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禮部侍郎家長女崔音,自幼在外祖家長大。
十七歲那年他們接我回京,個個慈眉善目。
可是私底下,祖母漠然,父親厭惡,繼母蘇氏笑裡藏刀。
一母同胞的哥哥警告我:「崔音你要安分守己,否則我必不會饒了你。」
天真爛漫的嫡妹,言笑晏晏:「姐姐在鄉下莊子長大,身上的衣裳都是不時興的,我拾掇了幾件自己不穿的給你。」
他們還打算把我嫁給郡公府那個打死了正妻的紈絝做續弦。
……
進京之前,我原是打算懸樑自盡的呢。
是侍女槐花拼了命地抱我的腿——
「姑娘!姑娘別死了!京府崔家來了人,咱們進京找樂子去!」
我病了,患有癔症,對人生毫無興趣。發狂的時候,需要通過殺人獲得快感。
那就,但願他們能帶給我快樂。
正文:
1
崔家接我入京之前,我在雍州槐里府衙,找李知府算了一卦。
那小老兒頭戴烏紗帽,著團領衫,站我面前,一臉為難:「姑娘您饒了我吧,小人是個知府,哪裡會算命?」
槐花懷裡抱劍,立在一旁,我高坐堂上,手撐著腦袋:「前十年,李大人不是還在平陵街頭擺攤算命嗎,怎地捐了個官,步步高升,老本行都忘乾淨了?」
李知府額上冒出冷汗:「小人不知如何得罪了姑娘……」
「談不上得罪,只是前幾日,值我母親祭日,我病又復發,尋了根繩準備上吊,結果聽聞京府崔家來了人,現就住在官衙驛館,您是知道的,我生父乃禮部侍郎崔謙,正三品官員,他要接我回去,身為崔家長女,怎可不從父命?」
「所以,您的意思?」
「我在城裡找王瞎子算了一卦,他說我此行兇險,有血光之災。」
我睜開眼睛,望向李知府,嘴角噙著一抹笑:「我不太信,十二歲時我母親弔死在郿縣莊子上,頭兩年我外祖舅家又被土匪劫殺,黎家垮了,只活了我一個,我便想當然地認為是自己命硬。」
「在這世上,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則誰都沒本事要我的命,您覺得呢?」
李知府擦了擦頭上的汗:「姑娘所言極是,您是有福之人。」
「我的福氣,還需李大人成全。」
「您儘管吩咐。」
「崔家既來了人,想必一定會打聽我,大人知道該怎麼做吧?」
「知道知道,姑娘放心,誰敢亂嚼舌根,小人定不饒他。」
「如此,多謝了。」
我起了身,微微頷首示意。
李知府趕忙還禮:「應該的,姑娘無需客氣。」
2
我,崔音,京府禮部侍郎崔家長女。
自幼在雍州外祖家長大。
雍州十五縣,提起崔音這個名字,恐無人知曉。
但說起黎白,無人不識。
黎白,是十歲那年,姚家二姑娘幫我起的名字。
那時,我和我娘一起生活在郿縣農莊。
莊子是我外祖黎家的產物,可我外公已經過世很多年了。
他是被氣死的。
因為有個丟人現眼的女兒。
我娘出嫁之前,曾與家中投奔來的一位遠方表兄,互生情愫。
外公瞧不上那人,彼時我祖父在京中做一小官,與他為多年好友。
祖父年輕時也曾落魄,入京趕考途徑雍州,結識了經商的我外祖一家。
外公對其有饋銀之恩,後來他在京中為官,便定下了其長子與我娘的婚約。
我娘自雍州遠嫁,外公有錢,嫁妝裝滿了三條大船。
她嫁給了我爹,崔家長子崔謙。
三年光景,生有一兒一女,日子過得平靜。
可惜後來,那位投奔家中的表兄隨我二舅舅入京經商,暫住在了崔家。
我還不到半歲,我娘和她那位表兄衣衫不整,被堵在了後院房中。
人人道她水性楊花,生下的女兒指不定也是野種。
那位表兄被崔家當場打死。
如我娘這般,若為了兒女的顏面,本該懸樑自盡才是。
但我二舅舅不忍,夥同她的陪嫁丫鬟和奶娘,偷摸地帶她回了雍州。
他們前腳剛到,後腳崔家便將休書遞到了黎家。
外公本就臥病在床,是被活活氣死的。
我自幼在黎家長大,外公死後,家裡是大舅舅和二舅舅當家。
我娘日子並不好過,因兩位舅母對她十分唾棄。
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因大舅舅家的表哥,總罵我野種,趁機踹我一腳。
我很小的時候,就耳濡目染地聽舅母說那些破事,聽她謾罵我娘,說她下賤,是個淫婦。
那時不懂,直到某個深夜,我睡在我娘房內的小榻上,聽到她帳內窸窸窣窣,有異樣的響動。
我娘聲音急促,哀求著:「阿音睡了,你莫要吵醒她,輕點。」
那男人聲音喘息,一遍遍地念著:「月娘,你是我的,是我的。」
月娘,是我娘的乳名。
那男人的聲音也很熟悉,我聽得出,是我二舅舅。
可我那時年齡小,什麼也不懂。
直到某日,他們東窗事發,二舅母瘋了一般,打得我娘臉頰紅腫,吐了血。
大舅母謾罵,大舅舅沉默不說話。
他們說這是醜聞,所以我二舅舅被關了起來。
最終,為了掩蓋這樁醜聞,我和我娘被趕去了郿縣鄉下農莊。
那年我七歲。
莊子是黎家的產物,但那莊上管事,卻並不把我們當主子。
如今想來,他應是得了我舅母等人的吩咐,故意苛待我們。
因而我們住的屋子很偏僻,下雨天院子泥濘,屋頂漏雨。
冬日連炭爐也無,發潮的被褥,凍得人手腳生瘡。
但我娘很開心。
她很久都沒這麼開心了,帶著我打掃破舊的院子,將桌椅板凳擦得一塵不染。
她還在田園裡摘了花,折了柳枝,編成花環戴在我頭上。
她笑著告訴我:「阿音,從今往後,娘帶你好好過日子。」
我從未見她這樣笑過。
我娘她,性情柔弱,其實是個膽子很小的人。
外祖家為富商,她便是那養在閨閣中的嬌小姐。
可後來她什麼都做,粗布麻衣,拿著鋤頭下地,劈柴做飯,圈地養雞。
閒暇時,也教我讀書,什麼女德女訓,三綱五常。
我不喜歡那些書,上面寫的「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看得我眉頭直皺。
於是我便把那書撕了燒火。
我娘看到,急得直跺腳,跟我說紙很貴,書也很貴。
我又皺起眉頭,對她道:「既然知道紙貴,為何還要鋪張浪費,買這些做什麼?」
她囁嚅著:「我自幼學的便是這些,好人家教養出來的女兒,都懂這些……」
「娘覺得我像好人家的女兒嗎?」
我發誓,說出的話沒有任何歧義,只是單純覺得,如我們這般淪落到農莊,日子過得實在貧苦,需要操心的只有衣食果腹。
可她偏偏誤解了什麼,臉色煞白,眼眶發紅,默不作聲地回了屋裡。
我知道她在哭,但我沒精力管她。
