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順順!」不順也讓它順!
吃完早飯,送陸教授上班,車開到了蘇南大學側門停好,我和他都沒動。
「我這次去,少說十天半個月能回來……看進度,十天半個月也說不準。」我說。
「嗯。」他輕聲應了。
我攥了攥方向盤,又說:「開工以後事情多,工地噪音也大,電話微信不一定能聽見,我要是回得不及時,你就等晚上,下了工再說。」
「嗯。」他又應了。
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來敲去,我挖空心思繼續叨叨:「那邊信號也不太好,不能視頻就電話聯繫,反正……總之……就看情況……」
陸博雅沒應,他轉頭看我:「徐厘。」
「嗯?」我也扭頭。
腦門就這麼被親了一下。
我眨眨眼。
陸博雅解開安全帶,整個人靠過來,在我臉頰上又親了一下。
細碎的吻綿軟溫柔,沿著臉頰,輕啄到唇角。
雨季中的玉蘭花香沉雅馥郁,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耳邊是陸博雅輕微喘息,混合親吻,催生出我心底的貪婪。
他說我無形氣人最為致命,可他自己,無形誘惑也最為致命。
對,無形的,無意識的。
高潔清雅如陸教授,怎麼可能做誘人犯罪的事。
是我得寸進尺,是我滿臉通黃,我受不了這樣的美人投懷送抱。
於是——
抓著他的衣襟,我毫不猶豫地偏頭,吻上薄薄的兩片唇瓣。
腰被猛地一箍。
緊接著又緩緩放鬆下來。
我可能是嚇到他了……
他呼吸都亂了,整個人繃緊,完全不知所措。
不急不急。
我這麼想著,輾轉角度,貼合唇肉,心跳如鼓的同時,依依不捨地分開了些距離。
陸博雅像是還沒回過神來,在我分開的瞬間,又貼了上來。
他以為我想繼續呢,配合成這樣,簡直予取予求。
他真的,真的,我感動,感動。
於是,漫長的親吻又繼續良久。
直到呼吸紊亂,渾身脫力,我才勉強從無邊美色中抽身而出。
上氣不接下氣,但我不能慫,壓著快要跳出來的心臟,我看向陸博雅。
他呼吸倒還好,只是低垂著眼。
鏡片與眼睫蓋住了大半瞳仁,隱約看見濃重的墨色和……不,不太滿足的樣子?
我詫異之中湊過去,想看仔細點。
卻被他摟住,下巴枕在他肩上。
輕薄的衣料下,相貼的心跳頻率出奇一致,又快又急,又燥又頻。
這樣的擁抱比剛剛的親吻不差什麼,都讓我覺得滿足幸福。
只是抱久了,難免有所顧忌。
「不早了,」我聲音有點啞,清了清嗓子,「你還有課呢。」
「嗯。」陸博雅的聲線帶著些慵懶感,「再抱五分鐘。」
要是能抱到天荒地老多好。
他為什麼要上課,我為什麼要上工……成年人的生活真的好煩!
磨磨唧唧,又親了他的左右臉頰,左右手背,才開了中控,目送他進學校里。
我獨自冷靜了一會後,趴在方向盤上,又得意又滿足,又竊喜又興奮。
幸好市內限速,要不然,就我現在這勁頭,能一腳油門衝出大氣層。
翻山越嶺哼著歌,終於開到工地。
下車時,我看向不遠處的平地和高高低低的圍欄,心情良好地深吸了口氣。
開工!
4.
工程進行得還算順利。
比起商住高層,教學樓難度低、效率高。
我盤算著應該會比預期更早竣工。
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好事,但壞事也不是沒有。
離開前,我沒話找話的那些 flag ,全應驗了!
信號有沒有,有幾格,全看一個緣分。
攪拌機一開起來,什麼動靜都給你壓過去。
身先士卒,收工累成狗,洗漱完手指頭都不想動。
一兩天才能和陸博雅打一次電話,三五天都未必能視頻上一回。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我捏著半格信號都沒有的手機,忍無可忍地喊:「把音樂給我關了!」
土房子的隔壁很快沒了動靜。
明知道老闆是個戀愛腦還放 BGM ,嫌我不夠難受?
等到了十點半,手機還是沒信號,我只能放棄,窩進被裡,尋思著明天早點起床,不行就上屋頂試試……
第二天,我沒等來屋頂的信號,卻等來了大暴雨。
站在窗口看著下冒煙的大雨,我眉頭快擰出旮沓了。
這麼大的雨必須停工,就算雨停了,還得考慮積水問題,三五天內都別指望開工了。
「徐總,你也別急,前段時間進度快,就算現在停工,也能按期交付。」
「我本來以為能提前交付,」我勉強笑了一下,說,「早點完工,也能早點接下一個工程……咱們這行,是干多少掙多少的行當,誰不想多做幾個工程呢。」
沒辦法,老天爺不賞臉,也就只能認命了。
給氣象熱線打了諮詢電話,又查了最近一段時間內的天氣預報,我估摸著雨停了能有三天空閒期。
要不……回蘇南?
既然事業停滯,那就發展愛情,花開兩朵,總得表上一枝嘛。
我心大地自我寬慰了一下。
然而,事實證明,我這波預判早了。
大雨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村裡的人忽然說,進村的橋被洪水沖斷了兩座。
我愣住了。
「橋斷了沒事,村裡地勢高,沒有危險,等洪水退了就好了!」村裡人安慰我。
我木著臉,嘴角抽抽——現在想回蘇南,好像只能游泳……
山洪把石橋都沖斷了,我這副骨架沒有石頭硬,還是老老實實縮著吧。
工人們閒了下來,三五成群,打撲克的打撲克,搓麻將的搓麻將,以此打發時間。
我正盤算著要不要去村長家借座機給陸博雅打電話,就聽見有人喊:「徐總!徐總在嗎?」
「在在在。」我跑出屋子,瞧見是村幹部,他身邊還跟著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伊琳?!
「怎麼是你?」我瞪大眼睛。
伊琳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村幹部急急忙忙解釋,伊琳是來做橋樑測繪的,測繪到一半下了雨,橋都沖斷了,人差點出事。
我想起來了,伊琳的項目好像就是這裡……但陸博雅不是撤資了嗎?
「她說她認識你,我就把她帶過來了,小徐總,你們認識的吧?」村幹部問。
「哦,」我點點頭,「認識,熟人。」情敵。
村幹部把人交給我,我盯了她腳踝一眼:「腳沒事了?」
「嗯。」她點了一下頭,態度一如既往的冷淡。
好女不和女斗!好女不和女競!好女不和女爭!
我秉持三不原則,同時秉持不拿熱臉貼冷屁股的原則,同時的同時秉持客隨主便的原則。
既然村幹部把人帶過來,總不能大雨天把人趕出去,她冷淡她的,我做好我的本分。
找了套乾淨衣服和干毛巾遞給她,指了指裡面小屋子:「熱水器沒有,裡面有兩暖壺的熱水,你自便。」
「謝謝。」她接過衣服和毛巾,低頭進了小屋子。
工地男人多,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隔間外擺弄手機。
信號這東西,說沒有,真是一點都沒有啊。
伊琳動作很快,出來時,穿著我的衣服,也不說話,就定定看我。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我問。
「你說。」她盯著我不放。
「好消息是,雨小了,今晚能停,壞消息是,這屋子就一張床。」我嘆了口氣,「所以,你今晚得睡我被窩了。」
她眸光錯了一下。
「先說好,」我挑眉看她,「你再嫌棄也只有這一個選項了,隊里那些工人,要麼是男的,要麼是夫妻,沒多餘地方給你弄單人間。村幹部剛剛在外頭說,下游泄洪了,最遲明晚能退水,所以今晚你就算咬斷牙根也得堅持。」
這麼說著,我從隔壁屋子搬了個床板,又借了被子枕頭,在行李袋裡拎出一件大衣。
陸博雅有先見之明,這大衣作用太大了。
床板擺好,被子枕頭鋪好,我裹著大衣躺上去。
伊琳沒說嫌棄的話,也躺在床上,只是來來回回翻身。
我的那張床是行軍床,不牢固,一翻身就吱呀吱呀地響。
屋子外的雨聲變得淅淅瀝瀝,屋子裡就聽見吱呀聲響個不停。
我無所謂,再差的環境我也經歷過,這點噪音影響不到我。
就在我打了個哈欠,開始有點迷糊時,吱呀聲猛地大了一下。
伊琳整個人坐起來,氣急敗壞,又惱惱咬牙:「徐厘!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這暴脾氣欸!
一再幫你,你還罵我,這誰能忍得了?!
我也坐起來,擼起袖子想發飆。
還沒等我飆起來,伊琳又氣沖沖說:「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就不能一起睡嗎!」
我:「……?」
黑暗中,伊琳氣弱三分,硬撐火氣:「這床——又不是擠不下兩個人,你非得在地上打滾,我又沒欺負你!」
我:「……」
「你說話啊!」伊琳吼了一嗓子,語氣中居然沒啥火氣了。
「那個,」我艱難扯嘴角,「咱們不是情敵嗎,你不是討厭我嗎?」
「這不是一回事,」伊琳悶著聲說,「你幫過我,我沒道理忘恩負義,再說……」
再說什麼,她沒說下去。
語氣又激惱起來:「你到底上不上來?」
「來了來了來了。」我小跑到床邊。
伊琳往後挪了挪,空出大半張床。
我脫了大衣,躺進被窩裡。
床不大,睡兩個人,中間還有一條「楚河漢界」,境況可想而知。
我認真考慮起了要不要繼續打地鋪。
「你靠過來一點。」伊琳說。
我哦了一聲,挪了……兩毫米?
伊琳側身面向我,沒好氣道:「我背後是牆,你再靠過來我也不會掉下去。」
「再靠就貼上了。」我說。
「貼就貼,」伊琳還是沒個好語氣,「這麼冷……貼緊至少暖和。」
這話可是你說的啊!
我毫不客氣地貼了過去,整個身體算是都躺在床上了。
伊琳沒說話,也沒動彈。
我心大得很,睡在又暖和又舒服的床上,很快來了睡意。
要不怎麼說我和伊琳不對盤呢。
我這頭兒眼瞅著要睡了,她卻忽然開口問:「你睡著了嗎?」
我無語:「謝謝啊本來要睡著了。」
「我睡不著。」她說。
我真誠道:「睡不著,數小羊,數到一百就睡著了。」
伊琳呼吸一重:「你非得這麼氣我嗎?」
我可太無辜了,又怎麼氣你了嘛,你們這群高學歷、高智商的精英怎麼這麼經不得氣啊?
「算了。」伊琳翻身,背對著我。
隔著後背,我都能感覺到她在鬧彆扭生悶氣。
能怎麼辦呢。
來吧!
