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公子——」
「錯了,是江漪。」他立即打斷我,拉住我的手,打開了一座密道,「我不是與你商量。」
我當然知道,眼下江漪身邊才是最安全的,一旦離開他的視線,宸妃會立即對我下手。
他帶著我在密道中七拐八繞,我漸漸體力不支,越走越慢,扯扯他:「我走不動了。」
江漪蹲下,拍拍後背:「上來。」
「我肚子……」
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江漪突然動作迅速地將我攔腰抱起:「麻煩。」
嘴上這麼說,腳步卻並未放緩,最終我們從一個院子的假山之後出來,院落中靜悄悄的,似乎無人居住。
江漪輕車熟路地將我抱進房間,窗外林風簌簌,皓月當空。
他出去打了盆水來,放在我面前,擰乾手帕替我擦臉。
「我自己來。」
「別動。」江漪躲開我的手,「阿姐坐著便是。」
「我不是你的阿姐。」
他專心洗帕子,並不回應。
「喂——」
「阿姐安靜些。」江漪用溫熱的帕子擦過我的臉頰和脖頸,最後停在領口,「你自己擦還是我來替你?」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喜歡我?」
江漪的手被我按住,只好正視我的目光:「你是第一個待我好的。」
「我待你不好。」
「只是阿姐不覺得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竟覺得他可憐。
「我對阿聲也一樣。」
「阿姐在夢裡也會喊他的名字?會將貼身之物送給他防身?」江漪反問。
「於我而言,那僅僅是尋常待人好的方式。」
江漪在我身邊坐下:「我是賀家最小的孩子,從小除了習武就是習武。母親和姐姐從不過問我身上多了幾處傷,累不累,也從不向著我說話。如果我被欺負了,那便是我不夠強。父兄死後,姐姐便把復仇重任壓在我身上,每日鞭撻我往前跑,只有阿姐關心我傷好得如何,還替我說話。」
「江漪,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能做得。」
「不,沒人了。宋小姐自從窺見我偏執的性子,便想著逃,阿姐真以為,世間還有人如你這般,想著將我從深淵裡撈出來嗎?阿姐待我之心,我已知曉。我既然喜歡你,眼裡容不下旁人。你放心,不會牽累秦家。若我敗了,阿姐不會。」
瞬間我明白了他想做什麼,他借了江漪的名字和身份,想借定親那日假死造反。
他將匕首交還給我,說:「阿姐收好,若局勢不對,殺了我,保全自己。」
那是我送給他的匕首,我曾叫兄長取回,為何還在他手裡?
「兄長他沒取走嗎?」
江漪憐愛地撫摸著匕首:「我說丟了。」
折騰一夜,我疲憊不已,側躺在小床上。
江漪和衣而臥,躺在外側,好一會兒轉身將我抱住:「別動,睡吧,我抱著你。」
回宮後我常常睡不安穩,偶爾還會夢見江漪,都是不好的事。如今躲在他懷中,我前所未有地放鬆,很快睡去。
宅院並沒有別人,我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兒,每天睜眼是江漪,閉眼也是江漪。他從外面買回藥,煎熟了給我喝。起初,他總用複雜的目光看我的肚子,某日我胃口不佳,他便脫口罵道:「小崽子,真不讓人省心。」
有一瞬間,我竟升起一絲愧疚,江漪那麼好,這對他不公平。
這樣平和的日子,讓我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我可以永遠跟他過下去。
做一對尋常夫妻,生兒育女。
可那一天,終將會到來。
定親宴前夜,我在睡夢中被他晃醒,江漪一身黑衣,著裝簡練。
「阿姐,我會讓他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江漪信誓旦旦向我許諾,「江山我來替你守,你只管高枕無憂。」