我要去殺狗宰貓,和住在郿縣鄉里的一個小傻子一起。
那年我十歲,小傻子比我還年幼,赤著髒兮兮的腳,蓬頭垢面,瘦巴巴。
第一次見他時,是在鄉里破廟,他用個破陶罐,生火煮肉。
我自搬到莊子生活,已經三年沒有吃過肉了。
尋著肉味找到廟裡,看到他正蹲守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陶罐。
他傻乎乎的,沖我笑,還大方地分了一碗肉給我。
沒有加鹽,也沒有放任何佐料,但我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
真香啊。
3
那之後,我知道小傻子叫嵐官。
他並不是雍州槐里人氏。
也絕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出身。
他是幼時流離失所,被外面的人牙子拐到雍州的。
洗乾淨之後,是個形貌昳麗的漂亮小孩,因而一眼被城裡趙老爺家的管家看中,買進府里做仆童。
嵐官這個名字,還是愛好詩文的趙老爺,親自幫他取的。
可後來,他們又毫不留情地將他趕了出來。
因為這孩子是個傻子,什麼都做不好,偏又能吃。
他還力大無窮,腦子有病,吃不飽飯就徒手勒死了老爺家的大狗,剝皮吃肉。
他們將他打得半死,扔了出來。
嵐官流落在鄉里破廟,已經兩年了。
他能好端端地活著,得虧一身殺狗宰貓的本事。
有時也鑽進林子,捉條蛇烤來吃。
我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傻笑著叫我音音。
後來我們倆經常在雍州十五縣轉悠,最多的時候,一天偷宰了十條狗。
我還在槐里縣城,撿到一隻尺玉白貓。
那貓兒純白如雪,乾淨得不染塵埃,脖子上還有個銀頸圈,上面刻了個「姚」字。
姚家我知道。
若說我外祖黎家,在雍州本地也是富家大戶,但到了人家姚家面前,怕是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
京城皇宮,有個深得聖眷的姚貴妃,為十三皇子的生母。
姚家在天子腳下,高宅大院,聲名顯赫。
在雍州老家,亦是門楣高大,連知府來了,也要彎下了腰。
我撿到的貓,是姚二小姐的。
她是當今姚貴妃的親妹妹。
那時未曾多想,我將那隻貓裝在麻袋,帶回去之後,直接給宰了。
開膛破肚,和那些被剝皮的狗肉混在一起,被嵐官推著小車,賣給了城內一家酒樓。
換來的錢,我們倆平分了。
我不是什麼好人。
從小就不是。
生性殘忍且涼薄,唯一的一絲真心,也就給了我娘。
她說要帶我好好過日子。
我便當真的也想帶她過好日子。
我用賣狗肉的錢,買了只燒雞給她。
回去之後,她卻直接給扔在地上,拿了根樹條子抽我——
「你幾日不回家,竟是做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了?!阿音你才多大!怎就活成了這個樣子?!」
她哭哭啼啼,我挺不耐煩的。
後來直接奪了那樹條子扔地上,撿起地上的燒雞,拍拍打打,自己撕了個雞腿吃。
吃完之後,我看著蹲在地上痛哭的她,忍不住道:「娘你認命吧,人活一世,走到了什麼境地,就要接受這境地的活法。」
「我做不成那京官的女兒,你也不再是黎家的小姐,那就學會接受,咱們好好過日子,我總歸做的不是殺人放火的勾當,也沒那個本事,你不要對我期望過高,在這世道,能吃飽穿暖就成。」
「不是這樣的,阿音,你不該這樣,這不是你該走的路。」
娘捂著臉,眼淚從指縫滑落:「是我不好,當初就該直接弔死在崔家,也省得他們將你帶了出來,過這糟踐日子……」
「阿音,你回崔家好不好,去京中找你爹,怎麼說你也是崔家的女兒,他們不會不管你的。」
我聞言笑了:「算了吧,何必呢,你自己分明知道,我即便回了崔家,日子也不好過。」
「是我的錯,都是娘的錯……」
她號啕大哭,沒完沒了。
我無奈地嘆息一聲,撕下另一隻雞腿,遞給她:「吃吧,吃了這隻雞腿,我就原諒你了。」
4
我和嵐官被姚家的人給抓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那日嵐官照例去酒樓送肉,與我在巷子口會合時,被一幫混跡市井的潑皮給搶了。
他們搶了錢袋子不說,還搜颳了我們身上,將我一直揣在懷裡的銀項圈也給搶走了。
那是姚家那隻尺玉白貓脖子上的。
隔了幾天,我和嵐官被抓到了姚府。
那是我第一次見姚景年。
姚家的二小姐,貴妃的親妹妹。
本該在京中的她,因是祖母帶大的,前些年隨著頤養天年的祖母,回到了雍州老家生活。
她年長我兩歲,生了一雙鳳眼,微微上揚,氣勢懾人。
金釵之年,無比端莊的世家小姐,高貴得耀眼。
正值夏日,姚景年懶洋洋地倚著太師椅,身旁兩個丫鬟,一個為她扇風,一個為她剝葡萄。
她抬眸看我,興致盎然——
「我的貓呢?」
我和嵐官被迫跪她面前,掙脫不開。
我直言道:「死了,我撿到它的時候,它就已經死了,我還好心挖坑給埋了呢。」
「哦?埋哪兒了?」
「城郊樹林一棵柳樹下了,但是後來又被一隻野狗扒拉出來給啃了,我把那野狗宰了,為它報了仇。」
我張口就來,姚景年笑眯眯地看著我,不氣不惱:「殺了我的貓,還敢騙我,狡猾的小東西,腦子轉得還挺快,你叫什麼?」
「黎花。」
「黎家的人?」
「對,我外公叫黎祿,他早就死了,但我兩個舅舅還活著,大舅叫黎志高,小舅叫黎柏遠,你去找他們算帳吧,都是他們管教無方,要殺要剮沖他們去。」
「哈哈,有趣,你倒是推脫得乾淨。」
姚景年笑的時候,咧著嘴,眼睛眯著,活像一隻狐狸。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嵐官,問我道:「這小孩跟你什麼關係?」
「半路認識的,不熟。」我面不改色。
「音音,熟……」嵐官望著我,眼圈泛紅,有些委屈。
我瞪他一眼:「閉嘴!」
他便撇著嘴,不說話了。
姚景年繼續看著我笑:「我的貓死了,總要有人付出代價,這樣,你們兩個,只有一個能走出這座院子,自己選吧。」
「我,讓我走。」
沒有絲毫猶豫,我自告奮勇,也沒有看嵐官一眼:「他是個傻子,死都死不明白,還不如讓我賴活著。」
