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醫館休息一夜,天蒙蒙亮我就被江漪從床上拖起來。
我困得眼都睜不開,外加折騰一夜,腰酸腿軟,寸步難移。
「得趕在大家醒前回去。」江漪把借來的大氅往我頭上一套,半拖半抱走出醫館。
雨已經停了,青石磚濕漉漉的,腳踩在地上直打滑。
「他們都沒事嗎?」
「嗯。皇上身邊有隱衛,昨夜不是沖他去的,就沒動。」
「那我們豈不是已經被人看見了。」
江漪冷哼一聲:「保護后妃不力,甚至連主子被迷暈都不知道,他們不敢吱聲。」
我盯著他略顯凌亂的後腦勺,笑出聲。
江漪蹙起眉:「你笑什麼?」
「原來你話挺多啊……」
江漪玄黑色袍子襯得他英挺俊逸,耳根卻泛起紅色,他不耐煩地拉著我加快速度:「美人自重。」
「我是你長姐。」
「不是。」
「你昨夜明明喚過的……」
「聽錯了。」
江漪恢復了沉默寡言的性子,但無形之中好像有什麼改變了。
他一路將我護送到客棧樓下,站定:「下次別私自出門。若我不在——」
江漪猛然住嘴,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懊惱地別開目光:「恭送美人。」
我還在等著他說完,說一半見他吞回去,我咧嘴一笑:「好,下次挑你在的時候出來。」
江漪似乎更煩躁了:「回去!」
我心情極好,江漪對我服軟,意味著我無形中多了一道對抗盛杭的籌碼,要偷偷與他打好關係才是。
盛杭對昨夜遇到刺客之事隻字未提,我穩坐釣魚台,幾番試探後,他真的不知。
椿嬤嬤也無知無覺,宋小姐繼續黏著江漪。
接下來北上的路出乎意料地順利,只是天氣越來越冷,最後我不得不裹緊大氅,手揣暖爐,在馬車裡蓋起棉被。
江漪繼續裝不認識我,連一個眼神都吝於給予,我則托椿嬤嬤偶爾送個手爐,或者棉墊,起初他原封不動地退回,後來許是見我鍥而不捨,便收下。
我設法警告他,若是瞧見他將我的東西送給別人,便吃不了兜著走,我自知這番威脅對江漪效用不大,但他果真收好了。
如今憑空多了個任我擺布的弟弟,我以往的惡劣性子便又重新冒出,日日以捉弄江漪為樂。
盛杭忙於應酬各州官府,與皇后成雙入對,倒是清閒了我。
落座北地平城的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因氣候實在寒冷,我恨不能日日待在被窩裡。
椿嬤嬤已準備好換洗衣物,「姑娘,今日主子准您隨意在城中轉轉。聽說平城的糖葫蘆是一絕……」
我本不想出門,然而一路上飲食不佳,乍聽酸甜之物,按捺不住饞蟲,草草裝扮了一番便出門了。
在門口,撞見一身低調玄衣的江漪,他粗略打量我一眼,問:「幹什麼去?」
明明一個小不點兒,卻敢用一副長兄的口吻審問我,我哼了一聲,與之擦身而過跨出門去。
走了一段路,聽見後面節奏規整的腳步聲,一扭頭,發現江漪跟在後面,我臉一板:「不准跟著!」
江漪神色冷漠:「皇上吩咐,臣務必看顧好您的安全。」
「狗拿耗子……」
江漪眉尖兒一挑,按下沒說話。
倒是把椿嬤嬤給逗笑了:「美人可是糊塗了,怎麼能罵自己呢……」
我這才發現江漪臉上似有若無的笑意,惱火回頭:「椿嬤嬤,咱們走!」
北地的寒冷似乎並未消磨百姓的生活的熱情,街上叫賣聲不絕於耳,糖葫蘆是北地特色,一路走來,遍大街都是紅彤彤晶瑩剔透的糖果兒,我許久不曾逛街,興致大起,買了好幾串,忽然想起一直跟在身後的江漪,轉身遞給他。
江漪一愣,冷淡的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
「拿著,小孩子都有。聲兒小時候總跟我要。」
「我不——」江漪話還沒說完,手中就被我塞下一串。
「咬一口!」
看得出來,江漪很猶豫,半晌才慢吞吞放到唇邊,張嘴咬下半口。
「怎麼樣?甜嗎?」我一臉期盼地看著他,以往聲兒嘗到甜的,便會想方設法將我手中的騙過去,若是酸的,臉就會皺成苦瓜。
我仔細端量江漪的神色,他微微蹙起眉頭,繼而漸漸舒展,一雙黝黑的眸子定定望著我,說:「甜。」
我展露笑顏:「好!」
說完也咬下一口,下一刻,酸得臉皺成一團,渾身打了個哆嗦。
「江漪!」
他勾勾唇,終於露出個明朗的笑容,恰似意氣風發的少年,我瞬間竟然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姑娘!」椿嬤嬤將我喊回神,「小心馬車!」
剎那間,一輛馬車與我擦身而過,寒風在耳邊呼嘯,我手裡的糖葫蘆掉在地上。
「姑娘可要小心……」椿嬤嬤彎腰去撿,我則望著飛奔而去的馬車久久出神……
剛才……
似乎聽見了女子的低泣聲,有幾分耳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罷了,許是錯覺……
椿嬤嬤還在惋惜糖葫蘆,我心裡壓了事兒,興致缺缺,打算回去。
「給。」
眼前突然多出一個油紙袋,江漪粗暴地塞進椿嬤嬤懷裡:「拿著。」
「小公子,這是……」
「紅糖。」說完也不管我,轉身往回走。
我沒忍住噗嗤笑出聲,椿嬤嬤不明所以,跟我念叨:「小公子今天轉了性不成?」
我快走幾步跟上去,側臉望著江漪:「對了,上次還沒問過你,傷好了嗎?」
自從那個雨夜,江漪不再搭理我,我也沒機會問他。
江漪冷哼一聲:「不勞掛心。」
明顯生氣了,我放軟語氣:「不是我不關心你,你瞧你又不肯與我多說半句話,我不敢問啊……世上哪有姐姐不關心弟弟的呢?」
江漪陡然停住腳步,認真看著我:「長姐真的把我當……」
「當——」然。
他突然加快腳步,連解釋都不聽了。
奇奇怪怪的。
我一路小跑回到驛館,江漪早已不見蹤影。
椿嬤嬤氣喘吁吁地跑進門,臉上容光煥發:「哎呀……姑娘還是年輕,老奴跟不上嘍!倒是姑娘和小公子的關係好轉,往後回宮能好受很多。」
入夜後,盛杭破天荒來了,小半個月沒見,他似乎疲憊不少,習慣性地摸了摸我的頭:「今天上街了?」
「嗯。」
我抱著他胳膊,拖進屋裡,關門時,看見江漪站在廊下,遠遠瞧著我,動作一頓,見他移開眼神,便又關上。
盛杭早已坐在床邊等我。
我心生牴觸,站在桌邊不肯寸進。
「小四,過來,朕很累……」
我轉身去給他倒水:「您早些歇息。」
「過來。」盛杭又說了一遍,「朕想看看你。」
我乖順地走過去,坐在他腿上,低頭玩弄他腰間流蘇。
「你跟朕怎麼生疏了……」
我後脊發涼,暗道自己野了性子,叫他瞧出端倪了,於是哼了一聲:「半月沒見,全是小四的錯。是小四不肯見您,不是您不肯見小四。」
盛杭語塞,握住我的手,嘆了口氣:「是朕忙,疏忽了,小四別生氣了好不好?」
「皇后是您的髮妻,小四不敢生氣。」
盛杭攬進我,頭擱在我頸窩,輕輕說:「小四,給朕生個孩子吧……」
「皇上真喜歡小四?」我目光直白,「您當初為的什麼,不記得了?」
盛杭閉著眼,嗯了一聲:「記得。」
「所以我們的孩子,也是棋子?」