我也跟著翻身,戳了戳她肩膀:「行,我不睡了,你也睡不著,咱們聊會兒天?」
「不聊!」伊琳拒絕。
「聊會兒唄,」我笑起來,「其實我對你們還挺好奇的。」
「我們?」伊琳側了側腦袋。
「你和陸博雅,」我平躺回去,笑著說,「你和陸博雅是學生時的校友,我想,那個時候——你們讀書的時候,應該是年少正好,意氣風發吧。我沒見過那時的陸博雅,我想知道,他所有的事,我都想知道。」
伊琳沉默了好一會後,才淡淡道:「我母親和他母親相熟,我們也算少年相識,除了是校友外,也是相處比別人多的朋友。你說他少年正好,意氣風發……其實不是,那時候,他整個人活在與我們不同的世界裡。」
我沒明白伊琳這話的意思。
伊琳平淡解釋:「陸博雅像一座雕像,是冰冷又完美的藝術品,他四周有看不見的玻璃牆,擋住了他自己,也擋住了別人。可人對美的追求源於本能,即使明知道他不屬於自己,也還是忍不住覬覦垂涎。」
「你的意思是,陸博雅……拒人千里?遺世獨立?高嶺之花?謝絕攀爬?」我發揮超常,四個字蹦了一堆。
「嗯,」伊琳輕應,「是這個意思。」
「不對吧,」我皺眉嘟囔,「你說的怎麼和我認識的,不像一個人呢?」
第一次見面就化身誇誇組的組長各種誇我。
第二次見面說對我一見鍾情,還說自己沒那麼好,我沒那麼差,會心一擊讓我愛到不行。
後面更是送我校徽,給我自信,還瘋狂掃射表情包。
又溫柔又賢惠又體貼的小嬌夫——完全沒有隔閡感呀。
「我認識的陸博雅,是所有人都認識的陸博雅,你認識的陸博雅,是專屬你一個人的陸博雅。」伊琳頓了頓,輕聲道,「他偏愛你,才會待你與眾不同。」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又發現她背對著我,點頭她也看不見,況且——這人也喜歡陸博雅。
默默不說話了,有些甜蜜,還是藏在心裡比較好。
「十年了,」伊琳淡淡說,「暗戀也好,愛慕也好,對他……我堅持了十年。」
「你很不容易。」我輕聲說。
伊琳忽然笑了,她轉過身,看向我:「徐厘,你是不是真的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和情敵共情也太傻了吧?」
「我共情的不是情敵,」我同樣扭過臉,和她對視,笑得很輕也很淺,「我共情的,是十年。」
「十年怎麼?」她問。
「十年,很長,真的很長,」我有些出神地說,「對任何人來說,過並不如意的十年都不容易。」
伊琳沒說話,她低了低頭,前額髮絲擦過我的額心。
半晌後,她輕聲說:「再不如意,也已經到頭了。」
我笑了起來:「是!」
再不如意,也已經到頭了。
債還清了,賺錢多了,家保住了,喜歡的人就在身邊,未來的生活充滿希望。
那十年。
對我而言,哭都不敢哭,叫都不敢叫的十年,已經結束了。
和伊琳的聊天斷斷續續,喁喁私語……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還沒醒,房門就砰砰砰被敲了好幾聲。
伊琳睡得死沉,咕嘟了一聲,整個腦袋往我身上頂。
我迷迷糊糊坐起身,打了哈欠。
「徐總!」外頭的人粗聲粗氣,「有個男的,來找你了!」
「哪個男的?」我擼了一把臉,隨口道,「找我幹嘛?」
伊琳惱惱地吭嘰又嘟囔。
「行行行,」我只能說,「我小聲點,你睡你的……」
「他說他是你老公!」
「啊?!」我嚇了一跳,大早上的耳背,「什麼玩意兒?」
「你對象!」外頭的人大聲喊,「姓陸。」
5.
「……」呆滯了三秒鐘。
三秒後,一把掀開被子:「我馬上來!」
「幾點了?」伊琳惺忪看向我,「這麼吵……」
「快起來,」我撈過大衣穿好,踩著鞋往洗漱的小屋子跑,「陸博雅來了!」
昨晚熱水都給伊琳用了,我就著冷水刷牙洗臉,抓了抓頭髮。
再出來時,看見床上蒙著被子的伊琳,急急說:「你怎麼還睡?陸博雅來了!」
「來就來。」伊琳的聲音從被子裡傳出,她淡淡道,「關我什麼事。」
有這麼佛系的情敵,這福氣我必須要!
急匆匆拉開門,剛跑了兩步,忽然頓住了。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蒙蒙亮的天色,山霧濃重,草木浸飽了水,幽綠一片。
烏黛墨翠之間,一抹素白瑩潤溫柔,仿佛一道月光。
我呆呆地看著陸博雅,心緒翻湧間,呆滯並沒有持續太久。
仿佛一瞬間,仿佛兩三秒。
再回過神來時,我已經不管不顧地跑向了屬於我的月光。
重重抱住,確認他真的存在,確認我擁月入懷。
一句話,一個字都不想說。
我收緊力氣,恨不得把這人納入心間,緊鎖心底。
陸博雅也緊緊抱著我,嘴唇輕輕啄吻我的耳尖,像是確認清楚一樣,呼吸逐漸平復。
我們都沒有說話,也無需言語。
可這裡並不是屬於我們的二人世界。
從不知道誰的一聲「哎喲」起,周圍的起鬨調笑就沒停過。
我向來厚顏,這圍觀也淡然處之,顧及陸教授臉皮薄,我鬆開手,改握著他的手指,大大方方對工人說:「你們也都知道,我家裡的,姓陸,陸博雅,蘇南大學的數學教授。」
陸博雅頷首,打了招呼。
這些工人都是跟我做過幾年工程的,算是自己人,一個團隊,鬧起來沒大沒小。
夸陸博雅長得好,夸陸博雅工作好,都屬正常。
後面就開始不正經了起來,倒也未必有什麼壞心思,只是嘴上沒個把門的。
我不願意陸博雅成為別人口中調笑,甚至調戲的對象,板著臉,對他們說:「你們要鬧就鬧我,別鬧他,讓他不高興了,回頭難受的還是我。」
陸博雅捏了捏我的手,笑著看了我一眼。
跟我久的人都知道我的脾氣。
既然這麼說了,也收斂了不少,笑笑鬧鬧就散了。
平房的一扇門打開,伊琳站在門口,靜靜看著我和陸博雅。
她也洗漱過了,頭髮梳順了許多,五官明麗漂亮,身上穿著我的衣服。
我警惕心驀地一跳:收拾這麼乾淨,情敵要開始營業了?
伊琳的目光雖然看向陸博雅,語氣卻平淡:「洪水退了?」
「嗯。」陸博雅回答。
「路上危險嗎?」伊琳問。
「嗯。」陸博雅回答。
「知道了。」伊琳說。
說完,轉身進了屋子。
我心裡「欸」了一聲,就……敷衍營業?無效競爭?
「她怎麼會在這?」陸博雅看向我,輕聲問,「穿的,好像是你的衣服。」
我眨眨眼,說:「昨天嘛,她來測繪,然後下大雨發洪水把橋沖斷了,她就——」
我猛地瞪大眼:「橋都斷了,你是怎麼過來的?!」
就算洪水退了,也不好上下山。
不等陸博雅回答,我立刻往下看。
他穿了一件銀白色衝鋒衣,淺灰色長褲,運動鞋。
長褲和運動鞋上,都是泥濘,褲腳還在滴水。
他是怎麼過來的,答案不言而喻。
「你——」
我火氣瞬間涌了上來,又硬生生壓下,甩開他的手往屋子走,不忘回頭喊:「等著!」
我開了房間門,看見伊琳在疊被子。
「先別疊了,」我匆匆說,「左邊第一間是臨時辦公室,鑰匙給你,你先過去,讓陸博雅進來洗澡換衣服。」
伊琳看了我一眼。
我把鑰匙塞進她手裡,推著她往門口走:「你先去,我一會兒再安排你,陸博雅蹚水過來的……」
「我也蹚水了。」伊琳走歸走,語氣淡淡道,「我還淋雨了。也沒怎麼樣,他一個大男人急什麼。」
不是,這有什麼可比的!
要不是沒工夫,我真想吐槽一句,大姐你競爭目標選錯了。
送走了伊菩薩,接來了陸佛祖。
我火速燒了水,翻不出新毛巾,只能把我的給他,翻不出合適的衣服,商量著能不能借工友的給他穿……
「我帶了。」陸博雅波瀾不驚,「在外面的防水包里。」
「準備得這麼充分,」我還是生氣,「你來之前,怎麼沒順便買個意外傷害險呢?」
山區暴雨,山洪橋斷,還敢蹚水……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學教授,這輩子拿過最重的東西估計就是他的電腦了。
他怎麼敢的?
我不解,也火大,從外面找到他的防水包,看外表一嗤,還挺專業……這麼重?!
拎起來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沉。
這得有六七十斤了吧?
陸博雅背得起來?還一直背到這裡?
……吃菠菜了?
拎著他的包回到屋子裡,他已經進了裡面的小房間。
我敲了敲門:「你的包我拿來了。」
「幫我找一套衣服。」陸博雅在裡面說,同時,有水聲傳來。
我「哦」了一聲,解開了包,隨手便摸出了一條……求生索……絲絞繩……鋼錐?……瑞士刀?!
我愣愣地看向緊閉著門的小屋子,他竟然帶齊了全套的野外求生裝備。
再往裡摸,甚至拿出了充氣式救生衣、吸氧儀器,泳鏡和摺疊頭盔。
如果洪水沒退,他是打算……頂著洪水游過來吧。
我應該感動的。
可是,我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
我只覺得後背發涼,脊背發寒,後知後覺地恐懼。
……如果出事了,萬一出事了,他該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
我抓緊手裡的裝備,一瞬間,想狠狠揍陸博雅一頓。
又驚又氣,又後怕又擔憂。
我甚至控制不住地喊了一聲:「陸博雅!」
語氣並不好。
隔著一道門,陸博雅應了我一聲:「我在,怎麼了?」
……沒怎麼。
我深呼吸了一次,壓下驚恐,轉而慶幸。
幸好他沒事。
幸好。
把衣服放在門邊的凳子上,我囑咐了他一聲,離開屋子。
院子裡,伊琳正和趕來的村幹部說著話。
見我出來,村幹部說明了情況。
洪水是退掉了,但是橋斷了,不好出山,村裡的人都去幫忙搭臨時橋了,最快明天可以離開。
伊琳皺了一下眉,但也沒說別的。
我估摸著她是想儘量離開,畢竟陸博雅來了,出於她的立場,肯定不願意看見我們在一起的畫面。
「明天才能走,」伊琳轉頭看向我,不冷不熱,「你想怎麼安置我,和他?」
這理所應當又滿懷質問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我沒想明白伊琳的態度,再普通不過地反問了句:「我好像不用負責安置你吧?」
並不是我讓她來的,她也不是為我來的,我們又是這樣的關係,實在沒必要把責任扣在自己頭上。
這句話一出,伊琳只稍微低了一下頭,然後淡淡勾唇,說:「好。」
說完,她又問:「衣服可以暫時借給我嗎?」
我點了點頭。
她看向我:「昨晚,謝謝。」
道完謝,她走回臨時辦公室的屋子,沒多久,拎了個包走出來。
又朝我頷了頷首,默默往院子外走。
我這一顆對女孩毫無抵抗的心啊!
我喊住她,無語地問:「你要去哪?」
「去村裡找個地方住一晚,明天回蘇南。」她輕聲回答。
「你對村裡熟嗎?知道誰家方便留你一個單身女孩?你一個單身女孩住誰家安全?」我一連三問。
她沒說話,只攥緊了公事包。
我邊嘆氣邊朝她走過去,拽過她手裡的包:「你今晚還是住我屋裡,不管怎麼說,安全第一位,等明天橋搭好再走。」
「你屋子有人了。」她低聲說。
「陸博雅……我回頭再安排他,」我咬了咬牙,既無奈又不甘,「真是服了你們兩個,要麼不來,要麼來一個,為什麼偏要一起出現?你們尷不尷尬我不知道,我反正是腦瓜子嗡嗡疼……」
「我先來的。」伊琳強調。
你還挺驕傲唄?!
我直接氣笑了:「知道的你喜歡陸博雅,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暗戀我,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和他較什麼勁兒?他是我男朋友,你是我情敵,這能比嗎?」
「男朋友和情敵的地位差不多,」伊琳語不驚人死不休,「都不一定是永久的,隨時可能會改變。」
說這話的時候,她沒看我,而是越過我,看向了背後。
我扭頭一瞧,屋門開了,陸博雅走了出來。
這人明明是蹚水過河,半身狼狽,這麼一會兒,卻清雋得跟雨後搖曳的竹子一樣。
我男朋友可真俊!
我美滋滋地想。
陸博雅聽見伊琳的話,笑了一下,慢條斯理道:「男朋友可能會變成丈夫,但情敵永遠都不會成為朋友。」
伊琳臉色陰沉。
我怎麼覺得這兩人之間有殺氣呢?或者,不是殺氣,是敵意?……又或者,不是敵意,是……是……說不上來。
不管是什麼吧,反正不是曖昧,甚至有點不太友好。
但不管怎麼說,這兩人都是高學歷高素質,有身份有地位的文化人,總不能當眾掐架就是了。
工頭遠遠喊著做飯,陸博雅主動要求下廚。
我知道他廚藝好,但我覺得他的廚藝在這裡可能、很可能……基本是沒用的!
他挽起袖子,站在彩鋼棚里臨時搭起的案板前,巡視了一圈廚具。
工友們圍著我,嬉笑著表達了羨慕。
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教得好書,還愛文盲。
「徐總,你這輩子,值了!」
我望著那根豎起的大拇指,呵,呵呵地乾笑了兩聲。
做個牛排,煎個鵝肝,焗個龍蝦,他行,做這種大鍋飯,怕不是要他的命。
我家這位,可是美貌如花,溫潤優雅,連擺盤都有要求的精緻可人兒啊!
拒絕任何幫助,陸教授虛空自信。
就在我無比擔憂的目光中,陸博雅開了水龍頭,拿著簡陋的塑料盤,淘洗青菜,涮鍋下米,握著菜刀,哐哐哐地剁排骨。
我嚇得差點衝上去,就怕他傷了手。
然而,陸博雅表情淡然自若,明明下刀的力道那麼重,卻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雖然他排骨剁得長短均勻,起鍋燒油也都像模像樣。
可我還是不放心,就這麼盯著他做完了……一二三四……十六個菜!