「音音,不傻……」嵐官委屈巴巴地看著我,淚眼汪汪。
姚景年笑出了聲,果不其然,又對我正色道:「我看你在把我當傻子!伶牙俐齒,陰險狡詐,還想平安無事地離開?」
我在姚府住了十日。
給姚景年當了十天的貓。
她命人把嵐官趕了出去,然後去城內一家首飾店,打了個新的銀項圈,刻上「姚」字,套在我脖子上。
她叫我小白。
還說從今往後,我在她面前只能叫這個名字。
世家貴女就是會玩兒,她在院子裡曬太陽的時候,我要像一隻貓,蹲在她身旁,隨時被她伸出手摸腦袋。
給我吃的是小魚乾,偶爾還會有燒海魚。
每天都要把我按浴桶里,洗得乾乾淨淨,香噴噴,送到她床上。
但她只允許我蜷縮在她床尾,幫她暖腳。
她同我說話的時候,我不能講人話,要回答「喵喵喵」。
說實在的,這種日子過得太愜意了,如果不是惦記我娘,我是不想回去的。
所以十天後,我跑到她祖母面前,舔她的手背,「喵」
了一聲。
那面容祥和的老人家,臉色大變,當下訓斥她:「傳出去像什麼樣子?趕快攆出去!」
此時姚景年從一開始的新鮮,也逐漸對我失了興趣,便撇撇嘴,對一旁的丫鬟道:「攆出去吧。」
只我還抱著她的腿,「喵喵喵」地不肯走。
她喝了一聲,給了我一腳——
「滾!」
我被趕出姚府的時候,面上還顯得很不甘心。
結果看到姚家外面,嵐官竟然在此蹲守了十日,每天都要衝進去一次,然後被打出來。
看到我,他鼻青臉腫,委屈巴巴地又哭了:「音音,熟……」
「喵!」
整整十天,我未曾說過人話,一張嘴就是貓叫,反應過來,呸了一聲,對他道:「熟你娘!」
先別管他娘,我娘反正是急瘋了。
以往我也就最多三天不回家。
她都急得跑去衙門了,甚至連黎家,也去了一趟。
她想求我大舅舅幫忙尋人,可想而知,連大舅舅的面都沒見到,便被趕了出來。
我若再不回去,她可能真要瘋掉了。
5
承慶十九年,天下大旱。
第一年,米斗值絹一匹。
第二年,蝗飛蔽天,路有白骨。
關中飢,粟一斛值萬錢,百姓骨肉相賣,慘絕人寰。
初時,城裡還有施粥的地方,後來世道亂了,有錢老爺們鎖緊了餘糧,緊閉家門。
嵐官已經很久沒出現在郿縣了。
我懷疑他是不是外出覓食的時候,讓人給害了。
聽聞隔壁汧陰縣,已經有了人吃人的跡象。
這種時候大家都自顧不暇,我也沒空管他。
我大舅舅他們,接濟過我們幾次,後來便不管我們死活了。
任我敲門到了天黑,喊啞了喉嚨,黎家都沒人搭理。
我和我娘已經餓了三日了。
走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城內青樓妓館,仍有歡聲笑語傳出。
門口站著個濃妝艷抹的鴇兒,張著猩紅的嘴,沖我笑:「活不下去啦?這兒還有口飯吃,來不來?」
好餓,飢火中燒,難受得令人發狂。
我像行屍走肉,走走停停,不知過了多久。
路上有紅眼睛的野狗跟著我。
好一個天道輪迴。
從前我為了生計,宰殺它們。
如今它們吃慣了路邊屍骨,又盯上了我。
可見天地不言仁,滋養萬物,人與狗並無區別。
這世道,大家都是各憑本事而已。
我若倒下,即刻便會被它們啃食了。
所以硬是撐到了莊子上,我才體力不支,餓暈過去。
醒來的時候,便看到了我娘。
她端著碗,一勺勺地喂我粥,眼睛紅腫,神情怔怔。
我嗓子嘶啞,艱難地問她:「哪裡來的糧?」
她抹淚道:「你舅舅昨日託人偷送來的。」
哦,是我傻了,竟還跑去敲門。
城內多難民,他們怎敢開門,偷送到莊子上,已屬不易。
靠那粥,緩了兩日,我恢復了精氣神。
而後第一件事,便是繼續出門,腰上別了一把屠狗的刀。
人在荒年,反而更加能吃,怎麼都感覺飢腸轆轆。
舅舅送來的那兩斗糧,根本撐不了多久。
娘哭喊著,不准我出門:「阿音,你老實在家待著,糧吃光了,你舅舅會再託人送來的。」
「人餓七日,就會死了,別把指望放他們身上。」我道。
我要出門,尋一條生路。
要去的地方,是姚府。
當年我殺了姚二姑娘的貓,以她那種身份,便是將我打死了,也不在話下。
她放過了我,我便篤定她是藏著善心的。
那隻曾經套在我脖子上的銀項圈,下人帶給了她。
然後她見了我。
依舊是高坐堂上,她眯著眼睛,容貌只有愈發艷麗,更像一隻狐狸了——
「因為我是小姐的貓,從今往後,唯小姐馬首是瞻。」
我跪她面前,看到她勾著唇,輕笑:「你沒什麼用處,我要你作甚?」
「小姐出身高門,非這世間尋常人,當高瞻遠矚,小白無好無能,願效仿馮諼客孟嘗君,為小姐效犬馬之勞。」
「小白,外面災民遍地,餓死的人多了,本小姐為何偏要救你?」
「日後積穀防饑,只願小姐高枕無憂。」
我一臉真誠,姚景年看著我笑,嘖了一聲:「你還是個小姑娘呢,說這種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我發誓,句句真心,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哈哈,有意思,我當然知道你有點能耐,畢竟連我的貓也敢殺。」
她俯身上前,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神情微妙:「可惜我不是那孟嘗君,出身高門,終究也只是女流之輩,好沒意思。」
「你殺了我的貓,真以為我不心疼?我只是自幼在祖父身邊長大,常聽他講,為官之道,先存百姓,你一小小女童,為了生計屠狗宰貓,我若殺你,祖父泉下有知,必定怪罪於我。」
「小白,我可不是什麼善人,幫你也僅是舉手之勞,莫說什麼積穀防饑,這世道艱難,你好好活著吧。」
十四歲的姚景年,出身世家,身上有貴女的傲氣。
雖然她不會承認,但我知道,她就是心存善念的人。
大旱之年,雍州姚家是本地捐糧最多的。
布棚施粥,也是最後一家收尾。
但這荒年,百姓躲不過,半點法子也無。
6
姚景年許諾了我,若是缺糧,可來找她。
回去時我又去了郿縣鄉里一趟,想找一找嵐官。
一無所獲,我想他可能真的出事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莊子,見家中屋門緊閉,我皺了下眉。
上前推開,入目場景,令我血衝到了腦子裡,目眥欲裂。
床帳內,我娘被一男人壓在身下,正行茍合之事。
淫亂之音,使我頭皮炸開,眼睛血紅,拿起身上那把屠狗的刀,徑直朝他砍去!