「小四……」盛杭似乎有些難過,「對於朕來說,最單純的棋子,亦是家人。朕只敢信你。你想利用朕,振興秦氏,朕知道,朕願意給你。」
我垂著眉眼:「倘若小四有了孩子,皇上不怕外戚專權嗎?皇子奪嫡,鮮血淋漓,小四一介血肉之軀,不敢涉足。」
「朕不會讓他、讓你——」
我打了個哈欠:「皇上,夜深了。」
「好。」盛杭收聲,躺下抱著我。
他的身子像個暖爐,我睡久了涼榻,如今反倒不適應了,失眠半宿,天明才剛剛睡著,結果盛杭要早起,我抱著被子坐在床上發起了脾氣。
盛杭好笑地撓撓我下巴:「等回宮給你養只貓……像你一樣。」
我不耐煩地躲開頭,推著他:「您快去吧!」
盛杭也不生氣,笑著出門:「小四,昨夜的事兒,你再想想。朕是九五之尊,不會言而無信的。」
「好。」
在旁人看來,我和盛杭相處和睦,殊不知平靜的表面下,是各懷鬼胎。
送走盛杭,椿嬤嬤猶豫半天:「姑娘,藥一直熱著呢,喝嗎?」
我搖頭:「紅糖呢?」
椿嬤嬤以為是我想開了,欣喜地沏了紅糖水端來。
甜絲絲的香氣爬上心頭,我忽然記起昨夜曾在門外見過江漪,於是問椿嬤嬤:「江漪呢?」
「一早隨主子出門了。」
「哦……」我捧著熱水喝了一口,感覺五臟六腑都暖起來,「昨日那輛馬車是誰家的?我瞧木質不凡,想必是平城的大戶人家。」
椿嬤嬤思忖片刻,說:「似乎是平北王府的人。」
平北王駐守北地,自宸妃娘家的男兒離世後,便擔起抵禦外敵的重任,成為我朝權勢最盛的異姓王,近年來屢次與北部蠻夷交手,手段狠厲,在百姓中積威甚重。
盛杭最近忙於跟平北王應酬,腳不沾地。
我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打聽平北王府的事,原來平北王此生只娶過一妻,膝下有兩位兒子已經成年。
慕家家風清正,詩禮傳家,武學更是名揚萬里。
我暗笑自己疑心病犯了,對著慕家女眷刨根問底。
日子一晃而過,今年北地局勢緊張,蠻夷屢屢來犯,甚是猖狂,其中就包括淳妃娘娘所屬的柯蘭察部,聽說他們年初就斷了歲貢,並派一隊騎兵突襲了我朝邊境一城,死了幾個百姓。
盛杭此次是微服前來,事情並未傳開,連端王都不知情,所以當我在街上看見一人的背影像極了端王時,不自覺便跟過去了。
端王步履急促,走街串巷,最終深入一處無人的巷子,我略一遲疑,只覺得自己忽略了某些事,便咬牙跟上去。
途經某處岔路口,突然有人鉗住我的胳膊,拉入巷子中捂住我的嘴。我心中大驚,張嘴狠狠咬下,血腥味順時在口中爆開,聽得背後那人悶哼一聲,是江漪!
我鬆了口,匆忙轉身:「怎麼是你!」
江漪捂著滲血的傷口,冷冷看我一眼:「在街上看見你了,什麼地方也敢自己來?」
我低頭瞄了眼他的傷口,舔舔唇角:「疼嗎?」
一邊掏出一塊帕子壓在傷口:「以後可不許這麼對姑娘,不然被當登徒子打了,吃虧的是你。」
江漪沉默不語,靜靜盯著我替他包紮傷口,好一會兒才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看見端王了。」
江漪皺起眉頭:「端王?皇上離京前曾命他駐守京城,若是私自離京,是抗旨。」
我萬分確定那人是端王,拉住江漪,「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
江漪拗不過我:「好,你聽話我就帶你去。」
「聽!」
我心下著急,催著江漪帶我進入深巷。
七拐八繞,最終在盡頭一戶人家門前停下,沒路了。
我悄悄貼在門上,熟悉的低泣聲再次傳來,我細細分辨,突然如遭雷擊,兩腿一軟差點跪坐地上。
江漪眼疾手快地拉住我:「怎麼了?」
我臉色煞白,眼眶瞬間紅了,伸手推門。
江漪攔住我:「你瘋了!」
正當我倆爭執之際,院內突然傳來激烈的爭吵。
「我送她來是讓她回家!你怎麼敢!」
「你知道那邊什麼樣了嗎?全死了!她的父兄長嫂,屍首分離,送回去幹什麼?一個逃妃,會被他們新的王捉住,要麼凌辱至死,要麼重新獻給皇族。她是我的!她不能死!」
「慕瑾!本王信你們慕家家風清正,才將此重任託付於你,你怎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如何大逆不道!我慕瑾能護她,愛她,這輩子,她只能是我的!」
江漪一個沒看住,我哐當踹開門,正在院中爭執的二人同時扭頭,一個是有過幾面之緣的端王,一個是青衣高挑的年輕男人,慕瑾。
我渾身顫抖,啞著嗓子:「娘娘……娘娘……」
端王和慕瑾幾乎瞬間向我走來,青年人甚至抽出一把鋒銳的匕首,欲了結我的性命。
江漪飛身而出,以一人之力擋住他們的進攻,三人瞬間斗作一團。
當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我幾乎失去理智,淳妃娘娘縮在角落,一條長長的鐵鏈自褲管之下延伸而出,歸於一把巨大的鎖。
她外貌早就失去當初的妍麗,布滿蒼白和空洞,但衣著得體,似乎被人當作物品一樣細細打理過,像個沒有靈魂的人偶。
我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娘娘……我是小四啊……」
淳妃慢慢抬起眼睛,看著我,突然露出怪異的笑容:「哈哈哈……」
我手一顫,渾身都僵住了。
「小四……哈哈哈……我回家了……我聽見你哭了,小四,我騙你的哈哈哈……」
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我如墮冰窖。
「你說什麼?」我聲音很輕很輕……
「騙你的!」淳妃高興得大叫,「我要回家啦!」
我雙手捧住淳妃的臉,笑容發僵,她想掙脫,我突然用了力氣,迫使她看著我:「你再說一遍。」
她痛苦地皺起眉頭:「唔……不要!不要!回家!假死假死!回家回家!」
「你放開她!」慕瑾怒喝一聲,一掌拍在我後背,幸虧江漪及時趕到,攔了一手,將我拽走,才免於受傷。
淳妃接觸到慕瑾的那一刻,立刻黏住他大腿,親昵地蹭著他。
我怒火中燒,與端王同時開口:「放開她!」
慕瑾冷著臉,慢慢撫摸著淳妃的頭:「姐姐,別理他們。」
江漪擦掉臉上的血,問我:「受傷了嗎?」
我搖頭,語氣冰冷:「端王殿下,當日淳妃娘娘假死出宮,您幫她了吧。」
端王不語。
昔日儒雅風趣的他,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像個遲暮老人,兩眼定定望著瘋掉的淳妃。
我笑著,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既然是幫她,為何變成這副模樣……」
慕瑾冷笑一聲:「與其回王庭受辱,不如留在我身邊,且她腹中已有慕家後代,諸位便是捅到我爹面前,倒霉的也只是你們自己。當然,諸位該是走不出去了。」
四處牆頭突然出現密密麻麻的黑衣人,手執箭弩,齊刷刷對準我們三人。
慕瑾絲毫不拖泥帶水,招招手:「放箭。」
13.