一大盆一大盆的菜端出來,不只是我,一百多號工人也都傻了眼。
隊里人多,又是建工,食量大,平時吃飯吃菜都是按盆上,這沒什麼,但工地里都是些尋常的青菜和肉。
陸博雅硬是用尋常食材,做了十多個花樣。
涼菜、炒菜、燉菜、湯,還……滷了一鍋肘子肉!
這菜色,根本沒人能忍得住。
陸博雅被花樣誇獎,還順道帶著我一起。
「徐總太有福氣了!」
「徐總以後的日子肯定過得特別舒坦!」
我嘴上樂呵呵,眼睛笑彎彎,心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別羨慕!千萬別羨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陸博雅拿得了刀叉,也握得穩一次性竹筷,把排骨夾進我碗里時,對我眨了下眼。
他眉梢微揚,眼波勾人,那表情仿佛在說:我給你長臉了嗎?
我不說話,就抿嘴笑,腦袋稍微撞了撞他:簡直不能更長臉了!
矮桌底下,我的腳尖和他的腳尖抵在一起,肩膀時不時擦過,抬眼時看見的不是他的笑眸,就是我的笑臉。
「我吃飽了。」伊琳放下碗和筷子,站起身道,「你們慢吃。」
「你就吃這點?」我瞥見她只動了幾筷子。
伊琳好聲好氣……嗯,居然!竟然!對我好聲好氣地解釋,說她不太餓,已經飽了,又囑咐我多吃點。
然後不給陸博雅一個眼神,就這麼走了。
我一直覺得,兩女爭一男大可不必。
感情這東西,也實在沒必要爭來爭去。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請務必!一定!要祝男方與搶了男方的那位天長地久,永遠鎖死!自己獨美,美到冒泡!
看這情況,伊琳應該是放棄陸博雅了,嗯,果然是個拎得清、有底線的好姑娘!
「別吃太多。」陸博雅在我耳邊悄聲說。
我斜睨他,怎麼回事,伊琳都勸我多吃,你讓我少吃,你還不如伊琳愛我(不是)!
吃完飯,陸博雅打算收拾一下殘局。
「行了行了,」我攔住他,把他又挽起來的衣袖放回去,「你已經很賢惠了,不用再表現了。」
一百多人的碗筷盤盆,可不是鬧著玩的。
把餘下的活兒交給了小工頭分配,我搓著陸博雅的手指。
這裡的水引自山泉,再熱的天氣,水也是涼的。
他不讓我幫忙,一個人洗菜洗米洗肉,細長的手指被水泡得發白又冰冷。
「一百多人的飯菜呢,」我忍不住埋怨,「讓我幫你打個下手也好,看你手涼的……不知道我心疼啊。」
「我做一頓飯你就心疼,你賣了十年的力氣,我不心疼嗎?」陸博雅溫聲反問。
在我抬眸時,他掙開我的手,把我抱在懷裡:「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做,我什麼都捨不得讓你做。」
「那你也不能一直在,」我笑著打趣,「書不教了?課不上了?數學不研究了?跟著我在工地討生活?我搬磚,你做飯,一起灰頭土臉當老闆?」
「我可以。」陸博雅毫不猶豫地說。
「我不可以,」我輕輕推開他,又抱著他的腰,抬頭對他笑,「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做的事情、該站的位置,以及……更高更遠的目標。
「十年前,我希望能無債一身輕,有房有車有自己的家,十年後我做到了。
「現在我想以這裡為起點,做更宏偉的事業,這是我下一個十年奮鬥的方向。
「你也應該一樣,窮盡一生,追尋更遠的未來,不要為了愛情,隕落到塵埃里。」
我是戀愛腦,那麼那麼喜歡陸博雅,一見他就開心,一親他就心動。
可戀愛腦不代表沒有事業心,與人為善更不意味缺乏狼性企圖。
我是成年人,既要也要,我全都要。
陸博雅是不是認真的我不知道,可假如他真的跑來工地做飯洗碗,我想,我會非常失望。
「我現在是副教,」陸博雅揉了揉我的短髮,笑著說,「在你達成下一個十年目標前,我儘量升到正教,不然的話……配不上你。」
「那我也在你升到正教前,努力達成目標,不然的話……養不起你。」我歪了歪腦袋,「你已經貌美如花了,我得負責賺錢養家。」
陸博雅笑了起來,重新把我抱回懷裡。
6.
陸博雅是愛我的,比伊琳愛(?)。
我看著他輕輕鬆鬆拎過防水包,不由得疑惑:「你居然拿得動?」
「還好。」他似答非答,從最下面拿出一個更小的防水包,拉開拉鏈,裡面是纏著保鮮膜的玻璃飯盒。
我當下「哇」了一聲。
玻璃飯盒裡裝了滿滿一盒蝦!
個個都有拇指大小,是蘇南特產的河蝦,本人平生最愛。
「你冒著山洪來找我,還帶了這個?」趁著他拆保鮮膜,我問。
「我本來也打算今天來找你,」陸博雅說,「蝦是早上買的,做熟後才知道這裡暴發山洪,信號斷了,你也失聯了,新聞里語焉不詳……」
後來的話,他沒說。
我沉默了片刻後,低聲道:「山洪那麼危險,我看見你包里的裝備,心跳都快停了。」
我可以怪他衝動,也可以指責他沉不住氣,更可以責備他不夠冷靜……那樣的話,張口就能說,甚至在剛剛,我猜出他想做什麼的時候,就幾乎要吼罵出來了。
然而,現在,我只說了這麼一句。
陸博雅拆盒蓋的動作停住了,他看向我。
我低著眼睫,抿緊了唇。
陸博雅的一聲「對不起」,我聽得清清楚楚。
不用責罵,也不必埋怨。
我有多擔心,多後怕,多不安,多氣惱,他都明白。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單手摟著我的肩,讓我把額頭枕在他肩窩裡,輕聲道,「我慌了,不管不顧,讓你擔心,對不起。」
他都道歉了,還想怎麼樣?當然是選擇原諒啊!
「就這一次,」我埋在他肩窩裡,悶聲,「下次不要這麼做了。」
得到了他「嗯」的答覆後,我才抬頭看他,撇嘴說:「你這麼弱不禁風,就算裝備帶得再好還是不安全!」
差生文具多。
可文具再多也是差呀。
陸博雅的手指敲了敲玻璃壁,含蓄表示,自己以前有過一段時間,經常參與戶外項目。
「高爾夫球?」我問。
「名字差不多。」陸博雅邊剝蝦,邊回答。
那估計是羽毛球、桌球……我不負責任地亂猜一通。
後來,很久以後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口中這個「名字差不多」的意思。
高空跳傘和高爾夫球,確實都算高字輩的。
……然而,此時此刻,我忙著吃蝦,順便考慮以後要不要適量鍛鍊陸博雅的體能。
萬一陸教授哪天又不冷靜了,至少,我能放心點。
晚上的飯,小工頭早早跑來問我,陸教授還下不下廚。
還用問?
我家天仙又不是專門下凡來洗手做羹湯的!
於是,晚上的大鍋飯,吃得沒滋沒味。
只有伊琳,吃完一碗,又吃一碗,胃口好得不得了。
見過不給面子的,但沒見過這麼不給面子的,果然,沒了愛,全是恨啊。
不化黑眼妝,不穿紅衣裳,曾經暗戀陸博雅十年的伊琳已經死了,如今撂下飯碗的,是從眼神到氣場,哪哪都和陸博雅不對付的鈕祜祿伊琳。
吃可以亂吃,也可以不吃,但覺不能不睡。
晚飯後,村幹部過來通知,臨時板橋搭得差不多了,只要今晚不下雨,明早肯定能下山。
消息是好消息。
但——
得先活過今晚啊!
天剛剛擦黑,伊貴妃率先發難,說自己睏了,想先睡。
你睡就睡唄,為什麼要問我「一起睡嗎?你太晚回來,會打擾我,我也睡不好」。
講道理,咱們講道理,這話不算過分。
畢竟條件艱苦,工人們還有擠彩鋼房的,我這都屬於「大小套間」的待遇了。
昨晚也是一起睡的,今晚再睡一晚也沒什麼不行的。
可——
伊貴妃這邊發難,陸皇后也要作妖。
直接問我:「你和她一起睡,我怎麼辦?」
不是——你這話說的……我不和她一起睡,我還能和你一起睡?……我倒是想!但現實情況它不允許!我拉過陸博雅,小聲說:「我給你在辦公那屋鋪了好幾層墊子,又軟又暖,你去將就一晚,明早咱們一起回蘇南。」
「你要和……」名字都不想喊,只拿眼神示意了一下,「她一起睡?」
「對呀,」我哭笑不得,「要不然我怎麼辦?牆角罰站一整晚?還是跟你擠一個被窩?」
「有沒有兩床被?」他問。
「有倒是有……」我思索著回答。
「一起睡,」陸博雅心態平穩,語氣溫和,「我怕黑。」
我:「……」
啊?
7.
問:當宮鬥文學照進現實,而你是四大爺時,你作何感想?
答:朕有點方。
被自願翻了皇后牌子的我,以一種靈魂出竅的姿態,被拉進了辦公室。
下午時我已經清理好了,為了防潮,地上的床板上,墊子鋪得足夠厚,也足夠大。
我站在旁邊,就見陸博雅進進出出,又是拿被子,又是拿枕頭,又是挪鋪蓋……
等門咯噔一聲鎖上時,我心裡也跟著咯噔了一聲。
地上鋪了兩床被子,枕頭挨著枕頭,陸博雅已經脫了大衣,穿著淺色 V 領衫,鎖骨若隱若現,若隱若現,若現若現……
停!
我一把捂住半張臉,原地狠狠跺了兩下腳。
「徐厘?」陸博雅輕聲問。
「你讓我冷靜一下,」我搓了搓麵皮,又咳嗽兩聲,滿臉糾結地看他,「怕黑這事兒……假的吧?」
找藉口的吧,就是想和我親近一下。
「怕黑,是真的。」陸博雅回答。
我愣了愣:「真的?」
「也不能說怕,只是不喜歡一個人處在太黑的環境里,」陸博雅的聲音很輕,還帶著笑,「你的車停在哪了?我去車裡睡一晚,你睡這裡吧,別和伊琳擠了。」
這種情形下,不管我的車停在哪,它都死了,死得透透的,輪胎骨架,灰飛煙滅的那種。
所以。
「一起睡。」我斬釘截鐵,不打算當人了。
他對我一見鍾情,我對他見色起意,且不說當時是不是表達錯誤,但現在就很符合這個場景。
可是吧。
然而吧。
我也只是脫了大衣,老老實實躺進被裡,四平八穩像根無欲無求的電線桿。
外頭的工人還在時不時地吆喝談笑,屋子裡的一對熱戀情侶卻在心靜止水。
雖然沒說話,但因為太過關注他,也太過緊張自己,原本悄悄咽口水的聲音大到令人感到尷尬。
「……聊,聊一會?」我試探地問。
「好,」他翻了身,笑著看我,「想聊什麼?」
「我也不知道聊什麼,但總得說點話吧,要不……」我摳了摳被子,「我容易多想。」
「多想什麼?」單純的陸教授不懂人心險惡。
「想你唄,」我小聲說,「躺一塊,還離這麼近,換誰誰把持得住……」
陸博雅不說話了。
我乾脆扯著被子翻了個身,背對著陸博雅,鬱悶道:「不說了,睡吧睡吧,今晚早睡,明天早起,早睡早起身體好,道德素質是美德。」
我自覺是個有素質、重道德的人。
可陸博雅非得挑戰我的忍耐力。
被子明顯壓下一點,陸博雅輕聲問:「我能牽著你的手睡嗎?」
「你平時一個人在家也愛牽著別人睡?」怕黑小嬌夫的屬性也太別致了。
「我以前從來沒和別人一起睡過,以後總要一起,我想先習慣一下。」
陸博雅天真無邪到我不犯罪都對不起送上門的香肉。
把「穩住」打在腦海中的公屏上!
我吸了幾口氣,換了幾口氣,穩住穩住穩住——穩個鬼!
果斷轉身,一頭扎進他臂彎里,腦袋頂在他肩窩上。
還牽什麼手,直接抱著睡,一步到位。
隔著被子,是我最後的防線,可別再進攻了,我真容易把持不住!
