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前身完整後續

2025-02-2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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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宮那年,只有十四歲。

我家門楣不高,選秀的時候,因為沒給足銀兩,被排到了最後。

一場秋雨,澆得皇上負氣離去。

教引姑姑說:「都是命。選不上,就做宮女吧,年滿出宮,未必不是件好事。」

但我的命,從來不在民間,而在於那高高翹起的屋宇之上。

1.

入冬那日,我見到了淳妃。

那是我第一份差事,被分到崇貞宮。

聽說,「崇貞宮」原本叫「崇禎宮」,後來因為淳妃娘娘閨名裡帶了個「貞」字,皇上親自題字,叫人換了匾。

雖然讀起來沒什麼不同,但是皇上的心意,闔宮皆知。

九兒是一同進宮的姐妹,她家與我家差不多,沒什麼高官厚祿,靠著爹爹一點微薄的俸祿過日子,不同的是,她被分到了冷宮給失寵的妃子送飯。

眾人都羨慕我,覺得我天大的福分,一來就分到了寵妃手底下。

我叫秦姒,他們便喚我小四,上趕著巴結我。

對於分到崇貞宮這件事,我並不看好。

我娘說,寵妃的脾氣都不太好,在她們身邊做事,不僅要幫忙宮斗,還要替她們背鍋,也許活到二十出頭就暴斃身亡了。

實在是很危險。

九兒原想替我,被教習嬤嬤回絕。

她對我說,有個娘娘,動不動就扒了人皮放風箏,還說,宮裡每升起一個風箏,就有一個無辜的小宮女兒喪命。

我被她唬住,踏進崇貞宮時,頂著兩個黑眼圈,一頭就撞在門口的柱子上。

我虎頭虎腦的表現成功取悅了淳妃娘娘,她逢人便介紹我,像是得了個稀罕物件兒。其實她是遠方部落送來和親的公主,漢話說不好,我總是聽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

某日午後,娘娘笑得前仰後合,銀鈴般的聲音在庭院中飄蕩,朱門突然從外打開,一道清冷好聽的聲音傳來:「朕遠遠便聽見了,何事笑得如此?講與朕聽聽。」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皇上。

漆眉星目,與京城溫潤和煦的公子一般無二。

淳妃娘娘笑聲一頓,赫然起身見禮,與方才判若兩人。

按規矩,我這樣的洒掃婢女應該退下。

皇上掃我一眼:「新人?」

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眾人心知肚明,皇上對我感興趣了。

秋日高陽並無多少餘熱,我站在院子裡,少頃嚇出一身冷汗。

淳妃娘娘搪塞幾句,擁著皇上進屋。

椿嬤嬤自那日起,開始防賊般防著我。

皇上來時,便藉故將我支開。得了會兒空閒坐在廊下,罵幾句「狐媚子」,這種詞我聽慣了,我娘出身酒肆,別人都罵她狐媚子,只有我爹不嫌棄她,我隨了娘,一雙狐狸眼,笑起來的時候會勾人。我娘日日嘆氣,要我謹慎行事。

所以我不愛笑,也不愛看人。

久而久之,巷子裡都知道我是個性子孤僻的狐狸精,走在街上,耳邊流言蜚語甚多。

於我來說,進宮,離開那間破敗不堪的巷子,是件好事。

椿嬤嬤的冷待,與鄰里相親的欺辱相比,簡直小菜一碟。

我照舊做活,也不往上湊,時間久了,椿嬤嬤見我沒什麼壞心思,便允我近前侍奉,我得以空閒時間跟淳妃說上幾句話。

來宮裡月余,聽過幾個傳聞,比如皇后遠沒表面上賢惠大度,比如昭貴妃是笑面虎,明面溫柔,背地裡扒人皮做燈籠,比如淳妃娘娘脾氣最好,不爭不搶,卻聖眷正濃。

昭貴妃這日上門了。

來的時候帶了禮,她的婢女把東西堆在我手裡,我沒接住,掉了小半塊衣服料子,招來昭貴妃側目,似笑非笑道:「妹妹宮裡的人生得標緻,本宮好生羨慕。」

我心一沉,怕椿嬤嬤又要因此罵我狐媚子,再扣半月俸祿。

這樣想著,眉宇間不由得生了幾絲鬱郁之氣。

淳妃娘娘老好人一樣,吃茶閒談,從容以對。

後半晌我進去換茶,椿嬤嬤擰著我胳膊叮囑:「記住哪碗是給貴妃的,別弄錯了。」

我猶豫地望著椿嬤嬤。

沒辦法,待久了,總得留個心眼。

替主子背鍋的事我可不幹。

椿嬤嬤曉得了我的疑慮,眯了眯眼:「這裡是崇貞宮,你得聽話。」

可到底是什麼東西,他們又不告訴我。

忐忑不安地奉茶之時,我極力抑制住手腕的顫抖,生怕露出破綻。

恍惚間,一人擋在我面前:「小四姐姐,我來吧。」

一抬頭,貴妃身邊的秋月神情冷漠地接過茶碗,手一滑,瓷碗碎地,聲沒響,她人已經跪下去。

「奴婢手滑,請娘娘責罰。」

秋月是貴妃的貼身大宮女,以前我遠遠看過一次,聽說不是好惹的。

眼下,卻為我解了圍。

我心底一松,跟著跪下,低頭不語。

昭貴妃笑著:「倒不是什麼大事,淳妃妹妹一向寬厚,不會為難你。」

淳妃疏懶地倚著軟榻,對我說:「小四,你起來吧。」

她沒管秋月,故意晾著,反倒賞了我一塊糕點。

貴妃吃了癟,笑意微僵:「眼看年關,柯蘭察部今年的歲貢似乎出了點紕漏,妹妹聖眷正濃,皇上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會為難的。」

柯蘭察部是淳妃的親族,最近前朝風聲緊,皇上也不愛來了。

「姐姐說笑了,前朝之事,多說多錯。」淳妃娘娘意有所指。

貴妃覺得索然無味,莫名其妙多看我一眼,起身離去。

我突然像被一頭狼盯上了,心中惴惴不安。

屋裡,淳妃低著頭,食指沾了水在桌子上塗抹,是她故鄉的文字,看不懂。

淳妃娘娘的母族,是驍勇善戰的游牧民族,在我朝的打壓下,早年間已派人求和。

當年和親之人是她姑姑,嫁給了先帝,沒幾年玉殞香消,留下一子,成年後做了個閒散親王,賜封端王,後來柯蘭察部政權更迭,淳妃的親叔叔做了王,把受寵的淳妃送來和親,原以為端王會顧念親情照料一二,結果他像不知道有這麼個表姐似的,從不過問。

至於皇上對淳妃的情誼,怎麼深都不為過。

反正當不了皇后,孩子也做不得太子,寵不出大事。

這樣一眼就望到頭的日子,其實挺沒勁的。所以崇貞宮雖然聖恩正隆,卻沒人羨慕。

我低著頭收拾碎瓷片,淳妃突然說:「小四,下次別猶豫。」

我因她一句話分神,指腹摁在瓷片利刃上,頃刻間血流不止,印在波斯地毯上,顯眼刺目。

我顧不得疼,以頭搶地:「娘娘恕罪。」

還是被人看出來了。

淳妃沒繼續說,面露疲色,揮退了我。

次日我去御膳房傳膳時,被昭貴妃的人請了去。

說好聽是請,不好聽,就是扣押。

貴妃宮裡香粉旖旎,珠光璀璨。

她隔著珠簾,慢悠悠道:「那日門前見你,眉宇略有不忿,本宮幫你獲寵,你可願意?」

那日?

哦,我記起來了,因她誇了我一句好看,我擔心自己被椿嬤嬤扣月錢,神色鬱郁。怕是被她誤會了,以為我心有不甘,不肯屈居人下,為奴為婢。

我規規矩矩跪下:「奴婢愚鈍,不敢痴心妄想。」

貴妃輕笑一聲:「既曉得敬茶時給秋月遞眼色,便不蠢,本宮知恩圖報,你莫害怕。」

那眼色也不是故意遞的,是初來乍到,心懷鬼胎,心性使然。

她沒給我個準話,說了些不疼不癢的,便叫我回去。

路上,我越想越不對。

直到走到崇貞宮門前,聽外頭有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娘娘,小四謀害貴妃,證據確鑿!驚動了皇上和太后,正往這邊來了!」

2.

我被人拖進院子裡,頭朝下壓住。

我大聲辯駁:「娘娘,不是奴婢!」

那人冷聲道:「我親眼看著你從貴妃那兒出來,吃裡扒外,還敢狡辯?」

淳妃放下手裡的花枝,淡淡道:「貴妃怎麼了?」

「說是吃了她送去的雲片糕,腹痛難忍,見了紅。」

此話一出,我的心沉下去,若說腹痛難忍,還能往吃壞肚子上推,未必會賴到那盤雲片糕上,可見了紅……除了月事,便是小產。

淳妃繼續問:「去敬事房查清了,貴妃上次月事是何時?」

「貴妃一向不准,已推遲月余。」

此話一出,四周寂靜。

都明白,昭貴妃借我之手,沖崇貞宮來的。

淳妃臉色發白,坐在椅子上,緩緩抿了口茶:「小四,此事你可曉得輕重?」

我沉重地點了點頭,那盤雲片糕是替淳妃取的,到了貴妃那兒,便被扣下了,若要保全淳妃,我就得死。

淳妃眼神空曠,帶著一絲淡淡的惋惜:「要委屈你了。」

話音剛落,一道尖銳的喊聲傳進來,再抬頭,皇上和太后一前一後進來。

皇上倒不急迫,一門心思虛扶太后,太后老人家面帶薄怒:「把那惹了禍的提上來。」

我尚不及反應,被人強壓在地,鎖了胳膊。

雨後的青石磚還濕漉漉的,混著泥,粘在褲腿上,我兩股瑟瑟,膝蓋發疼。

「淳妃入宮多久了?」太后從我面前走過,落座在備好的太師椅里。

「母后,她才半年,不懂規矩也正常。」

我第一次聽皇上用這般語氣說話,不怒自威,像坊間傳言,殺伐果決、雷厲風行,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當年剛即位那年,一夕之間將三朝元老抄家滅族。

他護著淳妃娘娘,無疑惹了太后不喜。

太后輕哼了一聲:「半年,該懂點規矩了,崇貞宮就是這麼管教下人的?」

淳妃娘娘溫順道:「臣妾知罪。」

繼而為難道:「小四平日裡安分守己,若說她行差踏錯,臣妾不信。」

太后眼皮一掀:「人心隔肚皮,外人而已。」

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皇上一眼,淳妃娘娘的臉色立刻變了,也不再說話。

「哀家問你,借雲片糕下毒,謀害貴妃一事,你可認罪?背後可有人指使?」

太后鐵了心拿我敲打淳妃娘娘,沒人保我了。我閉了閉眼,叩首道:「啟稟皇上太后,奴婢不認,奴婢有冤要申。」

說完這句話,我低著頭,靜等發落。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若有隱情,大可直言。」皇帝的聲音從上頭傳來,沒什麼興致,似乎我說與不說,都得死。

我深吸一口氣,從袖子裡掏出一塊包得嚴嚴實實的帕子,雙手托著舉到頭頂:「奴婢有罪,物證在此,有沒有毒,一驗便知。」

在去貴妃宮裡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順來了三片雲片糕,總覺得有大用,如今倒真用上了。

「此物隨處可見,不算什麼證物。」皇帝被我逗笑了,言語間是少有的無奈。

這是我這一生,第二次抬頭,看那人。

劍眉星目,鼻樑很高,下唇很薄,皮膚是冷白色,女人們都喜歡的長相。他有一雙溫和的眼睛,卻不是那種清澈見底的眼神,只覺被他瞧上一眼,便面紅心跳,心動不已。

我直視皇帝,擲地有聲:「回皇上,御膳房並非奴婢隨意進出之地。於各位主子而言,雲片糕唾手可得,於奴婢這等低賤之人,雲片糕過年也見不到一片。」

太后捻動佛珠:「未必不是淳妃賞你的。」

淳妃輕咳一聲:「臣妾不喜甜食,今兒才心血來潮,喚小四去御膳房取,不巧被貴妃撞見,借花獻佛。」

御膳房有帳,一查便知。

然這話說得絕妙,婉言貴妃強取豪奪,自食惡果。

皇帝身邊的張公公低垂著頭:「皇上,太后,這丫頭所言非虛,御膳房管控甚嚴,只怕是手腳不幹凈偷來的。」

淳妃娘娘一併跪下來:「皇上太后明鑑,臣妾與世無爭,斷不會做謀害子嗣的糊塗事。」

只要驗過雲片糕無毒,謀害貴妃之事不辯自明。

皇帝的眼神,從淳妃的臉緩緩移到我身上:「宣御醫。」

聽見皇上鬆口,我軟下腰板,心神鬆懈下來。

謀害貴妃是死罪,偷盜財物不過受些皮肉之苦,兩害相權取其輕,只要活著,便是好的。

御醫來得很快,還帶來一個年輕的小徒弟,是上次給我看傷的那位。他乍見我,愣了一下,很快移開目光。

結果不言而喻。

雲片糕里沒毒。

我攥緊了手,滿腹委屈無人傾訴,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淚水不自覺滾出來。

卡這當口,張公公附耳到皇上身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太后眉眼低垂,緩緩轉著佛珠,無動於衷。

「近日連綿細雨,受涼之後腹痛難忍實屬正常。既然是貴妃舊疾發作,便囑她安心休養。」皇上緩緩開口,無形中為崇貞宮做了辯客。

我張了張嘴,淳妃突然一把將我摁住,沉靜的面容之下,是慣常的淡漠。

貴妃母族在前朝相當繁盛,父親官至宰相,輕易無法撼動。可我沒想到,皇上連一句苛責都沒有。

事已至此,場中所有人都摘得乾淨,唯獨我還跪在地上,等候發落。

太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此人手腳不幹凈,送慎刑司吧。」

都說太后上了年紀,長年吃齋念佛,慈悲為懷。可她看我的目光,像看個物件。

淳妃娘娘規規矩矩叩在地上:「小四盡心盡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太后從輕發落。」

皇上眼風輕輕掃過我:「母后,五十下去,人便沒了,既是手上犯的事,便打手板吧。」

太后哼了一聲,面露疲色:「皇帝向著你,哀家便不插手了。」

3.