「秦姒!」江漪大喝一聲,抱住我,反手抽出長劍抵禦暗箭。
端王自顧不暇,一邊躲閃一邊怒吼:「慕瑾!你該死!」
慕瑾愛憐地蹲在淳妃身邊,喃喃自語:「姐姐,他們死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乖乖把孩子生下來……」
牆頭的暗箭一輪接一輪,無休無止,江漪武功再好,要顧及我,難免被人捉住空子,多處擦傷。
「抓緊了!」江漪攬緊我的後腰,悶哼一聲,衝破重圍躍上牆頭,將黑衣人一劍斃命,打開了缺口。
然而外圍卻是望不到頭的軍隊。
平北王府麾下列滿大街小巷,那面所向披靡的旗幟插在不遠處迎風飄揚。
江漪低低罵了一句:「平北王反了。」
端王此刻也出現在身側,神色大變。
本以為突破一層便能破開生路,誰知平北王更勝一籌,藉機起事。
不過他們的注意力並不在我們身上,人群正中央,盛杭孤身一人,神態自若。
前有虎狼,後有追兵的情況下,我們似乎已經陷入絕境。
慕瑾手下的吶喊和破門聲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我們被帶到平北王面前。
平北王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對盛杭開口:「皇上,幾位娘娘身嬌體弱,不必回驛館了。臣府中寬敞,恭請聖駕。」
這哪裡是請,分明是軟禁。
我現下神志混亂,半句沒聽進去,稀里糊塗被帶入平北王府。
椿嬤嬤憂心忡忡在房中等我,第一眼就哭出聲:「美人,你可曾嚇著?」
我捂住臉,沉默不語。
半晌,猛地衝出門,跪在樹下哇哇吐了……五臟六腑揪在一起,到最後什麼都不剩了,我伏在地上,渾身顫抖。
淳妃娘娘的模樣在我面前縈繞,為了復仇,我留在深宮,葬送了自己一輩子,淳妃卻將我們所有人蒙在鼓裡,假死出宮。
既然離開了,為何又活成那副噁心的模樣!
置我於何地?
我狠狠咬住手背,面目猙獰。
感覺到鮮血進入口腔,才讓我混沌的神思清醒一些。
椿嬤嬤不知何時從屋裡跑出來,抱著渾身泥濘的我,眼眶通紅。
積攢了許久的鬱氣終在此刻爆發,當晚我高燒不退,在平北王府為囚,自然無人替我找人醫治。
我仿佛回到了入宮那年的冬天,貴妃假意小產陷害淳妃,我為求自保,生生跪傷了一雙膝蓋,冬日蜷縮在寒冷的被衾下,盼著日子一天天熬下去,好早日出宮與家人團聚。
後來,陰差陽錯,我步入囹圄,被推著向前走。
現今才想明白,深宮的人,誰都沒有退路,只有攀上高高的屋脊,站在權力之巔把別人踩在腳下,才能活出個人樣。
盛杭生性多疑,敢佯裝南下,反而千里迢迢來到北地,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加之一路走來,兄長寄給我的家書越來越少,多半接了盛杭的指令,暗中調度兵馬。
因此,我並不擔心盛杭全軍覆沒,病勢兇猛,我持續數日高熱不退,一度以為自己挺不下去了,可嗓子眼始終吊著一口氣,想爭一把看看,硬生生熬過了北地的寒春。
再次醒來,天氣晴好。
我想動動手,發現手被人禁錮。伏在我床邊的人影驚醒,露出喜色:「阿姐!」
秦聲滿臉憔悴,眼神卻黑亮。
我有片刻恍惚,仿佛回到自己未出閣的時候。
直到江漪端著藥碗進來,才忽然回神,我們在平北王府。
只是小弟如今出現在我房中……
秦聲咧嘴:「阿姐放心,這次我是跟大哥來的,一舉拿下逆賊,真是痛快極了!」
江漪背身聽著,用勺子攪了攪,端到我面前。
「起開,別碰我阿姐!我來喂!」秦聲撞開江漪,奪過碗來。
我蹙蹙眉,忍不住小聲苛責:「聲兒。」
秦聲渾不在意:「兄弟三個就留他在你身邊照料,還照顧成這樣,要他何用!」
我下意識去看江漪,發現他也在看我,臉上依舊是淡漠。
我忽然想起那日他帶我衝出重圍時受的傷,張張嘴,打住。
年輕人好面子,我和江漪的關係剛剛緩和,還是不要在秦聲面前揭人短處。
直到秦聲離開,江漪才端起冷透的碗:「喝了。」
我眼神閃躲:「涼涼再喝。」
室內出現短暫的沉默。
「砰!」
藥碗不輕不重落在旁邊的小凳,江漪腰間佩劍嘩啦一響,人已坐在床邊。
我莫名打了個寒戰,問:「你怎麼還不走?」
江漪不語,借著天光擦起佩劍。
這是要守著我?
「你傷怎麼樣了?」
江漪眼都不抬:「無礙。」
我習慣了他沉默寡言的腔調,揉揉眼。
「罷了,你愛看著就看著吧,我睡會兒。」
「等等,把藥喝了。」
那碗黑漆漆的藥靜靜躺在板凳上,一連喝了好幾日,我聞著味道便噁心,「不喝了。」
「那便找皇上來瞧著你喝。」
我臉色一僵,扭頭端起藥一飲而盡,語氣冷淡:「行了,出去。」
他直愣愣地看過我,半晌問:「你不想見他?」
是啊,不想見。
見我不說話,江漪瞭然:「是我會錯意了。你早些歇息。」
他悄然關上房門,留下我縮在溫暖的被褥里,困意翻湧。
長久以來,我第一次沒有夢見淳妃,而是回到出閣前,夢見了娘親,夢見了及笄禮,還有為我議親的場景。
我曾經翹首以盼的未來,如今只能出現在夢中,我穿著鳳冠霞帔,風光大嫁,被夫君牽著,拜堂入洞房。
我想看看他的臉,喜娘卻總也不讓,一直叫我忍到三更半夜。
平靜的心湖罕見地掀起波瀾,蓋頭掀起一角,一束光傾瀉,使我看清他的面孔。
我僵住了。
江漪的眼神溫柔繾綣。
喜娘說著女大三抱金磚,年紀小但會疼人之類的話,可我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我好像掉進了一個漩渦,恐懼像一張大網將我團團包裹。
為什麼會是他?