娘看到了我,恐懼地瞪大眼睛,一把按住他的脖子。
來不及回頭,他便被我砍了半個腦袋,死在了她身上。
這人是農莊管事,叫錢章。
一個身材肥腴、樣貌鄙陋的男人。
黎家的莊子,我娘這個主子反而做不了主,這幾年任由他苛待了我們。
因為他聽命於我大舅母等人的,田地帳本,都是直接交到黎家。
我萬沒想到,黎家給我們送糧是真,卻是由他交付到我娘手中。
他早就對我娘心懷不軌,借著這個由頭,欺辱了她不止一次。
而我娘為了那幾斗糧,竟然忍了。
她竟然忍了。
我染血的刀子,險些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然後在她恐懼的眼中,看到一個面容陰狠、滿臉殺意的姑娘。
她怕我,臉色煞白得像個死人,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後來,我轉身離開了屋子。
整個人像是陷入絕望的瘋子。
走馬觀花般,腦子裡都是七歲之後,搬到農莊,被管事一家欺負的場景。
他有個心眼忒壞的婆娘,總愛背後跟那幫佃戶嚼舌根,說我娘雖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也就看著正派,其實就是個娼婦。
我警告過她一次,再敢胡言亂語,就殺了她。
她表面恭敬,並沒有改,私底下還敢這麼說。
我知道,她仗著我舅母撐腰,根本不怕我們。
早就該殺了她了,我竟不知自己為何忍到了現在。
如今,總算提刀敲了她家的門。
此時天色已晚,那婦人以為是她丈夫回來了,開了門,看到我一愣。
一把長刀捅進了她的腹中。
她驚恐地大叫一聲,轉身想跑。
我從背後又是一刀。
殺人和宰狗的感覺,完全不同。
每捅她一刀,我心裡就無比暢快。
最後陰狠地眯著眼睛,抹了她的脖子。
大荒之年,他家竟還藏著那麼多的糧食。
果然,溫飽思淫慾。
這農莊管事的肥差,倒是為我養活了兩隻待宰的老鼠。
甚好,姚二小姐的糧,今後也不必去借了。
渾身是血地回了我們的院子。
錢章的屍體還躺在我娘床上,滿屋子的血腥味。
而我娘她,懸樑自盡了。
天黑了,整個農莊萬籟俱寂,我站在門外。
屋裡沒人點燈。
從今往後,再也沒人點燈等我了。
那具吊在樑上的屍體,垂頭散發。
我看不清她的臉。
笑了。
我沒娘了。
只剩自己了。
7
承慶二十一年,下了一場雨。
災年結束了,田裡冒了頭的青草,綠油油一片。
那年死了很多人。
郿縣農莊的管事夫婦,被我一把火燒了。
沒人在乎他們怎麼死的,荒年,能活下來的都是運氣。
我娘的墳頭草長出來的時候,大舅舅和二舅舅,終於來了。
二舅舅面如死灰,跪在了墳前。
他好像不太能接受我娘的死。
也難怪,自我和我娘搬到農莊,他很難見到她了。
一則當年東窗事發,大舅舅他們對他看管得很嚴,基本不讓他在雍州待著。
二則我娘不願見他。
有次人都到屋門口了,我娘將他拒之門外,自始至終都沒開門。
他帶來的東西,也全都被她扔進了地溝里。
年幼時,我記得這模樣清俊的二舅舅待我是很好的。
兩位舅母和表哥,辱罵我們的時候,若是被他聽到,總要爭執一番。
他還帶我去街上買糖葫蘆,買點心。
看到好看的發簪也會買下,讓我回去送給我娘。
但是有什麼用呢,他出門做營生,不常在家。
罷了,那檔子破事,我暫時不想再提。
我只跟他們提了一個要求,今後這郿縣的莊子,歸我了。
旱災後,萬物復甦。
農莊沒有再請管事,所有佃戶收成的帳本,我親自來算。
災年剛結束時,我在街上撿到一個快要餓死的姑娘。
她叫槐花,是從那個吃人的汧陰縣逃出來的。
她說她家在縣城開雜技班子,雖然有些家底,但旱災來臨的時候,一石粟竟要萬錢銀。
原想舉家逃災,卻發現各處都一樣。
最後他們家只活了她一個。
槐花會劍術,快要餓死在街邊的時候,懷裡還抱著她的劍。
我給了她飯吃,她從此便跟了我,張口閉口叫我姑娘。
我道:「你比我年長,我該叫你一聲阿姐。」
她搖了搖頭:「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如今還賞我飯吃,今後槐花這條命,便是你的。」
消失了近三年的嵐官,後來也回來了。
他長高了不少,身姿高挺,又結實。
頭髮亂糟糟,但依舊是昳麗的眉眼,漂亮的五官,乍一看到我,紅著眼睛委屈道——
「音音,想你。」
後來我才知道,那年他外出找吃的,被山裡的土匪給綁了。
他在土匪窩裡待了三年,當牛做馬,至今才尋到機會,偷跑出來。
說起來也不知是幸與不幸了,世道餓死了那麼多人,他反倒在土匪窩活了下來。
我外祖一家,世代經商。
十五歲這年,我也算傳承了一些他們的本事。
不僅將農莊打理得很好,還在城裡開了間鋪子。
鋪子賣燒餅夾肉,除了嵐官,還招了兩名夥計忙活。
姚家二姑娘閒來無事,到農莊看過我一次。
她一身織錦彩繡長裙,仙女下凡一般,領著兩名侍女,裊娜而來。
彼時我在跟槐花學劍,她來了興趣,竟上前接過我的劍,耍了幾個漂亮的招式。
我有些詫異,她竟還會使劍。
姚景年看我一眼,淡淡道:「幾招防身之術罷了。」
那年她已年滿十七,如她這般的世家貴女,大都已經議親。
姚景年也不例外,她終究是要回京的。
然而臨走之前,她與我一同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自接手農莊之後,手裡有了閒錢,我便開始打聽起一人。
我娘當年的陪嫁丫鬟——秀青。
娘的死,對我來說打擊很大。
很長一段時間,我夜不能寐。
屋裡也沒燃燈,我披頭散髮,呆坐在床邊,望著屋頂的那根梁。
望著望著,天就亮了。
我娘她縱然萬般不好,懦弱得可恨,可她的一顆心,全都記掛在了我身上。
她是多麼溫柔的人,同我講話,總是輕聲細語,目光柔軟。
我幼時生病,她不眠不休,整夜地守著我。
她將額頭貼在我額上,心疼得直落淚。
午後,她抱著我在院子裡曬太陽,語調輕緩地唱「拜月亭」給我聽。
王瑞蘭閨怨拜月亭。
後來我逐漸長大,跟她想像中的女兒不太一樣。
我性格很硬,少言寡語,眼中無溫情。
我知道的,她其實一直都有些怕我。
因她那些舊事、荒唐事,大舅母在我面前嘲諷。
她在逐漸長大的女兒面前,抬不起頭來。
其實,我真的從未對她有過怨言。
她是我娘。
只要她愛我,那麼縱然千般萬般不好,我也沒資格怨她。
我只是,不喜歡她唯唯諾諾的樣子。
搬到農莊後,她摘花折柳,做過一個花環戴我頭上。
她說:「阿音,從今往後,娘帶你好好過日子。」
之後,她回屋做飯,我把花環拿下,扔進了地頭。
我不會忘記,她出來拿柴時,剛巧看到被我扔掉的花環,眼圈泛紅,手足無措的樣子。
她抹淚回了院子。
我想跟她解釋的,告訴她我只是不喜歡那花環,並非不喜歡她。
可她一哭,我就很煩。
皺著眉頭走開了。
我們母女之間,終究是有隔閡的。
直到她死後,我開始望著那根梁,想她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肯定又在哭,恐懼到顫抖,將脖子套進繩索里。
以往她哭的時候可煩人了。
眼睛紅紅的,像兔子一樣,總欲言又止地想跟我說話:「阿音,阿音……」
她到底想說什麼啊。
哦,她想說,娘錯了。
她死那日,在踩著上吊的桌子上,用血寫了那三個字——娘錯了。
阿音,娘錯了。
阿音,你不要生氣。
娘錯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深更半夜,我怔怔地望著房梁,想知道弔死是什麼樣的感覺。
所以我也拿了根繩,爬上桌子,將腦袋塞到繩索圈裡。
然後我身子向前,騰空了雙腳。
窒息,掙扎……最後被槐花救下。
自她死後,我好像就病了。
每到天黑,總想起她唱的那首拜月亭。
為什麼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這什麼意思。
原來她那麼羨慕大家閨秀王瑞蘭。