一開始,我覺得陸博雅「宜室宜家」「善解人意」,但越相處,越發覺,這人的「善解人意」帶有薛丁格屬性。
有的時候有,有的時候沒有。
幸好現在是有的。
他抱著我,也不說話,就這麼抱著。
我一側耳朵貼著他心口,一聲一聲的心跳催眠又安心。
蓋著兩床棉被純聊天,聊到什麼時候睡著的不知道,反正這一覺睡得相當舒服。
就是睡醒的時候有點——懵。
大寫的那種。
我躺在陸博雅枕頭上,和他頭貼著頭,被冷落的不止我的枕頭,還有踹老遠的被子。
不算寬大的單人被蓋著我們兩個人,手牽著手,肩挨著肩。
我悄悄把手往出抽了一下。
他眼睫動了動,像是無意識地,翻身摟住我的腰,嘴唇緊貼我耳垂。
一呼一吸,激得我脊背一陣酥麻戰慄。
我都忍了一晚上,稍微放縱一下,應該不過分吧?
心裡還沒有答案,手指已經先一步點了他鼻尖一下。
沒敢再碰,隔著虛虛的一點距離,沿著鼻樑描繪眉眼,繞著臉頰輪廓,落在唇瓣之間。
指肚與唇原本還有些距離,卻被忽然親了一下。
我連忙縮回手,陸博雅睜開眼,將醒未醒,滿眼是我:「早上好。」
忍!
我憋住念頭,也說了句,早上好,就匆匆掀開被子起床。
邊套大衣邊催他:「快點起來,洗臉刷牙。」
然後,然後,我就要親你了!
洗漱的隔間在伊琳的屋子裡,屋門大開。
我往裡看了一眼,被子疊得整整齊齊。
又往院子裡掃了掃,隨便問了人:「看見伊琳了沒?」
路過的工人答:「她走了呀!一大早,天剛亮就走了。」
我一驚:「橋修好了嗎?不會有危險吧?」
「修好了,」工人答,「我老婆送她過去的,親眼看她過了橋,開車走的。」
我鬆了口氣,多少放心了點。
洗漱完,趁著早飯沒做好,拉著陸博雅鑽進後院小竹林。
前後左右都沒人,鳥語花香正正好。
我摟著他的腰,直直就吻了上去。
輕吻一觸即止,我歪頭對他呢喃淺笑:「今天的早安吻,剩下的,是之前拖欠的。」
再度吻上去,陸博雅五指攏著我後腦,加深了這個吻。
舌尖交融著淺淺的薄荷香。
山雨後,青竹下,唇齒糾纏,難解難分。
吃完早飯,讓人排水檢查設備,地麵條件允許就給我打電話,隨時準備開工。
交代清楚後,和陸博雅一起回了蘇南。
這場暴雨沒能影響到蘇南,一路開回去,感覺像隔了兩個世界。
車剛開進市區,我微信就響了好幾聲。
我在開車,隨口說:「幫我看一下,誰的消息。」
陸博雅看了眼,說:「廣告簡訊,垃圾推銷,幫你刪了?」
「行。」我沒當回事。
陸博雅下午有課,我把他送到校門口後,又要去找錢彧。
車開到錢彧的工作室,我剛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手機又響了。
是伊琳的語音電話。
我接起來,率先聽見的是機場廣播。
「你這是在哪?」我問。
「機場,」伊琳語氣波瀾不驚,「我要回香江了,下午的飛機……之前和你說過,如果你不方便見面,我也可以在電話里跟你說。」
「你和我說過嗎?」我傻眼,「什麼時候說過?我錯過什麼了?」
伊琳頓了頓:「一個小時前,微信,我給你發了消息。」
皇后無德,中宮當廢——是不可能廢的。
我嘆了口氣:「不好意思啊,我在開車,沒看見。」
替陸博雅背完鍋,我又問:「你想和我說什麼?」
伊琳沉默片刻後,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道:「現在有時間嗎?見個面可以嗎?」
我找錢彧是為了設計圖的事,現在不開工,倒也不是特別急。
何況伊琳要走了,見一見也無妨。
我欣然答應。
去機場的路還算通順,半個小時後,我進了機場大廳,順著指示牌找過去。
一眼就看見了伊琳——身邊還有陸博雅。
我「嘶」了一聲,眯了眯眼,這是唱的哪一出?
陸博雅看見伊琳約我的簡訊,跑來捉姦?
還是,伊琳先約了陸博雅,再通知我,讓我現場捉姦?
不確定,再看看。
我找了根柱子,湊近了聽牆角。
陸博雅:「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你是故意去找徐厘?有目的地接近她?」
伊琳:「我去是為了完成測繪!就算沒有你的支持,我也要帶著數據資料回香江,找其他企業注資競標。這個項目對我很重要,我拿定了!倒是你,張口閉口都是徐厘,戀愛腦不分輕重,胡作非為,撤資撤得這麼瀟洒,你要怎麼和你姐交代?」
陸博雅:「怎麼交代是我的事,你管好自己就夠了。」
伊琳:「我能管好自己,你管得好嗎?徐厘說她沒看我的簡訊,你卻先她一步來了,是你刪了我的消息,怎麼,你怕了?怕我告訴她?怕她知道了和你分手?」
陸博雅:「她不會和我分手,我也從來沒有怕過。」
伊琳:「那你來做什麼?總不會是忽然發現喜歡我了吧?那可真對不起,我現在一點也不喜歡你了!」
陸博雅:「我來送你一句話的,徐厘喜歡的人是我,她對所有人好,是本性使然,不要覺得她對你溫柔,就是對你特殊了,能被特殊對待的,以前現在未來,都只有我一個人。」
「你是不是有病!」
「你可別再說了!」
伊琳和我先後喊了出來。
我兩步跑過去,擋在伊琳和陸博雅之間,不是怕他們搞出曖昧,是怕他們搞出人命!——想刀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伊琳氣得臉色鐵青,看向我:「這種卑劣小氣的男人,你到底喜歡他哪裡?」
「他是單純,搞學術的,不懂表達……」我濾鏡蒙眼,順便乾笑,「再說,你不是也喜歡過嘛。」
「是啊,」伊琳冷笑道,「誰年輕的時候沒瞎過眼,喜歡過人渣呢。」
我:「……」突然感覺中槍了。
「既然她來了,該說的,我一定要說,」伊琳看向陸博雅,正色道,「你們是在一起的情侶,將來可能會變成彼此最親密的人,無論藏得多好的秘密,都不能隱瞞一輩子,早晚將掀開最後一層布。
「如果認定是這個人,就該對她坦誠以待,給她全部的心意。無論是多少不堪的過去,她都有權利知道,也有權利做出選擇。
「如果她願意接受你,你應該比現在更愛她,如果她不願意接受你,你也應該尊重她。
「徐厘——她是個好人,值得被好好對待。」
原本因為伊琳的話而陷入沉思的我,就這麼被發了好人卡。
「你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我也回你最後一句,」伊琳淡淡道,「你一天不摘下來,就一天不配和她在一起,我給你時間,但如果你一直這樣——我會告訴徐厘,你的所有秘密。」
我迷糊了。
要他摘什麼?
陸博雅的秘密又是什麼?
伊琳說那是最後對陸博雅說的話,果然就是最後一句。
說完,她轉身看向我,眼神很複雜,也很感慨。
廣播開始播送航班號,她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顯示屏,換了口氣,對我說:「香江有很多好吃的店。」
「啊,」我迷茫眨眼,「怎麼?」
「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伊琳接著說,「有時間來的話,我帶你去吃去玩。」
我看向伊琳。
伊琳沒再說別的,拎起包,頭也不回走進閘口。
8.
坐回車上,我悶著一肚子的氣,瞬間爆開。
「你——」
「對不起。」
我:「……」真就是預判我的預判唄?
陸博雅看向我,眼睫低垂,聲音輕微:「我認錯,我道歉,對不起。」
還是好氣。
而且直接氣笑了:「廣告消息?垃圾簡訊?小學生都知道誠實守信是美德,你個大學教授還耍這種陰招?」
陸博雅不辯解,任我責問。
問就是對不起,再問就是知錯了。
我有種上了膛的火槍,卻失去目標的無力感。
有點想吵架怎麼辦?
可是……又不太願意吵,關鍵陸博雅這道歉跟不要錢一樣,主打一個好男兒能屈能屈。
冷戰?
可我自己說,有問題解決問題,絕不冷暴力對方。
條條大路堵死我。
煩!
我乾脆發動車,開出機場。
「我知道你生氣了,」陸博雅輕聲說,「如果是別人的消息,我不會這麼做,但伊琳……她和你之間涉及了我,我才會擅自做主,才會做錯了事。
「但不管什麼心態,做錯就是做錯。
「我沒有權力影響你的交際圈,更沒有資格刪除你的消息。
「對不起。
「我錯了。」
聽聽,這道歉的語氣,這認錯的態度,哪一樣不是走心的。
可我怎麼就覺得慪得慌呢,慪氣,撒不出來,於是更慪了。
前方紅燈 99 秒。
我踩了剎車,扭頭扯過陸博雅。
粗魯地抓著衣領,狠狠咬了他嘴唇一口。
冷冷看他:「再有一次,我真的會生氣,哄不好,不原諒的那種!」
他探出舌尖,舔了一下被我咬疼的唇瓣。
再看我時,眉目平和溫柔,眼神透徹真誠:「沒有下一次了。」
他拉著我的手,輕輕晃了晃:「我保證。」
泥石流霸總和她的小嬌夫——這麼撒嬌,誰受得了。
我氣惱之餘,也是無語:「你幹嘛對伊琳意見這麼大?」
剛剛那些話我都聽見了,不細究內容,就光從態度看上,這兩人分明是彼此討厭、互有敵意的。
「人家一個女孩子,有才有貌,多好啊……」我替伊琳叫屈。
「你也是女孩子。」陸博雅說,「但你是男孩性格。你比男人更受女人歡迎。」
我切了一聲:「什麼女孩性格、男孩性格,到底哪種性格是性別獨享了?
「男人就不能溫柔?女人就不能豪爽?那你算什麼?我又算什麼?
「陸教授,你研究數學或許很行,但你對性別的認知實在刻板。
「這麼說吧,我就喜歡對女孩好,就喜歡和女孩玩,就要對女孩特別寬容。
「人類能共情人類,這叫生物本能。
「女人要幫女人,這叫——」
紅燈倒數著三個數。
我莞爾一笑:「這叫,我們樂意!」
我說這話的時候,語調輕快,眉飛色舞,陸博雅看向我,笑著點頭的同時,眼中波光淺淺。
9.
下午的時候,我坐在餐桌後,一手剪刀一手毛豆,在充滿滷味的肉香中,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中。
首先,陸博雅騙我,刪我消息,還獨自去見了(前)喜歡他的人,我的(前)情敵。
然後,他道歉了,道歉道歉道歉道歉道歉……
我屬於雖然原諒但還是好氣,接著他說,給我做晚飯賠罪。
按理說,我應該和他拉扯幾回合。
可為什麼就……忽然一起去買了菜,忽然回我家做飯,忽然一切好像沒發生過?
我的火氣甚至都沒延續到家門口就滅了!
很奇怪,感覺像被牽著鼻子走,但陸博雅怎麼看都是毫無心機的那種人。
「徐厘,」陸博雅在廚房喊我,「剪好了嗎?」
「好了!」我丟下剪刀,捧著一盆剪掉頭尾的毛豆進了廚房。
一進廚房,香味更濃重了。
陸博雅把鍋里的牛肉翻了個身:「工地上看你吃得多,喜歡滷味?」
「還行,」我吸了一口香氣,「牛排、龍蝦我也喜歡。」
端水大師,不偏不倚。
陸博雅笑了一聲。
「真的,」我抱著他的腰,往鍋里看,紅褐色的滷汁在牛肉周身翻滾著,「粗糧、細糠,山豬都不挑。」
「你可不是山豬,」陸博雅一手拿著長筷子,一手捂住我摟著他腰的手,「你是徐厘。」
側過頭,朗星似的眉眼,笑得溫如月華:「是我人生這道難題里,唯一的正解。」
這——
這不得親一個?
我心怦怦跳著,情話說到這了,氣氛烘到位了,不親很難交代啊!
我手上發力,把人轉了過來,推到旁邊料理台,勾著脖子踮腳要親。
……手機響了。
我後槽牙一磨,冷笑,響得真是時候。
「接電話嗎?」陸博雅低頭,輕聲問。
他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玉蘭花香,貼得越近,香氣越明顯,挨著我耳旁說話,呼吸間花香繚繞。
那句話,我還給他:無形勾引,最為致命!