「小四……」
他開口喚我。
我捂住耳朵,喊他走開。
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腕,漸漸靠近:「小四,朕來看你了。」
這句話猛然將我拉回,我睜開眼,大汗淋漓地在黑暗中認出盛杭的臉。
「你又踢又鬧的,身子剛好,當心著涼。」他給我掖了掖被角,翻身上床將我抱緊,「剛才夢見什麼了?」
我閉著眼,一陣後怕。
不管是胡思亂想,還是動了別的不該有的心思,想活下去,這些都不能讓盛杭知道。
「皇上,我看見淳妃了。」
盛杭並不意外:「慕瑾帶著她逃到關外去了,此事端王難辭其咎,要重罰。」
他此舉既拿下了平北王,又攥住了端王的把柄,一連除掉兩個心腹大患,應該可以高枕無憂了。
只是有一事我很想問問他。
「皇上,您不派人追回來嗎?」
盛杭抱著我,久久沒說話,窗外烏鴉嘲哳,暮色四合,我的思緒一直飛到了關外。
「小四,過不久就回京了,朕想帶你去渠凌河畔轉轉。朕小時候,喜歡沿河跑馬,河對面是柯蘭察,冬天河上結了冰,他們便騎著肥碩的馬來村裡搶些東西。興致起了,會搶幾個女人回去……」
他打開了話匣子:「朕的乳娘便被搶去了。等我帶兵打過去時,只在水溝子撿到她的頭。小四,朕恨極了。若不是做了皇帝,如今駐紮在此地的,便是我。」
「所以您對淳妃娘娘……」
盛杭笑了:「朕恨柯蘭察部的一切。小四,你是個聰明的,易地而處,你未必會放過他們任何一個。」
是,我睚眥必報,心胸狹隘。
若別人犯我,我必報之以百倍。
盛杭翻了個身,拍拍我:「睡吧,冰要化了,柯蘭察的機會不多了。」
因為這一句話,我赫然瞪大了眼。
北地維持了數年的太平,就要打破了?
原來盛杭對淳妃的寵都是假象,將她高高捧起,又任由她逃出宮,回到柯蘭察部的王庭,我朝藉此出兵北伐。
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平北王出了岔子,王府子嗣與淳妃有了首尾,平北王反了,盛杭的計劃中斷,不得不啟用兄長他們平叛。
如果我所料不錯,下一步便是讓兄長他們出兵柯蘭察。
一步大棋,盛杭從多年前便開始籌謀。
他對宮中內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端王排兵布陣,將淳妃接出京城。
到最後,我們都是他的棋子。
他自始至終沒有輸過。
身側盛杭呼吸平穩,我卻冷汗涔涔。
一個隨時將刀懸在你頭頂的帝王,一個你永遠窺不破心機的九五之尊,卻能如凡夫俗子般與你風花雪月,推心置腹,何等可怕。
「小四,你抖什麼?」
驀地,黑暗中傳來盛杭沉穩冷靜的聲線。
他沒睡,從方才起就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口乾舌燥,吞了口唾沫:「為何是小四呢?」
「你……」他思忖很久,「家世單薄,聰慧機敏,肯上進,是做皇后的料子。」
我佯裝鎮定:「那宸妃……」
「不關她。」盛杭枕著手,慢悠悠地說,「江山和風月,兩不相干。朕先是個帝王,其次才是男人。朕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可塑之才,有野心,只要給你個機會,就會往上爬。朕的皇子,要像你一樣。」
「皇上不愛小四,何必說那些話呢……」
盛杭笑了:「為君之道,在於張弛有度。小四,慢慢學著,如今秦家立了頭功,朕才肯同你說這些。」
他先將我從棋子中拎出,得以縱觀全局,對他心生畏懼,又以秦家的前途為餌,令我俯首稱臣。
一個親手培養的外戚,既能牽制貴妃母族,又能保他的繼承人平安成長。不得不說,盛杭是個合格的皇帝。
「朕先前同你說的,你可考慮清楚了?」
為他誕下盛氏的血脈。
長久以來,我一直迴避這個問題,總覺得再等一等,會有轉機的。
可盛杭不允許我逃,他將選擇擺在我面前,一邊是秦家的榮華富貴,一邊是泯然眾人。
聰明人都知道如何抉擇。
我該感念他的恩德,感激涕零地接受這份天降的恩賜。
可盛杭似乎忘了,最開始,是他親手將我拉入漩渦。從淳妃離宮,我跪在樹下決心替她報仇那一刻,盛杭的計劃就開始了。
他將我當棋子,卻從未問過棋子是否聽任擺布。
「小四,朕的兵符如今懸在手中,想清楚了,明日出兵人選由你決定。」
我盯著在空中旋轉的白玉兵符,攥緊手。選對了,明日兄長他們帶兵北上,秦家大好仕途無人能擋;選錯了,機會便落在別人頭上。若是尋常人也就罷了,我想起尚在宮中的程九,半晌,咬著唇,慢慢抬手,握住了兵符。
盛杭輕笑一聲,吻住我的側臉:「外面冷,過來。」
次日,兄長和秦聲騎在壯碩的千里馬上意氣風發,秦氏的將旗迎風招展,三萬兵馬駐紮於渠凌河畔,十萬收編的平北王府軍隱入山林,如暗藏的機鋒,靜等蠻夷叩關。
盛杭騎在馬上,伸出手:「小四,上來,朕帶你去看風景。」
我一身嶄新的水紅色衣裙,萬眾矚目之下,坐進盛杭懷裡。
他心情極好:「抬起頭來,小四,朕在你身後,無人敢編排你。」
這一日,盛杭帶我在渠凌河上跑馬,北地的春日長到看不到盡頭,如今京城繁花似錦的季節,北地卻只有枯草,和厚得見不到底的冰層,盛杭卻能記得河邊每一塊墓碑上刻著的名字。
那是他在北地的「至親」,或一塊碎骨,一塊殘肢,甚至連屍首都找不見,草草收殮的衣冠冢。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他。
倘若此地埋著我愛人的屍骨,我也會窮盡畢生之力,踏平仇敵的故土,逼不得已走上的路,此生該咬著牙走下去。
這一日盡興而歸,盛杭剛下馬,便因軍務被喊走。
馬繩換進江漪手裡,遠處是秦聲嘰嘰喳喳的聲音:「江微瀾,你瞧我這一身威不威風!」
我想起了那個夢,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只想匆匆離去,秦聲卻大老遠地喊:「阿姐!」
他一身戎裝,赤銀甲折出一道日光,璀璨耀眼。
看著他紅彤彤的臉,我咧起嘴角:「男兒雄姿英發,是個有模有樣的大人了。」
餘光里,江漪牽著馬正欲走,秦聲趾高氣揚地一把抓住他:「江微瀾,你說!好不好看?」
江漪瞥了他一眼,不語。
「啊,我知道了,你嫉妒小爺。」秦聲咧嘴一笑,「你照顧我阿姐,待我做了將軍,不會虧待你的。」
「阿聲。」我出聲打斷,「你何時能有他一半沉穩!」
秦聲一愣,繼而怒道:「你個奸詐小子!什麼時候學會了討阿姐歡心!」
「無可奉告。」
原本裝聾作啞的江漪難得開了口,我和秦聲都看向他,江漪卻只盯著我:「天冷,早些回吧。」
一身黑衣的少年牽著棗紅馬漸漸消失在夜色,秦聲連喊我數聲,我才恍然驚醒。
「阿姐,你瞅他幹什麼?」
我輕咳一聲,收回眼:「功課做了?」
秦聲立刻噤聲,不情不願地後退兩步:「我……我走了……」
說完人一溜煙不見蹤影。
我回到院子裡,將濕衣服搭在爐子上暖了半刻,便聽有人叩門。
椿嬤嬤去了小廚房,我以為是她回了,便草草披了外衣開門,不承想是江漪站在門外。
我一驚,不待他說話便砰地關上門:「你來做什麼?」
江漪沉默了一會兒,說:「喝藥。」
「放外面吧,我待會兒喝。」
「還熱著。」
「我說了,待會兒。」我心中煩悶,因而語氣不好,之後門外便沒了動靜。
想他大概走了,我長舒一口氣,開門取藥。
剛打開一條縫,江漪便閃身擠進來,砰地關上了門。
他不曾魯莽,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幹什麼?」我惱羞成怒,後退一步,被他攔住,勾過去。
他氣息濕冷,應該在外面待了許久。
「為什麼躲我?」
江漪的眼底涌動著暗潮,甚至有一絲陰鷙。
我臉都白了:「江漪!你放肆!」
江漪得寸進尺,藥碗隨意拋擲一旁,傳來一聲脆響。
「藥別喝了,阿姐先解釋一番,為何躲我。」
我慌得手都在抖,那個夢境如此真實,我怎敢……
「你我是姐弟……」此話說到一半,我便不知如何解釋下去,難道要跟他說我心術不正,夢到與他苟且,心虛之下才拉遠距離?