我抓住江漪:「要走了嗎?」
他替我掃開額前的碎發,親了親:「把匕首帶好,要委屈阿姐了。」
我被帶入馬車,聽著車軲轆壓過石板路,慢慢停了,「朝廷搜查逆黨,把帘子打開。」
「咱們江大人的馬車你們也敢搜?」
「大人恕罪,賢妃娘娘遭賊所擄,上頭命我們嚴查。」
「怎麼了?」遠處傳來一道聲音,我一抖,發現是兄長。
「稟大人,是江大人的車。」
兄長問:「夜間宵禁,你難道不知規矩?」
江漪答:「與宋姑娘游湖,誤了時辰,兄長多加擔待。」
少頃,窗簾突然被人用劍挑開。
兄長的臉出現在窗口,他看見我,並無任何詫異,只是警告地看了江漪一眼,撤開:「放行。」
我想問江漪,他示意我不要出聲,馬車一路通暢無阻入了江府舊宅。
我忍不住問:「兄長也知道你……」
「沒錯。」江漪避開我的目光,「明日定親宴,阿姐要吃一些苦,你別怕。」
「聲兒呢?」
江漪沉吟一番:「盛杭尋了個錯處,下獄了。如今秦家被人看管起來,只有兄長能隨意行走。」
盛杭多疑,一旦有風吹草動,秦家兩個兄弟外加一個江漪,他必要拿住一個。
說到底,他還是拿我們當棋子。
次日,定親宴辦在江府。
我聽著外面鞭炮齊鳴,眼前恍然,今日盛杭有備而來,江漪他們能否成功尚未可知。
窗前驀地閃過一道黑影,門被打開。
一黑衣人踏月而來。
「賢妃,有一事要與你商議,若想讓江漪活,便答應我。」
……
酉時華燈初上,聖駕如期而至。
在一片和樂氛圍中,城南的牢獄上空,橘紅色星火驟然炸開,剎那天地動盪。這一年夏,第二場大火自城南飛快燃起,有如燎原之勢,頃刻瀰漫四野。
盛杭穩坐廳堂,仿若未查。
酉時末,秦聲被救出,率軍與貴妃娘家打了個照面,兩隊人馬打得難捨難分。
處於鬥爭中心的江家舊宅,平和歡樂。
只是宋小姐逃了,屏風後的人換成了我。
我手心出了汗,閉眼靜待。
要拿住盛杭,城內先拿貴妃母族,皇后所屬的清河宋氏因江漪這一層關係,不敢輕舉妄動。甚至如今,清河宋氏與我們秦家都在一條船上。秦聲被救出來,便是大哥的態度,也是秦家的態度。
在外,要堵住進京救駕的藩王,這是重中之重。
「宋氏回禮。」
禮儀官的唱喝傳來。
大門被人猛然踢開:「別忙著回禮,先看看裡面坐著人是誰!」
聽到來人聲音,我心一沉,不是秦家的任何一個,那便是進京的藩王,計劃有變。
江漪修長的身影透過屏風傳來:「禹王殿下,江某今日與宋姑娘定親,不帶賀禮,也別砸場子。」
禹王冷哼一聲:「宋姑娘被我軍所救,試問你從哪裡找來的宋姑娘?真當清河宋氏好糊弄,由著你移花接木,誆騙眾人!」
室內鴉雀無聲。
半晌,一隊鐵甲侍衛向我走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千鈞一髮之際,一把匕首橫在我脖子上,一腳踹翻屏風:「我看誰敢動!」
我聽見慕瑾的聲音,下意識扭頭看他,那張臉如今毀了大半,幽森可怖。
「盛杭!你滅我全族,今日我百倍奉還!」
沒了屏風的阻隔,我終於看清了外面的場景。
盛杭坐在主位,沉著臉。
江漪一身華服,燭火熒熒,襯得他面如冠玉。
現如今,他一雙黑眸壓抑沉寂:「你想要什麼?」
「放了我父王!」
盛杭嗤笑一聲:「你以為拿她要挾朕,能得償所願?」
「你可以不答應,有她在,秦氏只能聽我號令。別指望貴妃丞相能幫你,他們如今自顧不暇,沒人救得了你。」
當日慕瑾由丞相府秘密監斬,現在人卻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盛杭哪肯再信他們。
「朕還年盛,不差她一個。」盛杭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到禹王身邊,「小四,別怪朕——」
