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天,是未婚夫婿的大喜之日。
城郊的破廟裡,我七竅流血,伏在蒲團上,對早已蒙塵的觀音像流淚。
信女此生,未曾有愧於天地,可是為什麼,落得個眾叛親離?
觀音不語,悲憫看我。
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誰挾著滿身的寒氣,向我走來。
我雙目已然不能視物,徒勞望著他的方向,啞聲哀求:
「不管你是誰,求你替我收屍。來生,我必然報答你。」
他顫抖著將我抱在懷裡,一滴滾燙的淚,落在我眉心。
初雪夜,天大寒。
忠勇侯視若明珠的小孫女,死於荒郊,年方十六。
01
六歲那年,我隨祖母禮佛。
那時我尚年幼,初入佛門,毫無敬意。
看著碩大的金身佛像,不跪不拜,竟然歪頭笑了。
猶如故人歸。
老住持看了我許久,說我前世是佛前一盞小小燭火。
塵緣淺,佛緣深,清貴之極。
那時我太過天真,不曉得這樣一句上上籤,其實暗藏著無窮的離苦。
生離、死別,棲於觀音座下、死於破落廟宇。
算來,十年一夢,樁樁件件,竟像是應了那句讖語。
塵緣淺,佛緣深。
唯有清貴二字,大約是老住持算錯。
一個死在污泥之中的姑娘,究竟清貴在何處呢?
可當我再次睜開眼。
身邊不見風雪,不見觀音。
時光倒流回十四歲的春天。
忠勇侯府煊赫鼎盛,青梅竹馬深情妥帖。
只有眉心一滴新長的紅痣,仿佛在提醒我——
風雪夜,破廟中。
我向那人許諾的「來生」,佛已賜我。
02
十四歲這年,忠勇侯府的小孫女做了三件事情。
春夜,我踏進祖父的書房。
我求祖父提防軍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官。
在一年之後,那小官會投向政敵、捏造證據,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將祖父釘死在恥辱柱上。
而祖母也會因為鬱結於心、血氣上涌,死在前往宮廷陳情的馬車上。
月色如水,祖父凝視我良久。
不問我為何知道那小官的姓名,也不驚異於我何時對朝堂之事了解甚多。
他只是問我:「聽說昨夜你夢魘,現在可好些了?」
燭火熹微,光影朦朧。
祖父笑語如昔,並非靈柩里冰冷青白的模樣。
我垂下眼睫,險些落淚。
夏日,我頻訪鎮國寺。
太后一心向佛,從鎮國寺請了座觀音像回宮。
她缺一位名門貴女,為她誦讀《妙法蓮華經》。
那差事在半年之後,將會落在九公主身上。
而九公主也會因為太后的偏愛,毫無顧忌地奪我婚事、貶我入廟。
可如今,面對太后的垂問,住持引薦了我。
還有誰,會比佛前燭火轉世的我,更適合誦讀佛經呢?
暮秋,我去見了裴殊。
自我春日醒來,便再三推拒了他的見面請求。
兩家長輩宴席相遇,談及婚約,祖母也只是笑笑:「兒時玩笑話,哪裡能當真呢?」
端方守禮的少年郎,終是忍不住寫信問我:
【若慈,我有何處做錯?】
而此刻,簌簌落下的秋葉中,他問的仍是同一句:
【若慈,我有何處做錯?】
算上前世今生,我與他已有近兩年未見。
少年郎鬢若刀裁,目如點漆,實在清雋。
也難怪,九公主對他一見傾心,縱使背負人命,也要與他在一起。
只是裴郎,你自小與我親近,你怎會不知,只要你開口說一句分離,我絕不會糾纏。
我等的是你的真心話。
而你不該在我的淚水中沉默。
沉默是對九公主的縱容,亦是刺向我的刀。
你有你的錦繡前程,我也有我的名節骨氣。
可是,你不曾顧及我。
日暮西斜,倦鳥歸巢。
霞光落在少年的肩上,讓他顯得格外挺拔英俊。
我仰頭看他,笑眼彎彎。
「裴郎,你愛我嗎?」