天高雲清,秋風泛涼,我跪在崇貞宮門外,響亮的板子聲在宮牆間迴蕩。

我幼年在家中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入宮沒多久,幾板子下去,細嫩的手心艷紅似血,火燒火燎地疼。

皇上從裡面走出來,身後的人浩浩蕩蕩。

手板一停,旁邊的太監跪下去。

我咬著唇,渾身泛冷,還是強迫自己俯身行禮。

明晃晃的龍靴在我面前停下來。

「打多少了?」

「回皇上,三十九。」

「罷了,帶人去上藥。」

「小四姑娘,還不快謝恩!」

我匍匐在地上,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待回神,已經伸手緊緊攥住了他的龍袍。

我大概是瘋了。

張敬忠趕忙過來,伸手掰我:「小四姑娘,大不敬,大不敬啊,快快鬆開。」

我因疼痛而急促喘息,越發攥得緊。

龍袍上浸了血,張敬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著布料緩緩抽離。

「委屈?」他低低地問,語氣溫和。

我沉默了一會兒,斷斷續續說道:「求皇上,多來看看娘娘吧……」

皇上沒說什麼,領著人離開了。

經此一鬧,崇貞宮人人對我避之不及。

我躺在耳房,被衾濕涼,手隨意打了繃帶,觸不到被磨破的膝蓋,只好任由它露在被子外面,凍得發僵。

後半夜,窗戶被人敲響。

我蹣跚挪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露出九兒明亮的雙眼,她捧著半個涼透的勃勃塞進窗縫,趴在窗口小聲說:「我聽你挨了打,昨夜冷宮有個妃子去了,餘下半塊餑餑你拿著果腹。還有這瓶藥,是我花了二兩銀子從太醫院買的,記得抹。小四啊,我沒空照顧你,你一定保重。」

九兒眼裡閃著淚花,催得我鼻頭髮酸,我說:「九兒,不會一直如此的,你要信我。」

九兒用力點頭:「我們都要好好活著,出宮去。」

等身子養好,已經十天之後了。

手心結了痂,稍有動作就會扯裂,血止不住地淌。

椿嬤嬤說淳妃見不得血,重新把我安排在殿外侍候。

有一天我有事想進屋稟報,就聽見椿嬤嬤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小四這丫頭生得純真無邪,卻心機深沉,不是可信之人,日後老奴會尋個機會打發了她,以防哪日她算計了娘娘。」

我腳步一頓,立在窗邊,腳步怎麼都邁不動了。

「嬤嬤,她於本宮有恩,那日若不是她孤注一擲,貴妃的髒水潑到本宮頭上,即便皇上護著也洗不脫罪責。」淳妃無奈嘆息,「不如就將她留在院子裡吧,也省得孤苦無依,遭人欺負。」

「也好。」

我熄了進屋的心思,坐在宮門口的台階上,盯著牆頭只剩一片樹葉的枯枝,出了神。

直到一聲輕咳把我拉回神。

張敬忠懷抱浮塵:「小四姑娘,擋路了。」

我這才看見皇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面前,低垂著眼帘看我。

慌忙起身,退開:「奴婢見過皇上。」

「看什麼?」他順著我目光滿是興味地朝上看,陽光為他的側顏鍍上一層金粉。

我愣神的工夫,張敬忠低聲提點:「小四姑娘,回話啊。」

我晃神,低低回道:「看那片枯葉,快落了,奴婢想揪下來。」

「挨了打還學不乖?」皇上笑了。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揪住他龍袍的事,脖子發燙,沉悶悶地低著頭不說話。

張敬忠嘆了口氣:「老奴明日便送小四姑娘去學規矩。」

皇上擺了擺手:「不是什麼大毛病,還小,放在崇貞宮養著吧。」

張敬忠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隨著皇上進院了。

我尚且琢磨著皇上的用意,無意盯著樹杈上的枯葉,突然跳起來,揪落。

接著就聽得一聲輕笑,轉頭,旁邊遠遠立著一人,身穿玄色蟒袍,眉眼深邃,容顏俊美,很像……一個人。

「你跳得真高。」他抱臂倚在牆頭下,嘴角掛著一個梨渦兒。

我愣了愣,把枯葉藏在身後,福了福身:「奴婢見過端王。」

他詫異:「你認得本王?」

「王爺與淳妃娘娘七分相似,奴婢自然認得。」

原以為從不進宮看望淳妃的端王,必然面相寡淡,為人冷漠,他與我的預期截然相反,渾身上下是宮中少有的少年氣,意氣風發,皎若明月。

他歪著頭,細細打量我,突然出聲道:「你喜歡皇兄。」

我一驚,後退一步:「王爺慎言!」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應,靠在樹下自顧自說:「我皇兄年少登基,坐上天下之主的位子,女子傾慕於他實屬正常。我不笑你,你怕什麼?」

「奴婢是崇貞宮的宮人,對淳妃娘娘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她又不會跟你爭。」端王笑了笑,鬆散閒適。

如果不是身份有別,我很想笑,深宮的女人有幾個心思淺薄的。普天之下,只有他這位不諳世事的王爺才會這樣想。

他見我冷了臉,說:「就當本王替自家人說話了,你不愛聽便罷。我有一物需托你轉交表姐。」

我低著頭,不冷不熱的:「宮闈之內,不許私相授受。」

端王舉著一個錦盒,對著我身後笑:「皇兄,這小宮女厲害得很,還得你來說。」

我心底一突,怔怔回頭,剛好對上皇帝含笑的目光:「小四,拿著吧。」

我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雙手接過錦盒,要往裡走,被皇帝攔下:「她剛歇下,等會兒再進去。」

原來他也是被趕出來的。

我憋著笑,悄無聲息地默默往院子裡挪。

皇帝仿佛後面長了眼,開口:「站住。」

我僵在原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笑著說:「張敬忠罵你不懂規矩,一點沒冤枉。朕和端王好好站著,你跑什麼?」

「奴婢怕礙了皇上和王爺的眼。」

「秀色可餐,不算。」端王戲謔地開口,堵得我啞口無言。

皇上聞言卻大笑起來:「怎麼?進一趟宮,還要拐個王妃回去?」

端王歪著頭對我笑:「那就要看佳人怎麼想了。」

我出身詩禮之家,何時被人如此調戲過,皺皺眉,怨怒地瞪了他一眼。

皇上瞧見,笑端王:「瞧瞧,姑娘不樂意,可不是朕不答應你。」

自那日,我再沒見過端王,只是晚上躺著,會默默擔心,他在皇上面前說閒話。

某天午後,我站在院子裡掃雪,正巧與從屋裡出來的淳妃娘娘打了個照面。

我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橫起掃把跪下去。

淳妃對著我招招手:「小四,來。」

椿嬤嬤不在,其他人又偷懶去了,我於是上前站在離她半步遠的位置:「娘娘可是渴了?」

淳妃搖搖頭,從袖子裡掏出兩塊還冒著熱氣的紅薯,拋給我:「天冷就別忙活了。」

說完,她自顧自蹲坐門前馬紮上,低頭剝紅薯皮。

兩塊泛著熱氣的紅薯堆在臂彎里,熱烘烘的。

我停了掃帚,生澀地走上前,同淳妃娘娘蹲在角落裡,看著漫天飄雪,一起剝紅薯。

淳妃娘娘咬掉半個,同我講起當年剛進宮的事。

她漢話的確不好,剛來那幾年,不懂禮儀,犯了不少錯。那時皇上寵她,漸漸地,宮裡傳言她恃寵而驕,妖妃禍國,太后不喜,便提了當時還是婕妤的昭貴妃上來。

貴妃不負所托,給淳妃下了諸多絆子。

大多數時候,淳妃娘娘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漢話,磕磕巴巴地辯解,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斥責。

最丟人的,是淳妃娘娘一直將「吉祥如意」說成「真香烏雞」,漢話水平和宮裡另一位南方來的秀妃娘娘不相上下。

那日她去了坤寧宮,遇見了同來請安的秀妃娘娘。

淳妃娘娘對著皇后款款行禮,笑道:「皇后娘娘真香烏雞。」

誰料那頭秀妃也跟著道:「皇后涼涼萬糊金安。」

皇后臉色黑成了一鍋底,發作不得,便罰了二位娘娘身邊的宮女。

淳妃娘娘自那之後,發憤圖強,苦練漢話,到如今,總算在與貴妃的爭鬥中,有了一戰之力。

而不思進取的秀妃,因說錯了話,被情敵合力弄進了冷宮。

我發自真心地說:「皇上寵愛娘娘,不會眼睜睜看您倒霉的。」

淳妃聞言,剝紅薯的動作漸漸停下來:「小四,他寵我的時候,是真寵,可狠起來,也是真狠。」

不然,端王為何會因柯蘭察部歲貢的問題而受到苛責?

我含著一塊熱紅薯,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淳妃娘娘也真可憐,背井離鄉嫁入他鄉,終其一生困守在此,皇后之位,爭之無用,膝下無子,晚景淒涼,就連我們手底下的人,都是混到出宮便頭也不回地走,一年又一年,只剩她一人,前路未卜。

那句「奴婢會一直陪著娘娘的」,我沒能說出口。

我有私心,我不會對任何人掏心掏肺地好。

偷閒以椿嬤嬤趕回來告終。

看見我和娘娘蹲在雪地里,嬤嬤的臉黑得跟炭一樣,趕小雞般將我攆離門前:「娘娘,您與她身份有別,怎能和她廝混!」

淳妃透過窗縫,朝我眨眨眼。

我抿嘴笑了,揣著剩下的一塊烤地瓜去找了九兒。

冬日本就寒冷,一路往冷宮去,人影稀少,快到拐角的時候,聽見了一個男人的打罵聲和女人的哭喊聲,加上布帛撕裂聲。

我認出了九兒的聲音,大喊一聲,撒開腿跑過去。

拐角之後,九兒被一個男人提著領子攥在手裡,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她兩眼猩紅,髮絲凌亂,臉上還掛著一個大大的巴掌印兒。

他想做什麼一看便知。

我撲過去一口咬在太監的手腕上,他疼得尖叫一聲,把九兒甩在地上。

九兒快爬幾步,躲在我身後,哭得斷斷續續:「小四!救救我!救救我!」

太監生得猥瑣,眼神凶戾:「你是哪個宮的?」

我壓下心底的怯懦,張開雙手護著九兒:「我是崇貞宮的小四,跟皇上說過話!你敢動我就等死吧!」

太監啐了一口:「崇貞宮好端端跑這兒來做甚?別誆老子,也別多管閒事。」

我慌亂中翻出了崇貞宮的腰牌,舉著喊道:「淳妃娘娘命我接她去身邊侍奉,你若再進一步,當心小命不保!」

九兒從後面拽著我,小聲說:「九兒犯了錯,公公教訓得是,此後不敢再犯,還請公公饒過九兒!」

我明白了九兒的意思,也軟下語氣,給了對方台階下。

「公公是宮裡老人,寬宏大量,想必不會同我們兩個計較的,日後尋了機會,定會替您在娘娘面前美言。」

恩威並濟,雙管齊下。

「罷了,賤皮子一個,滾。」

那人面容扭曲,不甘心地看了九兒一眼,轉身離去。

我回過神,扭頭抱住九兒,任她撲在我懷中嚎啕大哭。

到後來,她坐在地上,嗓子已經啞了,仍在念叨:「小四,我會殺了他的。我早晚有一天,會殺了他。」

九兒生得玲瓏可人,繼續待在冷宮已經不安全了。我求到淳妃娘娘跟前,讓九兒分到崇貞宮來,一同侍奉。

她是寵妃,說出的話有人上趕著聽,上趕著辦。

終於,我和九兒團聚了。

椿嬤嬤為此又將我臭罵一頓,說我什麼都往崇貞宮塞,也不分好人壞人。

九兒性子烈,總愛跟椿嬤嬤頂嘴,淳妃娘娘便笑著打圓場,以往平靜的崇貞宮因為九兒的到來,熱鬧幾分。

許是錯覺,近日見到皇上的時間也多起來。

淳妃娘娘不似京城女子的柔婉纏綿,笑起來嘴角兩個酒窩,偶爾會跟皇上因為某個詞的發音爭執起來。礙於漢話不好,爭不過皇上,動輒嘰嘰咕咕一大串,自己聽明白了,解了氣,皇上卻懊惱得很,覺得淳妃罵了他,而他沒聽懂。

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他在的時候,便刻意躲出去。

能混到平安出宮挺好的,沒必要節外生枝。

很快,一場大雪飄飄洒洒落下來。

我記起淳妃娘娘有一套異域的服裝壓在箱子裡,偷瞄好幾回。

終於有一日,九兒斗膽:「娘娘穿上家鄉的衣服是什麼樣的?」

娘娘慣著她,便穿上給我們瞧,在漫天白雪裡,她如妖艷的曼陀羅,傲然怒放。

皇上寵她,聽聞她喜愛梅花,崇貞宮外便梅花盛開。自入冬時節,一直盛放,據說能開到明年的三四月。

樹下美人翩然起舞,肢體柔軟,體態婀娜。

我們都看傻了眼。

我突然明白,天子愛美人,從來不需要原因,尤其還是渾身散發野性的美人,這一刻,她仿佛掙脫了宮牆的桎梏,飛向遙遠的北方。

不知不覺,我眼眶突然濕了。

皇上從門外走進來,正好撞見了這一幕,他示意我們不要說話,負手站在黑暗裡,眸中燃起點點細簇的火苗。

最後,皇上徑直上前,將猶自跳舞的淳妃娘娘打橫抱起,不顧她驚呼,腳步急促地抱進殿里。

我和九兒好奇地站在外頭瞧,被嬤嬤呵斥了一句「不知羞」,就像趕鴨子似的,將我們趕散了。

門悄悄關上,只餘零落的梅花,和天邊的一輪孤月。

4.