「不是親的。」江漪的回答讓我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他靠近,神色冷冽,「阿姐既然疼我,為何不能多疼一些?」
我結結巴巴:「我……我……我一視同仁……你和聲兒都一樣……」
「一樣嗎?」江漪驟然拉近我們的距離,低頭面無表情地在我唇上落下一吻,順帶啃了一口,又問,「一樣嗎?」
思緒炸成一團,我臉漲紅。
瘋了。
我狠狠掐住手心,疼痛傳來,我意識到不是夢境。
「你這是大不敬!」我低聲怒斥。
江漪不置可否:「不敬昏君,還是不敬長姐?」
「那昏君,不敬也罷,不敬長姐,我認,阿姐罰回來便是。」
我抵住他的胸膛,拉開距離:「我是皇上的——」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秦家呢?」
「我來保。阿姐在意的東西,我守著。」
我泄氣道:「你要如何?江漪,你還年輕,不能犯糊塗。尋常女子哪個不比我好?」
江漪不給我辯駁的機會,掐住下巴瘋了般吻上來。
越往後,越像報復。
「阿姐不喜歡我嗎?」
少年的熱烈愛意如決堤洪水,頃刻將我捲入滾滾洪流,被迫在絕望中沉浮。
我氣息斷續難接,回答道:「不喜歡。」
「可是我喜歡。阿姐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
「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還是說,阿姐要為昏君做事?」
我目光灼灼:「對,秦家榮華俱繫於此人,我寧願一輩子待在他身邊。」
這句話驟然觸了他逆鱗,江漪冷笑一聲:「你想什麼呢。」
他用拇指仔細擦過留在我唇上的牙印兒:「他不可能放過你。況且——」
「阿姐不也喜歡我嗎?」
說完這句話,他揚長而去,留下我在風口凌亂。
他從哪兒看出來的?
還是說他鑽進夢裡看的。
打那天起,我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待在盛杭身邊了,因為身後多了個盯梢的,但凡我與他有一絲親密接觸,便有一道目光暗戳戳落在我後背,戳得我坐立難安。
安逸的日子不長,沒過多久,柯蘭察部的兵馬越過了渠凌河,戰爭瞬間爆發。
預想中曠日持久的戰爭只打了半個月。
在倒春寒結束前,柯蘭察部的兵馬已經折損過半,藏於暗處的人馬將其團團圍剿,並趁機越過渠凌河,追到了王庭家門口。
秦家在軍中的威望水漲船高,眼看勝利在望,盛杭已經著手籌備回京事宜。
我許久未見江漪,緊張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或許他真的知難而退了,年輕人犯點糊塗,不算什麼。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然後待天暖冰化那日,傳來了急報。
數萬大軍在柯蘭察部家門口吃了敗仗,正瘋狂逃回渠凌河,然春暖冰消,冰層壓根吃不住幾萬大軍的傾軋,不得不退守渠凌河畔,等儲備軍造船搭救。
我聽聞消息,打翻了茶盞,當即衝到盛杭院子門口,被人攔下。
「美人少安毋躁,幾位軍師都束手無策,您還是回去等吧。」
我分明旁敲側擊地勸過盛杭,天暖之前,宜籌備船隻,做一條後路,可眼下竟無一船,盛杭不傻,不會做出自絕後路之事,此中絕對出了問題。
盛杭不出來,我便在外面等,兄長和阿聲還在河對岸,便是搭橋救人,也要將他們給我救回來!
我從天亮等到天黑,院子裡燭火通明,有不少人勸過我,我鐵了心要等,最後卻等來了江漪。
他從裡面走出來,在我身前站定:「回去。」
「不。」
江漪給了椿嬤嬤一個眼神:「捆了,送回去。」
我咬牙切齒:「江漪!你敢!」
「阿姐還是忘了我說過的話。此次不做追究,下次便沒那麼容易饒過你了。」江漪壓低了聲音,說完揮揮手,幾個人便幫他捆了我,送回院落。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他指的到底是什麼。
直到椿嬤嬤說:「美人,小公子在呢,不會讓大公子和二公子出岔子的。」
我忽然記起他的話,我在意的,他會替我護著。
當時以為是少年不自量力的豪言壯語,他竟是說真的?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他有什麼辦法?