吻上去的同時,我摸出了口袋裡的手機,打算先親個十……十五秒,再接。
手機很懂事,只響了幾聲就停了。
可見不是什麼大事。
我隨手扔在料理台上,心無旁騖沉迷美色。
唇齒間的親昵越發熱烈,我整個人貼在他身上,手沿著陸博雅線條優美的背脊摸來撫去……
大門的門鈴又響了。
唇瓣暫分,我吻在陸博雅耳側,慢慢往下啄。
陸博雅微微抬頭,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和清雋挺立的鎖骨,呼吸不暢又笑得輕喘:「……還不停?」
「不管!」我咬在他耳垂上,又急又躁。
手機可以無視,門鈴可以不理,但下一刻,廚房門忽然被推開。
我驀地一震,扭頭看了過去。
我小姑,呆呆望向我和陸博雅。
我也傻眼,一時間,渾身血液直衝天靈蓋。
耳朵里嗡嗡直響,不確定是不是產生了幻聽,不然——我怎麼會聽見陸博雅一聲輕笑。
都這時候了,還笑得出來,得是多心大、多鎮定、多淡然的人啊。
我那會撒嬌、有顏值、一門心思搞數學的陸教授,肯定不是這種人!
10.
客廳里,陸博雅把一杯泡得正好的茶放在小姑面前,又把一罐鎮得冰冰涼的可樂放在我面前。
然後笑著坐在我身邊,端起他的白開水,喝得輕鬆又自在。
小姑輕咳了一聲,說:「我給你打了電話的……」
電話我沒接,敲門我沒應,握著鑰匙的小姑可不就自己進來了嗎。
這波真是——色令智昏!
大概也覺得這話題太尷尬,小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後,把話題拉回正軌。
她這次來,是為了商量韓嘉怡和隋濱的房子。
「隋濱的家境一般,他們在國外這些年,花銷遠比收入多,那筆賠償金……」
小姑看向我,頓了頓,說:「沒剩多少,首付肯定是不夠的。」
這點我想到了。
當年隋濱是獎學金留學,韓嘉怡是自費留學,兩人去的國家又屬高消費,幾年下來必然捉襟見肘。
我笑了一下,說:「房子的事你不用急,我也抽時間看了幾個樓盤,價格倒是都能接受。」
「你看了哪幾個?景園有合適的嗎?」小姑說,「我還是覺得景園最好。」
「景園好是好,可沒有新房,二手出售的也不多。」我說。
「加錢買呢?」小姑問。
我無奈一笑:「能住在景園的人不會太缺錢,加錢怕是也難。」
小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對。」
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再看看蘇南大學周圍的新樓盤,買新不買舊,好歹是婚房。
「對了,」小姑笑著看我和陸博雅,「這周末你們來家裡吃飯吧,小厘的直系親屬只有我一個,這頓飯算小陸正式上門了。」
我和陸博雅答應了。
送走小姑後,我翻著手機通訊錄,挨個打電話。
職業優勢,蘇南的樓盤開發銷售,我都有些人脈在。
小姑一而再提起這件事,應該是急於讓韓嘉怡和隋濱結婚,買房也只是第一步,後續還得裝修,急也是應該的。
「……對,就是唐風雅苑,那裡什麼時候能交房?……兩年?太久了吧?我記得去年就開工了……」
「……華庭一號那個樓盤是在蘇南附小的學區吧?……有大平層嗎?一百八左右……二手呢?……價格是其次,主要是房子稱心……」
「徐厘,」陸博雅從廚房探出頭,「滷牛肉好了,你來要不要來嘗嘗味道?」
我正忙著講電話,隨口應了一聲,但關注力全在聽筒里。
「……匯林水邑?離蘇南大學兩站地鐵,有點遠了吧?……早高峰的地鐵一站路都是折磨,我希望能買個學校周圍的……景園你有房源?認識的人?……能幫忙介紹一下嗎?我這邊肯定是誠心買的!價格好說!」
陸博雅端著兩個盤子走出來,我笑著對電話里的人說:「幫我聯絡一下,別管有沒有消息,回頭我請你吃飯!」
掛斷電話,我嗓子都快冒煙了。
「過來吃東西。」陸博雅在餐桌前招呼我。
我走過去,沒關心牛肉毛豆,先拉著陸博雅親了一口。
「想買個稱心的房子可真難。」我感慨。
陸博雅夾了一筷子牛肉喂給我,隨口問:「上次你說要給你妹妹和妹夫買房子,今天徐主任又來找你,我聽這意思是——你來出錢?」
「差不多吧,」我眯著眼睛,嘴裡的牛肉鹵噴香噴香,「房子越大,裝修越貴,小姑和嘉怡手裡的錢估計也就夠裝修……」
說到這裡,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一個扭曲著的,散發黑氣的,大寫加粗的一個詞浮現在腦海深處。
「扶弟魔」!
圈圈,刪除,替換——「扶妹魔」!
嘶!
不對勁不對勁!
顧不得再嚼細品,我一口咽下牛肉,急切道:「這錢我必須出,我欠她的!」
說完,又覺得更不對勁了。
「我沒外債!」我慌忙道,「這是以前欠的!」
陸博雅垂眸,撥開了一角毛豆,把圓滾滾的豆粒放進我碗里。
我揉了揉眉心下的鼻樑骨,怎麼感覺越描越黑呢。
也不是說不能解釋,但——這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或者說,該不該解釋。
毛豆剪開了兩端,好剝極了,陸博雅很快剝了小半碗。
把碗擺在我手邊,他抬眸看向我:「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秘密,就算夫妻摯友間也有保留一方天地的權利,你會這麼做,有你這麼做的理由,我不問。就像你明明聽見我和伊琳的話,知道我對你有隱瞞,也沒有問過我一樣。」
說到這裡,他笑了一下,眸色輕柔:「無論你想做什麼,只管遵從本心去做就好,不管前方有多少阻力,至少後院永遠不會起火,我保證。」
我哀嘆一聲,抱緊了他的腰不鬆手:「你怎麼這麼好啊……」
賢良淑德、善解人意、溫柔秀麗、學富五車,等等等等。
可以嫁人了呀!
匹配我這個身健體壯、紳士體貼、有房有車、獨立自主,等等等等。
不是正正好嗎!
11.
半夜裡,我迷迷糊糊感覺到後腦勺抽疼,硬是給疼醒了。
喝了點水,又摸了摸腦後,覺得沒那麼疼,甚至可以說不疼。
錯覺?
也不一定,畢竟今天小姑來了,疼也是應該的。
夜風穿過紗窗,吹得窗簾搖來晃去。
我下床,想關上窗戶,卻聽見了蟬鳴蟲叫。
乾脆坐上窗台,隔著細細紗籠,看向月夜中的草木花牆。
深夜裡,人的心理防線總會鬆動,很多刻意迴避的事,也能被淺淺挖出,慢慢思索。
就比如——伊琳的話。
那些話,分明是她對陸博雅說的,可我總覺得,自己才是被點醒的那個。
我們是在一起的情侶,將來可能會變成彼此最親密的人,無論藏得多好的秘密,都不能隱瞞一輩子,早晚將掀開最後一層布……
我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唯獨能做的,是由自己來揭開全部。
如果陸博雅能接受,我會更愛他。
如果陸博雅不能接受,那是他的權利。
「也是時候該說了……」我喃喃著,下定了決心。
12.
和小姑約定的時間是周末。
一大早,陸博雅就登門來了。
我揉著眼睛打著哈欠,一個沒注意,就目睹了天仙下凡!
陸博雅一襲寶藍色西裝,西裝剪裁極好,突出表現他肩挺腿長、一把細腰。
搭配的領帶上別著銀亮領飾,襯衫袖口一對藍寶石袖扣,腳踩鋥光瓦亮的皮鞋。
頭髮刻意打理過,蓬鬆微卷,甚至——還染了色!
亞麻色的頭髮襯得他肌膚白透,突出他氣質矜雅。
這還不算,他又戴上了金絲眼鏡,這次雖然沒有掛鏡鏈,但鏡架上鏤刻花紋,暗嵌細鑽,更加華麗奢侈。
「你這是要去走紅毯啊?」美色洶湧,驚艷到我下巴都快掉了。
「正式上門,正式打扮,」他看了一眼腕錶,「太晚不好,你快去洗漱換衣服。」
這表!
我差點被晃瞎眼,幾百萬的東西,可太耀眼了。
早知道陸博雅家底不簡單,可直到今天,我才了解,什麼叫嘚瑟的土豪與低調的富豪。
門口一輛方正的大越野,看得我鬥志激揚。
我得加倍努力,早日實現「我賺錢養家」「他貌美如花」的宏偉目標!
上車前,我拉住他衣袖,毫無顧忌地提要求:「我想開。」
陸博雅想都不想就把車鑰匙給了我。
我原地蹦了三蹦,開開心心拉開駕駛門。
都說男人愛車,謝謝,其實女人更愛!
一路開車到小姑家樓下,我手癮沒過夠,陸博雅邊從後備廂拿禮盒,邊說和我換車開。
「那多不好啊,」我笑嘻嘻,「我的車鑰匙在家裡,晚點給你。」
說完,又看他拎著好幾個禮盒的手,搖搖頭,全要搶過來:「我來拿吧,你這身打扮不適合趕集……你是不是買太多了,還有嗎?」
陸博雅帶的禮物,不光兩個人拿不了,就算多來兩個也難。
就是這麼巧,不遠不近地,韓嘉怡和隋濱走了過來。
我看見了他們,眼神不免錯了錯。
陸博雅順著我的眼神,也看了過去。
他的目光只在韓嘉怡身上停了一停,卻牢牢盯著隋濱不放。
隋濱穿著淺色西裝,戴著眼鏡,赫然一副斯文模樣。
「嘉怡,」我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強,「正好你們回來,這些禮物一起帶上去吧。」
韓嘉怡沒動,只淡淡道:「隋濱,去拿禮物。」
隋濱走過來,站在陸博雅面前。
同樣是剔透的鏡片,兩雙眼睛的神態卻截然不同。
陸博雅無波無瀾,溫然依舊,隋濱卻避開對視,彎腰拎了禮盒。
韓嘉怡看著陸博雅和隋濱,冷冽的神色烙印眼底。
一進大門,我就聞到了排骨湯的味道。
拎著禮盒的手指驀地一緊,又慢慢鬆開。
陸博雅面對韓嘉怡,面對隋濱都紋絲不動的神態,終於有了變化。
他皺緊眉頭,看了我一眼。
小姑對陸博雅的到來表現得非常熱情,也給足了面子。
桌上八菜一湯,過年時用的精瓷餐具都拿了出來。
小姑給我盛了一碗湯,遞給我時,忽然被陸博雅攔住。
他動作優雅卻不容置喙地把碗從小姑手裡,截到了自己手裡。
「小陸?」小姑先是怔愣,而後又笑,「你也想喝?行,這碗給你,我再給小厘盛一碗。」
「不用盛了,」陸博雅淡淡道,「徐厘不喝排骨湯。」
他這話一出,飯桌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小姑笑容僵硬,聲音發乾:「是嗎?」
我攥緊手心,低聲說:「也……沒,沒……」
「是,」陸博雅放下湯碗,在桌下握住我的手,堅定沉聲道,「她不喝排骨湯。」
我呆呆地看向陸博雅,手被他扒開,五指曲起,十指相扣。
韓嘉怡放下筷子,看向陸博雅,冷聲問:「她不喝,你怎麼知道?她告訴你的?」
不等陸博雅回答,韓嘉怡冷笑:「那她有沒有告訴你,她為什麼不喝?」
陸博雅看向韓嘉怡,輕輕眯了一下眸。
我與陸博雅緊緊牽著手,深吸了口氣,想盡力笑笑,打著哈哈:「我其實不太喜喝排骨湯,沒必要這麼認真的……」
「因為,」韓嘉怡盯著陸博雅,嗤笑道,「徐厘的媽,我的舅母,是在給她做完最後一頓排骨湯後,在她喝湯的時候,跳樓自殺了。」
「嗡」的一聲,尖銳又嘶鳴的聲音在耳朵里響起,像失聰前最後一絲餘音,讓我失去了所有反應。
手似乎又被攥緊了幾分,陸博雅開了口,說了話,韓嘉怡也開了口,說了話。
他們說了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清。
後腦針扎般的疼,耳朵里嗡鳴刺響,眼前的世界扭曲起來。
我發狠地咬下舌尖,讓疼痛蓋過一切,讓理智漸漸回歸。
遠處的聲音近了,也清晰了。
陸博雅平淡的目光看向韓嘉怡:「所以,你知道。」
轉眸,他又看向小姑,「所以,你也知道。」
韓嘉怡鐵青著臉,小姑低著頭,都沒有說話。
陸博雅看著她們,溫潤的鏡片,那雙黑瞳宛如霜雪中的墨錠,濃重刺骨的寒意。
他站起身,拉著我一起。
在陸博雅極淡極冷的笑聲後,他猛地扯出桌布,桌上盤碟碗筷肉菜湯飯,就這麼碎了一地。
小姑的尖叫和韓嘉怡的怒斥一同響起。
陸博雅充耳不聞,視若無睹,只握緊我的手,輕聲道:「我們走。」
13.