深冬。

九兒最近對「承寵」這個話題格外熱絡,尤其是那夜,她見到了皇上,就總把皇上掛在嘴邊。

我依照椿嬤嬤的吩咐,刨開樹下的一壇酒,九兒不好意思地上前來:「小四,你去歇一會兒吧,我來。」

我皺起眉:「可椿嬤嬤讓我親自去溫。」

九兒一笑,嘴角有兩個酒窩:「因為我前幾日向椿嬤嬤告假了,她疼我,這才讓你替我乾了不少活。我屋裡藏著兩個內務府賞來的核桃酥,你回去歇著,嘗嘗。」

我想了想,答應了她。

冬日確實不暖和,我感念九兒的好心,一步三回頭地對著她笑。

她背著手站在光里,朝著我招招手:「快點,回去吧。」

宮裡的核桃酥真的好吃,一口下去唇齒留香,我還沒吃完,椿嬤嬤便來了。

她臉色不太好看:「小四,不是讓你親自送去嗎?」

我忐忑地站起來,攪弄手指:「九兒……九兒說——」

「罰你今晚不許吃飯。」椿嬤嬤沒再多說,「以後吩咐你的事,不許找別人替,曉得了麼?」

我點點頭,心中不大爽利,似有所感。

晚上,九兒回來的時候,心情極好。

她換了一身新衣裳,在我面前晃了一圈兒問:「好不好看?」

是個艷粉色的裙子,我第一眼,就想到了淳妃娘娘,娘娘活潑,與宮中的許多女子不同,喜歡穿紅著綠,可九兒穿上,就沒了娘娘那種妍麗的感覺。

她見我呆愣,也不惱,笑著湊過來,穿著裙子鑽進被窩:「小四,我捨不得脫。」

我說:「這衣裳好看是好看,你不覺得纏得慌?」

九兒躺進被窩,拉著我的手說話:「聽說,承寵的時候,咱們女子也是被人捆成一卷,抬到龍榻上去。」

我說:「不是咱們,是她們。」

宮裡有什麼好?

圍著一個男人,斗一輩子。

九兒哼了一聲:「你可真沒志氣,等我發達了,我就讓你做我的大宮女,帶著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我躺了一會兒,轉過腦袋,在黑暗中看著她:「九兒,你是不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一片寂靜。

九兒突然很認真地說道:「小四,整個皇宮,所有的宮女,都可以做皇上的女人,包括你。」

我笑了一聲:「說句厚顏無恥的話,我當時,一直怕我自己長得太好看,被選上來著。」

九兒被我逗笑了,聲若銀鈴:「小四,其實你真的很好看的,可惜沒什麼心眼,別說當娘娘,當個小小的才人,都容易被人害死。只好我來護著你。」

這樣的話,我們兩個只悄悄說過一次。

窗外又開始下雪了,九兒纏著皺巴巴的衣裳躺在裡面,對著牆,我爬起來,透過窗縫看外面,借著朦朧的光,在紙上划下一道橫線。

距離出宮又近了一天。

九兒發出含混的夢囈,我縮回被窩,抱成一個球。

第二日,張敬忠來了。

那時我正在院子裡掃雪,因昨夜受了寒,不斷地打噴嚏。

張公公捂著鼻子,笑著打趣道:「小四姑娘好大的禮,雜家可受不起了。」

我不好意思地往後退一步:「娘娘剛起,奴婢這就通稟。」

張敬忠攔住我,擺擺手,張了張嘴,沒出聲。

可我看清了他的意思,他是來找九兒的。

心中的預感越發強烈,尤其看到了手中的聖旨,心頭一跳,還是去了。

九兒被封了美人。

椿嬤嬤坐在崇貞宮門前,氣得破口大罵:「不要臉的小蹄子,當著娘娘的面勾引皇上,以後也不是什麼好貨。」

我嚇得拽她進門:「嬤嬤,人家現如今是主子,咱們不好說的。」

椿嬤嬤掙開我:「她是主子,咱們娘娘就不是了?一個美人,有什麼好得意的,美人往上,多著呢!夠她斗到老。」

此事沒敢驚動淳妃娘娘,大概也是皇上的意思,張敬忠領著人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

我心中愧疚不已,大冷天,木頭一般杵在門口。

得知九兒被皇上瞧中的那日,正是替我進屋溫酒的時候,她趁著淳妃娘娘小憩,把酒灑在了皇上的褲子上,投機取巧,得了青眼。

間歇,我會夾著憤怒滾上來。

為九兒的薄情,和皇上的寡義。

淳妃娘娘並沒有過多的責問。她寫了封家書,託人送去遙遠的北地,之後便是日復一日地同我說過去的事兒。

我見過淳妃娘娘最開心的一次,是收到端王送來的東西。錦盒裡放著幾塊發了霉的乳酪,後來,她說那是她阿姊親手做的,阿姊聽聞中原的馬兒快,便將乳酪封在盒子裡,託人送進京城。

可那位可憐的阿姊並不知道,即便是朔九寒冬,從柯蘭察部到京城,也要月余,一塊乳酪,反覆凍住,又化開,送入宮裡,已面目全非。

平靜的日子過了幾個月,眨眼年關,貴妃因賀歲的事和皇后爭得不可開交,自然沒工夫管崇貞宮的閒事。

再次看到九兒,是除夕的宮宴上。她分到了宸妃宮裡,舉止言談與宸妃頗為親密,她也看見了我,笑容一頓,立刻淺了,過了一會兒,她身邊的宮女過來,直白地問我可願意跟著她。

我想了想,回絕了。

九兒走的路,是一去不回頭的路。

可我還要出宮,嫁人和侍奉爹娘。

宴上,我也看見了端王,他喝醉了,眼神迷瞪地望過來,引起許多人發笑。

他們定然又在傳我和端王的謠言了。

我哀怨地瞪了他一眼,往後躲了躲。

淳妃娘娘喝了點小酒,兩腮染上一層粉霞,笑著問我:「小四,你可願意嫁給端王?他很好的,無心爭鬥,一生閒散。」

端王說淳妃好,淳妃也說端王好,一個要我陪著淳妃,一個又要我嫁給端王。我覷了端王一眼,那分明不是看我。

心中嘆息一聲,久久無言。

開了春,我替淳妃娘娘去御花園採集露水,轉過一個拐角的時候,突然撞見了九兒。

她如今被封了婕妤,一身軟煙綾羅,穿金戴銀,好不風光。

我端著漆盤,原想迴避,被人眼尖發現,帶到了九婕妤面前。

我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就聽九兒依舊掛著昔日笑嘻嘻的語氣道:「小四,見了我怎麼一聲不吭就走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冬日的午後,她被人困在巷子裡,衣不蔽體,眼神驚恐。可眼底深處,依稀透出的狠,同此刻如出一轍。

聽說,前幾日御花園裡死了個看守冷宮的太監。

被人發現時,沒穿衣裳,下面似乎被野貓咬爛了。我見過她最狼狽的一面,恐性命難保。

我跪下去:「奴婢莽撞,恐衝撞了主子。」

一陣尷尬的沉默,九兒突然淡了語氣:「好歹是一個被窩裡出來的,真是一點舊情都不念。」

我縮了縮脖子,突然被她拉著了手腕,硬套上一個圓潤的玉鐲子。

我惶恐縮手,她倏地抓緊,拽過去。

「不許摘,說了讓你穿金戴銀,你不跟著我,便只好送你個玉鐲子了。」

我跟在淳妃娘娘身邊久了,自然知道這個鐲子是個好物件,她是主子,說一不二,說要敢摘下來,就發賣我到慎刑司去。

見我默默收下,她心情大好。

臨走的時候,九兒突然說道:「小四,起風了,當心一個浪頭打過去,再大的船都遭不住。我是想保你的。」

我一愣,當晚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記起某個深夜,九兒曾對我說過的話:「隨波逐流,才是皇宮的生存之道,找不到船,就做一條魚。」

可是我不想做魚,我想離開大海。

盯著牆上貼的那張畫滿橫線的紙,我強迫自己閉上眼,沉沉睡去。

天明,我已經掃好了院子。

見娘娘遲遲不起,便坐在廊下替前幾日皇上新送來的花鬆土。

椿嬤嬤也來了,抬眼一看,說:「待會兒娘娘用過早膳,你便把御醫找來。」

淳妃娘娘近來嗜睡,醒著的時候,除了椿嬤嬤,便喜歡喚我過去說說話。

我也覺得奇怪,一早就去了。

結果,御醫一診說,娘娘有了身孕。

崇貞宮難得有這樣喜慶的事,不出一個時辰,風一樣刮遍皇宮。

賞賜補品流水般送進了崇貞宮,皇上幾乎日夜守在這兒,一個大男人,臉上卻掛著笑,怎麼都不嫌累。

皇上說,我是淳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漢話說得好,一定要天天對著肚子裡的孩子說話,不能讓當娘的把自己孩子帶歪了。

話音一落,整個宮殿都是歡聲笑語。

淳妃娘娘抱著我,摸了摸我的頭:「小四,我知道你想家,等我生下孩子,就可以求得恩寵,放你出宮了。」說話的時候,她眼中莫名有些晶亮在閃爍,我知道她也想家了,可是這輩子都回不去。

我鼻頭一酸,轉頭看椿嬤嬤。

她絮絮叨叨的,說胎沒落穩,早早地宣之於眾不是好事,還囑咐眾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崇貞宮圍成鐵桶。

淳妃娘娘笑得合不攏嘴,只覺她小題大做,她放心交給椿嬤嬤去辦,看到我手中的鐲子,摸了摸:「真好看。」

我眨眨眼:「是九婕妤送給我的,我不收,她就要將我送去慎刑司。」

淳妃娘娘聽完,笑了:「倒像是她的性子。」

「您不氣她嗎?」

「人各有志。不是她,也會是別人。」

後來,她摸著我的頭,唱起了歌謠。

那是她阿姊教給她的,我聽不懂,卻覺得,她不是唱給我聽的。

「小四,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真的很好。」

日子一晃而過,最初的喜悅退去,如今眾人對腹中皇子翹首以盼,我寄了家書,說將不日出宮,若有年歲相合的郎君,托娘提前相看。

左等右等,等來淳妃娘娘小產。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剛捧著一盆花進來,摔了一跤,剌破了小臂。

我顧不得傷口,跌跌撞撞地跑進去,帳中圍滿了人,卻靜悄悄的。

我慌亂地撥開人群,在看到床上那人時,腿一軟,跪倒在床前。

淳妃娘娘眼眸輕闔,一動不動。

紅,到處都是,滿目血紅,血在地上淌成了河。

我抱住淳妃娘娘的手,聲音虛浮:「快救人啊……御醫呢……」最後,我直接哭出來,「御醫在哪兒啊,娘娘,小四去找人,你挺住……」

我被壓在地上,皇上震怒的聲音如雷貫耳:「去看看她的鐲子。」

手腕被人粗暴地拽過去,奪去鐲子摔在地上。

鐲子一碎,掉出黑色粉末來,御醫看過,說裡面裝了麝香粉和活血藥。

我如遭雷擊,腦子發矇,突然聽不見了。

椿嬤嬤冷眼看著,聲嘶力竭:「好啊,一個個的都要背叛!都把娘娘往死里害!造了什麼孽啊!」

我根本沒有辯駁的機會,就被人堵上了嘴,往院子裡拖。

我知道自己許是要死了。

可我不在乎,我的娘娘還躺在床上,他們要救人啊……

指甲在地上犁出溝壑,撕開甲肉,血流不止。

我啞著嗓子,拚命磕著頭:「求皇上救人!小四把命給你們!求求你們救人啊!」

一人從後面與我擦身而過,她哭得梨花帶雨,挺著肚子闖進來:「皇上!臣妾有罪!」

我神情恍惚,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突然被怒火沖昏了頭,攥著石頭猛地爬起來,就要拍在她的後腦勺上。

周圍的侍衛眼疾手快,再次將我狠狠摁在地上,手腕被踩,石頭掉在一旁。

我掙扎著,嘶叫著:「放開我!我要殺了她!」

鐲子是九兒給的,娘娘也是九兒害的。

九兒也懷了,比淳妃娘娘更早。她捂著肚子,深深看我一眼,轉頭哭得可憐。

她的到來打斷了皇上的憤怒,他沉下臉:「你怎麼來了?」

九兒撲在皇帝懷裡:「皇上,那個鐲子,是臣妾給小四的。臣妾與小四情同手足,當時在御花園看見她,心生感慨,贈她玉鐲一枚。可這鐲子,是宸妃娘娘所贈。」

「宸妃……」我貼在濕潤的泥地上,喃喃自語。

皇帝臉色一僵,剩下的不用明說,九兒有孕,宸妃贈鐲,陰差陽錯,害到了淳妃娘娘頭上。

我被巨大的悲憤填滿,那是對這座深宮的憤怒。

我辨不清前路了,娘娘,小四分不清到底誰要害你了。

屋中傳來一聲高亢的痛哭,那一刻,我突然放棄了掙扎,淚如雨下。

淳妃娘娘歿了。

明明昨日還笑著同我說,要吃御膳房做的梅子糕。

活生生的一條命,因為一個鐲子,沒了。

鐵鏈還鎖在我的手腕上,我匍匐著,跪在皇上面前,抬眼哀求:「皇上,求您為娘娘主持公道。」

他英俊的眉眼掛滿陰沉的怒意,閉了閉眼,良久,說道:「崇貞宮人看護不力,全部貶去慎刑司。」

九兒說:「能否留小四來伺候臣妾?」

「她太蠢,怕害了你。」

我想起淳妃娘娘的話:「他寵你的時候,是真寵,狠心起來,也是真狠。」

明明前一刻,淳妃娘娘還躺在他懷裡,叮囑他善待宮人,這一刻,為了皇家的尊嚴,便趕盡殺絕。

「不會。」九兒看向我,笑道,「小四最是忠心。」

那日之後,我被九兒帶了回去。

我關在房中,不吃不喝不睡,足足有三日,最後,是九兒推開門進來,將熱飯放在桌子上:「小四,本宮親自來勸你,給個面子吧。」

我眼珠緩緩移動到她身上:「娘娘,您給奴婢鐲子的時候,知不知道?」

九兒一愣,在屋中打了個轉,慢悠悠坐下,望著外面的天空道:「不確定。所以才給了你。可惜,是淳妃娘娘命不好。」

「小四,如今除了我,沒有人肯幫你了。」九兒摸著自己漂亮的護甲,低聲道,「好好為我做事,將來,我可以送你出宮。」

出宮,出宮,出宮……

人人都說要送我出宮,可我出得去嗎?

