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柳元說要帶我逃。
我拒絕了。
殺夫殺師仇人焉在,我豈能任由他逍遙法外。
柳元罵我:
「你師尊都搞不定的人,你我拖著一副殘軀,如何做到?」
我讓他走,我有自己的想法。
他最終妥協:
「好,我回門派,搬救兵。」
慕尋端著飯菜進來。
桌上還放著中午未吃完的吃食。
他道:「不是說不死,不是說要復仇?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道:「在逼你。」
他啞了啞聲。
我道:「我在逼你,幫我殺了彥溟。」
他坦誠道:「我做不到。」
「彥溟給了你什麼好處?」
他道:「我們朝他拜過天地。他就像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氣笑了:「那我算什麼?你是我一手製造的你,是我讓你能走到今日……以下犯上。」
「可你只把我當做慕懷。」他淡聲道,「只有他,把我當做人。」
我終於不再說話。
他道:「要是我……是慕懷就好了……」
他走過來,牽起我的手,與我十指緊扣。
我想抽出手指,他制止道:
「就把我當慕懷吧。」他又一次把我的手,貼在他的臉上。
「我幫你殺人。
「你能幫我,也做一個玉笛嗎?
「我真的,好羨慕他……」
17
在未當傀修之前,我習的是劍。
而慕懷習的是音律。
他向來喜歡用笛。
於是我親手做了一個,送給他。
笛上刻了字:
「懷」。
而他送給我的,便是那把劍了
刻著我的字:
「尋」。
慕尋對我提的這個要求,我並沒有拒絕。
我讓他削根竹子,便幫他做起笛子來。
他這幾日好生清閒,蹲在我身邊看我。
時不時走過來抱抱我,親親我。
但沒有再逼迫我雌伏。
為了能復仇。
笛子我做的極快。
做工粗糙,落款甚至還是「懷」字。
但被他當做寶貝似的收起來,貼心口收著。
他最後一次蹲下來。
拿起我的手,貼在臉頰邊:
「阿尋,我不知道人們都是什麼情緒。
「為了當人,我學著做人的表情。大笑,大哭。
「後來聽你講起你和慕懷的事情,我心裡酸脹脹的,好不舒服。」
他皺著臉說,仿佛還是當時的情狀。
片刻後,又眉開眼笑:
「不過現在,我是真的好高興。但還是有點酸脹脹的。」
我道:「你走吧。」
他點點頭。
站起身。
背影消失在洞口。
18
柳元找到我以後。
問我慕尋呢。
我如實告訴他。
他又是大罵我:「你他媽又瘋了是嗎?既然姻緣契還在手上,你讓他去送死?」
修仙者的姻緣契實則是雙生契。
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雙生契自然也是同生共死。
是彼此誓言的見證。
柳元見罵我我沒動靜,忽而動作緩下來,慢下來。
沉聲道:
「你故意的。」
我道:「我為師尊償命。」
柳元大吼:「與你有何干係!」
我道:「若非是我,師尊不會走到今日這種地步。」
柳元道:「那我也有責任。是我叫他來的。我也為他償命。」
「門派的人,你集結到了?」
柳元點頭:「不僅如此,眾仙門也來了。只為殺進魔頭老巢,替仙尊報仇。」
我道:「也是替慕懷報仇。」
19
慕尋將我囚禁的第一天我就發現了。
他身上有魔氣。
和彥溟身上同出一源。
柳元說得不錯。
世界上不會有如此精細的傀。
就算是讓制傀的老祖來。
也做不到慕尋這種地步。
彥溟許了他什麼。
大機率便是肉身吧。
和人一樣的肉身。
只是慕尋知道我捨不得慕懷的殼子。
所以肉靈芝所保存的,還是慕懷的樣子。
但肉身獻祭,必須經過肉身主人同意,才能實現。