等到第三日,聽聞江漪不知從哪兒調來了一隊小船,趁夜色渡河。
待我趕到河邊,見暮色下無數暗影涌動。
一個小船僅可容納三四人,一夜間往返數百次也無法將大軍全部接回,所以,江漪絕對有其他打算。
江漪如今已經換了身行頭,行動更為簡潔。他先看見我,撥開人群走來。
「你怎麼來了?」
「你們要渡河?」我察覺貓膩,江漪哪裡是想接人回來,分明是領一隊人趁夜過河,繞道東麓,從側面直入王庭。
這是一步險棋,若是成了,江漪便是功臣;若是敗了,盛杭為保河對岸的大軍,只好求和。至於趁夜刺殺的江漪他們,便是棄子,任由柯蘭察部處置。
覺察到我的猶豫,江漪放輕語氣:「慕瑾投敵,熟知平北王府軍的弱點,他們吃了敗仗再正常不過,我不一樣,不會輸的。而且,我也有我的功名要搏。」
我此番前來,沒想阻攔。
可不看他一眼,又寢食難安。
「阿姐,有什麼要跟我說的?」
江漪扭頭看了看時辰:「該動身了,有話回來說也一樣,乖乖等我。」
他動作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等等!」
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他,在他飽含深意的眼神中,慢吞吞掏出一把秀氣的匕首,那是兄長留給我防身的,不曾示人。
他輕笑一聲,接過,在手心掂量一番:「阿姐送我的信物?」
「胡說,讓你防身用的……」
刀身還沒有江漪的手腕粗,防身這兩字,於我來說足夠,可屬實配不上江漪。
他笑打量我:「好,阿姐說什麼便是什麼。」
現如今,秦家幾個人全去了河對面,等消息的日子無比煎熬,我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盛杭忙於公務,偶爾來看看我。
皇后則率小部分人退居附近城池。
到了四月末,河對岸突然掀起一片塵土,漫天黃沙中,秦氏的旗幟揚在空中,沿河的戰場異常慘烈,那日河上飄著密密麻麻的屍體,水都是紅的。
我站在河邊,不顧被打濕的褲腳,看他們一個個將人打撈上來,柯蘭察部的兵多,我們的兵少,即便如此,我還是挨個看過去,生怕在裡面看見自己熟悉的臉。
到了第三天,終於消停了。
晚上盛杭接到了戰報,是一個臉上帶血的小兵遊河送回來的。
他剛爬上岸,就連滾帶爬地喊:「勝了!勝了!幾位將軍安好,托小的回來報信!」
我心底終於鬆了口氣,一把抓住他,問:「江漪呢?」
小兵一臉茫然:「誰?」
我心裡咯噔一聲,按理說,江漪贏了,不該跟他們匯合嗎?他竟不知此事?
還是說,他……
我鬆開他,心不在焉地說:「去見皇上吧。」
椿嬤嬤勸我:「美人,您等到消息,該回了。」
我搖搖頭:「沒呢……再等等……」
然而等了好幾個時辰,都沒等到第二個人。
椿嬤嬤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嘆了口氣:「美人,小公子到底是外姓,美人的親兄弟將功勞握在手裡,您何必在意他呢。」
她點醒了我,此刻站在河邊繼續等屬實不正常,是我大意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處,褪下濕漉漉的鞋襪,抱腿坐在床邊取暖。
罷了。
就當那小崽子不懂事。
好大喜功,有了功勞便什麼都忘了。
第一天,我如此說服自己,第二天,我如此說服自己,到了第五天,兄長和秦聲回來了,半個月,班師回朝。
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在夢裡夢見江漪血淋淋地泡在河水裡,跟我說冷。
臨走前夜,窗外雨勢瓢潑,電閃雷鳴。
我再次陷入夢魘,看見江漪的屍體泡在河裡,胸膛上插著那把我送他的匕首。
我沿著河水奔跑,想伸手抓住他,最後走投無路,縱身一跳投入河水,終於將他抓住。
「江漪。」我喊出聲。
驀地觸及皮膚,鮮活炙熱。
「阿姐,我在。」
我豁然睜眼,看見江漪憔悴的臉,瘦了一些,稜角越發分明。
這次是活生生的人了。
我怔了一會兒,突然坐起身,抱住他哭了:「江漪……你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你……」
他精瘦的腰身被我死死抱著,嗓音沙啞:「對不起阿姐……我差點死了。」
這話說得我心裡一揪:「我不敢問他們……我求求你回來吧。江漪,你回來。」
「阿姐,我在呢,我回來了。」他一聲聲安慰著我,語氣溫柔。
果然只有夢裡才會這樣。
我閉著眼,任淚水淌下來:「為什麼你沒有早點娶我?」
「如果知道有阿姐這樣的女子,我一開始就去秦府提親,絕不叫你落入他人之手。」
我哭得很傷心:「你在哪兒啊……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會找到你,給你立碑。」
江漪氣息一滯,掰住我的肩膀拉開距離:「阿姐,看清楚,這不是夢。」
他的力氣很大,捏得我發疼,我眼神茫然,夢魘中漸漸闖入一雙明亮的眼眸,腦海漸漸清晰,江漪的溫度終於拉回我的神志。
他回來了。
我抱著他,說了些胡話。
一種羞臊和憤怒油然而生。
啪!
我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江漪被打偏了頭,茫然詢問:「阿姐?」
我氣得渾身發抖,顧不得心疼江漪憔悴的臉,破口大罵:「玩弄我很有意思?你幹什麼去了?半個月的時間,就是爬都爬回來了!你乾脆晚幾日,等著給我收屍!」
「阿姐!」江漪一把抱住我,眼神晶亮,「阿姐心疼我了?」
「滾!」我掙了兩下,沒掙開,乾脆扭過頭不看他。
「不滾!阿姐方才說的話,我都記下了。」
「夢話而已,豈可當真!況且我也不是對你說的。」
「剛才我聽見你喊我名字了。」
他堵得我沒了脾氣,抱著我低聲說:「我本想與兄長匯合,在路上遭到伏擊,險些喪命。還是阿姐的匕首替我擋了一劫,才逃過一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從此以後,我以身相許。」
我頭疼欲裂,擋住他的話:「放開我,我要睡了,明日你自請聖恩,加官晉爵,我托家中為你物色一門親事。」
「秦姒!」江漪突然提高嗓門,冷聲道,「誰允許你做我的主?」
「難道你想終身不娶?」
江漪突然握住我的手,扯開領口,放在他胸膛上,蓬勃跳動的心臟炙烤著我,此外,更有一道尚未癒合的疤,血跡斑駁。
他不顧疼,將我的皮膚與他傷口相貼:「看清楚了嗎?我只有殺了他們的王,才能靠近你一步。你要我帶著這道疤娶別人?你可知我差點被他們捅成篩子?」
我嘴唇顫抖,瞬間明白了什麼。
「你砸了盛杭準備的船隻?」
江漪眼都不眨:「是。」
「江微瀾!你置我秦家的安危於何地!」
他毫無悔改之意:「我既然做了,便有贏的把握。阿姐不用管這些。」
看著江漪自甘步入深淵,我疾言厲色,口不擇言地痛罵:「你為了我,我便要依著你嗎?江漪,你未免自視甚高!你可看看你自己配不配得上!」
預想中的震怒、哀痛都沒有,江漪只冷冷一笑:「秦姒,別拿我當小孩子。自父親離世,我早已學會察言觀色,除非你真不喜歡了,否則別想擺脫我。」
「你怎地……怎地如此偏執!」
「阿姐沒看清罷了,我一直如此,你見過餓犬鬆口,野狼讓糧嗎?你,只能是我的。」
我啞口無言,氣得乾脆嘴巴上揚,抱著被子不說話。
江漪鬆開我,站起身解衣裳:「別鬧了,睡不著我陪你。」
「你瘋了!」
「昏君今日有的忙,阿姐大可放心。」
我緊緊攥住他解衣服的手:「微瀾,我求求你,別這樣。」
江漪手一頓,靜靜盯著我。
我眼眶都紅了:「我不過是殘花敗柳,不值得你這樣。」
「阿姐在我心裡是最乾淨的,那昏君妻妾成群,待你更不曾有過真心,他能愛別人,你不能嗎?」
江漪慢慢拉開我的手:「我見不得阿姐落淚,今夜我不強迫你,但是阿姐,或早或晚,你是我的。」
他沒有走,亦沒有碰我,整晚都坐在不遠處的小榻上,守著我入睡。
次日,我因心神動盪,暈倒在馬車前。
醒來,被告知已有身孕。
聽到這個消息我愣住了,說不上是什麼心情,沒有喜悅,只有自心底湧起的厭倦。
盛杭喜不自勝,命令暫緩行程,待胎象穩定後,再考慮回京的事。
自那日起,我就沒再見過江漪。
他該消停了。
難道還要替盛杭養兒子不成?