昨夜家書回來,說母親數日前病故,父親娶了續弦,還帶回一個男孩。

我連家都沒了,我不出宮了。

指甲還沒長好,我像個可憐的乞丐,從床上滾下來,爬到桌子邊,埋頭扒飯。

九兒欣慰地笑了:「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5.

崇貞宮改回了崇禎宮。

淳妃娘娘下葬的那天,我穿了一身素白衣裙,悄悄跟在後面。

其實沒剩多少人了,僅有的幾個老人被壓在慎刑司出不來,我算是命好的,一路從頭跟到尾。

最後人散,我低著頭,推開了崇貞宮的大門。

樹下,站了一個人。

我愣了愣,低頭走過去:「奴婢參見皇上。」

他發現是我,有些疏離:「你來做什麼?」

「悼念舊主。」

「朕要是淳妃,應該不想看見你。」

我將一枚香囊放在樹下,低聲道:「淳妃娘娘,該是想看皇上您為她主持公道的。」

「不如你自刎謝罪?」

我心裡升起一股火,忍道:「奴婢要死,也會等到真相查明的一日。」

皇上冷笑一聲:「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有如此血性?」

「善惡終有報,皇上難道不信嗎?」我跪在樹前,認真磕了個頭。

「宮牆之內,永遠沒有善惡之分。」皇上聲音虛無縹緲,過了半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秦姒。」

「你替朕做一件事吧。做好了,朕給你報仇。」

我沒有問什麼事,只說:「好。」

陽春三月,我被封了皎美人。

取「皎若輕雲碧月」之意。

此時我才有資格知曉皇帝的名字,叫盛杭。

是他主動告訴我的,那晚之後,他抱著我,溫溫和和地說:「小四,你別把刺藏起來。朕喜歡你真實的樣子,以後朕是你的靠山,誰都欺負不了你。」

他的溫柔,他的眼神,極易叫人沉醉其中。

這一刻,很難說他的話里幾分真,幾分假。

我輕輕吻在他唇畔,小心翼翼地說:「皇上可要說話算話啊……」

純善無辜的姑娘最易觸動男人的心房,他輕嘆一聲,捏住我的下巴重新吻住:「小四,別拒絕朕。」

一夜過後,我對上他的目光,竟然品出幾份溫情。

我默默低下頭去,道自己愚蠢,幾句話,幾個眼神,怎可輕易沉淪。

替盛杭繫著領上的盤口,龍涎香浸染了我的全身,從裡到外。

盛杭拍了拍我的肩膀,眸里閃著光:「小四,準備領賞吧。」

陪睡的賞賜,跟嫖妓有何區別?

我手一抖,被他攥住:「朕還沒想好把你放在哪兒。」

這話說的,仿佛是一件深得他意的珍品,整個皇宮,是他的藏寶閣。

「臣妾斗膽,想住在崇禎宮。」

盛杭思忖一番:「你位分太低,朕給你找個人來。九婕妤與你一向交好,不如讓她來做崇禎宮的主位?」

盛杭怎會不記得,程九叛了崇禎宮,而我,又叛了程九。

帝王的心思猜不得,即便大多數時候,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個尋常不能再尋常的男人。

我乖順道:「臣妾謝主隆恩。」

春日午後,天空澄澈如洗,我跪在崇禎宮的石磚上,臉被打得火辣辣地疼。

九婕妤端一壺盛杭賞的春茶,坐在檀木椅里,慢悠悠欣賞院中的風景。

直到我無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九婕妤才徐徐開口:「小四,你報復我對嗎?我不小心害死了淳妃,你就要報復我。」

她冷眼環顧一周:「崇禎宮,真好啊,老人又聚在一起了。你以為本宮會怕?」

她親自走下來,蹲到我身邊,用誰也聽不到的聲音說道:「實話告訴你,這幾個月,死在我手中的命,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人人叫我償命,得從這兒排到宮外去,她淳妃算什麼東西?」

我紅著眼,抓住九婕妤前襟:「你去給淳妃認錯,去賠罪!」

她冷漠地拍掉我的手,反手給我一巴掌:「小四,醒醒,以下犯上能要了你命。」

她站起來,居高臨下道:「去洗把臉吧,往後,咱們可要姐妹相稱了。」

椿嬤嬤從慎刑司被放出來的時候,仿佛老了許多歲,她甫一看到九婕妤,像一頭蒼老的母雞,伸長脖子,做出攻擊的姿態。

我撲過去,抱住椿嬤嬤,小聲道:「嬤嬤,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沒說完,我哭了,大概她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忠僕,其餘崇禎宮的宮人,早已扛不住酷刑,相繼離世。

椿嬤嬤無動於衷,任我抱著,很久以後,她兩手搭在我肩頭,推開,跪下去,啞著嗓子道:「老奴叩見美人。」

那天我回崇禎宮的時候,主殿無人。

聽下人說,盛杭領著嬪妃在後花園聽戲,九婕妤受邀在列,沒帶上我。

椿嬤嬤和我都沒有在意此事。

恩寵不急於一時,有時候越爭越少,徐徐圖之才是正道。

我坐在昏暗的小廚房裡,聽石杵搗松仁的脆響。椿嬤嬤以前最喜歡做松仁餅給我們解饞,淳妃娘娘有時候不吃,也全便宜了我們。

她老人家吃了不少苦,動作明顯不如以前流暢,按下麵糰的時候會發出骨節移位的脆響。

「淳妃娘娘是吃了心善的虧,美人你,亦是輕信他人,自今日起,統統要改。」椿嬤嬤語氣平靜。

經歷風霜,椿嬤嬤內斂低調,雙眼散發智慧的光芒。

等到松仁餅上了鍋,椿嬤嬤擦乾手,一本正經道:「美人,有些話,老奴今生只說一次,出了這個門,不論是你還是老奴,都帶進棺材裡。」

我點點頭。

她蹲在我面前,蒼老的聲音掩蓋在火柴噼啪聲里,努力才能聽見。

「在宮裡,人命最不值錢。」椿嬤嬤眼底閃爍著寒光,「所以,老奴會不惜一切代價,替美人除掉障礙,直到您問鼎太后。」

我嚇了一跳:「太……太后……」

「對,淳妃娘娘生前遺願是魂歸故里,太后有權力將她啟出皇陵。如果您想贖罪,就必須做。」

「可我沒那麼大本事……」

「誰都不是天生就有的,怕,只會讓人死得更快。」

我縮成一團:「如果是這樣……九婕妤也能幫……」

「不,美人的面孔,才是最適合深宮的。無知,弱小,毫無威脅的樣子,最能讓人放鬆警惕。」

程九聽戲,入夜才回。

聽說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好,大概是與貴妃爭,沒爭過,盛杭去了貴妃處。

從前淳妃娘娘在時,盛杭多半喜歡來崇禎宮,如今宮裡換了我倆,一下子冷清下來。背後有不少人嘲笑我和程九是吃死人飯的。

程九氣性大,加之今夜吃多了酒,竟命人將院子裡的梅花樹砍了。

我聽見動靜,命椿嬤嬤將程九身邊的玉秀喚進來。

「皇上曾親手在那株梅樹下埋過一柄金釵,想來是不願意你家主子砍了的。此事你莫跟著胡鬧,她還懷著,勸她早早歇下吧。」

玉秀哪會聽我的,一副桀驁的樣子。

我剪了剪蠟燭,說:「夜不深,皇上應該還未歇下,皇上的東西,總要問過正主才是。」

玉秀不喜歡我,卻總該幫著她主子爭寵,若真將梅花樹砍了,惹了聖怒,她擔待不起。

玉秀眼睛閃了閃,退出去。

椿嬤嬤替我溫了一壺熱茶:「美人提提神,今夜有的忙呢。」

我接過,倚在靠枕上,靜靜低頭,摩挲著杯緣。

「嬤嬤,玉秀是個聰明的,我不敢保證。」我說,「如果她不肯去找皇上,咱們就歇下吧。淳妃娘娘的樹……」

椿嬤嬤笑了:「她若聰明,就不該跟著九婕妤胡鬧。」

崇禎宮的鬧劇到底把盛杭吵來了,那時我早已披好大氅,遠遠坐在藤子架下,既不顯得刻意,也不過分透明。

程九借題發揮,撒酒瘋似的撲進盛杭的懷裡,哭得好不可憐。

盛杭臉色不虞,可美人垂淚,不忍過分苛責,溫聲細語地哄了幾聲,程九便破涕為笑,攬著盛杭的腰,往屋裡勾。

盛杭笑著嘆了口氣,目光一抬,唇角的笑意忽然頓住。

他終於發現了我。

我搓了搓發酸的鼻頭,用濕潤的眸子望去,張開嘴,無聲對他說了句:「謝主隆恩。」

他該明白,念舊的人是我,大度的人也是我。

盛杭薄情,所以總會為幾分念舊感動,而我恰恰要成為這種人,一個盛杭想做,又做不到的自己。

做完這些,我毫不留戀地起身回房去了。

6.

屋裡熄了燈,隔壁程九也消停下來。

椿嬤嬤在床邊逗留了一會兒,「美人睡覺害怕嗎?」

我蒙著被子,噗嗤笑出聲來:「椿嬤嬤,我還是喜歡你凶我的時候。」

「美人長大了,老奴不敢。」她給我掖好被子,像給我講故事一樣,「早晚有一天,老奴要走在美人前面。您要學會自己走夜路,即便沒人陪著了,您也能自個兒活下去。」

昏暗的月色透過窗紙,照亮了椿嬤嬤臉上的溝壑。

我想起了哥哥,他還在盼著我回家。

那張寫滿橫線的紙已經被壓在箱子底下,如我卻要在一眼望到頭的深宮裡,孤獨終老。

我拍了拍椿嬤嬤的肩膀:「我不怕黑的。你去睡吧。」

我在崇禎宮的床很大,被褥柔軟,因此我一向睡得沉,迷迷糊糊中,我落入一個懷抱。

冰冷冷的,氣味有些熟悉。

我驚惶地睜眼,嘴突然被人捂住:「小四,是朕。」

他聲線壓得很低,拍著我因害怕而劇烈抖動的後背,哄道:「朕一直放心不下,來看看你。」

我漸漸鬆緩下來,將臉埋進他的脖子裡,眨了眨眼,用濕濕的睫毛去蹭盛杭的皮膚。

他頓了一會兒,說:「怎麼哭了?」

我悶悶道:「明明是小四受了委屈,您卻先去安慰九婕妤……」

盛杭被我逗笑了:「好,下次先哄我們小四。」

我這才抬起頭,小聲問:「您是偷著來的?」

說完,忽覺「偷」這個詞不體面,做好了挨訓的準備,誰道盛杭眸色發沉:「是啊,朕偷著來的,待會兒小四可要受住,莫叫他人聽了去。」

我嘟噥:「那皇上可要快些!」

盛杭輕咳一聲,輪廓在月光下英朗鮮明,他笑道:「當時第一面見你,以為是個老實丫頭,不承想,你是個最不老實的。」

我動作一頓,認真說道:「皇上喜歡老實的,那還是回去吧。」

語畢就要翻身下床,盛杭拽住我手腕,往身邊一帶。

寒冷的冬夜,炭火偶爾蹦出點點火星,時有噼啪作響。

約莫半刻,外面哐當一聲,像銅盆墜地的聲音。

「皇上,九婕妤約莫是醒了,您快去看看!」

盛杭嘶了一聲,終於有了一些怒氣:「你是朕的妃子,朕宿在你這裡,哪個敢說不字。」

我低低地喚著,將臉側過去,露出尚未消除的巴掌印兒,斷斷續續道:「皇上,小四好疼……」

盛杭突然頓住,半晌,用大手輕輕撫在我臉頰,怔怔問道:「她打你了?」

我無聲垂淚,足以說明一切。

盛杭是個優秀的帝王,他寵愛女人,卻從不會給她們超出身份的恩寵,裝可憐要適可而止。

我擦掉眼淚:「皇上,就當小四什麼都沒說吧。」

盛杭沒有再說一句話,黑暗中,他擺手示意我繼續躺著,自己穿好衣裳,抽身離去。

我坐在窗邊,默默燃起一盞昏暗的小燈,喚椿嬤嬤打了熱水來,沐浴更衣。

椿嬤嬤說:「外面都是皇上的人,玉秀不知道皇上是從美人屋裡出去的。」

我點點頭:「張敬忠還在?」

「是。」

「小燈便燃著吧。」

椿嬤嬤一頓:「皇上不會回來的,美人何苦為他留燈。」

我擦乾身子,伸了個懶腰滾進被褥:「做給人看的。」

說完,翻了個身子,背對著小燈,進入夢鄉。

第二日,程九神清氣爽地從屋裡出來,與盛杭如膠似漆的模樣,仿佛真是一對尋常夫婦。

她性子大膽,偏要學淳妃娘娘,穿紅著綠,卻因五官清秀,與衣著格格不入,顯得艷俗。

我站在一旁,偶爾與盛杭對視,便能看見他眼底藏的深沉的笑意。

於是,我不經意地蹙蹙眉,揉揉腰,便聽那頭程九連喚三聲「皇上」。

盛杭竟然走神了。

我嗔他一眼,在玉秀看過來的時候,低下頭去。

聽著那頭盛杭低聲哄九兒平心靜氣養胎,我多吃了一口早茶。

送走了盛杭,程九照舊對我耳提面命,頤指氣使,話里夾著繡花針,不吐不快。

熬到中午,我頂著花盆站在院子裡,程九命玉秀往花盆裡踢毽子的時候,張敬忠捧著聖旨來了。

程九以下犯上,降為美人,遷居昭貴妃處。

我心平氣和地將花盆放下來,跪在地上,像個局外人。

他們想不到,入住崇禎宮的半個月,我日日同程九爭吵,每每提及那棵梅花樹,便是在她心頭紮上一根刺。程九對梅花樹的恨,是我挑起的,臉上的傷,是我咬著牙算好了挨的,那晚是椿嬤嬤吵醒了玉秀,繼而叫玉秀瞧出端倪,喊醒了程九,一番大鬧,逼得盛杭不得不懸崖勒馬,耐著性子安撫程九。

一步步埋下的暗棋,終於在今日發揮了作用。

盛杭是真被程九氣著了,今晨忍著未見發作,回去便下了聖旨。

盛杭也是真的狠,昭貴妃昨夜被程九截胡,一肚子氣無處發作,他正好把程九送上門。

程九面色如常,眯起眼,語氣平靜:「今晨本宮與皇上還好好的,你們莫不是送錯了門?」

張敬忠笑容可掬:「娘娘,老奴耳聰目明,皇上的差可從沒辦錯過。」

程九冷笑一聲,拍了拍裙子,站起來:「宦海沉浮、世事無常,這個道理用在後宮,想來是一樣的。我程九不怕輸,就怕輸得不明不白。」

話落,她緩緩抬起眼,笑看我:「小四,你說對吧?」

我低著頭,一言不發。

直到程九走遠,我才輕笑一聲,緩緩勾起嘴角。

「美人,老奴擔心,九美人知曉真相後,會和昭貴妃會聯手……」

我慢慢搓去指尖上的泥:「她已經知道了。」

程九很聰明,她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很快,她會東山再起。

但程九的孩子,放在昭貴妃身邊,未必保得住。

「待會兒陪我去見見宸妃吧。」

「美人!她是兇手!」椿嬤嬤聲音激盪,壓抑許久的憤怒在這一刻全然爆發。

「我知道她是兇手,」我低著頭,用水洗凈手指,輕聲說,「如果這步棋走得好,宸妃和程九很快就會下去賠罪了。」

7.