我被拉出了門,跌跌撞撞地塞進副駕駛。
陸博雅把車開了出去,一路無話,一直開回家。
怎麼被拉下車,怎麼被帶進門,我都記不清楚了。
只是再回過神來時,自己坐在沙發上,陸博雅脫了西裝外套,摘了手錶,挽起袖子進了廚房。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以為我準備好了,可以讓他知道我不堪的過去,可原來,我根本還沒準備好。
不安,惶恐,不知所措。
我抱膝抵著沙發,下唇幾乎要被自己咬破。
陸博雅端著一個木質托盤走了出來,他彎腰把托盤放在茶几上。
海碗里,小餛飩混著清湯,熱氣裊裊。
放下托盤,陸博雅起身要走。
「別走!」我一把拉住他,聲音微顫,「別走……」
「我去拿勺子,」陸博雅說,「剛剛忘了拿。」
我不說話,也不放手,就這麼盯著他看。
碗里的熱氣逐漸消散,好半晌,陸博雅淡聲問:「所以,你也知道?」
我呼吸間止不住顫抖。
他知道了,我知道,她知道。
一個像極了套娃的結論。
這層布,終究是以這樣的方式,被徹底掀開了。
我抬起頭,似哭卻沒有眼淚,似笑卻毫無喜悅,滿眼都是苦澀悲愴。
「小姑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卻始終這麼對我。
「而我,很清楚她在故意這樣做。
「我裝作不知道,任由她讓我痛苦。」
套娃的結論,不過就是:小姑知道一碗排骨湯能讓我痛苦,她就是要讓我痛苦。而我,我知道小姑是故意這麼做,卻假裝不知道,笑著配合她,喝下一碗又一碗,痛苦一遍又一遍。
「我不是不反抗,我也不是想自虐,我是……沒有辦法。」我慘澹著對陸博雅說,「我欠小姑,欠韓嘉怡,欠她們一條命——和一個家。」
14.
我爸不是個好人。
年輕時或許還能稱為青年才俊——否則,也娶不到我媽這種書香門第的才女。
原本雙雙在蘇南大學任教,日子平淡又溫馨。
很多人誇過我爸是個聰明人,他們沒夸錯。
辭職下海,吃到了城建紅利,把一個小小工程隊,做到了蘇南數一數二。
那段時間,家裡有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我們搬到了別墅里——那個年代,蘇南罕見的別墅區。
再後來……
「再後來,我爸變了,好好一個文化人,染上了酗酒賭博的毛病,對我媽也——也變了,為了逼我媽離婚,他經常動手打我媽,外頭的女人三天兩頭找上門,有時還鬧到學校去……我媽不甘離婚,又忍受不了,終於在那天……」
我閉上眼,回憶瘋狂倒帶,在十數年的光陰長河中逆流而上。
那天,是個晴天呢。
外面的綠樹林蔭,鳥語花香,我都還記得,碗里的排骨湯,她摸著我頭髮的動作……還有,最後縱身一躍的巨響。
「我媽走後,我爸更不加收斂,為了錢,什麼都敢做,眼見家裡越來越有錢,就連我姑丈也被他說動,辭了工作一起干工程。原本以為能賺大錢,誰知道……第一個工程就出了事故。」
我比畫了一下,說:「十六層的樓體,因為鋼筋規格不達標,就這麼——倒了。」
沒有任何前兆,沒有任何預警,建到一半的樓,忽然垮塌。
「當場死了五個人,」我閉了閉眼,嘴唇輕顫,「我爸和三個工人,還有……我姑丈。」
這件事在蘇南是爆炸性新聞,被警察當作重案調查。
調查後的結果,不但這一次是因為我爸偷工減料,就連幾年前交付的工程也存在紕漏。
「我媽去世了,我爸也死了,因為賠償,能執行的財產都被執行了,也包括這裡……家裡錢根本不夠賠,何況還有四條人命。」
「我那時候還小,不懂這些,只知道有一天,家裡忽然衝進來好多人,他們搶電視、搶沙發、搶冰箱……我不讓他們搶,他們就打我,後來……就在門邊,我被人摔出去,後腦撞在了有尖角的石頭上。」
我紅著眼,看向陸博雅:「是我小姑救了我。」
陸博雅眼神變了變。
我笑不出來,只能扯嘴角:「小姑救了我,在醫院給我簽字手術……我出院後,她也在照顧我,甚至還讓我繼續上學……」
「那她為什麼——」陸博雅蹙眉。
「人性是複雜的,」我低著頭,「她是我的親姑姑,她愛我,也恨我……她關心我,也折磨我……這些,我都知道。」
因為知道,所以,她這麼對我,我也都接受。
陸博雅坐在我身邊,握緊我的手:「禍不及子女。」
「真的嗎?」我笑著哽咽,自嘲不已,「四條人命,無數家庭,一句『禍不及子女』就真的能獨善其身嗎?就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嗎?」
我住過別墅,過過最好的生活,享受過金錢供養。
禍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我早已經洗脫不掉了。
我搖了搖頭,依舊在笑,依舊嘲弄:「沒有失去過的人,沒有資格替他人原諒……我不是小姑,我不是韓嘉怡,我不是那些被我爸坑害的人的家屬,我沒有資格說這一切與我無關。」
小姑、韓嘉怡,那些與此有關的人,他們恨不了一個死人,只能恨我。
陸博雅是懂我的。
他沒再勸解下去,而是問:「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搖搖頭,說:「這層心照不宣的紙被捅破了,再也圓不回去了,無論是小姑還是我,都沒辦法維持這樣的假象。」
至於以後該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現在有件事,不能再拖延。
推開陸博雅的手,我胡亂抹了把臉,正色看向他:「都說門當戶對,家世清白,我現在一個都不沾……陸博雅,你——」
「你以為我在乎這些?」陸博雅反問。
「不是,」我緩了口氣,儘量心平氣和地說,「這件事被翻出來的時機太突然了,我自己都毫無準備,何況是你。我知道你現在想的是什麼,氣我小姑,心疼我,還怨恨我爸……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好好考慮一下。」
「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家庭背景,你究竟能不能接受。」
陸博雅的表情突然嚴厲起來:「徐厘,我說了,我不在乎。」
「我很高興你這麼說,但是陸博雅,你真的……三天,或者,一天,你考慮一天,離開這裡,不要見我,仔細權衡。
「沒有了同情、氣憤、心疼、震驚,也沒有此時此刻的上頭腦熱——作為一個成年人,想清楚,一個這麼優秀的你,要不要一個這麼不堪的我。」
我不是不信陸博雅,我是不想讓他做出衝動之下的決定。
陸博雅沒有再說話,他看了我許久,眼中的神色複雜到我一星半點也猜不透。
當他站起身,對我說「好」的時候,我不知道心裡沉沉的一墜,是疼還是酸。
看著他拎起衣服,看著他走到門口,又看著他關門離開。
我坐了很久,坐到身體都僵硬了。
低頭看了看沒有熱度的小餛飩,木偶一樣起身,去廚房拿了勺子,一顆一顆把餛飩往嘴裡塞。
嘗不出味道,只機械地吃。
吃了大半碗後,我一手捂著眼睛,哭出了聲來。
沉悶的雷聲響起,雨聲緊隨而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覺得渾身力氣都哭盡了,大腦一陣陣發白,呼吸一輕一重,十分艱難。
碗里的小餛飩涼了,屋子裡沒有了第二個人的氣息。
我覺得冷,覺得慌,覺得一切都難以接受。
我能理性地告訴陸博雅考慮清楚,我能理性地拒絕來自陸博雅的溫暖,我的存在讓太多人痛苦,我不願意我喜歡的人也因為我追悔莫及。
我這麼糟糕的一個人,有這麼不堪的人生,從未肯定過自己,從未原諒過自己。
可是,陸博雅覺得我好。
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人,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眼中有我心中愛我的,只有陸博雅。
我想抓住他,抓緊他。
猛地站起身時,茶几和瓷碗被剮蹭出了聲音,我全然不理會,疾步跑向大門。
不要三天也不要一天。
就算是同情,是衝動——他既然接受了我,我絕不放開他!
開門聲與雷聲一同響起。
剎那白光中,渾身濕透的陸博雅站在門外,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就這麼看著我。
他精心修整過的頭髮濕溻溻地搭在眉眼上,襯衫緊箍著身體,褲腳不停滴水,鏡片水漬一片。
這麼狼狽的陸博雅,不會讓我驚艷,卻會令我心顫。
拉過他,吻上他的時候,我眼角最後的淚融入了雨中。
一時的衝動能支撐一段感情多久呢?
我不知道。
但至少,現在,我還是幸福的。
15.
回到工地忙了幾天,錢彧三催四請地來了。
驗查了工程和設計圖後,錢彧察覺出我情緒不對,問我是不是和陸博雅分手了?
「你說的是人話?」我瞪他。
「那你這烏雲蓋頂的是什麼意思?」錢彧問。
我沉默良久後,才嘆著氣,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錢彧聽得眼睛都直了,「臥槽」「臥槽」這樣的話說了好幾遍。
等我全部說完,他氣得擼袖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那小姑肯定有問題!我說這些年,怎麼動不動就給你送排骨湯!我和你半路出家的交情都知道你喝不了這個,一喝就吐,一喝就胃疼,她是你親姑姑不可能不知道,她果然是故意的!」
「好了,」我拉住他,無奈道,「這些都不重要了。」
「那怎麼是重要的?!」錢彧憤憤不平,「她還不算老,你也還年輕,以後日子那麼長,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我雙目無神,「我很亂,如果……我是說如果,能劃清關係就好了。」
「你想劃清關係還不容易?不聯繫她們就不行了?她們能追到這裡找你?」
錢彧嗤了一聲:「說到底,還是你道德心作祟,人家只要一天不放過你,你也不放過你自己……現在想解這個死結,除非你小姑那邊主動斷了和你的關係……」
錢彧說得在理,我越發覺得煩躁。
煩躁到最後,我忽然說:「陸博雅選擇接受我,真的受了很多委屈。」
我解決不了自身的麻煩,我是一個被舊怨纏身的人。
和我在一起,絕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錢彧來了精神:「你該不會想玩『為了你好,我們分手』的狗血遊戲吧?」
我側頭,看傻子一樣看他:「你果然不會說人話。」
16.
晚上,我和陸博雅睡前微信。
雨季快過去了,天氣不錯,信號也好了很多,能穩定視頻。
閒聊到了後面,陸博雅說:「你離開蘇南快十天了。」
「這麼久了嗎?」我盤算著,「對哦,主樓的鋼構都快搭建完了。」
陸博雅無奈一嘆:「你自己說的,讓我冷靜考慮,三天,一天……現在十天了,我不上頭,也不腦熱,我在仔細考慮我們的事。」
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結巴了一聲:「你考慮得怎……怎麼樣了?」
陸博雅拿起幾張紙,對著螢幕說:「我用了數學裡的建模方程,也用了風險分析和思維導圖,結合經濟會計還有統計。」
放下那些紙,陸博雅笑了一下,眼中溫柔浮現:「不管哪一種方式,最終結論都是一樣——徐厘,我很愛你。
「我說過,我選擇一生相伴的人,必然是一生相愛的,我說我愛你,就是要永遠在一起。」
我心裡的枯槁貧瘠的土地上鋪滿了綠,開滿了花,唯獨那一星半點的惴惴不安始終還在:「我的事……你不在乎嗎?」
「如果我也有不好的過去,你會在乎嗎?」他問。
「不會!」我想都不想就答。
「為什麼不會?」他又問。
「我愛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愛那些與我無關的過去,為什麼要在意?」我反問。
「你不是很懂嗎?」陸博雅笑了一下,「這麼懂,為什麼那天想不開?這麼懂,為什麼今天還在問?……說起來,你能站在伊琳的立場,體諒她十年暗戀不易,居然不站在我的立場,感受我對你的真心——我還不如伊琳?」
這人明明笑顏如花,為什麼最後這段話,我聽出了陰險毒辣?