羨慕她經歷坎坷,但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
貪個斷簡殘編,恭儉溫良好繾綣。
貪個輕工短劍,粗豪勇猛惡因緣。
虧心的,上有青天。
8
當年回到雍州,我娘的兩個陪嫁丫鬟以及奶娘,被震怒的外公直接發賣了。
十幾年了,那奶娘不見得還在。
我多方打聽,還請了姚二小姐幫忙,終於在我娘死後兩年,找到了秀青。
她已成了婦人模樣,聽聞被賣到了外省,嫁給了一老鰥夫。
秀青日子過得並不好,我給了她一筆錢,她撲通跪在地上,哭啼著什麼都肯告訴我。
我娘本就不是黎家之女。
外祖母年輕時,身體不太好。
兩個舅舅之後,又身懷有孕,誕下一女嬰。
可惜那女嬰生下來就是個死胎。
外公怕她傷心,從外面抱了個孩子過來。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很早之前我便知道。
娘雖然不是黎家之女,但外祖母一直將她視若親生,嬌寵著長大。
我想知道的是,傳聞中與她互生情愫的,究竟是那位被打死的表兄,還是我二舅舅。
秀青哭道:「吳公子那時投奔府中,確實對小姐心存愛慕,但私底下對她糾纏不放的是二爺,他瘋魔了一般,說要帶小姐私奔,離開黎家。」
「小姐很害怕,就告訴了老爺,老爺大發雷霆,把二爺狠打了一頓,當下為他定了門親事,直到他完婚,小姐後來也嫁去了京中。」
「誰曾想三年後,二爺去了京中做生意,還帶著吳公子一起住到了崔家。」
「後來的事您也知道了,我也不知小姐怎會去了後院廂房,那時您才幾個月大,我守著您午睡,連小姐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事情發生後,小姐是打算懸樑自盡的,她沒辦法,二爺將您偷抱走了,非要帶她回雍州。」
秀青知道的,也僅是這麼多。
但這麼多,也夠了。
我那二舅舅黎柏遠,與二舅母成親十幾年,一直未曾有過孩子。
此刻用腦子想想也知,他根本不喜歡二舅母。
外公死後,他大抵還盼著與我娘私奔。
我娘不肯,一心守著我在黎家。
她這輩子已經毀了,不願讓女兒也毀了。
她是個軟弱可欺的女人。
女子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她有兒子的,年長我兩歲的阿兄崔錦澤,遠在京中。
她最後從了自己的兄弟,大抵也是被逼無奈吧。
不,只是為了我罷了。
若她自己,早就無牽無掛地懸樑自盡了。
她是那樣懦弱,可是身為一個母親,她又是那樣豁得出。
大荒之年,為了幾斗糧,又從了錢章那種鼠輩。
可恨。
但是娘啊,你沒有錯。
是這世道的錯,人心的錯。
你沒有錯。
虧心的,上有青天。
若沒有青天,我來做這青天。
十五歲,嵐官帶我上山找了土匪,我跟他們談了一筆交易。
一個月後,我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帶商隊回雍州的路上,被土匪劫了。
他們的行蹤路徑,是我透露出去的。
不枉我去了黎家一趟,被大舅母家的表哥污言穢語一番。
二位舅舅是我親手殺的。
尤其是黎柏遠。
他被蒙著眼睛,關在土匪的寨子裡。
我站他面前,冷靜得面無表情。
布條扯下,他看到了我手裡的劍。
很震驚,又很快平靜下來,問我:「阿音,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你和你娘搬到莊子上的那些年,她有沒有提起過我?」
「舅舅想知道?」
「想。」
「沒有,從來都沒有。」
我靜靜地看著他:「我娘自始至終,心裡只有我爹一個。」
他神情怔怔,低笑出聲:「我自始至終,心裡也只有她一個啊。」
「是嗎,可是怎麼辦呢舅舅,她覺得你無比噁心。」
我舉起了劍,嘴角勾著若隱若現的笑:「那就用你的血來洗一洗。」
人在瀕死的時候,眼睛是會因恐懼而放大的。
我總記得我娘最後看我的那一眼。
她瞪大的瞳孔里,是一個面容陰狠、滿臉殺意的姑娘。
正如此時此刻,二舅舅眼中的我。
9
土匪殺人越貨,整個黎家商隊,無一人倖存。
府衙奉命圍剿,直搗黃龍,土匪山寨,血流成河。
這在當年,是轟動整個雍州的事。
因為那命李知府立刻出兵剿匪的,是當今姚貴妃的親妹妹。
我還記得那日,他們沿著我留下的標記進山,裡應外合,血洗山寨的場景。
也是在那日,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會委屈巴巴叫我音音的嵐官,比我還要兇殘惡劣。
黎家商隊,殺人滅口,他麻溜得跟宰狗一樣。
染了血的眼睛,長睫濃密,看上去竟還那麼乾淨純粹。
大荒那年,他在土匪寨子裡,應是見慣了血腥之事吧。
甚至於後來,我患了癔症,發狂失控時,他竟隨手抓來農莊的佃戶,推過來讓我殺。
好在,槐花理智尚存,阻止了他。
黎家垮了之後,我就病了。
除卻兩個舅舅,大舅母和二舅母,以及那年長我幾歲的表哥,也都死了。
沒辦法,我想要黎家所有的營生和產業,他們就必須死。
動手的是嵐官。
他將人綁在了一條船上,然後丟了一把火。
對外,只道是土匪尋仇,報復了黎家。
姚二小姐甚至還出了頭,質問李知府,為何剿匪沒剿乾淨?
李知府額上冷汗淋淋。
因為那一年,京中傳來了姚貴妃溘逝的消息。
遠在雍州的姚二小姐,就要進宮頂替姐姐,侍奉她的皇帝姐夫了。
姚景年知道我所有的事。
她看著我將黎家滅口,吞了所有營生,只問了我一句話:「小白,你說願效仿馮諼客孟嘗君,積穀防饑,願小姐高枕無憂,可還作數?」
「自然作數。」
「好,自今日起,我與你義結金蘭,你就是我姚景年的義妹。」
姚貴妃溘逝的消息傳來,姚景年仿佛一下子變了好多。
她那雙總愛眯著的鳳眼,格外深沉。
她說:「我姐姐死得蹊蹺。」
那年農莊,我與她坐在田間地頭,彼此都有解不開的心結。
她說:「小白你知道我那幾招防身的劍術,是誰教的嗎?」
「誰?」
「平遠將軍府的謝宣,記住他的名字,因為我本該嫁給他的。」
「差一點點,我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本來計劃回京,就是要與他議親的。」
「你說我姐姐怎麼突然就死了呢,他們又怎麼突然要讓我進宮呢?」
「我不想去,我想嫁的是謝宣,我們倆說好的,他娶了我,便帶我去塞北,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且終生都只有我一人。」
「可我父親說,十三皇子才七歲,他是我外甥,我若不進宮撫養他,他很難長大。」
「小白你知道嗎,皇上年長我二十歲,他都快跟我爹一樣了。」
「我們姚家,其實沒你想像的風光。」
姚景年目光遙遙望向遠處,嘴角勾著笑:「這也是我願意幫你的原因,我若嫁了謝宣,自然高枕無憂,若進了宮,就只能高瞻遠矚,步步為營了。」
「姚家有權有勢,但私底下產業卻並不多,我父親為六部尚書之首,他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樹大招風。」
「可是你看,這該來的風,誰也擋不住,所以小白從現在開始,為了我,在雍州積穀吧,今後我若一朝登頂,便是你最大的靠山。」
10
雍州人盡皆知,黎白,是新入宮的姚妃義妹。
李知府每每見了我,都無比客氣。
因為我坐擁黎家所有的產業,兩年時間,壟斷了雍州布莊、瓷器,以及茶葉買賣。
連販糧販鹽,也橫插一腳。
甚至於豫州和兗州,也有我開的鋪子。
我沒閒著,因為不敢閒著。
閒下來,就會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就會癔症發作,躁動到想要殺人。
姚景年走的時候,我讓她將嵐官帶去了京中。
因為他比我還要殘忍,殺起人來手起刀落。
他心中壓根就沒有行為約束,需要適應世間規則。