宸妃,入宮以來最不起眼的人物。

住在長樂宮。

雖不得寵,但頗受尊重。

宸妃的娘家賀家,在盛杭剛登基那幾年,為其開疆拓土立下赫赫戰功,柯蘭察部最勇猛的將軍,死在了宸妃父親刀下。怎奈,英雄遲暮,老將軍歸來沒多久,便因舊疾發作病逝。賀家的幾位兒郎,繼續披甲上陣,南征北討,去年冬,宸妃的最後一位親人,也葬身在漠北皚皚黃沙下,與世長辭。

走進長樂宮時,正值傍晚。

黃昏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個婦人著薑黃色襦裙坐在窗邊,屋內沒點燈,黑漆漆一團。

她靠在窗沿,借天光翻閱一本卷了邊的書籍。

螓首蛾眉。

顧盼生輝。

腕間的羊脂玉鐲子看得我的心頓時揪緊。

一模一樣的手鐲,她真是連避諱都懶得避諱。

經身邊人提醒,她方注意到來了客人。

「敢問妹妹是……」

「是皇上剛封的皎美人。」那人答。

我行了禮:「我與九美人一同進宮,素聽娘娘賢名,特來拜訪。」

宸妃將書隨意擱在窗邊:「許多年不在宮中走動了,一些新面孔,我都不認識。」

我笑了笑:「我原先待在崇貞宮侍奉故去的淳妃娘娘,得皇上垂憐,才有個安身立命之處。」

宸妃表情一頓,語氣便冷下來:「進來坐吧。」

不曾聽聞長樂宮與崇貞宮關係不好,我多方打探,才知賀家對北方的柯蘭察部視如仇敵。

屋內的陳設與其他宮不同,入目是一山河圖做成的屏風,繞過去,便是三排高大的書架。

宸妃見我好奇,解釋道:「都是賀家的兵書。當年我小弟離世,家中無人,皇上便准我將這些東西挪進宮中,留作念想。」

「娘娘恨柯蘭察部?」

我在不遠處的小桌上看到一份北地的輿圖,上面清楚標記出了柯蘭察部王庭的位置。

宸妃直言不諱道:「是,恨不得食其皮肉,飲其骨血。」

我看清牆上懸著一把劍,也看到宸妃眼中的烈烈寒光。

宮門咣當一聲響,繼而夾著沉沉怒意:「秦姒!」

我扭頭望去,盛杭面沉似水,步履如飛,大步走進院子。

這是我第一次在盛杭的臉上看見鮮明的情緒:暴怒、驚駭、懊悔,像一個擔憂妻子受辱的丈夫,一個亟待為妻子出頭的男人。

我站在原地,行了禮。

盛杭的目光擦過我耳畔,望向宸妃:「阿錦,你——」

「臣妾無事,與妹妹敘舊呢。」她打斷了盛杭的話,語氣依舊是不冷不熱的。

一本兵書遞到面前來,宸妃說:「今日精神不好,便不招待妹妹了,初次見面,一份贈禮聊表心意,妹妹不要嫌棄。」

盛杭方覺察自己反應過了火,收斂神色,恢復了往日平和的模樣,笑著說:「小四孩子心性,看不懂。你送她也是白費。」

這份言語中的寵溺,任誰都明白了。

我低著頭笑笑:「臣妾必不會辜負娘娘所期。」

走出長樂宮,盛杭命眾人遠遠跟在後面,只剩下我跟在他身邊。

今日之後,我專寵之名更甚。

盛杭步履徐沉,少頃說道:「小四,你別動她。」

「皇上答應過臣妾,為淳妃娘娘報仇。」我目光灼灼盯著他的側臉,溫順的表皮下第一次露出鋒芒,「您說話不算話了嗎?」

盛杭的表情很難說是惱羞成怒,還是刻意逃避,「小四,你在質問朕?」

「小四答應您做那專寵之人,成了宮中的活靶子,有此一問難道不該?皇上既然做不到,為何要答應小四?」

我倏地住腳,聲音微微發抖。

盛杭回頭看我,語氣發沉:「過來。」

我閉了閉眼,下定決心道:「請皇上另謀他人吧。」

心跳得很快,我佯裝淡定地轉身,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我悄然鬆了口氣。

盛杭無奈疲倦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小四,宸妃她不是那種人,你……要給朕時間。」

九兒當日將宸妃供出之前,盛杭還一副盛怒之下讓兇手償命的態度,直到九兒口供指到宸妃身上,他沉默了。

如此刻意的偏袒,是盛杭第一次露出馬腳,甚至在此之前,無人記起宮中還有一位不受寵的宸妃。

也許此舉引起了太后的注意,昭貴妃開始有意無意地針對宸妃,所以盛杭選中我,去做那個掩人耳目的擋箭牌。

這一次,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測。

盛杭愛宸妃,且會為了保下她不擇手段。

既是他的逆鱗,便也同樣代表,他有了弱點。

盛杭沒瞞著我,繼續合作,扮演恩愛眷侶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背著他,揩去眼淚,低頭不語。

一聲嘆息,他將我徹底拽過去:「你想讓朕找誰……除了你,怕是無人敢應這份差事了。」

我紅著眼眶:「您方才還吼我……」

「朕何時吼過你?」

「您喚我秦姒。」我哽了哽,「在長樂宮的時候,當著宸妃娘娘的面。」

「這點事都要計較,小四,你的心眼越發小了。」盛杭這麼說著,卻拉起我的手,往崇禎宮走。

天邊的光線一寸寸暗下去,浩蕩宮人跟在身後。

盛杭指著前方燃起的宮燈說:「小四,等咱們老了,朕還得拉著你。」

我笑了,勸他:「皇上今夜去瞧瞧九美人吧。她有了身子,怎麼都不該冷著她。」

「小四,你就不相信朕喜歡你?」

我睜著眼睛,淺淺淡淡地看著他,久久不語。

良久,盛杭嘆了一口氣:「這宮裡女人,若活得有你一半明白,便好了。」

我站在崇禎宮的門口,看盛杭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很遠,他還轉過身來,在黑暗中對我招招手:「回去吧小四,夜裡涼,別受了風。」

椿嬤嬤關上了門,替我解了披風。

「美人,皇上對宸妃愛護有加……」

我嗯了一聲,凈手後坐在軟榻上,翻開宸妃送我的那本兵法,借燈看起來。

以前家中請來的教書先生對兵法講解不多,是以每一頁我都要琢磨很久,最後竟對著「借刀殺人」那一頁直愣神,因為宸妃唯一的批註,便在此頁。

椿嬤嬤打盆熱水:「美人,夜深了,歇下吧。」

我回神,神思滯頓,漫不經心地寬衣躺在床上,借刀殺人,這是宸妃在向我炫耀她奸計得逞嗎?

借九兒的手,做掉了淳妃腹中的孩子,一屍兩命。

屋中燭火熄了,椿嬤嬤腳步聲走遠,吱呀,門掩上。

我閉上眼,吐了口氣,意識漸漸模糊。

就在睡著的空當,一道靈光猛地划過腦海,我睜眼突然坐起來。

不對。

站在宸妃的角度,什麼才叫借刀殺人?

也許,宸妃才是那把刀。

她被人冤枉了。

九兒借她的手,害死了淳妃。

可她為何不直說?

因為她不能對盛杭直說。

一道暗線在心裡呼之欲出。

我想起了今日第一次見宸妃時,她垂在腕間的如出一轍的羊脂玉鐲,突然心跳加速。

宸妃這麼多年為何一直不孕?

父兄戰死沙場,盛杭偏寵淳妃,宸妃心中未必沒有怨懟。

是以,她不想誕下自己與盛杭的孩子,在周身的首飾中加了藥,贈九兒鐲子之時,她也許已經暗戳戳提醒過九兒,是九兒自己,明知手鐲中有了滑胎藥,卻還是送給了我。

這個念頭一起,就再難消下去。

可我不懂,宸妃大可以尋一塊普通的手鐲贈給九兒,為何要給貼身之物。

九兒並非善類,她如此做,除了多一個把柄在九兒手裡,無任何好處。

一定是在宸妃的宮裡,發生了什麼,導致她不得不有此舉動。

這一夜,輾轉反側,待到天明,昭貴妃宮裡傳來消息,九兒小產了。

我滿身疲憊,低著頭慢慢剝雞蛋,聽下人說:「昨日中午九美人在昭貴妃處用的午膳,據說回去後身子便不爽利,一直到了晚上皇上去了,早早歇下,小產是後半夜的事了。」

動作一頓,我停下問:「貴妃那邊可有話說?」

宮人低著頭:「貴妃眼下正在氣頭上,說……」

我瞧她一臉窘迫,便知接下來的話不太體面,果然,昭貴妃直接將昨晚聽牆角的事抖出來,是九兒纏著盛杭做事,不小心動了胎氣,這才……

椿嬤嬤侍奉在旁,說:「即便如此,貴妃娘娘也難逃干係。」

我擦了手,再無心思吃飯,「既然闔宮嬪妃都知道了,我也不好無動於衷,該去看看她了。」

到九兒門前的時候,發現屋裡已經坐了不少人,沒見過幾次面的皇后坐在床頭,輕聲安撫。

九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眼腫成一對核桃。

盛杭坐在旁邊,面色陰沉,可見一肚子氣沒處撒,聽說在太后處挨了訓,剛回來。

見人多,我不想上去湊熱鬧,便同一眾姐妹站在院子裡。

「……我都說了,我是御醫!經常隨師父來請平安脈的,你們怎麼回事,之前就讓進,如今不認人了?」

門口傳來的爭執聲,我循聲望去,竟看到一位故人。

當初我第一次進崇貞宮替我瞧傷的小御醫。

見他面露難色,我走過去替他解了圍:「我認得他,的確是太醫院的。放他進來吧。」

小御醫氣鼓鼓地邁進門來,甩甩衣袖,對我施禮:「謝美人出手相助,師父還在等小的,失陪。」

見他提著衣角匆匆而去,我才轉頭來,看那幾個侍衛:「他來宮裡有些年頭了,你們怎麼會不認得?」

那幾個人撓撓頭,一臉驚恐:「回美人的話,小的之前不在這裡當差,最近上頭變動,臨時調過來的。」

另一個跟腔:「是啊,老大回臨安丁憂,所以就把我們幾個調在這邊。」

臨安……

不過是尋常事,不知怎麼地,我卻對臨安上了心。

我記得,九兒的老家,就是臨安。

「你們頭何時走的?」

「開春啊。」

正是我剛被封美人的那陣。

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我笑了笑,暗道自己多心。

又聽那邊閒談:「多虧了宸妃娘娘,不然我們幾個還在冷宮給人送飯呢。」

笑容一下子僵在那裡。

「椿嬤嬤,去長樂宮。」我說完這句,匆匆邁出門去。

寂靜的宮道上,所有人都趕去貴妃宮裡瞧熱鬧了,只有我,腳步越走越快。

是我低估了九兒的膽量。

我想我知道宸妃為何要贈那枚鐲子給九兒了。

午後,我推開了長樂宮大門,宸妃靜靜坐在椅子裡曬太陽。

看見我,她白皙的臉上勾起淡淡的笑意:「我知道你能明白的。」

我冷著臉,一字一句道:「程九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宸妃笑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8.

