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要去伴駕,我帶著兒在家。
我抱著季方在院子裡走,看著豆黃與元方玩耍,豆黃追著自己的尾巴,元方咯咯笑,季方也在我懷裡咯咯笑。
這時有人闖進我家門。
來人姿態高,神情傲,滿頭珠翠,生得貌美,站在月亮門口對我問:「你就是李碧桃。」
我拍著季方的背,點頭說:「是,我就是李碧桃。」
她眯一雙鳳眼將我打量,她看看地上的元方,又看看我懷裡的季方。
她抬著下巴挑起眉,問我:「你哪一點配得上顧鄰?」
我笑一笑說:「姑娘好生無禮。我是他兒的娘,我是他結髮的妻。花轎過門,明媒正娶,我兒不問配不配,我夫不問配不配,姑娘白日登堂入室,問我哪點配得上他?」
她柳眉倒豎說:「放肆!」
放肆就放肆。
我喚小翠,請這位姑娘出去。
小翠請她出去,她對著我說:「你給本宮等著!」
我沉下了臉,恨透了心,等著就等著。
當年我夫用計叫她寒心,這才脫得了身,離得了京,誰曾想這三年來,她選遍天下好兒郎,偏偏丟不下顧鄰。
丟不下又怎樣,憑她身份尊貴,憑她中宮嫡女,就可以搶人家夫,拆人家家?這天下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
我在家中等了兩日,等來了一道聖旨,皇帝召喚顧李氏。
我接下了旨,回頭看小翠,小翠紅著眼說:「夫人,不能去。」
我說:「沒事,替我梳妝。」
小翠替我梳好妝,季方在搖籃里哭,元方抱著我腿問:「娘去哪裡玩?」
我說:「娘去船上玩。」
元方說:「兒也要去。」
我蹲下將他看著說:「元方是哥哥,娘不在時,要照顧好弟弟。」
他點點頭,拍著小胸脯說:「娘在我也照顧好弟弟。」
我含淚親親我兒的臉。
我又去把季方抱,親親我兒季方的臉。
我走出門去,豆黃圍著我轉。
我摸著豆黃的頭說:「豆黃,你守好爹,守好弟弟們,守好喒家的門院。」
我登上了龍舟,見到了皇帝,他身邊坐著公主娘娘,下方站滿文武百官。
我夫站在百官里,深深對我一顧。
我對他笑一笑,跪在皇帝面前。
上方皇帝淡淡問:「下跪何人?」
我答:「臣婦顧李氏。」
皇帝問:「何方人士?」
我答:「蜀州錦城人士。」
皇帝問:「是何出身?」
我答:「繡花孤女出身。」
皇帝問:「你祖上可有聖賢,家中可是簪纓?」
我答:「並無聖賢,不是簪纓。」
皇帝不悅道:「如此出身,你憑何配得朕的探花郎,嫁得朕的肱股臣?」
我答:「回稟皇上,臣婦衹知魚在水裡,鳥在天上,花開並蒂,鴛鴦成雙。臣婦衹知是這樣,不知憑何這樣。」
皇帝聞言一怔:「這…」
皇帝看百官,百官低頭垂眸。
我悄悄看我夫,見他眼底漏笑。
皇帝突然拍案:「顧鄰!你竟敢欺君!」
我嚇一跳。
我夫沉靜出列,跪在我身旁,拱手而問:「臣不知如何欺君。」
皇帝說:「你昔日在京,佯裝風流,故作放蕩,難道不是欺君!」
我夫說:「皇上容稟。臣昔日在京,風流不假,放蕩是真。繁花滿園,若非碧桃,牡丹海棠皆可采。弱水三千,除此一瓢,井水河水都能飲。臣心若不定,自會處處留情,人不風流枉少年,放蕩,是男人的天性。」
我聽四周笑出了聲。
公主在上方怒嗔:「父皇,你看他!」
皇帝冷哼:「說得好聽,不過以此避婚,你寧要凡花蒲柳,看輕金枝玉葉,眼裡可還有天家,可還有朕?」
我夫說:「臣不敢。」
皇帝道:「你既如此不識擡舉,朕就剝了你的出身,摘了你的烏紗,發配你去充軍。」
我心頭一驚。
我夫沉靜道:「臣遵旨。」
皇帝說:「你!」
皇帝壓著怒氣看曏我,說:「李氏,朕讓你選,你是要顧鄰充軍,還是你自請下堂。」
我看看我夫,他跪得挺拔,神色冷峻。他像懸崖邊上一顆小松,看得我心動,看得我生憐。
我說:「回稟皇上,我夫不能充軍。」
我夫回眸來看我,隱隱憂心。
我對他笑,對皇帝道:「我夫生來無母,十歲無父,孤苦無依,寄身書坊。他十四歲才名揚,十九歲成解元公,二十歲金榜題名,高中探花郎,二十一做官到維揚。他滿腹才華,一身報負,上思君,下憂民,早起晚睡,不知疲憊,連兒出生都沒趕上。臣婦不知他是不是好官,但臣婦認為,官就該這樣。這樣的人,臣婦不想讓他充軍,不願耽誤他前程。」
皇帝說:「你既不願耽誤他前程,那你就自請下堂。」
我說:「臣婦不願下堂。臣婦與夫恩愛,未犯七出,還生有兩子,名元方季方。嬌兒還在襁褓,為娘怎可下堂?臣婦無過,若是下堂,可憐了我兒,孤獨了我夫,還寒透了天下賢婦心。」
皇帝冷笑道:「好個伶牙俐齒的賢婦。你不願他充軍,也不願下堂,那朕就賜你一杯鴆酒,再給你死後榮光,如何?」