他的話戛然而止,禹王動手只在電光石火之間,盛杭轉身,後背露出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他只來得及吐出隻言片語,便無力地倒下去。
在位十幾年,最終被自己的親兄弟背叛,只怕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吧。
慕瑾並未放手,道:「江漪,答應我的事,該兌現了。」
禹王說:「不可能,放你們走,等於放虎歸山。」
「聽他的。」江漪打斷禹王。
「賀君繁!你拎清楚!她只是個女人!你將來要做皇帝,還缺女人?」
「我說放了,你沒聽清?」
江漪語氣冷冽,聽得禹王縮縮脖子,半晌罵罵咧咧扔了刀:「王八蛋!放就放,你的江山,將來守不住別找我。」
人已散去,我和江漪遙遙相望。
我終於明白,盛杭為何拼著與宸妃反目,也要對賀家趕盡殺絕。
昔日賀家如參天大樹,紮根在這片土地,盤根錯節,實力龐大。禹王駐紮東南,卻甘願為北方的賀家賣命,這把斷頭刀已經不是懸在頭頂那麼簡單,而是日夜搭在盛杭的咽喉,食不下咽。
可惜,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今夜賀氏餘黨,已經全部浮出水面。
東方的鐘聲敲響兩下,餘韻悠長地穿過暮色,該收網了。
地上的「盛杭」的臉,被血水泡爛,浮起一層,露出陌生的面孔。
窗外傳來禹王的叫聲:「不好!有埋伏!」
我從袖子裡摸出一塊兵符,平靜地說:「你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江漪臉色白了:「阿姐……」
「我別無他法,我的孩子是盛氏的骨肉,賀氏不死,我心難安。」
「阿姐,你在說什麼胡話,我說我會保你的,我不做皇帝……」
「我信,可禹王會答應嗎?賀家舊部會答應嗎?」我捏緊兵符,語氣轉冷,「成大事者,要狠得下心。」
他有瞬間的恍惚,突然想明白了什麼,眼神漸漸冷下:「秦姒,你自始至終都在騙我,你跟盛杭,是一樣的。」
我笑了:「如今才明白,是不是晚了些。」
江漪那雙繾綣的眼睛已被冷漠填滿:「秦姒,今日你放我走,來日,我不會放過你。」
「請便。」
他後退幾步,深深看了我兩眼,最終轉身隱入夜色。
涼風從窗口灌進,我深吸一口氣,猛咳幾聲,嘔出一股黑血,一種無力感自骨髓深處遍及全身。
「娘娘,皇上還在等您。」
「好……知道了。」
我慢慢擦掉唇角的血跡,強打起精神,一步步走出門外,踩著暗紅的血踏出門。
漫長的街道上迴蕩著鐵鏈的脆響,禹王高亢的嗓門響徹街頭巷尾。
「你個毒婦,呸!你可知他為你做了什麼!不要臉……」
我閉上眼,靜靜靠在馬車壁上,佯裝聽不見。
御書房此刻被重兵把守,兄長帶著秦聲跪在門外,我扶著內官,慢慢與他們擦身而過。
「小四……」兄長喊了我一聲,「你……」
我腳步未停,拾級而上,最終站在御書房前,推門而入。
明黃色的光暈將我包裹,真正的盛杭背對著我站在中間,聽見動靜回過頭,笑意溫和:「小四,你做得不錯。」
我笑了笑:「臣妾蒙受皇恩,義不容辭。」
他指指身邊的椅子:「坐著說。」
然而他卻沒動。
大門在我身後漸漸合攏,此情此景下我也沒動,「臣妾想替秦家求個情。」
盛杭摸索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你兄長和弟弟違背旨意,一個劫囚,一個越獄,朕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他們一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著流放北地,你是功臣,朕不會遷怒於你。」
俗話說鳥盡弓藏,賀家已不成氣候,秦家也沒存在的必要了。
我摸了摸肚子:「皇上,小四的孩子,您還要嗎?」
「你安心養胎,沒有外戚奪權,他會是朕最疼愛的孩子。」
15.