午後的長樂宮,宮門緊鎖。

門內,我與宸妃相對而坐。

她摘下腕上的玉鐲,遞給我:「這鐲子與當初我贈與九美人的,本是一對。打造之初,我請工匠在鐲子內側鑽了許多孔,填進避子的藥材,若非那日撞見程九與人暗中苟且,鐲子裡的秘密,我本打算瞞進棺材裡。」

「那人,可是回鄉丁憂的侍衛長?」

宸妃笑笑:「此事發生在長樂宮,我不得不管。我曾暗中告誡程九,好自為之,誰知道她沒多久便有孕了,皇上那陣可不常來……」

所以程九的肚子瞞不住。

宸妃捂著嘴,湊近了說:「她求到我跟前來,想讓皇上來長樂宮的時候,順便去她屋中坐一坐。可皇上不是個聽人勸的。無奈之下,程九決定狠心打了孩子。」

「娘娘便把自己的鐲子給她了?」我周身發冷,即便早有猜測,如今聽到真相,還是止不住發抖。

宸妃點頭:「避子藥遍尋不得,她只能指望我。我當時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九能悄悄把孩子處理了,長樂宮便能清凈一些。」

「可她把鐲子給了我。」我乾巴巴地說道。

「我知道。」宸妃垂下眼,揉了把落在腿間的帕子,「程九拿去鐲子後,忽得聖寵。之後,便是淳妃小產,一屍兩命。她應當是捨不得那個孩子的。」

離開長樂宮的時候,我問了宸妃最後一個問題:「您愛皇上嗎?」

宸妃捻起落在肩頭的花,拋落在地,腳一點點碾過去。

「我曾隨父親見過大漠長河,孤煙落日,烽火燃起的時候,一夜之間,能傳萬里。賀家兒郎,生於戰場,死於戰場,女子亦如此。盛杭因一己私慾縛我於宮牆之內,這輩子,別想我原諒他。」

想起當年,京城盛傳,賀家小女隨父出征,才貌絕倫,屢立奇功。

後來隨著賀老將軍病故,京中的美談便銷聲匿跡了。

盛杭此舉,雖不是兔死狗烹,卻也與之無異了。

我點點頭,領著椿嬤嬤踏出長樂宮。

厚重的宮門在身後緩緩閉合。

天邊爬上一抹霞光,一行鴻雁啾鳴,久久不散。

我抬頭,盯著暮色中高聳的宮牆,笑著說:「椿嬤嬤,以前我們家的牆,也這般高。給我一棵樹,我便能翻出牆去。那時候我爹總氣得提著藤條追我,跑過兩三個巷子都追不上。」

後來,阿弟學了去,下學貪玩回來晚了,便也學著我,翻牆進來。

我娘貌美心慈,捨不得打罵,唱紅臉的事便交給了我爹。

入宮前一日,阿弟尚跪在祠堂沒出來,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椿嬤嬤扶著我,緩緩說道:「美人,宮牆外面還是宮牆,再也翻不出去了。」

是啊,宮牆千層厚,再也翻不出去了。

我歇了聲,額頭髮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往回走。

椿嬤嬤說:「宸妃娘娘說的話,美人可信?」

「信個八成。」

如果按照宸妃所說,幫程九一把是為了保長樂宮,為何在程九搬出去後,她還要多此一舉,將侍衛長送出宮去。

如此,反倒引人注意了。

盛杭的眼線遍布皇宮,如果連我都能瞧出端倪,自然難逃盛杭的法眼。

心中一哂,宸妃果真恨盛杭入骨,連程九給他戴綠帽子的事,都要抖出來噁心人,且不明說,讓盛杭自己查,自己看。

真是噁心到家了。

這一晚,盛杭果然宿在了長樂宮。

我閒下來,借著燭光縫衣裳,不自覺地哼起了小曲。

椿嬤嬤瞧我心情大好,坐著陪我聊天:「對於九美人小產,美人可有頭緒?」

我咬斷線頭,展開衣裳查看:「尚未。興許是程九自己害怕了,藉故流了,興許是昭貴妃出手……」

事關皇家威嚴,程九倒霉,只是早晚的事,端看盛杭什麼時候捅破這層窗戶紙。

窗外突然悶悶一聲雷,椿嬤嬤透過窗子看天:「夜裡有雨,美人離窗子遠些吧。」

我揉了揉眼:「是有些累了。方才回來便頭暈腦漲的,明日告訴敬事房一聲,近日先撤牌子吧。」

大雨瓢潑而至,我縮在被褥中,不大一會兒便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間,聽見屋外有人竊竊私語,少頃聲音消去,我翻了個身,突然有人緊緊抱住我。

滿身水汽。

我涼得一哆嗦,睜眼便看見盛杭渾身濕透,捏著我的下巴吻上來。

濃郁的酒氣強勢地渡入口中,我尚來不及掙扎,椿嬤嬤便闖進來,跪在地上磕頭:「皇上饒命,美人今日受了寒,可經不起折騰啊……」

「滾。」盛杭含混吐出一字,反手扯下床邊的帷幔,將我壓入帳子。

我急促地咳嗽幾聲,只覺得身上濕漉漉的,打起哆嗦。

「阿錦……你別怕朕……」

手指驀地抵住盛杭的嘴唇,我緩了幾口氣,說道:「皇上認清楚了,臣妾是小四,不是宸妃娘娘。」

盛杭的手自胳膊慢慢滑上我的手指,緊緊攥住,放在唇邊親吻:「小四,你容朕一次……阿錦,阿錦……」

「好,阿錦伺候皇上就寢。」

這一句徹底擊潰了盛杭的理智。

我想起他那日與我說的話:「小四,別把刺藏起來。朕喜歡你真實的樣子。」

他不喜歡我真實的樣子,而是喜歡我如宸妃一般鋒芒畢露的樣子。

後半夜,我渾身滾燙地醒來,意識到自己病了,難受得動了動,便驚醒了盛杭。

他攬住我,親昵地蹭蹭:「怎麼醒得這麼早?」

「水……」

盛杭被額頭的熱度驚醒,豁然睜眼,眼神頓時變了:「小四……你……」

旋即對著門外大喝:「張敬忠,叫御醫!」

9.

病來如山倒,我躺在帳子內,盛杭的觸碰炙熱難忍。

我推開他的手,不停地討水喝。

替我擦洗的宮女看見了遍體痕跡,把頭低得更緊。盛杭在旁,不自然地輕咳幾聲:「老實伺候,不可傳到外面去,曉得了?」

眾人點頭,噤若寒蟬。

方才御醫意思明確,雨夜寒涼,他急赤白咧地鑽進來,過了寒氣給我,錯在他。

然而這份愧疚還不夠,我攥著盛杭的手:「您可看清了,我不是阿錦。」

「是。」盛杭神色複雜,重複了一遍,像在提醒自己,「你不是阿錦。」

過後,他又試探道:「小四,朕是真心待你,你……不一樣……」

「嗯。」

盛杭的話,我總是左耳進右耳出,若我還願意同他講話,便是抱有目的,若不願意,就謊稱自己乏了,他便讓我休息。

「臣妾家裡沒什麼人了……」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開口。

屋內靜悄悄的,院外刷刷的掃灑聲清晰可聞,盛杭眸色漆黑而專注,靜待下文。

我抹了把汗涔涔的額頭:「我想見兄長。」

盛杭遲疑了一下,點頭答應:「等你好起來。」

「皇上,臣妾乏了……」

他情緒有些低落,拍拍手背,嘆了口氣走出門。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眼火辣辣的,牽動出心底的燥意。

盛杭薄情,身邊唯寡義之人活得長久。

既然我像阿錦,那便要像十成。阿錦給不了的溫暖,我來給;阿錦留下的遺憾,我來填;阿錦這輩子都恨他,我不恨;阿錦愛他,我不愛。

我沒了娘,我爹娶了續弦,我要爭氣。

兄長進宮那日,天氣晴好,我養足精神,穿了件淺色的夾襖,坐在迴廊下盪鞦韆。

第一眼瞧見的竟不是兄長,小弟如今身子抽條,高大的身子朝我飛撲而來,像幼時一般,張開雙臂,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突然止住,硬生生收回手,紅著眼眶喊:「姐。」

我心中歡喜,站起來,細細打量他,高了,模樣也長開了,娘的貌美落在男孩子身上,便是英氣,不像我,輕浮狐媚。

「大哥呢?」我朝後望去,空空如也。

小弟咧嘴一笑:「皇上喊去了。」

說一半,笑容一僵:「帶著江微瀾一起去了。」

「江微瀾?」

小弟似乎極其憤怒:「那個女人帶來的孩子,江漪,到底誰才是親弟弟啊,大哥總向著他!」

續弦的孩子,隨了他生父姓氏,父親娶她,大抵為了仕途。

「姐,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回神,安慰他:「你若瞧不慣,發憤圖強,處處比他好便是。男兒不拘泥於後宅的彎彎繞繞,學問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他吐吐舌頭:「知道了,你跟大哥一樣……就我不懂事,行了吧……」

然而小弟孩子心性,過會兒便將此事拋諸腦後,我陪著他聊了幾句,等到晌午,大門嘎吱一聲,有人推門入內。

小弟率先起身:「哥!」

循聲望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春日的陽光落在他的肩膀,跟記憶中的他重合。

我坐著沒動,半晌臉上濕漉漉的。

大哥步伐沉穩地走近,跪地:「臣見過美人。」

我哭得聲音含混:「大哥……起來……不用你跪我。」

小弟竄過去,將他拉起來,對我擺了個鬼臉:「本來就丑,一哭更丑了。」

大哥剛想訓斥,小弟就開口問:「江微瀾呢?」

「回去了。」

「他憑什麼回去!既然進了家門,就得見姐姐!我去把他抓回來!」

說完旋風似的跑出門,都沒給我們阻攔的機會。

兄長無奈搖頭,在對面坐下,神色凝重:「小四,你還好嗎?」

我擦乾淚,笑了笑:「挺好。」

只是我從小到大說謊都瞞不過他,他牽強地扯扯嘴角,攥緊了拳頭:「放心,咱秦家男人還沒死絕,不會讓你在宮裡受苦的。」

兄長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

宸妃有盛杭的情意,貴妃有娘家幫襯,皇后有清河宋氏,淳妃沒有,死了都不知道兇手是誰。

我不想步淳妃的後塵。

「哥,我能跟皇上要個禁中的差事,你和小弟考慮一下。」

我尚在病中,拿捏住盛杭的愧疚,就有很大把握。

兄長頓了下:「讓江漪去吧。」

江漪,那個外來的孩子。

什麼時候跟兄長這樣好了?

我皺起眉頭:「哥——」

「有些事你不懂,阿聲年紀小,不穩重,我有自己的打算。」

「江漪是外人……」

「聽我的。」

一瞬間我們誰都沒說話,杯中的茶隨風泛起漣漪。

大哥從來不強迫我做事,可這次,他的態度很堅決。

我心中存疑,尚未問清楚,外面就傳來一陣喧嚷,椿嬤嬤步履匆匆:「美人,兩位公子打起來了。」

話落,大門砰地從外面被踹開,兩人扭打著滾進來,確切地說,是單方面的毆打。

秦聲被摁在地上,上面的少年髮絲微亂,稜角分明的側臉上有三道指甲印兒,眼神冷漠,抬手便握成拳揮向秦聲。

砰!

一聲鈍響,秦聲的鼻血噴涌而出,他臉憋得通紅,大喊:「哥!揍這小癟犢子!」

少年吝於抬眼,仿佛眼前只有一件事:揍秦聲。

秦聲大罵:「江微瀾!我姐是娘娘,你怎敢放肆!」

少年的手一頓,瞬間他緊束的窄腰便挨了秦聲一套繡花拳,臉上又添新傷。

兄長厲喝:「都住手!」

江漪抬手擋住秦聲的拳頭,抬頭,我這才看清他的正臉。

個頭同秦聲差不多,眉眼剛長開一些,雙眼皮,鴉羽低垂,壓住一雙飽含深思的眼,明明是吸引人的五官,卻總是沉著臉,不冷不熱的,膚色是陰冷的白,因劇烈的打鬥,臉頰浮現出斑駁的紅暈。

年紀不大,城府卻深。

他一身玄衣,渾身上下無一配飾,往那兒一站,冷冷盯著秦聲:「再動一下試試。」

說話牽動了嘴角的傷口,他皺起眉。

秦聲不甘示弱:「你入宮不來拜見姐姐,還有理了?」

江微瀾眉頭皺得更緊了,明顯不認同他的說法。

我與兄長對視一眼,計劃不變,禁中的差事,還得江漪來當。

我嘆了口氣,隨手撿了幾塊糕點遞給江漪:「我替阿聲賠個不是,既然你來了秦家,我便當你是親弟弟,去擦擦手吃點東西吧。」

江漪站在原地,目光陰沉,半晌才垂下眼,一聲不吭地接過糕點。

「你嘴廢了啊! 不會說謝謝!」秦聲抬腳便踹,被兄長提著領子攔下。

我趁機讓宮人分別帶去別處梳洗。

院中重歸於寂靜,椿嬤嬤招呼眾人清掃宮殿。

兄長嘆了口氣:「時辰不早了,你且在宮中安心,會慢慢好起來的。」

「嗯。」

心中雖有不舍,但分離早習以為常,我擦了擦眼,看兄長領著兩人遠去,心情沉悶地折回室內。

椿嬤嬤走進來,手捧一方小帕:「美人,您瞧……」

裡面赫然是我給江漪的糕點,碎成了幾塊,有幾個不大不小的缺口。

椿嬤嬤說:「在小院老鼠洞口發現的,老鼠精明得很,咬了不少。」

我盯著帕子,突然嗤笑一聲。

戒備心挺重。

這是怕我毒死他?

10.

入夜,盛杭來了。

他迎著光亮,在門前站定,抬手貼在我前額上,半晌說:「聽聞你身子大好,怎麼還在風口站著?」

我不著痕跡地躲了下:「沒大好……不宜侍寢……」

盛杭一愣,繼而大笑,捏捏我鼻子:「怎麼?朕就不能為旁的來看你?」

「後宮嬪妃理應為皇家開枝散葉,皇上任重道遠。」

盛杭不聽我講,從張敬忠手上接過大氅:「行了,有氣回屋撒,別叫他們看了笑話。」

我不情願地被他拉進屋內,餘光瞥見椿嬤嬤擔憂的眼神,展顏一笑,算是安撫。

直到關起門,我用了力氣,將手從盛杭手裡抽出,悶頭坐在桌子旁。

盛杭似乎早已料到,隨我坐下,一雙眸子沉沉盯著我:「小四。」

這一聲含了警告意味,是為提醒我適可而止。

我瞥了他一眼:「您見江漪了?」

「嗯。」盛杭挽起袖口,凈手後隨手撿了幾個琥珀桃仁慢慢嚼著,沒了下文。

我湊過去,靠近他坐著,目光直視他:「皇上,禁中還缺人嗎?」

盛杭咀嚼的動作慢慢停住,勾起我下巴細細打量,眼神充滿壓迫感:「小四,你只能有朕一個靠山,這不是你要想的事。」

我攥緊了手,雲淡風輕地開口:「江漪把我弟弟打了,您把他要走吧,我們秦家,容不下他。」

江漪算不得秦家人,在盛杭眼裡,也算不得我的靠山,且入禁中,伴天子側,半月一歸家,也免得他與阿聲日日齟齬。

盛杭的目光在我臉上打了個來回,眼神詫異,繼而趨於平靜:「江漪是不對。」

我打蛇上棍,嫉惡如仇道:「豈止是不對,他若打死了阿聲,我跟他沒完!」

盛杭嗤笑一聲,支頭看我:「小四,有奸妃的樣子了。」

這事有門。

我借勢倒在他身上,戲謔道:「奸妃只有一個靠山,您寵不寵?」

「寵。」

我用一夜,換了盛杭一個承諾。

天明他上朝時,我還縮在被子裡,「您去吧,小四起不來。」

他心情頗好,無奈笑罵:「瞧把你慣的。」

倒也沒用我,在外間把張敬忠喚進來,梳洗過後,便出門了。

我睡到日上三竿,懶散起床,連髮髻都未梳,赤腳在殿里閒逛。

椿嬤嬤進來時,嚇了一跳,埋怨我:「美人起了怎麼不知會老奴一聲?天涼,當心病體。」

我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梳子,對著窗外有些綠意的梅樹出了神,不知為何,我腦海中總也浮現那雙陰沉沉的雙眼,他將情緒藏得很好,但因為年輕,總會露出一些破綻,叫人知曉他的喜惡。

江漪。

兄長為何要將他推入禁中?