姚景年是最有能力管教他的人。
而我,已經自顧不暇了。
這兩年,我的癔症好像更嚴重了。
槐花甚至不敢離開我一步。
她已經將我從吊繩上抱下來好幾次了。
我總是叮囑她:「黎家如今的產業和營生,錢莊的銀票,都是給姚景年的,等我死了,你就好好活著,為她守著……」
「姑娘!你別總是死不死的,有我在,你別想死。」
槐花總是這樣說。
我很無奈。
她不懂,十七歲的崔音,在這世上,已經無牽無掛,再無活下去的念想了。
我怕有朝一日,發病起來,濫殺了無辜。
我是真的很想死。
想我娘了。
想立刻見到她,被她抱在懷裡,摸一摸頭髮。
娘啊,你要等一等阿音。
阿音還未跟你道歉呢。
娘沒錯,錯的是我。
崔家來人接我入京的時候,我的腦袋又一次懸在繩索里。
槐花拼了命地抱我的腿——
「姑娘!姑娘別死了!京府崔家來了人,咱們進京找樂子去!」
11
崔家人到了沒多久,我便去了槐里府衙一趟。
李知府一點就透,是個明白人。
雍州只有崔音,沒有黎白,誰敢多嘴,舌頭割掉。
黎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各處掌柜都很有能耐。
那就好。
京府崔家,我還是有些興趣的。
畢竟我爹和兄長,都還在。
娘死了,我對他們,懷有期盼。
我這人,十歲屠狗宰貓,十二歲殺人,十五歲將黎家滅口……十七歲,只想要一點親情。
只要一點,我就滿意。
可是崔家來接人的那兩個婆子和婢子,好像不太懂規矩。
她們望向我的眼神很恭敬,也很坦誠。
坦誠到我看到了眼底藏著的鄙夷和不屑。
崔家比我想像中無趣啊。
我初到那日,滿屋子的女眷在等我。
她們圍在一耆年老婦身邊,左一句「姐兒生得多好」,右一句「這都是老太太您的福氣庇佑。」
那耆年老婦,紫繡額帶束著花白的頭髮,雖看上去老態,但聲音中氣十足——
「可憐見兒的,此番你外祖家遭了難,你也不必太傷心,既回來了,今後崔家必不會虧待了你。」
她的目光透著憐憫,高高在上。
我覺得好笑,黎家都被滅口兩年了,什麼叫此番遭了難。
滿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還有我那朱唇逐笑的繼母蘇氏,看起來可比她慈愛多了。
蘇氏拉著我的手,眉眼溫柔,頗具風韻:「音姐兒一路辛苦,咱們都盼著你來呢,哥兒今日還專程向司里告了假,在書房等著見你。」
「還有你父親,他應該會早些回來,倒也不急著見他們,先來認識認識你這些妹妹。」
崔家人口挺多。
嬸子姑母們引見完,還有一干堂嬸子和表姑母。
表妹堂妹加起來,有七八人,我只記住了與我同父的崔媛和崔姝。
崔媛,是我繼母蘇氏所生,比我小一歲,是我嫡親的妹妹。
崔姝,是我爹的妾室楊姨娘所生,與崔媛約莫同歲,是我庶妹。
我爹禮部侍郎崔謙,有兩個兒子。
一個是我阿兄崔錦澤,另一個是繼母蘇氏生的崔錦成。
崔錦成才八歲,是個頑童。
我對崔錦澤比較感興趣。
因為在雍州時,我娘不止一次提到過他。
看得出,她很想他,總偷偷抹淚。
到底是血脈至親,我在管事的帶領下,去書房見他時,難得地有些情緒波動。
結果大失所望。
那黃梨書案前的翩翩公子,看上去是與我有幾分相像,但神情冷淡,望向我的時候皺了下眉頭。
「崔音?」
「是。」
他聲音挺好聽,我便抬眼看他,嘴角勾著笑。
「你是在郿縣莊子上長大的?」
「是。」
「跟她一起?」
這個「她」字,令我愣了下,隨即盯著他笑:「兄長想說什麼,不妨直言,難道接我過來,你們都沒打聽清楚?」
這不卑不亢,含笑的嗓音,令他又皺了眉頭,眼中閃過冷意:「你既這樣說了,我也不繞彎子,我知道她是弔死在你面前的,你與她感情很深,但你記住,我們崔家不欠她的,當初是她自己犯下錯事,落得那樣的下場,是自食其果罷了。」
「……」
「崔家沒有對不起你,也沒有對不起她,不管你作何想法,既已回了京,崔音你要安分守己,否則我必不會饒了你。」
明白了,他知我生於鄉野,又目睹母親死狀,經歷坎坷,怕我對崔家有怨,故而先來敲打一番。
挺失望的,原以為即便是敲打,也不該他來。
我微微嘆息,對他道:「兄長多心,我豈是那不識好歹的人,能夠回到崔家,我不知有多歡喜,怎會有別的想法?」
「生於鄉野,並非我的錯呀,命不由我罷了,我與你原有一樣的出身,可我沒得選,不是嗎?」
「我也想過好日子,但我沒辦法,郿縣農莊四下荒野,起風的時候像鬼在哭,冬天屋裡又陰又冷,鴨屎淤泥滿地泥濘,地頭堆著糞,我還要下地幹活,舅舅家對我不管不顧,莊裡管事欺我年幼……」
「阿音……」
我嘴角噙著一絲苦笑,神情動容,崔錦澤果然態度軟了下來,面上不忍,解釋道:「我並無他意,你不要多想,你能回來我自然也是高興的,只我不僅是你兄長,更是家中長子……」
「我明白的,兄長無需解釋,你與我手足情深,自然是為我著想。」
低垂著眉眼,我聲音釋然,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
崔錦澤已全然對我沒了戒備,面上甚至還有些後悔,又對我道:「你放心,既已回了崔家,那些過往都不要再想,今後你便是崔家長女,有我在,無人敢欺負你。」
總算,他看起來像個阿兄的樣子了。
眼中不再有冷意,又聲音溫和地與我說了幾句話,最後道:「母親為你收拾好了院子,舟車勞頓,你先回去歇息一番,晚些時候還要去向父親請安。」
我點了點頭,沖他頷首微笑。
只離開書房時,又回頭看他,笑道:「兄長這書齋乾淨明朗,筆墨紙硯應有盡有,可我總覺那博古架上,還缺了點什麼。」
「哦?缺了什麼?」
「缺一把劍。」
我看著他,神態認真。
12
禮部侍郎崔謙,雖為我父,待我的態度卻疏離至極。
回京那日,我去向他請安,未曾忽視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
他冷淡道:「回來就好,為父事忙,今後不必日日都來,我未必有空見你。」
他看著是個肅穆之人,著官袍黑靴,目射寒星,儀表堂堂。
崔錦澤對我道:「父親便是這樣的性子,他待家中子女向來嚴厲,你莫要介懷。」
若不是後幾日,我看到嫡妹崔媛在他面前撒嬌,他一臉慈愛的模樣,便也就信了。
京府崔家,父慈子孝,尊母敬長,一派和睦,處處充滿溫情。
崔媛天真爛漫,隨口一句話,逗得祖母忍俊不禁,嗔笑著點她額頭。
蘇氏溫柔端莊,很愛笑,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賢良。
楊姨娘和她女兒崔姝,亦是能說會道,哄得老太太和蘇氏身心愉悅。
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啊,一點矛盾也無。
聽聞楊姨娘曾是蘇氏的陪嫁丫鬟,自然處處討她的好。
我一母同胞的阿兄,自幼被蘇氏養大,視她為親生母親,視崔媛為親妹。
真好。
真好的一家人。
好得令我嫉妒,又有些躁動不已,心煩意亂。
槐花說要帶我進京找樂子。
我看是進京找了不痛快。
但他們畢竟是我生父和兄長,我雖不是什麼好人,也努力遏制著心中不快了。
可他們偏要惹我。
為我指派了兩個丫鬟和一個婆子,住進了我所在的汀蘭苑。
許是知道崔家待我的態度,她們做事都很懈怠。
蘇氏說過兩日請人上門幫我裁新衣,結果十天半個月都沒見人來。
雍州的布莊生意都快被我壟斷了,什麼樣的新衣我不曾有過。
我只是對生活了無興趣,不愛打扮,才穿得隨意了。
偏那崔媛認定了我來自鄉野農莊,第二日便帶著丫鬟給我送禮來了——
「姐姐在鄉下莊子長大,身上的衣裳都是不時興的,我拾掇了幾件自己不穿的給你。」
她眨巴著眼睛,言笑晏晏。
看上去也就是個心無城府的好姑娘。
得虧她的心無城府,後來又口無遮攔地告訴我:「姐姐花容月貌,隨便打扮一番都好看的,郡公府的趙世子定會心悅於你……」
哦,明白了。
我說呢,崔家人並不待見我,緣何要接我回來?