少年一怔,低聲:「若慈,我……」
「你愛我。」我說。
裴殊耳廓泛紅,彆扭地移開了視線。
可我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你愛我是忠勇侯唯一的血脈,你愛我是名揚天下的佛前燭火,你愛我是太后欽點的觀音座下人。你愛我那麼多的模樣——」
我輕輕一頓,說出了那個盤桓千百遍的答案。
「可你唯獨,不愛我宋若慈。」
裴殊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白。
而我只覺得傷感。
「裴郎。你這一生,不會愛任何人,你只愛你自己。」
長久對望後,裴殊失魂落魄地走了。
仍舊是一襲白衣從容風致,步伐卻跌跌撞撞。
我立於廊下,沉默地目送他。
裴郎,曾經有人把你看作此生不渝的伴侶,想像與你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只是那姑娘死在十六歲的冬天,一顆心,也凍得僵硬。
我輕輕閉上眼。
一滴淚從眼角滑下,最終消弭無痕。
03
是日,大雪。
宮女早早為我送來狐裘,說是太后賜下,讓我莫要著涼。
轉過小徑,前面就是佛堂。
佛堂前卻跪著一個少年,穿得不算厚實,雪已落滿他肩頭。
我多看了他兩眼,少年似有所覺,朝我望來。
他生得實在好看,眉眼深邃,目如寒星。
宮女與我耳語:「姑娘莫要與五皇子牽扯上關係,他命中帶煞,前途渺茫的。」
原來是他。
五皇子,顧九淵。
聽說他出生那天恰逢天象異變,一道白色的長虹穿過太陽。
白虹貫日,主帝運被奪,是為不祥之兆。
因此陛下不喜這個兒子,數年來對他不聞不問,近於遺棄。
我收回目光,撐著傘,繼續走我的路。
重來一生,我不能有半分差錯。
顧九淵可憐,卻不該由我可憐。
可當我與他擦肩而過時,風吹來極熟悉的氣息。
我難以置信地停下了腳步。
寒風吹動他的衣襟,少年面無表情地與我對視。
鬼使神差地,我向他伸出了手:「你……」
他皺了皺眉,偏過頭,避開我的手,眸中藏著防備和不解。
我靜了好久,如夢初醒,低聲說:「抱歉。」
雪依舊在下,我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
宮女疑惑問我:「姑娘方才是怎麼了?難道與五皇子是舊相識?」
我和顧九淵,前世今生加起來,只見過兩面。
一次是剛剛。
一次是我臨死前。
那時我七竅流血,他將我抱在懷裡。
我聽到他哽咽的呼吸,也聞到他衣襟上冰涼的雪鬆氣味。
我瀕死喘息,求他替我收屍。
他落了淚,滴在我眉心,成了我新長的一顆硃砂痣。
那夜,他啞聲說他來遲了。
我以為他是我從前的朋友。
而如今我才知道,那時候的我,並不認識他。
宋若慈和顧九淵,上輩子並無交情。
04
佛堂內,炭火正旺。
太后跪在蒲團上,凝神靜氣。
我跪在她身邊,誦念佛經。
「常修佛慧,具大神通,善知一切諸法之門,質直無偽,志念堅固。如是菩薩、充滿其國……」
一個時辰前,宮女偷偷告訴我,顧九淵的母妃快要病死了,他是來替母妃求醫的。
可是太后並不想管他。
太后有六個孫子,十一個孫女。
若要算上宮外那些王爺的孩子,恐怕要有幾十個孩子叫她祖母。
這裡頭,不乏天生聰慧可愛的、會看眼色的。
而顧九淵性格冷漠倔強,又背負著白虹貫日不祥之兆,從來沒討過太后歡心。
太后不想幫他,在情理之中。
可我想幫幫他。
因我前世許諾過,若有來生,我會報答他。
佛堂內、菩薩前,我不想做個毀約之人。
門外,雪越下越大。
北風呼嘯,窗欞被拍打得嘩嘩作響。
窗外那長跪不起的人影,似是體力不支,身形晃了一晃。
我誦經的聲音不由得停頓了一下。