所以慕尋和彥溟達成的契約,肉體就是彥溟。
要想徹底殺死彥溟。
慕尋是關鍵一環。
也只有慕尋能做到。
我伸出手腕,細細摩挲那根無形的紅線。
慕尋間接害死了我的師尊。
我不會原諒他。
但我願意和他一起死,
這話。
等他回來再跟他講。
20
可慕尋算與彥溟一體,
他回不來的。
我知道,所以跟門派的人前往魔界時,
我打算見他最後一面。
也讓他見我最後一面。
我手裡攥著一塊玉。柳元走在前面,擔憂地頻頻看我。
「快,快看!」
有門派弟子指著前面大呼。
只見整個魔宮之下,被一片紅光籠罩。
我撥開前面的弟子。
就看見了跪在紅光中心的慕尋。
有弟子道:
「啊,那個人好像慕懷師兄!」
「呀,傅師兄也在?」
我緊緊盯著法陣中心的人。
大概是內臟碎了,不斷地吐血。
七竅也在不斷流血。
似是有所感,他抬頭看我。
隔著漫天紅光。
他將一物托於掌心,舉給我看。
那是一顆丹心。
靈氣澎湃,熟悉的丹心。
氣息無比熟悉,來自我的師尊。
我攥緊手心,幾乎要飛躍下去。
柳元急忙拉住我:「別衝動!」
慕尋又咳出了血。
也就是這時,一道黑氣透穿他的身體。
他被撞得往前踉蹌。
但他仍向我舉著那顆丹心。
目光虔誠,唇瓣開合,在說著什麼。
但我聽不清楚。
只能見他最後沖我一笑。
然後雙掌合十,捏碎丹心。
黑氣嚎叫,白光沖天。
好像世界坍塌,無數沙石飛起。
而塵沙落地。
我伸出手。
五指健在,完好無損。
21
腕上紅線沒有了。
我還活著。
我有點茫然地尋找柳元,柳元握住我的手:
「太好了,太好了……
「定是慕尋不是人,所以與你的姻緣契,根本做不得數。」
他警告我說:
「往後可不准再做這些東西了。你做個木頭的便做個木頭的,為何還要用靈芝塑體,多危險!」
我遲緩地點點頭。
但身後忽有人跟我說。
「傅師兄,我有話要跟你講。」
我隨那人行至旁處。
那人從袖中摸出一物,遞到我手裡。
我握住那顆珠子,心尖顫抖。
「這是……」
小弟子道:「這是方才那人的一魄。仙尊留下的。」
我搖頭:「他只是傀,不是人。沒有三魂六魄。」
死了就是死了。
沒有任何補救的方法。
小弟子搖搖頭:
「不對的。仙尊說,有靈,便算人。有靈之一魄,便有人之一魄。」
我瞳孔微縮,抬頭道:「師尊與他相識?你都知道什麼?」
小弟子撓撓頭:
「我並不知道。只知道為了讓魔頭伏誅,仙尊自願獻身。」
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在我心中產生。
空蕩蕩的心猝然裂開一條大縫。
如果,一切都是師尊和慕尋商量好的……
細細回憶,在漫天白光炸裂之際。
我或許知道慕尋說什麼了。
他說的第一句,是「對不起」。
第二句:「我,算人了嗎,阿尋……」
第三句,小心翼翼,而無奈地笑:「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嗎?」
22
我離開了魔界。
撿起地上的染血的竹笛。
而慕尋靈芝塑的身體,早就被靈力衝擊得潰散了。
地上只有一地衣物碎片和黏稠骯髒的血。
我握緊珠子,轉身離開。
回到我的竹舍。
竹舍還殘留著酒席,亂糟糟一片。
蒼蠅在食物上盤旋,老鼠在地上躥走。
我推開房門。
房門已沒有曾經那個等我回家的傀了。
我徑直走到床邊,自床下取出一個木盒。
木盒中的東西,是慕懷的東西。
我將染血的竹笛放在裡面,撥上鎖扣。
行至竹舍後,挖下坑,立下一塊木牌。
硃砂字豎刻一列:
慕懷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