秦家流放那日,我坐在宮中看書,沒有過問一句。
我知道宮中都在傳我心狠手辣,為了榮華可置親族於不顧。
聽到這話時,我自嘲一笑,對椿嬤嬤說:「我只是做了當初想做的事,如今天高日暖,高處風景甚好。」
椿嬤嬤握住我的手,蹲在我膝蓋前,輕輕喚了一聲:「娘娘。」
我指尖一顫,漸漸攥緊拳頭,輕輕重複了一句:「甚好……」
懷胎五月的時候,天氣轉涼,盛杭下朝回來後,突然病了。
宮中御醫開了湯藥,我侍奉在側。
屋中藥味兒很濃,盛杭臥病在床,頻頻咳嗽,前幾日下了雨,晚上我歇在外間,半夢半醒聽見盛杭從外面回來。
以往他身強體健的時候,走路發不出聲音,近日總養著,身子難免拖沓,發出輕微的聲響被我聽見了。
我權當不知道。
這個季節,只有冷宮附近種了銀杏樹。
盛杭的靴子底上,沾滿了銀杏葉和泥。
宸妃當然不肯見他,自賀家餘黨被拖到菜市口全部斬殺,她便自請搬去了冷宮,許久未見,不知活著沒有。
床邊傳來窸窣的動靜,我的手突然被握住,「阿錦,你來了……」
盛杭眼光朦朧,仿佛蒙著一層霧,我靜坐不動,任他握著。
新添的爐香自空隙中悠悠散出,盛杭嗅了嗅:「阿錦,是梅子……」
「北地乾冷,不長梅子,朕讓人從南邊運過來,都給你,吃新鮮的。」
我執起小扇,扇了扇香爐,四周香氣更盛了,「御醫配的方子,鎮靜安神的,不是梅子。」
我的話讓盛杭一愣,我俯身靠在盛杭耳邊,輕輕說:「臣妾也不是阿錦,您忘了,阿錦在冷宮呢。」
盛杭暗灰色的眼睛無神地看了我一會兒,漸漸恢復了清明,鬆開手:「原來是小四。」
「嗯。」
他的手移到我肚子上:「快生了吧。」
「等太子出生,朕給他聘一德高望重的太傅。」
「好。」
他又說:「小四,你跟朕是一樣的人。若朕先遇到你……」
他沒有說下去,我也不想往下聽。
許多年,哪怕曾有一絲情動,也湮滅於重重算計中。
這個位置的人,本就不該有情。
他拉著我說了一會兒話,精神又不好了,沉沉睡去。
又過了幾日,盛杭緩過來,停朝半個月,他讓我坐在旁邊讀摺子,偶爾指點兩句,最後竟由我代筆。
椿嬤嬤每次都心疼地說我瘦了,說別人都養得珠圓玉潤,只有我,身量越發纖弱,風一吹就倒了。
盛杭的身子時好時壞,一直撐到了冬日,其間斷斷續續招了幾次後宮,臨近年關的時候,程九突然穿著新衣裳來了。
如今皇后不愛出門,貴妃因賀門之亂低調許多,我日日伴在盛杭身邊,便同程九說了幾句話。
她走時心情極好,回去後,我便讓椿嬤嬤留意她的動向。
當夜,冷宮中傳出一封密信,言數日前,盛杭已命人北上,取秦氏一族的性命。
我看完密信,當晚去了盛杭的寢宮。
他身子自那次病後,總也不好,聽見我來,招手讓我靠近些:「外頭涼,下次來前讓張敬忠接你。」
我靠近盛杭,任他攥著手。
他撂下筆:「說說吧,有事?」
「您記得程九當時小產的事吧。」
盛杭低應一聲:「記得。」
我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她與另一個男人私通的密信。皇上可要看看?」
盛杭驀地盯住我:「賢妃,此乃皇后之責,你逾舉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喊我賢妃,對於他的話,我置之不理,優哉游哉地展開信紙:「這是在程九房中發現的,皇上想怎麼處置?」
最近的一張,是在半個月前。
我替盛杭換了香爐里陳舊的香粉,繼續道:「程九有喜了,偷偷摸摸地喝著安胎藥。若是您的孩子,何需如此?」
盛杭揉了揉額頭,沉聲道:「夠了,此事交給皇后去辦,你回去歇著吧。臨盆前,就別瞎走了。」
我乖順退下。
當夜天上下起了雪。
雪花飄搖撲簌,順著北風吹入窗扇,涼意在我臉上鋪陳開來。
東北一角,程九的居所上空,有少許的星火。
我仰著頭,鼻孔一熱,啪嗒,低落一滴血。
「娘娘!您怎麼流血了?」椿嬤嬤放下熱茶,用帕子替我擦拭。
亥時,有人匆匆來報,說盛杭突發惡疾。
我起身的時候,眼前一片暈白,幸好椿嬤嬤扶著,才能勉強穩住身子。
傳話來的內官急得滿頭是汗,路上就把所有事吐露出來。
盛杭今夜去了程九那兒,結果在床底下發現了當年的侍衛長,大怒。
命人打殺了此人,還給程九灌了碗避子藥。
孩子還沒落出,盛杭便倒了。
白茫茫的雪覆蓋了紅磚綠瓦,我坐在轎輦上,仰頭看星星。
當時看,覺得星星很遠,今夜看,真近,近到觸手可及。