太后似有所覺,朝我望來:「累了?歇會兒吧。」
她緩緩起身,我連忙去攙扶她。
太后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龐,說:「皇帝冬狩,獵到一隻鹿,送給了我。難為你陪我吃素那麼久,今日早些回去,我讓御廚給你炙鹿肉吃。」
我看了看窗外,終於忍不住開口:「五皇子在外面跪了快半天了。」
太后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喚來蘭汀姑姑。
「讓他回去吧。」
我和蘭汀姑姑一道出門。
風雪太大,吹得我快睜不開眼。
顧九淵仍舊跪在雪裡,渾身僵硬,已經成了個雪人。
蘭汀姑姑一板一眼道:「太后請五皇子回去。」
他沒有起來,聲音沙啞,重複著同一句話:「我母妃病重,朝不保夕。求太后可憐,延請御醫。」
蘭汀姑姑仍然說:「請五皇子回去。」
顧九淵深深低下頭,面容似有絕望閃過,一字一句發問:
「我母妃素來良善,生平最大錯處就是生了我。倘若我死,她能不能得救?」
少年身無長物,想要救自己的母親,能捧出的最值錢的東西,竟然是自己的性命。
飛雪漫天,靜而又靜。
蘭汀姑姑沉默良久,目光憐憫。
良久,她輕聲道:「五皇子,宮中的帳,並不是這麼算的。」
05
風雪中,少年閉了閉眼,嘴角輕輕扯了扯。
那是個近乎慘澹的笑容。
然後他不再請求,雙手撐著雪地,掙扎著要站起來。
他跪得太久了,雙膝早已僵硬。
勉強站了起來,卻又差點摔倒。
我拋了傘,一把扶住了他,脫口而出:「我送你吧。」
少年的手腕幾乎沒有溫度,冰得讓我心驚。
顧九淵燙到般縮回了手,睫毛覆雪,語氣也似雪寒涼:
「多謝宋姑娘,我自己能走。」
我也不惱,只說:「我和你順路,不是特意送你。」
蘭汀姑姑親自撿起油紙傘,遞給我,像是要說什麼。
我接過,先開了口:「姑姑晚上記得給太后燉枇杷雪梨湯,今晚太冷,明日她喉疾該犯了。」
蘭汀姑姑靜靜注視我片刻,和藹頷首:「姑娘有心了。雪天路滑,姑娘看好腳下的路,莫要摔了。」
她話裡有話。
我能懂,顧九淵更懂。
剛出宮門,他便漠然開口:「宋姑娘請回吧。」
我只說:「我們真的順路。」
少年目視前方,聲音沙啞又疲倦:「菩提小築與棲霞宮南轅北轍,我還是知道的。」
我意外於他對我的了解,仔細想想,卻又瞭然。
太后最寵愛的名門貴女,他就算無意結交,也會有所耳聞。
我想了想,說:「那我會一點點醫術,你知道嗎?」
顧九淵猛然抬頭看我。
那雙寒星般的眼睛裡,清晰映出我的模樣。
就好像在黑暗中跋涉太久的旅人,堪堪見到了一點光明。
他終於卸下了防備。
我有些心疼,卻只是歪頭微笑:「五皇子,請帶路吧。」
06
棲霞宮失寵多年,連宮牆的顏色也暗淡一些。
此地連炭火都稀缺,門窗緊閉,卻攢不出多少暖意。
偌大的宮中,連一個宮女也不曾見到。
林妃躺在榻上,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手心仍然冰涼。
莫名其妙地,我想起了自己臨死前的場景。
一樣地冰冷空曠。
一樣地寂寥絕望。
只是,那時顧九淵趕到了。
而現在,我和顧九淵一起趕到了。
懸腕搭脈,我其實只是半吊子。
昔年祖母生了一場病,大夫來來往往,我也跟著學了皮毛。
林妃的脈象澀而無力,兼有如盤滾珠。
是沉疴,卻也有兇猛新病。
林妃不知何時醒了,臉龐浮腫蒼白,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我。
顧九淵蹲下來,輕聲說:「母妃,這是……」
忽然又停頓,像是不知道該怎麼介紹我。
我接上:「我是女醫,來為貴人診病。」