是要同郡公府做親,嫁個女兒過去。
槐花稍一打聽,臉都黑了。
那郡公府的趙寅世子,是個打死了正妻的紈絝。
崔家自然不捨得嫁了崔媛過去,原本要嫁過去的是楊姨娘的女兒崔姝。
楊姨娘多精明,哭喊著對蘇氏表忠心。
最後她們想起來了,崔家在雍州還有個長女,正好嫁給趙世子。
多麼齊心協力的一家人,令人感動。
我那兄長不僅視崔媛為親妹,原來待崔姝也比我親近。
我是個心直口快的,也不跟他繞彎子,次日見了他,直言不諱道:「家中接我回來,是要給我議親的?」
崔錦澤面上一愣,神情有些不自然,卻道:「阿音你已經十七了,婚事自然不能再拖,留在雍州的話,又能嫁給什麼好人家,你是崔家長女,家中自會幫你尋一門好的親事。」
「哦,是郡公府的趙世子嗎?」
「……父親是有這個想法。」
「兄長能否告訴我,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家祖上是開國功臣,老公爺為人正直,世子亦是一表人才,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世子曾娶過妻,與夫人產生爭執的時候,不小心將她推倒在地,頭碰到石頭上……」
「死了?」我故作惶恐。
崔錦澤解釋道:「世子並非有意,也知道錯了,老公爺將他打得很慘,他萬不敢再犯,阿音你放心,他若不改,崔家也不會讓你嫁。」
「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鬆了口氣般,又道:「有兄長在,我不怕的,我既是崔家之女,你和父親都會向著我,對不對?」
「那是自然。」他一臉正色。
13
我確認無疑了,崔錦澤對我全無半點兄妹之情。
是我太天真,我不滿一歲便跟著我娘回了雍州,十七年來從未見過,又怎會有什麼手足之情。
對他來說,蘇氏是他親娘,崔媛才是他親妹。
正如崔媛貪口腹之慾,嚷嚷著要吃月桂樓的茶餅,他敲了下她的腦袋,寵溺道:「貪嘴,阿兄讓人幫你買回來。」
「不要,那茶餅涼了不好吃,我要阿兄帶我去。」
那日,崔錦澤拗不過她,只得答應。
二人準備出門時,方才發現我一直也在,崔錦澤面上有些訝然,便又開口道:「阿音同去吧,你回來也有十日了,還未曾出去看看。」
其實,我對熱鬧一點興趣也沒有。
若他們知道,回來的這十日,我每晚都在磨我的刀,不知會作何感想。
入京時,我帶了一把刀和一把劍。
刀是當年屠狗的刀,宰過農莊管事錢章和他媳婦。
劍是後來請人鍛造的好劍,殺過我兩個舅舅。
往後來說,我的手也並不幹凈。
兩年時間,將黎家的生意做大,販鐵販鹽,我見過的妖魔鬼怪多了。
那時豫州曾有個做瓷器的大商販,總是對我耀武揚威,在背後陰我。
我是個沒耐性的,幾次下來就煩了,直接將他帶到林子裡給宰了。
槐花提前挖好了坑,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處理了他。
人活著真的好沒意思。
也就拿刀殺人的時候,還算有些樂趣。
崔錦澤帶崔媛去茶樓吃餅,身邊的小廝和丫鬟帶了好幾人。
我原是不想去的,槐花在背後一直推我。
我知道,她想讓我出去走走。
我每天太頹靡了,她總疑心我下一秒就拿出繩子掛樑上。
我和他們一起去了茶樓。
街上真熱鬧,京城真繁華。
但是,再熱鬧也就那麼回事,人來人往,聲音嘈雜。
對我來說,那原本又是個沒意思的晌午。
直到我見到了永寧侯府的小侯爺——魏長且。
京中世家子弟雲集,如我阿兄崔錦澤,也算謙謙君子,品貌姣好。
禮部侍郎家的公子聽起來有幾分臉面而已,真說起顯赫二字,在這盛大的京城,除卻平遠將軍府的謝公子,當屬大宗正府的嫡宗子沈昭,以及永寧侯府的小侯爺魏長且。
這些都是槐花告訴我的。
她打探消息很擅長,總喜歡講一些趣事給我聽。
如大宗正府的沈公,其實是個清心寡欲的道師。
近些年他沉迷於道術,已逐漸偏離朝堂的權勢中樞。
唯一的嫡宗子沈昭還娶了當朝三公主,自此不可為官。
而平遠將軍府和永寧侯府,都是執掌兵權的功勳世家。
謝家公子常年駐守塞外,不常回來。
永寧侯祖上為晉國六卿,魏家是南朝四大望族之一,真正的四世三公之家。
單是在如今的河西,魏氏便有精兵十幾萬。
京衛幾大軍營,一半的兵權還掌控在魏家手中。
魏長且身為永寧侯府的小侯爺,天生貴胄自是不必多說。
我那時剛入京,並不了解什麼權勢風向,若我當時知道他與姚景年是敵,是萬不會去招惹他的。
魏長且年逾二十,見他第一眼,饒是我這種對人生沒了興趣的人,也多看了一眼。
積石有玉,郎艷獨絕,便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坦白來說,嵐官長得也不見得遜色於他,主要是人家出身世家,與生俱來的端莊與貴氣,無人可比。
端正自持的公子,眉眼深邃又細長,清冷疏離如寒潭,透著高高在上的矜貴。
這樣遙不可及的存在,偏又表現得那般知禮,冷靜謙和。
我骨子裡的惡意,在見到他的那刻,應是發揮到了極致。
因為他是和一容貌絕佳的世家小姐一起出現在茶樓的。
那小姐名叫姜知涵,祖父為當朝姜太傅,名副其實的貴女了。
崔媛與她是認識的,二樓包廂見了禮,一口一個涵姐姐,親密無比。
姜知涵掩唇一笑,溫聲同她說話,還朝崔錦澤打了招呼。
崔錦澤朝魏長且行了揖禮,喚了一聲:「小侯爺。」
魏長且頷首示意,一派高貴模樣。
這些本與我無關,我正興致懨懨地望著窗外長街,忽聽那姜小姐問崔媛:「芯芯,這位是?」
芯芯,是崔媛閨名。
我回過頭,他們的目光正望向我,等著崔媛介紹。
崔錦澤率先道:「這是家妹崔音,不久前剛從雍州過來。」
姜知涵挑了下眉,依舊不解地看著崔媛:「崔家之女?你父親不是就你和崔姝兩個女兒嗎?」
我看到崔媛神色古怪,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句什麼。