人的命運大多慘澹,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不。
早就知道的。
一個人而已。
得不到的人。
盛杭的寢宮靜悄悄的,因是半夜,諸位大臣從家中趕來還需一段時間。
皇后病中,聽聞此事,更是暈過去。
眼下只有幾位位分不高的妃嬪和貴妃等在此處。
見我來,紛紛等著我拿主意。
我沒有說話,只令張敬忠隨我入內。
帷幔內,盛杭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
我靠近坐在床邊,握住盛杭的指尖,輕喚:「皇上……」
他眼睫顫了顫,睜開:「阿錦……」
「你來看我了,阿錦……」
我命張敬忠燃起了香,輕聲說:「皇上,梅子熟了,邊關的雪也化了。」
盛杭的眼神柔和:「好……好……該回了……」
我低頭,輕聲在他耳邊說:「那阿錦去套馬,你等我。」
盛杭突然抓住我的手。
我拍著他的手:「放心,我會回來的。」
他緊緊抓著,不肯鬆開:「朕……的小四呢?」
我的手僵在半空,舔過乾澀的嘴唇:「皇上說什麼?」
盛杭看著頭頂的帳子:「讓她的孩子做太子……
「但是,要殺——」
我攥住他的手:「皇上,阿錦在,不許提小四。」
盛杭便住嘴不說了,像個聽話的孩子。
「皇上,小四要留在京城,這樣,阿錦才肯帶你走。」
「好……我等你……」
我走出盛杭寢殿的時候,望向宮門的方向,熙熙攘攘的人影正朝這邊走來。
我沒有停下等他們,上了轎輦。
今夜,月明星稀。
他的阿錦,要去套馬,去邊關。
他在等永遠回不來的阿錦。
我命人放慢了腳步,慢慢走,直到聽到遠處的喪鐘長鳴,他們落轎,跪在地上。
哭聲傳遍了整座宮城。
第九下結束,遠處匆匆忙忙走來一隊人。
他們對著我,高喊萬歲。
先帝的遺腹子,是他們新的希望。
我終於坐在那個位子上,垂簾聽政。
國事繁雜,過了臘月,我頻頻於夢中醒不過來,醒後又過於憊懶。
朝中幾個大臣因反對秦家歸京被下了獄,一幫老諫臣罵我妖妃禍國,卻奈我不得。
開春,臨盆在即,兄長被封為攝政王,暫理朝政。
我選了個暖和點的天氣,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去小行宮靜養。
椿嬤嬤老了許多,腰板都挺不直了。
夜裡我便讓她睡在自己的房間,不必守夜。
某個夜晚,我突然驚醒,見床邊坐了個人。
正如夢中無數次出現的那個人,令我牽腸掛肚,每每想起,痛徹入骨。
他面無表情地撫摸我的眉眼,鼻樑,唇瓣,最後,落在我小腹上,輕聲說:「阿姐,該還債了。」
望著那張熟悉的面孔,我第一次從心底湧出酸澀和喜悅,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江漪的體溫是熱的,人瘦了一些,頜骨的輪廓分明如斧鑿。
只是,他看我的眼神是冷的:「阿姐坐上九五之尊的高位,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他握住我纖細的指骨,漸漸收緊,直到我因疼痛而皺起眉,他嗤笑一聲,「這般瞧我作甚?還想著哄我?如今要拿命來哄了。」
「江漪……」
我聲音嘶啞,剛開口,便被他擎住下巴。
「誰允許你這麼喊的。」他眯了眯眼,譏諷道,「你有什麼資格?」
眼淚順著眼角流進被褥,我企圖觸摸他,被他側頭躲開,眼底閃過一絲嫌惡:「你騙我騙得還不夠慘嗎?」
說完,他便想離我遠些。
我急著起身,抓住江漪的小臂,虛弱感再次席捲全身,眼前一黑,朝著床下栽去。
溫熱的懷抱如期而至,我伏在江漪的肩膀上,深深喘了口氣,努力壓下喉嚨里的腥甜。
「別走……江漪……求你……」
他冷哼一聲,掰住我的肩膀,逼我直視著他。
我看見了掩蓋在冰層之下的緊張,嗆了一口,血便盡數噴在江漪的前襟上。
他在短暫的愣怔之後,登時露出慌亂的神色:「你怎麼了?」
我一把推開他,低頭嘔出幾口黑血,自從盛杭離世,我便知道自己的日子也到頭了。
盛杭常年燃在寢宮的香料,並非龍涎香,而是宸妃少時贈與他的香料。
回宮後,宸妃送給我的玉鐲里,填了一味香料與之相剋。盛杭算計秦家之後,我便帶在身上,裝出與他歲月靜好的模樣。
盛杭心思深沉,曾要我試探賀家虛實,陪他趕赴江漪的定親宴。
卻不知,那日來的並非他。
宸妃察覺有異,踏夜而來,要我將計就計,取得盛杭信任,同時要保江漪全身而退。