林妃抓住了我的手,淒聲:「我就知道,陛下還沒忘了我……」
她被病痛折磨得衰老憔悴的面容,在提及陛下時,竟然流露出了類似少女的天真。
顧九淵別過了臉,目光中有一絲痛楚,被我發覺。
我輕輕拍了拍林妃的手,哄她:「陛下讓您好好休養、好好吃藥,等您病好了,他自然來看您。」
林妃又含混地說了什麼,沉沉睡去。
07
廊下,寒風如刀。
林妃的脈象在我心頭縈繞,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顧九淵似是看穿了我,平靜地說:「宋姑娘但說無妨。」
我輕輕嘆氣:「林妃娘娘的身子,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
顧九淵閉了閉眼睛,隔了很久,說:「於她而言,也算解脫。」
燭火暗淡,少年的影子投在地上,極脆弱,極孤單。
我忍不住問:「那你呢?」
他看我,漆黑的眼眸中滿是疑惑:「我?」
我忍下心中酸澀,問:「倘若世上最後一個在乎你的人也走了,你怎麼辦呢?」
他怔住,許久,淡淡說:「從前如何,以後便如何。」
我搖了搖頭:「恐怕你身不由己。」
隨著年齡的增長,任何一個有可能繼承皇位的皇子,都會被捲入權力鬥爭之中。
無論爭與不爭,他從前經歷的那些折辱與痛苦,往後只會愈演愈烈。
甚至,難保性命。
顧九淵似也聽懂了我的話,長久沉默下來。
他笑得自嘲:「可是宋姑娘,我這樣的人,一直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陣風吹來,燭火熄滅了。
四周變得蒙昧暗淡。
顧九淵起身要去拿火摺子,我拉住了他的衣袖。
少年回眸看我。
天光從窗縫照出一線,偏偏寵愛他的眉眼。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徵詢、有抗拒,卻沒有甩開我的手。
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顧九淵,你有什麼願望嗎?」
直呼名諱,如此不敬。
而他並不計較,只是笑笑:「實現不了的。」
我沒有鬆手,執拗看他:「說出來,萬一能實現呢?」
他搖了搖頭:「算了。」
他抬步要走,我卻不肯放手,狼狽地摔在地上。
顧九淵一滯,彎腰拉我。
我卻不肯起來。
我握住他的手,固執追問:「你才十六歲,不該活得如同垂暮老人。你一定有你的心愿,你若不肯說,誰又能來幫你實現呢?」
少年被逼到窮途末路,終於流露出了一絲絲的血性。
「我要白虹貫日變作吉兆,我要棲霞宮真正沐光浴霞,我要這天地都匍匐在我的腳下——宋姑娘,誰能幫我實現?你嗎?」
空曠的院落里迴蕩著他鏗鏘的字句。
顧九淵的眉眼似是有火焰燃燒,氣息鋒利得像染血的長刀。
可下一秒,他望著我,又笑得涼薄。
「宋姑娘,倘若你是來試探我的真心話的,現在就可以回去稟告了。
只是,我的真心話,不值錢的。」
原來他仍舊認為,我對他別有所圖。
是啊,他是受盡冷眼的小狼崽子。
遇到溫暖時,只會疑心其中是否有陷阱,絕不會相信那其實飽含真心。
我深吸一口氣,抓住了他的手腕,仰頭看他。
那是一個仰望的姿態。
而我即便是在佛前,也未曾這樣虔誠。
「顧九淵,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來幫你得償所願的。」
少年眯起眼睛,忽然彎下腰來,注視著我的眼睛。
似審視,也似探究。
他衣襟上清冷的雪鬆氣息,主宰了我的五感,讓我只能沉溺在他漆黑的眼眸中,一遍遍想起我人生盡頭的畫面。
你知道那是怎樣的孤單絕望嗎?