兄長和秦聲前來看望過幾次,秦聲一如既往地跳脫,聽聞腹中有了孩子,尾巴都翹上天了,還說回去誰敢欺負我,他便帶兵圍了人家。
兄長為此呵斥過幾次,奈何盛杭寵他,時時壓不下他的氣焰。
這日大夫請過脈,定了回京的日子,兄長率人親自護送,他閒聊時突然問道:「近日你可見過江漪?」
我面無表情地搖頭:「不曾,許是跟宋家小姐談情說愛去了吧。」
兄長目光微暗:「他兩人的確走得近。」
五月底,我們終於進京,此時天已經熱了,一路走來,我褪去了小夾襖,胃口不大好,喝水也難受。
椿嬤嬤愁壞了,日日念叨著回宮後要好生調養。
這日她拎了一袋酸梅進來,說:「小公子有心了,這個時節糖漬梅子最難買,怕是拖了不少人呢。」
我聞言撩開帘子,只來得及看見江漪騎馬離去的背影。
心下悵然,含一顆梅子進口,酸到心頭上。
椿嬤嬤邊收拾茶具,邊說:「聽聞小公子立了大功,皇上預備給他和宋小姐賜婚。」
啪嗒。
手裡的梅子掉在地板上,滾了幾圈,滾進看不見的角落裡去了。
「什麼?」
「賜婚啊,小公子近幾日與宋家姑娘走得極近,老奴看是好事將近了。」
梅子驟然在嘴裡失去了滋味兒,我自嘲地勾起嘴角,也對,我這樣朝三暮四的女人,哪個敢真心喜歡呢。
年輕人貪圖新鮮,昏頭說上兩三句閒話,我卻當真了。能讓秦家家門顯赫已經是我的福氣,哪裡敢要求更多。
我慢慢又吃了一顆:「嬤嬤,收起來吧。要回宮了。」
椿嬤嬤笑著說:「是呢,到了宮裡,什麼好東西沒有。美人留著肚子,晚上吃頓好的。」
臨近宮前,我下車與兄長話別,秦聲傷心,不願意見我,只有兄長下馬,叮囑我注意身子。
一堆囑咐之後,他遲疑一番,說:「我送你的匕首可曾帶著?」
我眨眨眼:「沒呢,給江漪了。我在宮中,枕邊留著東西容易被抓住把柄,上次沒來得及跟你說,便托江漪帶走了,兄長自可找他取回。」
他點點頭:「是該早些取回,我那日見江漪別在腰間,幸虧無人曉得是你之物。便是親兄妹也該避避嫌,怎可讓他攜你私物。」
我扯扯嘴角:「兄長保重。此去秦家便真的站在風口浪尖上了,當行事穩妥,尤其聲兒,脾性要壓住。」
「我曉得。」
告別兄長,我頭也不回地步入宮門。
華貴的轎輦已停在宮內,朱紅大門漸漸合攏,遠處是四四方方的天。
我終回到了我的天地。
「美人,冊封旨意稍後便送到崇禎宮去。」
是啊,從明日起,我便位列四妃之一,僅次於貴妃之下。
14.
回宮的頭幾天,發生了幾件大事。
一個是端王、平北王獲罪,慕瑾被處死,一個是秦家兒郎封官加爵,我有孕在身,秦家在朝上風生水起,還有一個,是江漪與宋家小姐定親,月末行定親宴,盛杭要攜我前往。
朝中後宮風向一夕間變了。
崇禎宮門庭若市,貴妃假模假樣地送來了賀禮,宸妃送來一個熟悉的老物件,玉鐲子,至於程九,據說已經閉門不出很久了。
皇后還是那副端莊賢淑的模樣,操勞著一應事宜。
我被封為賢妃,每日除了曬曬太陽,便是去太后處問安。
自那場動亂之後,淳妃銷聲匿跡,兄長曾問過我,是否需要託人打聽,我拒絕了。
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我不想干涉。
日子過於平淡,以至於當我在湯碗中發現端倪的時候,才打起一絲興趣。
往日我的藥都經椿嬤嬤驗過,兄長數日前往宮中送了一籠耗子,要我拿他們試藥。椿嬤嬤照做。
午前用膳時喂過,午後便死了。
椿嬤嬤氣得臉色煞白,當即要打死送藥的小宮女。
我回想起當年在崇禎宮無辜受累的經歷,心生憐憫,按下椿嬤嬤,讓其不要聲張。
程九今晨出過門,去皇后處坐了坐,在場的還有進宮請安的宋姑娘,為的是商量她與江漪的訂婚宴。
「從程九開始,每一個人都要查。」我在腦海中翻過一頁又一頁,突然心神一動,「順便問問宋姑娘的行蹤。」
不到一刻鐘,消息就回來了。
宋姑娘途經膳房,碰過我的藥碗,整個膳房的人都看見了,過程拙劣到不忍直視。
椿嬤嬤猶在氣憤中,緊鎖宮門,嚴禁眾人向盛杭通風報信,等我裁決。
「娘娘與宋姑娘無冤無仇,因小公子的緣故,還有一層親,難道……是皇后示意的?」
椿嬤嬤細細猜測。
我的心慢慢沉下去,也許,正是江漪的緣故。
「嬤嬤,茲事體大,先按下,管好口風。」
無論如何,我應見江漪一面,再做定論。
這日晚間,盛杭照常來看我。
秦家起勢後,他便來得少了。
「多吃一些,把身子養好才要緊。」盛杭給我夾了一些菜,我強撐著吃了點,便放下筷子。
「怎麼了?」
「臣妾想見兄長。」
盛杭繼續用膳,說:「他忙得很。」
我認真看著他:「皇上,您要防著小四嗎?」
「不是防著,是怕你太累。過幾日江漪定親,你就見到了,急什麼?」
「小四生辰要到了。」
盛杭停下手:「唔……是朕的疏忽。張敬忠,把朕新得的一箱子東珠送來,那些料子也搬來,讓她自己挑。」
椿嬤嬤從旁勸道:「娘娘當初在北邊,日日等將軍回來,落下心病,晚上總也睡不好,昨夜又嚇醒了。問過御醫,若是家人能進宮見見,也許有益。」
盛杭慢慢叩著桌面:「從前秦家無勢,朕縱著你見見兄弟便罷了,如今朝中一雙雙眼睛盯著,但凡參秦家一本,朕保不保?」
我無趣地撥弄著飯菜,低低應道:「臣妾聽皇上的。」
盛杭覷我一眼:「罷了,今日江漪進宮,你有事同他說,原話轉達便是。」
我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傍晚隨盛杭去了御書房,坐在偏殿靜等。
四周無人,偏殿中空空蕩蕩,我端坐其中,沒過多久,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我目光投向門口,一雙黑色紫金靴映入眼帘,隨後是穿一身紫色朝服的江漪,丰神俊朗,只是那雙眼還是萬年不變的波瀾不驚。
我心尖兒抖了抖,見他進室內,俯首行禮:「臣見過娘娘。」
「起來吧。」
江漪自去一旁落座,離我遠遠的:「娘娘有何吩咐?」