「美人?」

一聲輕喚將我思緒扯回,椿嬤嬤替我梳好頭,說:「皇后傳眾人去坤寧宮問話。」

時已過午,我挑出一雙翡翠手串帶著,出門前略一遲疑,回身對椿嬤嬤道:「先用藥,晚些怕忘。」

程九剛出事,事關皇嗣,驚動皇后和太后,想必一時半刻不能善了。

椿嬤嬤嘆了口氣,折身去了小廚,回來時,手捧一碗漆黑的藥湯遞給我:「美人……」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仰頭灌下,蹙眉裹糖入嘴,勉強壓下心頭的噁心感。

坤寧宮離得遠,我昨夜被盛杭折騰得不得安生,走兩步便要歇歇。

途徑御花園,椿嬤嬤扶著我歇在樹下一方太湖石上,迎面走來一隊禁軍,隨著他們拐了個彎,江漪陰冷白皙的臉出現在視野,他著禁中服飾,披黑色軟甲,左腰佩刀,窄腰用暗紅色腰封橫截一道,顯得高大挺括。

我打量他的同時,江漪也望過來。

目光冷漠一掃,頓了下,立即挪開視線,權當沒我這個人。

我笑了,本打算起身,手腕的串珠吃勁,勾在太湖石的稜角,瞬間分崩離析。

數不清的珠子四處迸濺,清脆悅耳。

動靜驚擾了禁軍,他們腳步一停,望過來。

為首的禁軍偏頭對身後的人耳語幾句,他便抬腿踹了江漪一腳。

隨後江漪便沉著臉走到跟前,也不搭腔,彎腰蹲下替我撿珠子。

我站著,看見他挺拔的脊背,後背黏著灰突突的一個腳印兒,沒忍住開口:「他們欺負你?」

撿珠子的手一頓,江漪冷漠的聲音響起:「不勞娘娘掛心。」

我做不來自討沒趣的事兒,只是心中發堵,示意椿嬤嬤同他一起撿,然而最後還是少了幾顆,大概滾進湖裡去了。

我展開手掌心,等著江漪把珠子倒進來,誰知他看也不看,轉身給了椿嬤嬤,低頭抱拳:「臣告退。」

我手懸在半空,愣了一愣,旋即淡淡一笑,叫住轉身離去的江漪:「小崽子,你進宮,還是我替你說情的。」

江漪背對著我,冷冷丟下一句:「娘娘不是想讓臣從秦家滾出來嗎?既然如此,算哪門子恩典。」

盛杭把話原封不動傳給他了……

我啞然失笑:「那由人欺負著吧。」

江漪離開之後,我領著椿嬤嬤往坤寧宮去,路上椿嬤嬤憂心忡忡:「小公子到底是美人的娘家,如此交惡,來日危難之際怕指望不上啊……」

我少見地發了脾氣,「我有嫡親兄弟,犯不著指望他個白眼狼。」

「哎……您是一番好意,不若尋個機會解釋——」

「不解釋。」

就他也配!混不吝的!

我比別人晚半刻到坤寧宮,因昨夜盛杭留宿,皇后並未多加斥責,只是程九早已臉色慘白地坐在那兒,說她憔悴吧,也不盡然,至少眼珠是黑亮黑亮的,平添幾分病弱的美感。

皇后一臉悲憫:「九美人傷了身子,要好好養,本宮膝下無子,見不得他人喪子之痛,若你住不慣貴妃處,便搬來坤寧宮。」

程九垂頭,楚楚可憐:「謝皇后。」

誰都沒料到程九竟真答應了,連皇后都微微一愣,繼而言笑如常:「甚好,今日招諸位來,還有一事,皇上不日南下,本宮亦不在,一應雜事皆交由宸妃執掌,爾等務必聽從差遣,不得生事。」

此話一出,引起軒然大波。

因此時正值開春,南面春潮剛至,又濕又冷,實在不適合南下遊玩。

程九蔫嗒嗒依著椅子,低眉搭眼不感興趣,貴妃蹙起眉頭:「皇后可要仔細皇上身子。」

皇后皮笑肉不笑地回應:「本宮與皇上結髮夫妻,不勞貴妃提醒。」

說完又看向我,面帶微笑:「待會兒眾人散去,皎美人暫留。」

心裡咯噔一聲,我就知道沒什麼好事,依照盛杭的性子,他生怕我留在宮裡興風作浪,必會帶著我一起去。

在眾人猜忌的目光中,我留到了最後。

皇后率先開口:「皎美人承恩不久,可還適應?」

「臣妾無能,近日偶感風寒,頭昏腦漲的,辜負聖恩。」

說完,裝模作樣地咳嗽幾聲。

皇后目光湛湛,意味深長地打量著我:「本宮叫幾個御醫跟著,好給你路上調養。」

我瞬間跪下:「皇后,臣妾無才無德,不配伴君南下,請您准允臣妾留在宮中。」

「是皇上的意思,若是不願意,你自己給皇上說。」

如此一來,堵死了我全部的後路。

皇后一走,正是查程九的好時機,如果盛杭把我也帶走了,計劃便也擱置了。

回宮路上,我滿腹鬱氣,在拐角處與別人撞了個滿懷。

按照我以往的性子,撞了便也撞了,今日火氣實在太大,語氣不由得幾分尖銳:「急著幹什麼去——」

不等話落,一隻堅硬的臂膀將我失去重心的身子拉回,我也實在倒霉,撞在一人胸膛上,磕得七葷八素。

他身上是軟甲,比尋常的衣料硬,我捂著額頭,勉強站穩。

仰頭看清人臉,瞬間臉色一板,退開。

江漪收回手,不咸不淡地補充一句:「是娘娘先撞過來的。」

繼而淡定地擦印在前襟上的脂粉。

我臉一紅,昨夜累著了,今晨臉色不好,叫椿嬤嬤多施了一層粉,不承想叫江漪抓住了把柄。

「小公子,回去用皂莢洗吧。女人家的東西,輕易弄不下來。」椿嬤嬤扶著我,滿臉歉意。

江漪動作慢慢停住,皺起眉頭。

我哼了一聲:「你後背的鞋印可洗乾淨了?終歸要過一遍水,你那是什麼表情?」

他想起清晨的一腳也是因為我,臉色更加不好了,氣氛一下子僵在那裡。

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和他怎麼都不對付。

江漪抱拳:「臣告退。」

我原想任他走,結果嘴先快一步,叫住他:「想清楚誰與你才是一家人。無論我在皇上那裡如何說辭,你入禁中,便是最好的結果。我沒有對不起你。」

江漪黝黑的眼睛將我鎖定,眼底像被一層冰封鎖,看不清心緒,但周遭氣氛卻是冷了更多。

「臣有沒有說過,娘娘是不折不扣的秦家人。你們骨子裡流的血就是冷的。為了家族便是好,可曾真正在意過我想要什麼?」

「如此還是我逼你?」許是他的話過於尖銳,我翻湧的心緒上來,語氣也不好,「禁中有大前途,你母親帶你改嫁,便是指望你光耀門楣,我自問無愧對你之處,不該擔你責備!」

江漪冷著臉,倏然住了嘴,半晌,後退一步:「罷了,道不同。」

我統共與江漪見過三次面,吵過兩次,真是八字不合。

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我撿起塊石頭狠狠丟過去:「王八蛋!」

椿嬤嬤拉住我:「哎呦,美人消消氣……人多眼雜……」

「看見便看見,讓他們都瞧瞧江漪怎麼不敬后妃不敬長姐的!」說完仿佛還不解氣,踢開腳底的石頭,「扒了他的皮!」

「老遠就聽見你張牙舞爪的,誰欺負你了?」盛杭的聲音兀地隔著假山響起,我心一驚,住了嘴,緊緊抓住椿嬤嬤。

我不清楚他聽了多久,心中越發膈應他。

盛杭從假山下面繞出來,眉目一如往常地溫潤,嘴角噙著一抹無害的笑:「江漪惹你生氣了?」

我索性不再掩飾,拉著臉語氣發沖:「您把他要進宮裡是氣小四呢!早日氣死我這個奸妃,您都沒地兒哭!」

盛杭沒料到我這個反應,臉上出現罕見的空白,繼而哈哈大笑:「那你說來聽聽,他怎麼氣你了,朕幫你欺負回去!」

我心中略一沉吟,決定如實相告:「您是不是說臣妾壞話了?」

盛杭眉毛一挑:「該作何解?」

「小四說不讓他在家待著,他便也知道了!一定是您說的!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小四心眼兒小了!」

盛杭笑容更盛:「朕說的是事實,怎麼,小四還有別的心思?」

我撇撇嘴:「還能怎麼說,無非就是那套官話,光耀門楣,替他娘爭氣。不然莫名多個仇人,可不划算。」

盛杭盯著我看了半晌,招招手:「來,瞧你凍得,怎麼穿這麼薄?」

我那是嚇得,他絕對聽見了,只是不宣之於表。

盛杭的手很熱,貼在我冰冷的手背上,叫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拉著我往回走,舊話重提:「小四,朕是你的靠山。」

「知道啦……」我拉長語調,「以後您天天拉著我,小四耳朵都生繭子了。」

「怎麼?還嫌煩?」

「您倒是換個花樣說說,古有周幽王燃烽火戲諸侯,小四一代奸妃,可不能被褒姒比下去。」

「朕不是昏君,所以給你點摸得著的好處。」

「小四累著呢……」

「你想哪兒去了。」他剜我一眼,「你兩個兄弟,需要建功立業。」

皇上來時,便藉故將我支開。得了會兒空閒坐在廊下,罵幾句「狐媚子」,這種詞我聽慣了,我娘出身酒肆,別人都罵她狐媚子,只有我爹不嫌棄她,我隨了娘,一雙狐狸眼,笑起來的時候會勾人。我娘日日嘆氣,要我謹慎行事。

「我他」「傻愣著做什麼?」盛杭勾起嘴角,「小四啊,朕知道沒有娘家,你在後宮寸步難行。朕戒心重,想對你好,但也會掂量著,怕你背叛朕。」

一束桃枝從牆內探出,稀疏的嫩芽遮不住天光虛影, 盛杭的眉目輪廓分明,眼神清澈, 竟有幾絲認真在裡面。

莫名地,我踮腳觸及他額頭,兩廂對視, 久久無言。

盛杭突然笑了,眉眼低低壓下:「小四,朕沒病。朕只是……看不懂你。」

「小四愛權,愛財, 愛憎分明。」

盛杭點頭:「你恨朕。」

「……」

他嘆了口氣, 重新牽起我的手腕, 往遠處望不到頭的宮道走:「能不恨嗎?誤了你的娘娘,誤了你一輩子。」

原來他都知道啊。

「不恨。」

「小四,你又騙朕。」

「真的。」

「沒良心是真。」他慢慢停下,嘆了口氣, 像個上年紀的老人,「這路真長, 小四,你累嗎?」

我手心裡被熱出汗, 卻無動於衷:「您走了許多年, 小四比您走得少, 不累。」

「若朕帶你出宮呢?咱們去草長鶯飛,天高雲闊之地。」

「宸妃喜歡的地方?」我半點彎子都不繞, 「皇上為何不帶她去?」

盛杭彎彎唇角:「咱們去北地,她不喜歡。」

我一愣, 原來不是去江南,而是北方,離淳妃娘娘最近的地方。

感覺手上的力道驟然收緊,盛杭的眼眸亮得驚人:「小四, 朕帶你看看……自小長大的北地。」

他的眼神灼燙了我,我迅速掙開盛杭的手,倒退兩步,心底如浪濤翻湧。

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在我和他之間慢慢滋生,我斷定,這絕不是福氣, 而是萬劫不復。

盛杭僵住,眼中的驚喜和衝動被倏然喚醒的理智蓋過, 眼神重新歸於寂滅, 那一刻,整個天地都寂靜了, 只有長風過巷,簌簌作響卻難起波瀾。

尷尬……

僵持……

我咽了口唾沫,不敢看他:「小四今日身子不適,不宜伴君, 皇上恕罪。」

盛杭垂落袖袍, 抖了抖:「好。」

他走的方向與來時相反,漸漸消失在盡頭。

我仰頭,看了看孤零零的天,半晌, 自嘲一笑:「除了一張嘴,倒也不剩什麼了,哪來的真心。」

11.