「伊琳跟你沒有可比性!」我嚴肅認真地說,「你是天仙下凡,她是排骨下鍋,我不愛吃排骨你知道的。」
對我的說辭還算滿意,陸天仙矜雅地「嗯」了一聲。
接下來的幾天,天氣都不錯,工人們適當趕工,把雨季拖延的進度補了回來。
我原本打算等第一階段結束後,再回蘇南,能多擠出幾天陪陸博雅,然而,一通電話打亂了計劃。
電話是韓嘉怡打來的,劈頭蓋臉讓我立刻回蘇南,也不說什麼事,但提到了小姑。
我不敢耽擱,交代了工頭後,用最快時間返回蘇南。
我衣服沒換,頭髮沒洗,風塵僕僕地從工地趕回來,韓嘉怡見到我第一面質問道:「我媽調職蘇北分校,是不是你和她說了什麼!」
我愣了一下:「小姑調職了?」
小姑再有幾年就退休了,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調職去蘇北?
「不是又是誰!」韓嘉怡怒視我,「你知道我媽這些年對你——你和她說了什麼,把她逼走了對不對!」
「真不是我,」我也很急地辯解,「如果我想說,還用等到現在嗎?還會忍這麼多年嗎?」
韓嘉怡不說話,也想明白這個道理了,可她餘氣未消,仍然惱恨指責:「因為你爸,我家毀了,又因為你,我媽也要走了,徐厘,你就是個災星!」
「我知道,姑丈去世,你們原本好好的家變成這樣,對小姑,對你,我有愧,所以我一直盡力補償……」
「你對我有愧?」韓嘉怡氣紅的眼看向我,「只是因為你爸嗎?」
我啞口無言。
「我告訴過你,離開陸博雅,你不但不聽,還把他帶到我家……徐厘,這是我第二次警告你,離開陸博雅,不要再把他當替身,更不要再傷害無辜的人!」
韓嘉怡咬牙道:「事不過三,你記住了。」
我看著她憤怒離開的背影,苦惱地皺眉:「把他當替身這種沒有的事,你讓我怎麼做啊。」
「虛空索敵」,也是難。
陸博雅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往蘇南大學方向開車。
「我下課了,」陸天仙人美聲軟,在我耳朵里繞啊繞的,「下午沒課,明後兩天是周末,你想吃什麼,我做好給你送去。」
「不用那麼麻煩了,」我說,「我就在蘇南,距離你學校還有兩公里,出來簽收一下。」
陸博雅和我的默契程度與日俱增,在樹蔭下的停車位找到我,上了車先把自己的盛世美顏送過來。
親了又親,我還順道摸了把他的腰背。
胡天胡地地解了饞,一起去超市,按我的喜好買了小龍蝦,打算晚上來個熱量炸彈十三香麻辣蒜蓉大拼盤。
懶得再開車回家,就近原則,去了景園。
一進大門,我先躺在沙發上,長長舒了口氣。
最近趕工,起早貪黑,又因為韓嘉怡一通電話開車穿了大半個省,體力消耗得一乾二淨。
「我歇五分鐘,」我朝拎著袋子的陸博雅喊,「一會幫你做菜。」
「不用,」陸博雅把袋子放在料理台上,抬眸對我笑了一下,「你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去臥室睡一會兒,菜好了我叫你。」
我「唔」地應了一聲,沒動彈,洗澡換衣服也累啊……躺夠了懶夠了再說。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一條腿晃來晃去,眼神瞥過時,忽然瞧見茶几下花花綠綠的一疊彩印紙。
我抽出來一看,有些錯愕:「這麼多樓盤廣告?」
抬眸,看向已經在處理小龍蝦的陸博雅:「你要買房?」
「嗯,」陸博雅拿著小刷子,慢條斯理地刷蝦殼,「有這個想法。」
「為什麼呀?」我更不明白了,「你這裡住得不是挺好嗎?」
全蘇南也找不出幾個比景園好的樓了。
「鄰居不太好,」陸博雅淡淡說,「樓下要搬來人了。」
哦對了……
我想起來了,陸博雅說他樓下那戶還空著,就等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裝修入住。
現在看來,是有鄰里矛盾?
陸博雅這麼好的脾氣、這麼好的人品,肯定是對方問題大!
「因為這個換房子不值當,」我皺眉說,「景園的房子是不愁賣,可再想買就太難了。」
「誰說我要賣?」陸博雅把洗涮好的小龍蝦丟進盆里,「這套房子不住也不可能出手賣,另外再買就是了。」
「……」我能說什麼呢?加油努力勤奮上進,賺錢無止境,早晚壓倒他!
「何況,」陸博雅抬眸對我笑了一聲,「我們也得準備自己的家了。」
我眨眨眼。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像是知道我眼中躍躍欲試的猜測,陸博雅含笑說:「你的房子雖然大,但離我工作的地方遠,早晚高峰耗時久。如果新房太靠近蘇南大學的話又很吵鬧,你應該更喜歡安靜點的環境。我能接受半小時左右車程,那些樓盤都在這個範圍內,位置更靠近老城區,鬧中取靜。」
說完這些,他又補了句:「既然是兩個人的家,總要把需求都考慮進去。」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沒錯了!
我強壓著興奮,假模假樣地捏著紙張:「現在就看房,是不是有點早啊……」
陸博雅輕飄飄地「哦」了一聲,笑意不變地說:「你覺得早就不看了,等明年或者以後,再有好的樓盤,再商量著買。」
這一本正經順著我說的話,怎麼——怎麼就這麼刺耳呢!
我立刻翻臉,恬不知恥地說:「說你外行,你還真外行,好的樓盤哪有現房,就算你明天交錢,也得一兩年收房,再算上設計,再算上裝修……拖到猴年馬月能入住我都不敢想!」
又是一聲似笑非笑的「哦」,陸博雅問:「所以呢?」
「所以現在就得抓緊時間看啊!」我盯著廣告單,研究起來,「這地段還行,格局也湊合,就是採光不太好,將來你的茶室書房,沒有光多堵得慌……」
「穹隆山居?」陸博雅不用看也準確無誤地說出名來。
「研究過了啦?」我笑眉笑眼地看向他,這麼重視,可見心意。
陸博雅笑而不語,看了我一眼。
我美滋滋地繼續往下看,隔空與陸博雅商量得有來有回。
鍋里燒熱了油,小龍蝦下鍋時激出的香氣跑得滿屋子都是。
大門在這個時候傳來開啟聲。
我沒太注意,等大門完全開了,皮鞋聲踩著進來時,我才察覺到有人來了。
幾個穿著黑西裝、戴著墨鏡的男人就這麼大剌剌地走了進來。
身高氣勢,優於常人。
我倏地起身。
好好躺在家裡,忽然被陌生人闖入,驚魂未定之下,我滿眼戒備:「你們是誰!」
同時,握緊手機,隨時報警。
相比於我的緊張驚恐,陸博雅竟然連頭都沒抬,握著鏟子,閒閒翻動鍋里的蝦。
幾個黑西裝男人沒說話,進來後,站在大門兩邊。
緊接著,又走進來一男一女,男的西裝革履,女的職業套裝,一人手裡拎著個公事包,臉上的表情比公事包還公事化。
「你們又是誰?」我皺緊了眉。
如果說前面那些黑衣大漢像入室罪犯,那後面這一男一女就像房產中介。
依舊是不回答我的問題。
大門開著,又走進來一個半老阿姨,推著個半人高的皮箱。
滾輪在地上發出聲音,不疾不徐,挺有節奏。
「……」我現在是不是應該掐自己一下,確定不是白日做夢?
「你們都誰啊?」我喊了出來,同時按亮手機,「再不說話,我要報警了!」
一聲低低咳嗽從門外傳來。
屋子裡的人,微微低頭,擺出了一副「恭迎聖駕」的姿態。
一個中年女人走了進來。
瘦弱,高挑,冷眉厲眼,姿態孑然。
入室罪犯,我敢呵斥。
房產中介,我也不怕。
但這女人讓我有種呼吸都被掐住的壓迫感。
她走進來後,看了我一眼。
我大氣沒敢多喘一下,遲疑地問:「你……」
在這樣的人面前,身為主人都不敢質問「你是誰」。
她沒說話,又咳嗽了一聲,皺眉看向陸博雅。
陸博雅盯著鍋里的小龍蝦,隨口道:「抽油煙機已經開了,再燉十五分鐘才能關火。」
「關掉,」女人開口,聲線冷厲,「現在。」
陸博雅雙手撐著料理台,淡笑道:「受不了這個味道,你可以不來。」
女人的眉心倏地一緊。
幾個黑衣男人也幾乎在同時有了動作。
「別!」我大喊一聲,跑到陸博雅身邊,關掉爐灶閥門,心有戚戚。
我自以為算見過世面的,可到現在才明白,藝術源於生活這句話的意思。
電影電視劇里,富豪們的保鏢天團、助理天團、保姆阿姨,原來都是真的!
眼前這位姐,唯一的姐,氣場全開的姐,我認出來了。
雖然有點晚——主要,她本人和電視上比,也瘦太多了……
「藍,總?」我試探地問了句。
女人看向我,緩慢而淡然地點了一下頭。
我急喘了口氣,還真是!
全球富豪排行榜的大前排,香江藍耀集團的掌權者,億萬資產唯一繼承人,藍瓊。
人,我認出來了。
可問題是,藍瓊和陸博雅……
在我滿眼問號中,陸博雅不冷不淡地喊了聲:「姐,你嚇到她了。」
我:「……」
我:「!」
講真,你姐沒嚇到我,我被你給嚇到了!
陸博雅不是沒說過,他有表姐,所以,他的表姐是藍瓊,他和藍耀集團沾親帶故!
說得通了,一切都說得通了。
沒有厚重的財富底蘊,也養不出陸博雅這樣矜雅貴氣的天仙。
弄清楚了身份後,我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中。
怎麼就不聽勸呢!
剛剛陸博雅要我去洗澡換衣服,我懶我拖,現在好了,自己這一身,褲子髒兮兮帶著泥點,衣服皺巴巴不成樣子,整個人不修邊幅像(?)個工地搬磚的。
陸博雅見我小姑時多風光,我見他表姐時就多邋遢。
雖然沒有一絲絲防備,但現在才是考驗我反應力的時候。
我讓開位置,熱絡招待:「藍總,您坐,您坐。」
見藍瓊坐下後,又忙不迭去要去泡茶。
「別忙了,」陸博雅拉住我的手腕,「她只喝自備的東西。」
推著皮箱的阿姨打開箱子,拿出杯子,倒了溫水。
中藥味混在小龍蝦里,說不出的怪異。
藍瓊喝了兩口水,又咳嗽一聲。
我沒說話,掙開陸博雅,把客廳的窗戶打開,又開了空調換氣,蓋好鍋蓋,連鍋帶蝦,一股腦塞進櫥櫃里。
做完這些,我指了指側沙發:「那邊對著窗戶,空氣會好一點。」
藍瓊沒動彈,只淡淡看我,片刻後,開口道:「你很懂怎麼討好人。」
「她沒有在刻意討好你,」陸博雅冷淡,「她對所有人都好,尤其體貼女人。」
我:「……」這個不用刻意說出來啊!
「會體貼女人,會照顧男人嗎?」藍瓊問我。
我:「……」這,這我怎麼回答。
「不會?」藍瓊繼續問。
當著陸博雅表姐的面,我應該一口回答「會,一定好好照顧你弟弟」,但……事實好像不是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總還是得相互照顧,非說哪一方照顧哪一方,就感覺有點怪。
「不會就好,」藍瓊淡聲說,「沒有誰欠誰,照顧好自己,沒必要照顧別人。」
我悄悄吸了口氣,藍大小姐不愧是頂級女強人,腦迴路我是一點都追不上。
藍瓊三句話把我甩老遠後,終於正色看向了陸博雅,她抬起手,助理把一疊文件放在她手上。
「啪」的一聲。
瘦到根根骨立的手,把文件摔在茶几上。
「橋樑工程是藍耀集團布局華南的第一個項目,誰給你的權力,敢從中作梗!」
藍瓊聲音不算大,但字字重音,擲地有聲。
我嚴重懷疑她不是想把那疊文件摔茶几上,而是摔陸博雅臉上……
「你陸續把股權轉到我這裡,不就是在給我權力嗎?」陸博雅有問必答。
頂火的本事也沒誰了。
照說我和陸博雅的關係,還不夠介入人家「家族企業」的資格,但目測這姐弟倆今天是要掐架,我光看著不說話,真的好嗎?
以藍瓊的脾氣,陸博雅這話說出來,下一步怕不是要……打起來?!