我讓椿嬤嬤奉上點心:「我年少入宮,自母親離世便不曾祭拜。勞煩替我轉交兄長,我生辰那日將此物放於母親墳前。」
江漪應下。
「再者,你好事將近,我特意挑了一物件兒贈與宋姑娘,恭賀覓得良緣。」
江漪臉色更冷了,接過錦盒:「謝娘娘體恤,臣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他轉身離去,生怕多待一秒就惹上麻煩。
倘若江漪有心,看到我贈給宋姑娘的藥瓶,就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垂下眼,嘆了口氣:「乏了,回宮。」
是夜,一簇火苗從宮城的一處角門飛速燃起,火龍瞬間騰飛沖入幽暗暮色。
不久前剛移植的草木付之一炬,火勢迅猛,內官忙作一團。
椿嬤嬤從外面回來,拍拍肩膀上飄落的灰燼:「真是百年難遇,好好的,怎麼就著火了。老奴去問過了,娘娘住得近,不安全,外面落了轎子,去皇后處避一避。」
我剛沐浴過,頭髮來不及絞乾,隨意搭件披風蓋在頭上便往皇后那邊去了。
如今路邊都是端著水盆匆匆而過的內官,夜色濃暗,椿嬤嬤提心弔膽囑咐內官走慢些。
途經角門,他們突然落下轎輦,不見蹤影。
椿嬤嬤傻了眼,如果我沒記錯,此地處於御花園一角,極其偏僻,往日臉巡邏的侍衛都不愛來此,一牆之隔便是冷宮。
「娘娘,快快下來,老奴護著您走!」
話還沒說完,人撲通一聲暈過去。
我轉身看見暗影處熟悉的身影,攥緊披風:「火是你放的?」
江漪漸漸從暗處走出,月色朦朧落在他的臉上,「你要見我?」
他果然知曉。
我開門見山地問:「宋姑娘可是發現了什麼端倪?為何要害我。」
江漪單手拎起椿嬤嬤,放到角門後面,輕輕一推,關上了小門。
「不清楚,她沒幾日活頭了,阿姐大可放心。」
「你想幹什麼?」
江漪輕輕一笑:「娶你。」
我後退一步,離他遠遠的:「江漪,你瘋夠了沒有?」
「阿姐。」
我冷喝一聲:「別叫我阿姐!你娘親改嫁,你我並無任何關係。」
江漪沉默了,半晌,他輕輕抬起腳步,向我走來。
「你幹什麼?」
身後是幽暗的湖水,我怕極了,護著微微凸起的小腹,一步步向後躲。
江漪不急不緩:「秦姒,不是你先承認的嗎?你是我的姐姐,你還給我買糖吃。」
「我別有居心!只不過你誤解了!」
我再快,哪有江漪快,企圖逃跑的一瞬間,被他伸手捉住,拉回懷裡。
「鬧什麼!」江漪低喝一聲,「你有身子,跑什麼!」
「是,你也知道我有身子,江漪,你多高尚,連盛杭的孩子都能接受?為此……為此不惜縱火,不惜殺人!」
江漪捏住我的下巴,冷氣森森地說:「即便沒你,火照放,人照殺。盛杭他欠我的!與你何干!倒是這個孩子,我忍得真是好辛苦啊,你該慶幸他托生在你的肚子裡,否則別想睜眼看太陽!」
我震驚了。
江漪到底說了什麼?
他冷笑一聲:「沒錯,阿姐聰慧,難道不知我的意思?我乾的是抄家滅族的事,如今也不瞞你了。」
我渾身如墮冰窖:「江漪,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知道。阿姐一心想讓秦家榮寵加身,可曾知道當年盛杭對我家做了什麼?」江漪臉隱在暗處,眼神陰鷙,「我親姐入宮後,沒多久父兄便被派上戰場,後因功高蓋主,被細作設計陣亡。我從死人堆里爬出,匿名改姓輾轉回京,就是為了將來某一日將盛杭斬於劍下,報滅族之仇。阿姐心思敏捷,難道就沒想過鳥盡弓藏的那日嗎?盛杭看似專情,實則陰狠,難道真等他去母留子那日,阿姐才死心?」
「盛杭死了,我腹中便是盛家唯一的血脈,你如何保證我不會成為被權勢操縱的傀儡?」我咄咄逼人,語速極快。
「我來保!」江漪咬牙切齒道,「你在一日,我便保你一日!」
「江漪,我在其位,不敢信任何人,盛杭不信,你,我也不信。你和秦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失敗了,秦家要給你陪葬!別怪我阻你!」
江漪對月起誓:「我以賀氏祖先發誓,若我負你,九泉之下,先祖死不瞑目!」
「賀君繁!你好大的膽子!」黑暗中,傳來一女子的怒喝,「你失了智,竟敢為兒女私情侮辱列祖列宗!」
一柄小刀飛射而出,江漪眼疾手快地抱住我,躲到旁邊,小刀擦過我發,釘進木頭裡。
宸妃滿面怒容。
江漪無視我的掙扎,手緊緊攬著我,喊了句:「長姐。」
宸妃繼續罵道:「爹將你從死人堆里護下,難道就為了看你心慈手軟沒出息的樣子?」
江漪將我往後一推,隔在中間,「有她,我們才有活路。」
「我不要活路,我只要盛杭死。」說完扔給江漪一把刀,「你將她殺了,一了百了。賀家沒有後代,他也別想有。」
「不可能。」江漪拒不退讓,「她由我護著,誰也不許動。」
宸妃恨得咬牙:「不成器的東西!」
「宸妃娘娘,國不可一日無主,賀家是外姓,江山易主勢必會掀起動盪,到時民不聊生,賀家便是天下的罪人,我想老將軍也不願意看到如此局面。」為求自保,我不得不出聲,不然今日怕是走不出這扇門。
宸妃冷冷看我一眼:「別以為賀君繁護著你,就什麼都不怕了。」
「若她懷了我的孩子呢?」江漪突然出聲。
「你說什麼?」
面對宸妃的質疑,江漪面不改色道:「我的,孩子。」
就連我也覺得他瘋了。
「你的侄子,此刻正在她腹中,長姐,你若狠得下心殺了,我不攔著。」
「賀君繁!你個孽障!」宸妃突然動手打了江漪一巴掌。
江漪舔了舔唇,露出一副任人處置的模樣,「我的種,如何?她死,我便不活了。」
遠處的火苗漸漸熄滅,時辰不早,宮人四散,宸妃瞪了我一眼:「管好你的嘴,若敢亂說,本宮拉你陪葬。」
說完匆匆離去。
四周重新歸於寂靜,我撲通亂跳的心趨於平靜,扭頭與江漪對視:「我沒想到你能瘋成這樣。」
「是啊,我也沒想到。」他眼神最終落到我的小腹上,「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