眾叛親離的時候,只有你,與我素昧平生的你,趕來見了我一面。
我不知道在那之前你我有過什麼樣的因緣,而我也註定找不到答案。
可顧九淵,我答應過的,若有來生,我必然報答你。
而現在,正是我的新生。
風雪初歇,萬籟俱寂。
少年困惑地伸出手來,擦掉了我的眼淚。
我這才發現,我竟然哭了。
他默然半晌,鄭重看我眼睛,輕聲說:「宋姑娘,我無以為報。」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認真告訴他:「顧九淵,你已經報答過了。」
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08
冬去春來。
菩提小築的宋姑娘,見了許多人,辦了許多事。
天寒地凍的時候,宋姑娘順理成章地患了風寒。
御醫院立刻派去了最好的女醫為她診治。
可到了地方,診的卻是失寵多年的林妃。
要給林妃看病,需要上好的藥材。
宋姑娘便將自己的家私拿了出來,請女醫儘管配藥。
鹿茸、人參、雪蓮……只要女醫開口,宋姑娘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宋姑娘會做人,送了女醫衣裳首飾,又派人去無錫老家探望女醫的父母幼弟,送上了壓歲錢。
如此恩威並施,女醫出來進去,只說宋姑娘的病,未曾開口提過半句林妃。
另一邊,忠勇侯府上的人,最近在採買古籍、打磨兵器。
他們主人家為國盡忠,最後只剩下老侯爺夫婦與一個小孫女。
小孫女從前只愛念佛經,最近大約是覺醒了些武將血脈。
愛看文韜武略,也愛舞刀弄槍。
忠勇侯與夫人提起來只是笑笑,說他們家若慈,從小就胡鬧慣了,沒辦法,只能順著她。
而忠勇侯府的後院裡,執卷或執劍的,並非宋姑娘,其實是一個少年。
少年深居簡出,被遺忘多年。
於是當他出來時,大家都以為他是宋家的遠房親戚,未曾想過,他與深宮之中的白虹貫日不祥之人有什麼關聯。
……
這些事情,旁人不知道,可祖父祖母卻是極為清楚的。
我一直在等待他們喊我去問話。
可等來的,只是祖母替我打包好的珍貴藥材。
還有祖父莫名其妙地轉到後院,親自指點顧九淵的武藝。
我的疑惑,祖父祖母看在眼裡。
一個早春傍晚,他們同我閒聊似的,說起了從前的事。
顧九淵長在深宮多年,無人關懷,也少為人知。
大概許多人都忘記了,他的母親也出身於武將世家。
在進宮之前,林妃娘娘是都城中少見的女將軍。
在白虹貫日不祥之兆之前,棲霞宮裡有好多兵家不傳之秘——
那是林妃娘娘的父親,為小外孫準備好的禮物。
希望將來小外孫也能做一個大將軍,戰場殺敵、策馬馳騁。
然而欽天監一句斷言,葬送了這一家子的前途。
祖母淡淡說:「白虹貫日,可主奪帝運,卻也可主英豪出世。
你可知道,欽天監為何要取凶兆?」
顧九淵出生那一年,後宮爭鬥非常。
林妃的父親在外征戰,功勳累累。
林妃便也常得聖眷,寵愛萬千。
那年她與俞妃先後有孕。
大家都說,倘若林妃懷的是個皇子,將來太子之位,大約要給她肚子裡的孩子。
而俞妃的外祖父,便是欽天監正。
後來俞妃有孕,誕下四皇子。
再後來欽天監便斷言,五皇子是不祥之人。
俞妃的女兒,便是九公主。
他們母女,一貫愛用這些招數。
祖母見我想通,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五皇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你幫他,他會記恩。如此,我便放心了。」
09
我許諾顧九淵,我會為他製造一個光明正大走到陛下面前的機會。
可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我仍在壽康宮的佛堂里日日誦經。
而顧九淵已經紮根在我家後院,挑燈看劍。
深居冷宮的日子裡,他本就熟讀兵法。
他缺少的只是名師,而我家最不缺的,就是名師。
書房的燭火總要燃到三更,顧九淵和祖父在沙盤推演,縱橫疆場。
顧九淵肉眼可見地沉穩智慧了起來。
而祖父卻似一點點衰老下去。
就好像他竭盡全力,要托舉些什麼。
有時我心疼祖父年邁,不許他們再點燈熬油。
顧九淵一臉抱歉地看我,祖父卻笑著說不打緊。
初夏的晚風仍有些涼,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到一句嘆息。
「也不知道能陪你們多久了。」他說。
這一年,我十五。
