魏長且說謝宣和姚景年,勾結了羌戎人,奪下邊關幾座城,搶殺掠奪。
我不信,曾經駐守塞北的士兵,怎會反過來屠殺他們守護過的子民。
可是魏長且又道:「那是因為他們被逼到了絕境。」
塞北軍在謝宣的帶領下,一直不肯歸順朝廷,因而被朝廷視作叛軍,各種打壓。
軍需糧草不似從前充足,羌戎人又屢屢來犯。
這種內憂外患的境況下,軍心早已渙散,堅持了一年多,已經是極限了。
謝宣是不會歸順朝廷的。
因為謝家已經死了太多人。
我不知姚景年如何了,她的塞北沒有大漠孤煙和長河落日,只有被現實擊垮的絕境,潰爛的瘡口。
魏長且說他們縱容羌戎人屠殺百姓。
我不信,對他道:「我阿姐不是那種人。」
魏長且輕笑,他說:「人是會變的。」
我搖了搖頭:「她一身傲骨,不會變。」
一個月後,塞北又傳來消息。
姚景年殺了謝宣和一名羌戎皇子,率兵出逃失敗,被羌戎人所捉。
她死定了。
即便不死,落到那幫蠻人手裡,也生不如死。
朝廷已經派兵去了邊關,但沒人會救她姚景年。
只有一個小白。
我在永寧侯府,起初是被囚禁的狀態。
直到生下魏盈,魏長且才逐漸對我放心。
我不是一個好的母親,為了離開,不惜連親生女兒也拿來利用。
我帶著魏盈跑了。
在城郊與槐花見了面。
這一年多,她回了雍州。
原是計劃讓她想辦法送軍需給姚景年,結果朝廷的人盯得太死,壓根沒有辦法。
如今我們手上,大把的銀子。
組建了一支人馬,個個都是好身手。
我要去救她。
當年她與我義結金蘭,我說願效仿馮諼客孟嘗君,積穀防饑,願小姐高枕無憂。
她說,今後我若一朝登頂,便是你最大的靠山。
十五歲的崔音,與十七歲的姚景年,都該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魏長且派兵追到了城外,他那樣焦急地望著我:「你救不了她,去了也是死路一條,跟我回去。」
我平靜地看著他,突然開口道:「她不是輸給了你,是輸給了這個世道。」
魏長且一愣。
我又道:「世間女子,從未遜色於兒郎,若沒有那道枷鎖,你們未必會贏。」
「我阿姐窮途末路,寧願殺了那謝宣,也不願與羌戎人同流合污,這是她的傲骨,也是她的大義。」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姚家滿口的仁義道德,推她出去送死,這便是你們的世家風骨,君子做派嗎?」
「姚景年當初若贏了,為的是天下萬民,她若輸了,我便為她一人。」
「願侯爺知曉,百年之後,終有一日,這世間女子可翻身做主,讓你們看清楚了這世道。」
我讓他們退後至城門,將魏盈放在了地上,然後起身上馬,隨槐花等人離開了。
前路未知,或許是死路一條。
但那又怎樣。
姚景年有她的傲骨,我亦有我的忠義。
她若還活著,我救她出桎梏。
她若死了,我給她收屍。
只要我在,雍州槐里,我帶她回家。
(正文完)
【番外:魏長且篇】
永寧侯府嫡長女魏盈,五歲啟蒙。
讀的是《魏氏家訓》《增廣賢文》。
七歲時,其祖母已開始悉心教導《女訓》及《女誡》。
只她發現,父親並不喜歡她讀這些。
班昭女戒有雲,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婦行第四……
第一還沒學會,父親便將那書給燒了。
他摸著她的小腦袋,對她道:「我們阿盈不讀這些。」
「可是祖母說,每個女孩子都要讀這些,還要會背會抄。」
「你可以不用,因為你是我的女兒。」
魏盈頓時有些高興。
魏長且是誰,永寧侯府的小侯爺,年紀輕輕已是當朝太傅。
他生得那樣好,霞姿月韻如天上仙。
京中想嫁給他做續弦的世家貴女,數不勝數。
聽聞姜老太傅的嫡孫女姜大小姐,拖成了老姑娘還未成親,就是為了還能嫁他。
又聽聞,二人曾經是議過親的,不知為何又沒成。
魏盈滿腦子好奇,忍不住跑去問爹爹。
魏長且彼時在院中圍爐煮酒,正值二月,天還有些冷,但日頭很好,照耀在他身上的白衣上,霜色如華。
院中有一棵長勢甚好的梨樹,花開似雪。
他嘴角勾著笑,對女兒道:「遇到過太喜歡的人,就很難接受別人了。」
「是我娘嗎?」
「是。」
「爹爹怎麼認識她的?」
怎麼認識她的?