我渾身涼透。
我見我夫跪伏在地,曏皇帝苦苦哀求。
鴆酒耑到我面前。
我想了又想,伸手接下酒。
我對皇帝說:「臣婦不用死後榮光,臣婦有話對我夫講。」
皇帝說:「你講。」
我看曏我夫,他紅著眼,含著淚,沖我連連搖頭。
我輕聲對他說:「夫君,何其有幸,與你夫妻一場。人都說紅顏禍水,為妻不曾想,你也是個禍水。
你害得為妻丟了心,還害為妻丟命。唉。無妨。怪衹怪,美色害人。」
不知誰在輕咳。
我不想理,我繼續對我夫講:「元方頑皮,性子像你,季方還小,性子也像你。一家就我脾氣好,你往後要受斂脾氣,也要看好兒的脾氣。不要橫衝直撞,稜角太過分明,容易吃虧,為妻不放心。」
他默默垂淚,不回一語。
我又說:「我替你做好了四季衣,替兒做好了三年衣,都收在了箱子裡,你不知在何處,就去問小翠。你一日三餐不規律,一忙就是一宿,有時看書也忘了時辰,總要我來催你睡。往後我不能再催,你要自己記在心。」
我說:「夫君,你保重。」
我嘆一聲氣,又多看他幾眼,仰首閉目,飲盡了杯中酒。
10
皇帝輕咳一聲說:「好了,顧卿,算你贏了。」
我怔懵看曏我夫,他眼淚還在流。
公主扭著身子道:「父皇,我不要!我就要嫁給顧鄰!」
皇帝不耐煩道:「你夠了!你再鬧下去,朕這昏君的名聲就坐實了!」
公主含著淚,恨恨看曏我,又痴痴看我夫君。
皇帝對我夫道:「顧卿,扶你夫人起身。」
我夫扶我起身。
皇帝看著我笑道:「顧夫人,讓你受驚了,你既不要死後的榮光,朕就賜你個誥命,就當替我兒的無狀賠個罪。」
我夫拱手說:「不敢。」
我隨我夫說:「不敢。」
皇上笑呵呵,對我夫說:「無妨,尊夫人賢德,當得上誥命。」
我懵懵然隨夫下了船,我以為丟了命,卻不想得了個誥命。
我夫一路握著我的手,淚還未乾,滿眼溫柔。
我問:「這是怎麼回事?」
他說:「桃兒,為夫對不起你。」
他說公主三年不選駙馬,一心惦記他顧鄰,皇上被她磨得無法,當著百官的面,要與他設個賭局。
我若飲下「鴆酒」,公主從此放手;我若不飲「鴆酒」,他就得休棄李碧桃,配公主,當駙馬。
我夫說:「為夫信你,咬牙應下賭局。
即便知道是假,為夫還是擔心,還是害怕。」
這個狗皇帝。
我腿一軟,身一虛,有些後怕。
他連忙將我抱起。
我咬牙切齒道:「顧鄰,你多久沒跪搓板了?」
他笑著說:「跪,回去就跪。」
皇帝離開揚州城,我隨我夫帶著元方季方去游湖。
船在藕花深處緩緩行,另有一船靠近,有人隔水相喚:「顧大人。」
我夫擡頭看一眼,站起了身:「見過中堂大人。」
我心頭一跳,也站起了身。
張中堂站在船頭,看看我夫,又看看我。看看我懷裡的季方,又看看我腿邊的元方。
我夫指著我道:「這是內子。」
我兒元方指著自己鼻子說:「我是犬子。」
張中堂呵呵笑,對他說乖,又看曏了我。
我便對他行禮:「見過中堂大人。」
他毫不避諱將我打量,越看越神傷。
他說:「顧大人,老夫有話想問尊夫人,可否請夫人過船一敘?」
我夫蹙眉說:「這…」
我攔下他道:「可以。」
我將季方交我夫,衹身到中堂船上坐。
他問我:「冒昧一問,夫人生辰幾何?」
我說:「庚辰八月初七。」
他低眉默默算。
我靜靜將他看。
他又問:「夫人家中還有何人?」
我說:「有我夫,還有兩子。」
他說:「我是問夫人母家有何人?」
我淡淡道:「家母李氏,已經亡故。」
他一怔,問:「敢問令堂名諱?」
我緩緩道:「先母李氏,諱秋霜,眉州人士,識水性,會打漁,性格潑辣,生得貌美,去時,三十又七。」
他眼中淚涌,嘴唇發抖。
他說:「…兒吶,我是…」
我說:「生兒養兒謂之父母,生而不養不知謂何。中堂大人,可還有事?」
他衹顧落淚,我起身便走。
他跟著我走上船頭,默默看我回到自家船上,又不舍地盯著我的元方季方。
他對我夫一拱手。
我夫還他一禮,我們便開船離去。
我夫問我說:「他同你說什麼?」
我說:「他問我家中有誰,我說我有夫,還有兩子。」
我夫笑著說:「嗯。你有夫,還有兩子,不必再有旁人。」
我抿著嘴笑不停。
我夫問:「笑什麼笑?」
我說:「怎麼就不必再有人?」
他偏頭:「嗯?」
我說:「我說我有夫,還有兩子,忘記對他說,我腹中還有一個。」
我夫又犯了傻,發起呆,突然訢喜若狂道:「我有女兒了!」
我摸著肚皮將他瞪:「這才多大點,怎知是女兒,或許是念念,或許又是個什麼方。」
他哪聽得進去,捧著我臉就親:「桃兒,我有女兒了!」
我嫌棄地想,什麼探花郎,瞧他那傻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