然後那位世家貴女,用帕子掩了下唇,望向我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嫌棄。
我知道她說了什麼。
無非就是崔音,是他父親休棄的那位夫人生的女兒。
當年我娘被撞破姦情,逃離崔家,一度是京中議論紛紛的談資。
這也正是為何我回到崔家之後,祖母冷漠,父親厭惡的原因。
他們覺得崔家失了面子。
我還知道,崔家接我回來,不僅是為了郡公府的婚事,還因為年前禮部尚書辭了官,我父崔謙在仕途上將有調動。
這種時候,遠在雍州的崔家長女,失了母親,外祖家又沒落,將她接回來,更能彰顯出崔家的氣度和仁善。
他們需要我來博個好名聲,還能順便將我嫁到郡公府。
既厭惡我,又要將我利用到極致。
我覺得我的頭又開始疼了,骨子裡的煩躁蠢蠢欲動。
姜知涵此刻心裡,一定在想,哦,原來她就是崔家那個淫婦之女。
我的目光望向崔錦澤,他面容平靜,無一絲波瀾。
也對,他是蘇氏的兒子,又不是我娘那個淫婦的兒子。
他同所有人一樣,唾棄著她,厭惡著她。
甚至於內心深處,也唾棄著我,厭惡著我。
偏又要裝模作樣,彰顯阿兄的好樣子。
來京城第十日,我發病了。
我這一生,都不能忍受別人詬病我娘。
想都不能想。
姜知涵眼中的那抹嫌棄,令我有些喘不過氣了。
崔錦澤喚我過去,給姜小姐和魏小侯爺見禮。
我過去了,只不過方向錯了。
我沖向了站在魏長且身旁的那名侍從,抽出了他佩戴的長劍!
一瞬間,我聽到很多人的驚呼聲。
槐花喊道:「姑娘!不要!」
頭好疼,眼睛好熱,分不清身在何處,只有狂躁在體內橫衝直撞。
離我最近的魏長且,反應極快,一把握住了我拿劍的手。
而我憑著本能反抗,揮劍而出,劃傷了他的小臂。
14
魏長且將我打暈了。
醒來後我便在了崔家。
他們將我關了起來。
槐花極力解釋:「我們姑娘在鄉野長大,夫人死在她面前,自那之後就一直鬱鬱寡歡,有輕生念頭,她拿劍是為了自裁,這些年若非有人日日守著,姑娘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她說的也是實情,我的手臂上有很多深淺不一的疤,是癔症發作時,對自己施的虐。
槐花說因為初到京中,我成宿地睡不好,精神極度緊繃,所以才會在茶樓突然失控。
他們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瘋子。
終於,連最後的體面也懶得遮掩了。
我被關在汀蘭苑的時候,無一人來看我。
三日後,崔錦澤來了。
他要帶我去永寧侯府,給魏小侯爺賠罪。
聽聞,魏長且與姜太傅的孫女姜知涵,郎情妾意。
二人由太后賜婚,已定下年底的婚期。
我父崔謙,已經去過一趟永寧侯府,向老侯爺告罪了。
他們如此地怕得罪了魏家,思來想去,由崔錦澤帶著我,又專程去向小侯爺賠罪。
室內敞亮,燃著薰香,魏長且一襲玄袍,眉眼如鴉,滿不在意地表示:「崔姑娘並非有意,無妨。」
他聲音低沉,姿態隨意,是真的滿不在乎。
劍傷在小臂,恰逢侍女上前為他換藥,我看著他道:「小侯爺的傷因我而起,可否給阿音一個彌補的機會,為您換藥。」
誠懇的聲音中,含著難以消弭的自責之意,魏長且看了我一眼,沒有拒絕,只淡淡道:「那便有勞崔姑娘了。」
侍女們站在一旁,崔錦澤立於堂下。
長案上準備好了刀傷藥,那隻青鶴瓷的九轉頂爐,幾縷煙霧裊裊。
我跪坐在案前,伸出手去,幫他解開小臂上纏著的細布。
順道勾起嘴角,垂著眼,緩緩道:「我幼時有次在鄉里玩,遇一人屠狗,因不忍那狗被殺,便想阻攔他,結果那刀子正落在我的小臂,跟小侯爺一樣的位置,您說巧不巧?」
我輕抬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以及上面深淺不一的刀疤。
他眸光落在我小臂上,神色一斂,很快又將目光挪開。
「怎會有這麼多傷?」
「哦,其餘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劃到的。」
我含著笑,聲音輕描淡寫,一邊為他換藥,一邊又道:「小侯爺可聽說過九塔草?民間沒有上好的刀傷藥,九塔草長在鄉野路邊,隨處可見,對傷口恢復有奇效。」
「若我知道小侯爺會被我所傷,定要帶幾株九塔草入京,說出來可能很好笑,侯府什麼樣的外傷藥都有,小侯爺怎會稀罕長在荒野的那種。」
「恕阿音眼皮子淺,只認得那九塔草,故而覺得那便是最好的刀傷藥,雖然它很廉價。」
「若能治傷,便都一樣,無廉價一說。」魏長且聲色淡淡。
我聞言抬頭看他,對上他漆黑的眼睛,仿佛心念一動般,眼底氤氳著輕柔的霧氣:「小侯爺與其他人,皆不一樣。」
聲音很輕,輕到只有我與魏長且聽得到。
我沒有看他什麼反應,只低頭為他包紮好傷口,整理了下他的玄色衣袖。
手觸摸在那上好的衣料上,慢慢撫平褶皺。
衣袖下,他頎長的手修長如玉,指間骨節分明,手背上看得到微微青筋,脈絡清晰。
看上去是很有力量的一雙手。
我垂眸看著,在一切結束時,手指划過他的衣袖,最後,緩緩握了他的手。
魏長且頓了下。
他的手掌溫熱,掌心指腹有一層薄繭,觸感粗糲。
我的手與他緊握,翻過他的手心,大拇指一遍遍地摩挲他指腹的薄繭,動作輕柔。
「這世上,沒有比小侯爺再好的人了。」
「您不僅救了我,被我所傷卻不曾怪罪,這份恩情阿音永記於心。」
「小侯爺,會永遠在阿音心裡。」
此刻,我僅是一個柔弱無依的小女子罷了。
微微的失態不算什麼,只要魏長且感受得到我的異樣,知道我對他心思旖旎,便夠了。
如果他不算遲鈍,早該從我的眼神中,感受到溫度。
一個柔弱無依,對他迷戀的可憐女人,鼓足勇氣地傾訴,該是會令他心生憐憫的吧。
哪怕這憐憫只有短暫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