作為交換,撤入暗處的賀家舊部,會為兄長和小弟所用,成為他們保命的底牌。
那夜江漪的失敗是必然的,宸妃為了保全實力,提前撤走了九成的人馬,只為日後東山再起。
江漪和秦家都活著。
盛杭也死了。
與毒藥朝夕相處耗空了我的底子,這副軀殼已經千瘡百孔,時日無多。
江漪渾身都在顫抖,將我抱起來就往外沖。
在門口,被突然出現的宸妃攔住。
「你帶她去哪兒?」
「治病。」
「她臨盆在即,受不得顛簸,放下。」
「姐!」
我拽拽江漪的袖子,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疼……」
宸妃臉色一變,推了江漪一把:「愣著幹什麼!回去!」
前所未有的劇痛讓我蜷縮成一團,咬牙發出低弱的哼吟。
江漪死不放手,將我安穩放在床上後,對宸妃喊:「大夫呢!」
可憐他到了此刻,竟不知將死之人,誰能救得?
我如溺水之人,將江漪抓入手中,身下血流噴涌,頃刻間泄盡全身力氣。
江漪臉色蒼白如紙,手幾乎端不穩,近乎咬牙切齒,睚眥欲裂:「秦姒,你敢騙我!」
我抖得厲害,吊起最後一絲精神,斷斷續續開口:「不是……不是為你,為了秦家……」
江漪眼底瘋得厲害,眼眶猩紅:「待你一死,我便送他們下去陪你!」
我拉了拉嘴角:「微瀾……你說了,阿姐拿命哄,你要高興。」
一滴清淚終於自江漪的眼眶滑落,他將臉貼在我的手心,語氣前所未有地卑微:「我後悔了,不走好不好?」
曾幾何時,我也這般想過,與他長長久久地過下去。
只是我在意的人太多,此生註定逃不開枷鎖。
江漪哭得像個孩子,語不成句,秦姒、阿姐一句接一句。
眼前的人被黑暗吞噬,我的身體冷下來。
「別走……阿姐別走……」
「不走。」我枕在他臂彎,閉上眼睛,喃喃道,「不走了……嫁給江漪,再也不走了……」
終章
新帝即位這年,動盪許久的山河方歇。
朝中新貴乃輔佐先太后的秦氏一族。
太后去年冬於行宮染惡疾薨逝後,留一遺腹子被秦相抱回,在靈前待了三日,便匆匆登基。
一時之間,這天下都跟著姓了秦。
秦相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權,朝中諸位大臣本以為本朝氣數將盡,誰知秦相安守本分,一晃三年,連點篡位的苗頭都沒有。
正值深秋,秦相府的馬車拐進了京城一處巷子。
巷子深處,一處低調的宅院開了一條小縫,未走近,便聽一女子語氣跋扈:「我如何吃不得?你憑什麼管我!」
「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我就要吃!讓開!」
「不許。」
秦相叩門的動作一頓,立在門外,半晌無奈一笑,彎腰在門前青石磚上放下一籃橘子,轉身離開。
「相爺,咱們不進去了嗎?」
秦相淡笑:「回吧,還有政務。」
馬車沿著來時的路,咕嚕嚕離開。
小院內,門吱呀一聲打開,女子探出頭:「好像聽見聲音了……」
一低頭,眼睛一亮:「橘子!」
一隻修長的大手隔空伸過,趕在她之前拎進院子,女子撲了空,憤怒大喊:「江漪!你敢搶我東西!」
被點到名字的江漪一臉平靜地收好橘子,嘆了口氣:「昨夜吃完便腹痛,今晨又吃了兩三枚,我若由著你,今夜又得折騰。」
這女子梳著婦人髻,明眸善睞,鬢髮似濃墨,嬌美妖嬈,像一頭山間的狐狸,一顰一笑都透著狡黠和靈動。
被嬌養了三載,當初那副沉沉死氣已然褪去,露出天性。
江漪揉揉額頭:「阿姐……」
秦姒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撲過去:「微瀾……」
江漪眸色深了深,喉結一滾。
秦姒便笑了:「心性不穩,拿什麼攔我?」
江漪這樣沉悶的性子,除非逼狠了,根本瞧不出他在想什麼。秦姒一開始喜歡猜,後來索性不猜了,愛幹什麼就幹什麼,總歸是他慣著,默默料理殘局。
江漪固住她的腰,以防跌下去,將籃子一扔就往裡抱。
「哎?你幹什麼去!我的橘子!」
江漪關上門:「不吃了,阿姐有別的事做。」
秦姒嚇了一跳,上次這麼強勢,還是他們成親的時候。
她要跑京城外,江漪等不了,當晚便壓著她進了這處宅子,蓋頭一蓋,就地拜堂成親。
事後秦姒總埋怨他粗魯,哪有逼婚的。
江漪也不反駁,當初她渾身泡在血水裡,差點給他嚇死。
後來被救回來,剛醒就跑。
這是看見了,趕緊抓住,看不見呢?