魏長且又笑了。
那日茶樓窗口,陽光傾灑在她身上,她的神情又懶又頹靡,像一隻眯著眼睛的白貓。
魏小侯爺軒然霞舉,她也僅是多看了一眼,又興致懨懨地別過臉去。
後來,她不知為何又突然發了瘋,拔了他身邊侍從的劍。
魏長且自幼習武,怎會看不出,那一刻她渾身都是殺意。
再後來,她隨著其兄長,來府中賠罪。
她說,想親自為他換藥。
這姑娘那日在茶樓的表現,分明對他無意,換藥之時,又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胳膊上那麼多的傷,嘴角噙著笑,說起九塔草,說感激他,永遠將他記在心裡。
那雙眼睛波光流轉,明知她不像表面那樣簡單,可那一瞬間,魏長且還是動心了。
心跳如雷,被她握著手,整個人都懵了。
這世上女子那樣多,她就這樣猝不及防,闖了進來。
他派人去崔家打聽,知道她自幼在鄉野長大,母親早亡,並不受崔家待見。
想到她胳膊上的傷,有些煩躁。
沈公嫡孫的滿月禮上,又一次見到了她。
還是那副模樣,懶散地趴在圍欄上,眯著眼睛,毫無顧忌地張大嘴巴打哈欠。
全無世家貴女的姿態。
可他竟覺得十分可愛。
後來她來了亭台見他。
本就有好感的姑娘,竟主動大膽地撩撥他。
見多了端莊貴女,她使他發瘋發狂。
亭台擁吻,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沸騰得厲害。
他問她嫁入侯府可好?
打聽過的,崔家打算把她許給郡公府的陳世子做續弦。
嫁給那個玩意,還不如嫁到永寧侯府。
況且他許諾了她,將來會將她抬為平妻。
與姜知涵的婚約,是他姑母一早定下的,他並未打算違背。
可是,她說出了讓他那樣震驚的話。
這驚世駭俗的姑娘,是瘋了不成。
後兩日,魏小侯爺滿腦子都是她。
他也瘋了不成。
沈公嫡孫的滿月禮上,那御前帶刀侍衛姚今安,為了她把陳世子打得半死。
姚今安雖然是個豎子,勝在生了副好樣貌,京中心儀他的貴女,也是有的。
魏長且心下一陣煩躁,最終做出了決定。
娶她,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她也是禮部侍郎之女。
魏太后沒有立刻答應,只說思慮一番,讓他先回去。
又過兩日,崔家突然就出了事。
姚妃在殺雞儆猴,警告那些站隊的官員。
而崔家長女,搖身一變成了姚妃義妹。
事已至此,魏長且總算醒悟過來了。
他命人去了雍州,把刀架在了李知府的脖子上,那小老兒什麼都說了。
崔音就是黎白。
黎白是姚妃義妹。
她經歷坎坷,來京中,只為報母仇。
招惹他,要麼是隨意為之,要麼是姚妃授意。
無論哪一種原因,魏長且發現自己都無法接受。
那口口聲聲說喜歡他,仰慕他,想起他就覺得此生值得的姑娘,一直在騙他。
可是他瘋魔了一般,還是想要她。
最後他贏了。
那姑娘,卻讓他付出了代價。
她生下了別人的孩子,他將那孩子視若己出,可她仍不肯接受他。
她走了,為了她的忠義。
魏盈一直以為,她娘是病死的。
侯府所有人都這樣告訴她。
唯有魏長且自己知道,她死在塞北邊關。
帶著一隊人馬,與羌戎人談判,欲用全部家當,換姚景年的命。
羌戎人同意了。
彼此都是狡猾的人,他們假意將人交出,未待她們走遠,又開始追殺。
自然是有準備的。
但到底是在他們的地盤,很難全身而退。
故事的最後,那崔家長女崔音,被一柄長劍,穿透了身體。
原本已經獲救的姚家二姑娘,停下了腳步。
她回頭,然後笑了。
接著義無反顧,飛身過去,撲在了她身上的那柄長劍上。
一柄長劍,穿透了兩個人。
她和她的小白,再也不用分開了。
……
永寧侯魏長且之女,魏盈。
十五歲嫁入東宮,成為當朝太子妃。
二十五歲,太子登基,冊封為皇后。
魏皇后於宮內設立玉章台,創辦女學,教的是四書五經,諸子百家。
那年,魏侯已至知命之年,兩鬢斑白。
院中的梨樹又開了花。
他坐在樹下,半躺著閉目養神,回首自己的一生。
出身四世三公之家,永寧侯嫡子,當朝太傅。
這一生,聲名顯赫,位高權重。
為官之道,先存百姓,人人贊他剛正不阿,是個好官。
他膝下只有魏盈一女。
傳言魏侯與夫人伉儷情深,自夫人逝後,再未娶妻。
天有些冷,攜公主回家的魏盈,為父親蓋上狐裘。
魏侯睜開眼睛,看到那八歲的小公主,活潑地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讓祖父講俠女的故事。
在那故事裡,俠女忠義兩全,滿腔熱忱,為了救自己的姐姐,死在了塞外。
好在,最後還有忠僕收屍,帶她們回了家鄉。
家鄉在哪兒?
雍州槐里,郿縣鄉下。
那裡曾有個屠狗宰貓的小傻子,有個脾氣冷硬的小姑娘,以及鳳眼微眯的世家小姐。
後來她們攜手,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
不過好在,最後又都回去了。
小公主將這故事當話本子聽,她稚聲道:「世上真有這樣的俠女嗎?」
魏侯笑道:「有啊。」
「她叫什麼?」
「小白。」
「小白?這名字一點也不像俠女。」
「還好吧,我覺得很好聽。」
公主小孩心性,故事聽完,便跑去玩了。
魏盈陪同父親坐在樹下,說了會兒話。
講著講著,發現閉目養神的魏侯,叉放在一起的手,鬆開了。
她神情一怔。
二月梨花開,潔白似雪。
其中一朵掉落在他手上。
落了花,惹了白。
可惜,他再也無法攥在手心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