那日一別,我與盛杭好些日子沒見。

出宮前夜,我對鏡梳妝,突然想起盛杭,問椿嬤嬤:「皇上是在北地長大的?」

椿嬤嬤替我卸掉朱釵:「是,當年皇長子病逝,皇上才被宗親從北地接回。」

他們老盛家福薄,幾位皇子不是早夭就是病逝,盛杭因常年跟隨長輩在北地練兵,身強體健,被眾宗親立為新帝。

算起來,宸妃與盛杭相識,便是在那時候。

「皇上此次帶您去北地,是偏寵,亦是美人的機會。若能懷上子嗣……」

手中的玉鐲應聲磕掉一角。

我呆坐良久,如鯁在喉,半天只說出個:「北地氣候乾冷,過後再議。」

在靠近淳妃娘娘故土的地方,我做不出那種事。

其實我也猜不透盛杭的心思。

帝王薄情,姑且不論虛無縹緲的情愫,他願意提拔兄長和小弟,給秦氏一門榮寵,便準備真正把秦家推到漩渦中來,來培植他自己的勢力,抵抗貴妃和太后。

那麼這次,子嗣未必是椿嬤嬤一廂情願。

我嘆了口氣,讓人吹熄了燭燈,沉沉睡去。

這一夜做起了夢,一道勁瘦的身影站在面前,五指掐住我的脖子,收緊,窒息感湧入腦海,我奮力拍打,逐漸看清眼前人,江漪。

冷漠、殘忍的眼神如嗜血的孤狼。

他身上沾著血,臉上也有,血腥味鑽進鼻腔,我淚如泉湧,被他一刀穿腹。

軀體綿軟無力倒在地上,我隱約聽見他在說話:「奸妃誤國,盛家走狗。」

陰鷙眼神如附骨之疽,在心頭絞弄作祟。

我怕極了,止不住發抖。

「美人……」

我抽搐了一下,一線明光破入腦海,黑暗中椿嬤嬤不停喊我,身下被褥被汗水浸濕成片。

我如同脫水的魚,心有餘悸地躺在床上,緊緊握住椿嬤嬤的手:「江漪會把我害死……江漪……」

椿嬤嬤單手附在我額頭,輕聲問:「美人做噩夢了,一個勁兒哭呢。」

此時天光尚未驅散黑暗,朦朧地透過紙窗,椿嬤嬤的輪廓隱約可見。

我一頭扎進椿嬤嬤懷裡,悶悶道:「嬤嬤,你別丟下我。」

她年紀大了,老咳嗽,聲音也啞,髮絲白了,再也沒變回去。

如果連她都離開了我,我在深宮中,便再也沒有親人了。

椿嬤嬤輕輕拍著我的背:「不會丟下美人的……等您成了太后,老奴再走。」

我心裡像壓了塊巨石,淚水撲簌。

她笑了:「莫不是要離宮了,美人捨不得,小孩照顧不周,還是老奴跟著吧。」

我搖搖頭:「路途顛簸,嬤嬤在宮裡養著。」

椿嬤嬤拒絕了我,天明,替我梳洗完畢,便撤掉了隨行的幾位宮人,換成她自己。

坐在轎輦里,我長舒一口氣,嘴上不願,可心裡卻高興著,連見到盛杭都多了分笑。

那笑容在看見盛杭隨侍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江漪換了一身常服,腰間掛著常用的佩劍,神情寡淡。

只是我方從噩夢中驚醒,看見他和夢中的惡魔如出一轍,難免心有餘悸。

現下他無暇顧及我,只因身邊還圍著一個小姑娘,比我略小,穿桃色襦裙,青澀稚嫩。

「皇后的侄女,你沒見過。」盛杭揣手站在原地,「小四覺得他倆登對否?」

那頭小姑娘一口一個表哥地喚江漪。

我才隱約想起,江漪母族是清河宋氏,當今皇后的母族,似乎也出身清河。

他二人有了姻親,盛杭便多了一道制衡秦家的工具。

我說:「兄長尚未娶親,江漪不急。」

「言之有理。」

如此一番試探作罷,盛杭與皇后同乘,我有自己的馬車,上車後便依照囑咐,換成了尋常女子裝扮。

突然,帘子一掀,涼風伴著一道身影鑽入。

椿嬤嬤嚇了一跳,趕忙護我。

待看清是皇后家的侄女,蹙眉道:「姑娘,我家美人體弱,受不得風。」

小姑娘歪頭打量我許久:「你便是江漪的姐姐?怎麼一點都不像。」

「宋姑娘,下車。」窗外聲音清冷。

小姑娘欣喜地掀開帘子:「江漪,你終於肯理我了!」

風順勢灌入,我嗆了風,劇烈咳嗽起來。

江漪臉色更冷了:「下來!」

宋姑娘噘嘴:「你好好說嘛,我出去就是了。」

人影很快消失,我知道江漪還在外面,不願這副卑弱模樣被他看輕,出聲譏諷:「連桃花都擺不平。」

他沒說話,半晌語氣僵硬:「阿爹要你注意身體。」

囂張氣焰消失殆盡,一股酸澀湧上鼻尖。我攥緊手中的帕子,眼角濕潤。

離家太久,自母親去世後,我一直沒有問過父親的身體,厭恨,消怠,樊籠之內的虛與委蛇漸漸將我消磨成一把沒有感情的利器。

如今聽聞江漪喚他阿爹,我心中更是說不出地難受,仿佛不願觸及的傷疤又被掀開,我沒娘,亦沒有爹。

江漪厭惡我利益為重,對於我來說,這是抓住秦家的最後一根稻草。我不要成為棄子,不要被盛杭利用乾淨後,老無所依,長夜獨守。

「美人,穿厚點吧,北邊冷。」椿嬤嬤打斷思緒,親手替我披上披風,又轉而對外面說,「小公子,美人體弱,受不得驚嚇,一路要多勞您看住宋姑娘。」

馬蹄聲漸漸遠去,我最近確實憊懶,路上半睡半醒,待椿嬤嬤喊我,天幕黑沉。

盛杭此行就帶了幾人,算上奴僕約七八個,一下湧進大堂,店小二忙活好一會兒替我們安排房間。

皇后與盛杭同住,宋小姐住在他們隔壁,死活要江漪住她對門。

江漪不從,向盛杭請命,去了走廊盡頭一間,宋小姐對面的上房便給了我。

一路舟車勞頓,入夜後很快睡下。

我白日嗆了涼風,從冰冷的被窩中驚醒,下腹隱隱墜痛。隱忍片刻,痛意不減反增,我勉強撐起精神,下樓要熱水。

街上下了雨。

門前一盞孤燈搖曳,暗影涌動,涼意絲絲入骨。

店小二枕臂火爐前,鼾聲陣陣。

有人貼窗而坐。

他一雙黝黑的眼睛望來,我僵住身子,在台階上站定。

對視足足一刻,他默默回頭,繼續看雨。

我扣響桌面:「小二,熱水。」

睡意正酣的店小二不耐煩地轉了個兒:「只剩一壺了,自己找去。」

門外雨聲淋漓,江漪的桌子上放一盞紅泥火爐,茶水滾沸,白沫沁出壺口,嗞嗞作響。

我不願搭理他,轉身上樓那一刻,腹中像被什麼滾過一樣,我出了一身冷汗,裹緊大氅。

「過來吧。」

江漪的聲音淡淡從後面傳來。

我死咬牙,轉頭,見他挑出新的一盞,斟滿,推至桌邊。

對溫暖的嚮往最終戰勝了對江漪的厭惡,我慢吞吞挪到桌邊,入座。

借著爐火,我看清他年少的臉上,深雲密布,一雙眸子沉寂如潭,我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壓抑。

「喝完早些回去。」江漪提劍起身便走。

「等等。」我喚住他,猶豫半晌,一口飲盡,又拎起熱騰騰的茶盞跟上前,「我跟你一起。」

我怕黑,尤其是濕淋淋的雨夜,娘親披散著亂髮,與父親廝打,最後狠狠摔在門前的泥濘里。兄長捂住我和小弟的眼,騙我說:那是爹娘在玩耍。

娘是舞姬出身,做了爹爹的正妻,人人都羨慕我娘,唾棄我爹沒有文人風骨,起初是這樣的。

後來不算。

人都會變。

我爹也是。

他往上爬,爬到了龍門前,自己不是鯉魚,便要借個鯉魚跳過去,我娘就是那把殺魚的刀,來一個殺一個,最後她累死了。江漪的母親成了鯉魚。

我娘的孩子,總有一天會成為棄子。

所以我拚命地爭,起初是為了淳妃,後來是為了自己。

我盯著江漪高挑的背影,他身上有富家公子的貴氣,有我一輩子都學不會的體面和教養,我學著做個得體的長姐,友愛兄弟。可江漪就像我爹夢中的仙人圖,遲早有一日,他會替代兄長他們,成為我爹心中的最佳人選。

如果我此刻,把江漪從樓梯上拽下去,是不是能報復我爹,還能為兄長和小弟鋪路?

他突然停了。

我神遊天外,直愣愣撞過去,隨後失去平衡,向著階下傾倒……

江漪回頭,瞳孔放大。

一柄沾著水汽和森冷月色的利箭在我注視下,狠狠穿進江漪的胸膛。

砰!

血花濺了我一臉。

我沒想到,伏擊對象竟是眼前的江漪。

他臉色只是白了一下,在我毫無防備的情形下,撈住我,扔向後側:「跑。」

跑去哪兒?

他沒來得及說,就已經與十幾名黑衣人纏鬥起來。

我踉蹌爬起,顧不上膝蓋剮蹭的皮肉,跌跌撞撞往上爬。

「趴下!」江漪冷冽的聲音傳來。

我敏銳低頭,一柄利箭破雲般擦過我的頭皮釘在門框上。

事發突然,我無暇思考來者何人,與盛杭有什麼關係,只用盡畢生力氣,闖入二樓,大喊:「有刺客!」

預想中的混亂沒有發生,甚至四周詭異地寂靜。

我想起椿嬤嬤睡死一般,怎麼也推不醒,此中必有貓膩。

來不及給我思考了,身後的打鬥聲越來越近,江漪大步向我飛掠而來,不由分說夾在臂下,往走廊盡頭去。

我擔憂地看向身後,他們徑直穿過我的房間,椿嬤嬤並無危險,至於盛杭,我早已無暇顧及。

「沖你來的?」

江漪嗯了一聲,踹開房門:「從這裡跳下去。」

這個高度看得我心尖兒一抖,抓死江漪的前襟。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尋常漢子從二樓的窗口跳下去,非死即殘,他竟簡潔幹練地攀到窗邊,眼都不眨地帶著我一頭扎入雨夜。

冰冷的雨絲入刀刃,在臉上剮蹭。

我攔緊他,驚呼:「慢……慢點……」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笑了聲,步速極快地帶著我在巷陌間穿梭,衣裙很快就濕了,黏膩在身上。

他體力很好。

呼吸略顯急促。

我拍拍他,忍著噁心說:「把我放下吧。他們不會管我的,我不行了。」

江漪沒說話,如一頭蟄伏的獵豹,目光敏銳在暗夜中逡巡,示意我不要說話。

我們藏在稻穀里,腳步聲在巷子裡跌宕。

「人呢?」

「躲起來了吧!」

逼仄的空間,不舒服的姿勢,我五臟絞在一起,幾乎乾嘔。

江漪捂住我的嘴,向後拉近,蓬勃的心跳撞擊著我的後背,炙熱的氣息將我包裹。

那一刻,度日如年,對刺客的恐懼被江漪蓋過,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飄向身後那人,他布滿繭子的手,沉穩有力的呼吸……

「走了。」江漪突然開口,拉回我思緒,回神時,他已經推開我站起。

我出了一身汗,渾身發抖,想動卻動不了。

「走啊——你怎麼了?」江漪發現我不對勁,蹲下觀察我。

如果月色夠亮,他一定能看見我蒼白的面孔。

我腹中如刀絞,蜷縮在地:「疼——」

「哪兒疼?」

我沒說話,他一把扛起我,順著巷子大步向前。

路邊的狗吠此起彼伏,街道寂靜,只剩他急匆匆的腳步。

他把我帶到了一間醫館。

門前掛著褪了色的幡,破破爛爛。

不多時,門開了,一位老者提燈出現在門縫內。

「公子。」

江漪推門而入:「看看她。」

江漪放下我,自行轉入內舍,我留在小榻上,老者替我診脈。

「您是……」

「公子舊仆……您喚我老宋便是。」

原來是清河宋氏,江漪外祖家人。

我冷得發顫,閉著眼聽見小門一開一合,人走進來。

「怎麼了?」

「體寒,外加長期服用墮胎藥,小日子一來,便腹痛難忍。公子,可要仔細她身子啊……」

室內陷入詭異的沉默,我縮進被褥里,嘆了口氣。

老者大概誤解了我和江漪的關係,他意有所指地注視江漪,昏暗的燈光下,江漪已經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宋伯,麻煩給她開些藥來。」

宋伯見他沒有反應,嘆息一聲,起身倒背手替我們掩上門。

我蓋在棉被裡一動未動,聽見外面窸窣作響,少頃頭上遮下一片陰影。

江漪坐得很近。

「他要你喝的?」

我轉了轉頭,背對著他:「不是。」

「為什麼不要孩子?」

「不想。」

「你為了家族,不是做什麼都可以嗎?」江漪聲線平緩,「以色侍君,能有幾時?」

「夠了……」我語氣銳利地打斷了江漪的話,「你還小,不懂。」

「嗤……」江漪發出不屑的笑聲,「別忘了是誰把你扛過來的,長、姐。」

這還是第一次,江漪在我面前展露出幼稚的一面,比之前鮮活太多,不知不覺,我想起了小弟,跟他一樣喜歡頂嘴,於是不自覺地端起長姐的架子語重心長道:

「秦家勢弱,父親在朝中步履維艱,你母親又是與皇后同出一脈的清河宋氏,一不留神就容易培養成皇后的外戚,皇上自然提防。我跟在他身邊,要做一枚忠心的棋子,如此秦家才有崛起的機會……我若生下孩子,皇上便不再放心重用你們,還是再等等——」

話說一半,突然頓住。

江漪不是小弟,是我一直以來都以為的外人,言多必失,誰知江漪是什麼花花腸子,真是病糊塗了!

驚慌之下轉身看他,剛好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睛。

「你——」

「長姐早些歇息吧……」江漪打斷了對視,垂下眼睫,起身朝外走。

「等等……」我攥緊被褥,費盡唇舌補充一句,「我拿你當自己人才說的,你可別說出去!」

語氣里透著心虛和小心翼翼。

江漪罕見地勾起嘴角:「看我心情。」

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我咬緊牙,暗道:小兔崽子可千萬別有把柄落在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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