是不是還想回去當她的太后?
江漪越想,越覺得不能便宜她,失了控。
等秦姒抱著他哭了,才細細吻住,問:「還任不任性了?」
秦姒覺得委屈,因為一籃破橘子,就這般教訓她實在無理,於是哭得更狠。
江漪哪裡不知道她在演,今天記憶跟開閘似的,又回憶起定親那天她騙他的場景,一頓教訓。
秦姒慌了,只覺得今天江漪的脾氣實在大,有些遭不住了,改了策略,溫聲細語地服軟。
江漪心裡舒坦了,看著累暈過去的秦姒,抱緊。
小憩一會兒,便穿上衣裳,起來給她扒橘絡。
這樣等秦姒醒了,就能吃一盤乾乾淨淨的橘子瓣,免得又埋怨自己欺負她。
到下午,宅子裡來了個人。
是遠在皇寺修行的宸妃。
江漪一看,又是橘子,瞬間頭疼不已。
宸妃說:「如今三年了, 怎麼還是不見動靜?」
江漪藏好橘子,避重就輕:「先養好身子, 其他的,我不在意。」
宸妃本想多說什麼,就看見秦姒迷迷糊糊從屋裡出來, 扣子都系錯了。
她弟弟第一時間跟過去,抱進屋裡,說了些什麼,秦姒便哼哼唧唧的, 江漪緊跟著哄, 剩下的便聽不真切了。
她總覺得江漪過於遷就秦姒, 直到有一次,她在小宅用飯時,親眼看見秦姒親手給江漪的陽春麵里挑蔥花,一粒一粒, 認真勁兒比過她當太后看摺子,她忍不住出聲問:「他不吃蔥花?」
印象中, 她這個弟弟喜怒不形於色,似乎沒什麼喜歡和討厭的。
秦姒粲然一笑:「他沒說, 我發現的, 有蔥花的面, 他吃得慢。」
宸妃默然。
那一刻,她總算知道, 江漪所謂的「好」是什麼。
他不說,秦姒卻知道。
如果連她都離開了我,我在深宮中,便再也沒有親人了。
「(從」屋裡,秦姒坐在江漪腿上,問:「可是為了孩子的事?」
江漪摸了摸她的小腹:「不是。」
秦姒為此悄悄找大夫看過,都說她體寒, 以前有疾,落下病根,不易有孕。
現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雖不能認她,但偶爾來看望,她總能在心底生出一絲愧疚和欣喜。
江漪也想的。
這都不必多問。
「那……再試試?」
江漪一愣:「阿姐?」
秦姒湊到他耳邊:「瞧著你年輕, 怎麼?累了?」
江漪手臂一緊,硌得秦姒哎呀一聲。
「我怕累著阿姐, 現在看來, 多餘擔心你了。」
「等等!要不明天開始?」
江漪沒說話。
他此生,只愛過一個人, 蹉跎數年,終於相守在一起。
與她相處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
因此,他將她奉若珍寶, 每一刻都要珍惜。
這一年年末, 秦姒的肚子終於有了動靜。
江漪什麼都沒說,形色如常地送走了大夫。
秦姒等了半天,沒看到江漪出醜,悻悻睡去。
那晚, 江漪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分外虔誠。
天明,雪停了。
陽光灑落。
從此,他們的孩子有了名字:雪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