距離前世的抄家之禍,還剩七個月。
10
這一天我從佛堂出來,女醫惶急尋我。
「林妃娘娘不大好了,現正用猛藥吊著命,五皇子不知在何處,宋姑娘,您要不要去看一眼?」
我當即讓貼身侍女去報信,自己動身前往棲霞宮。
自從冬日重病,她已經撐了快半年。
而我這次再見她,她的眼神分外清明。
「你是忠勇侯的小孫女,若慈?」她溫柔伸手,撫摸我的臉頰,「你和你娘長得真像。」
我這才知道,我娘和林妃,還有蘭汀姑姑,曾經是手帕交。
於是我也忽然就懂了。
為何棲霞宮失寵多年,母子二人仍能保全著性命。
為何我與棲霞宮的淵源,這麼久了,一絲風聲也沒有走漏。
「我和你娘都愛舞刀弄棒,蘭汀卻是個軍師。後來我入了宮,你娘還跟著你爹一起駐守邊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
「可後來我家屢建功勳,陛下待我十分好,我就想,良人在側,我已經很幸運了。
「只是沒想到,天家薄倖,男人更是翻臉無情。他明知欽天監的斷語只是他人要嫁禍我,卻仍借著此事,發落了我家。」
榻上的女人目光悠長,似又回到了過去,將所有愛恨重新經歷了一遍。
可她託付後事般的語氣讓我心驚。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只知道緊緊握著她的手。
「會好起來的,娘娘,五皇子他越來越上進,相信只需要一個契機,他就能——」
林妃卻打斷了我,苦笑:「是我拖累了他。」
我愣住。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少年匆匆趕來,風塵僕僕。
林妃看向顧九淵,溫柔說:「我很自私。我不敢告訴你,其實是我拖累了你。你一直以為你生來不祥,連累了我。其實,都是我的錯。」
顧九淵什麼也沒說,撲通跪在了她的床前。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慌亂的神情。
林妃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笑笑:「我的兒,本該有浩瀚的前程,卻陪著我在這冷宮中一十七年。怪我誤識良人,怪我宮斗無力,我有策馬奔騰的好青春,我兒卻沒有。」
她漸漸由笑變哭,卻抓住了我的手。
那是一個母親懇求的姿態。
「若慈,宋姑娘,我常年病著,可我卻知道你是個極善良的姑娘。我兒無依無靠,你對他好,我九泉之下也要報答你。」
一滴淚從她衰老的眼角滑下來。
她的視線漸漸渙散,卻固執地不肯閉眼。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反覆告訴她:「我會的,我一定會。」
初夏,小荷露尖角。
棲霞宮曾經迎來一位女將軍。
她擁有過遼闊的邊疆,擁有過鋒利的刀槍。
她是馬背上自由馳騁的女兒,卻久困於後宮爭鬥。
她失去了所有所有,最後只留下了一個倔強的孩子。
那孩子今年十七,肩膀如同新生的青竹。
可他為母親合上雙眼的時候,沉鬱得像淬鍊過千百遍的長刀。
他一滴淚也不曾掉下。
我替他哭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他將我抱在了懷裡,低聲說:「不要哭。」
那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卻像是早已發生過千百遍。
而我始終也沒看清,他壓抑的呼吸下,藏著多大的痛苦。
11
林妃死後,顧九淵越發鑽研刻苦。
連祖父都讓我勸勸他。
望著他熬得通紅的眼睛,我只能說:「你要保重身體。」
他只是笑笑,反而勸我天漸冷,記得加衣。
就這樣,從夏走到秋,他以搏命的姿態在學、在練。
唯有見我的時候,假寐片刻。
顧九淵是累得狠了。
裝睡,卻真的睡了過去。
我坐在他身邊為他打著扇子,心下一片酸澀。
他在夢中,睡顏都不安穩。
雙手攥得死死的,像是在和誰較勁。
我輕輕去拉他的手,他一瞬間驚醒,眉目狠戾,反手將我摔在地上。
他拳風如電,待到看清是我,硬生生移位,砸碎磚石。
他滿手都是血,卻毫不在意,只是慌忙來看我。
「宋姑娘,抱歉。」
我給他上藥,嘆氣:「你憂心太過了,我怕你把自己逼瘋。」
他垂睫:「有你在一日,我便不會瘋,也不敢瘋。」
我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