要不怎麼說我是土老闆,藍瓊是企業家呢。
我胡思亂想,已經盤算好了萬一打起來我必須護著陸博雅,反正藍瓊一堆保鏢,怎麼樣也不能讓我方美人吃虧……
藍瓊竟然也不氣,目光依舊冷冽:「我從來就沒對你抱過什麼希望,給你權力,是沒辦法的辦法……大號練廢了,我也不練了。」
她說完,幽幽的眸子轉向了我。
被藍瓊這麼盯著,我氣場弱,我見識少,我受不了,默默往左偏了偏。
那雙幽深的眸也往左挪了挪。
我……要不往右躲躲?
藍瓊的視線就像伽馬射線,不穿透不罷休。
我苦笑:「藍總,這件事我確實也有責任……」
我,陸博雅,伊琳,三個人的電影,想抹去姓名也難。
「我查過你,」藍瓊冷聲道,「背景乾淨,白手起家,有些能力。」
瞬間傻眼。
我!我背景乾淨?你查錯人了吧?
「不用覺得驚訝,」藍瓊面無表情道,「你父輩的事在我看來,算不得什麼大事。」
我乾笑了一聲,您可真豁達……
藍瓊身邊的阿姨低聲說:「到時間該吃東西了。」
這也提醒了我,有客上門,怎麼都該安排吃飯。
我壯著膽子說:「藍總,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店,是個小園林,菜好吃,景好看,還有琴……吃完飯可以逛逛園子,還能聽陸博雅彈琴。」
藍瓊原本淡然乏味的眼神,在聽見我這番話後,竟然變了。
從她進門起,無論是發火還是嘲弄,都很冷漠,可現在就因為我邀請她吃飯,臉色就變了。
她不再看我,而是看向陸博雅。
陸博雅不在意她的目光,淡淡道:「她三餐兩點都有營養師把控,不吃外面的東西。」
確實,畢竟連水都自備了。
我想開口給自己個台階下,卻沒想到藍瓊站起身,不管我也不管陸博雅,就這麼走到門口。
站定後,冷聲道:「一個小時內我必須吃到東西,你們跟上。」
我大寫一個「囧」,對陸博雅,也對藍瓊。
17.
藍總進屋帶了四個保鏢兩個助理,外頭還跟著三輛車,不知道多少人。
這架勢,看得我無言以對,又無話可說。
身份擺在那裡,再小心仔細都是應該的,何況——地產界的八卦也不少,人傳人的,說藍家是香江豪門,建國前就已經家底雄厚,傳到藍瓊這裡,富過數代。
要單是有錢就算了,藍家還有點傳奇性在,從第二代當家人開始,清一色的女人掌權。
藍瓊的外曾祖母、外祖母、母親,代代單傳,代代生女,一直到藍瓊。
藍瓊十九歲訂婚,對象是香江另一個豪門,結婚盛況現在還能搜到,可惜好景不長,沒幾年兩人離婚,藍瓊沒有生育。
再之後長達十五年的歲月里,藍瓊沒有再婚,也沒有孩子。
藍家作為藍耀集團的創始方和最大股東,卻沒有繼承人,某種程度上說,也是潛在的危險。
原本藍瓊手腕強硬,能牢牢把控藍耀集團,如今卻漸漸讓渡股份權利給陸博雅。
這麼推測的話……
「你要上位了?!」我忽然驚叫。
「什麼?」陸博雅不明所以。
我抿緊了嘴,搖頭,瘋狂搖頭,再看向前方那輛藍瓊的座駕,腦袋裡的煙花砰砰炸裂。
甜甜的戀愛還沒談明白,怎麼就忽然變成豪門商權了。
陸博雅是藍瓊的表弟,表弟也是弟啊,所以說,很可能,我家陸教授要變陸總裁了!
……真是個始料未及的神展開。
我兩根手指電鑽一樣鑽太陽穴,腦洞只要一展開,根本停不下來。
鑒於藍瓊的身份,更為了她的安全,整個園林被包了下來。
壞消息是,包場這樣的餐廳,要十多萬!
好消息是,今晚藍總買單!
就像陸博雅說的,藍瓊帶了營養師和廚師。
大桌上,我們吃我們的,她吃她的。
周圍站著一圈保鏢,我這麼能吃的人,硬是一口菜都咽不下去。
想念家裡半熟的小龍蝦……
藍瓊面前的菜品多,她每樣只吃幾口,就撂下餐具。
筷子放下的同時,兩個藥盒遞到她面前。
我眼睜睜看著藍瓊吃了六種藥,其中還有包括需要含服的噴霧藥液。
「藍總,你身體不舒服?」我問。
一般人就算吃保健品,也不用這麼多。
沒回答我的問題,藍瓊看向陸博雅:「我吃飽了,你去彈首曲子讓我聽。」
陸博雅不假辭色地拒絕:「我不——」
「好呀!」我倏地站起身,拉住陸博雅,對藍瓊笑啊笑的,「琴在外面,正好,我陪藍總逛逛園林。」
這姐弟倆關係不對勁,氣場不合拍,還隱隱有些敵意疏離。
這種時候,和事佬必須刷存在感,不然他們中任何一個鬧起來,我都收不了場!
陸博雅低頭看我。
我雙手合十:「拜託了,那可是你姐,總不能第一次見面就鬧不愉快吧——這尊大佛我惹不起。」
陸博雅聽我這麼哀求,頓了片刻,起身走到包廂外。
琴還擺在老地方,陸博雅坐下後,調了調琴弦。
我不遺餘力誇讚:「陸博雅彈琴不但好聽,還好看,我們說好了,將來的新房裡給他弄個茶室,讓他沒事能喝喝茶、彈彈琴。」
古琴的第一音響起時,藍瓊閉上了眼。
陸博雅彈的是什麼曲子,我聽不出來,只覺得聽他彈琴,有種心曠神怡的愉悅感。
「他經常給你彈琴嗎?」藍瓊忽然問。
我從琴音里抽回神來,搖頭說:「這是第二次。」
「我以前經常能聽見他彈琴,」藍瓊看向亭子裡的陸博雅,淡淡道,「最後一次,是六年前,我母親去世後,他就再也沒有彈過琴了。」
我唏噓:「陸博雅對自己阿姨的離世應該很傷心吧?」
藍瓊目光怪異地看了我一眼:「誰告訴你,我母親是他的阿姨?」
「啊……」我滿是迷茫,「陸博雅不是你表弟嗎?」
從輩分上算,藍瓊的母親就是陸博雅的阿姨啊。
「表弟?」藍瓊像是聽見了笑話,她扯了扯嘴角,聲音冷得出奇,「他是我同母異父的親弟弟。」
藍瓊說完,不顧我被雷劈焦的表情,率先走進竹林幽徑。
我強壓震驚,連忙跟了上去。
小徑漫長,琴音穿透竹林,若有似無。
藍瓊姿態優雅地踱著步,我忙著撿自己被劈成八百片的意識,越想這事越奇怪,越想這事越驚悚。
同母異父,同母異父——我這是觸及什麼不得了的大秘密了?
「我得了癌症。」藍瓊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驀地停下腳步,定定望向她。
藍瓊知道我停步了,她轉身看我,高瘦蒼白的模樣,姿態依舊端正筆直。
「五年存活率 20% ,十年存活率不到 5% ,全世界最好的醫療條件或許能適當延長我的生命,但,」藍瓊淡淡地對我說,「我從來不相信奇蹟,十年,是我最後的期限。」
「藍總……」我嗓音有些干啞,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教你五年,再保你五年,十年都給你,夠嗎?」藍瓊一字一句地問。
我並不笨,也不傻,她這話的意思是——
「你從負債纍纍到小有成就,我認可你的能力。
「你待人寬厚不失機變,懂察言觀色,大局為重,我認可你的處事。
「你父母雙亡,沒有直系親屬,我不擔心外人濫權。
「你在一線工程建設,算得上基層十年,是我需要的人才。
「最關鍵的是,我沒有人可以用了。」
我沒理解錯!
可天降餡餅,也不是這麼砸頭上的。
容易腦震盪!
深深換了兩口氣,又悄悄掐了一把大腿肉,我強自鎮定,開口卻結巴:「可、可我和藍家沒什麼關係……」
「你不是會和他結婚嗎?」藍瓊望向我,仿佛在說明天天氣好不好一樣,「結了婚,就有關係了。不過,婚前協議必須要簽,藍家延續到今天不易,牽扯著太多的人,其中利益糾葛利害關係,你應該能理解。」
我能理解,可理解歸理解,這也太——「太突然了……」
藍瓊淡嗤:「比我知道自己得了絕症還突然?」
我:「……」藍總您的勝負心是不是用錯了地方啊!
「我知道你不懂商業經營,該安排的人我會安排好,職業經理人團隊在這十年里和你相互磨合,我對你的要求很簡單,只有一個。」
藍瓊的視線與我隔空相交,緩慢說道:「給我守好藍家,守好藍耀。」
在她銳利的目光中,我漸漸冷靜下來。
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所有突如其來的一切,都有代價。
「守好藍家,守好藍耀,為什麼沒有陸博雅?」我平問。
「他,」藍瓊扭過臉,消瘦的輪廓顯出了鋒利感,「算得了什麼?」
我倏地皺眉:「他是你弟弟,也是我愛人。」
「如果我的身體沒有出問題,他永遠不會是我弟弟,」藍瓊勾了勾嘴角,冷笑,「他不配。」
「至於說,他是你的愛人,那又關我什麼事?你們談情說愛,我要家族未來,各取所需,互利互惠。」
我心底騰起了一絲火氣,板著臉說:「你的要求,我可以不答應。」
「你能不答應嗎?」藍瓊冷笑起來,眼中都是嘲弄,「你有野心,也有志向,你能一個人扛起十年的擔子,也能扛起藍耀未來五十年,只為了我幾句不中聽的話,就丟掉天大的機遇,徐厘,你如果是這樣的人,那我還真是看走了眼。」
我捏緊拳頭,說不出話來。
18.
陸博雅的手指一下一下撥著不成調的琴弦。
見我進了亭子,不緊不慢道:「她走了?」
「嗯。」我應了一聲,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看著他淡然自若的眼神,欲言又止。
「她和你說了什麼?」陸博雅一根長長的手指,沿著琴弦一撫到底,幽鳴的琴音中,他聲音透出了些冷感,「不管說了什麼詆毀我的話,你都不要信。」
這語氣……
我歪頭看向陸博雅,見他鏡片下黑眸濃重深諳,不由得湊近了點。
陸博雅別開眼,指尖緊緊壓著弦。
我追了幾次,都沒能追到他的注視,乾脆整個人趴在桌上,無奈道:「要是假的,那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你又不是她親弟弟,她也沒必要讓我繼承藍家皇位啊……」
陸博雅微怔,看向我:「她和你說了我們的關係?」
「啊,說了,」我眨了眨眼,「說你們是同母異父,假的吧?」
「只說了這個?」陸博雅追問。
「還有別的,大概就是說,她得絕症了,只能活十年,除非醫學奇蹟,但她不相信奇蹟,所以要找我當繼承人——哦,也不能說是繼承人,畢竟簽了婚前協議,我一毛錢股票都撈不到……反正那意思是,我們結婚了,你的嫁妝就是藍耀集團,我的聘禮就是下半輩子給你們家打工……」
我皺了皺眉,嘟囔:「幹嘛要騙我呢,她畫餅,我舔餅,中門對狙,兩敗俱傷……」
「徐厘。」手忽然被握住,陸博雅看向我的眉眼又是溫柔繾綣的模樣,「她沒有騙你,我們是同母異父的親姐弟,我是私生子。」
竹葉沙沙作響,我看著陸博雅,在他眼中見到了淺淺哀傷。
「我母親是藍耀集團的繼承人,理所應當和門當戶對的人結了婚,這段婚姻沒有感情,我母親和她的法定丈夫不干涉對方私生活,各有各的尋歡作樂。
「我父親是蘇南民樂團的古琴演奏家,在去香江的一次演出中,邂逅了我母親。
「原本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我母親自覺遇到真愛,不顧自己和她丈夫的家族顏面,不顧兩家集團的合作互利,毅然懷上了私生子。」
陸博雅鬆開手指,琴弦顫顫不止,他自嘲輕笑:「這個孩子就是我,我本來不該存在,但我母親無論如何也不放棄,在藍家和夫家的雙重壓力下,還是把我生了下來,交給我的親生父親,帶回蘇南偷偷撫養。
「我在蘇南長大,活得並不快樂。可我還算幸運,在童年時得到過救贖。
「救贖總是那麼短暫,痛苦卻無邊無際。
「我父親去世了,沒多久,我母親的法定丈夫也去世了,她再也沒有任何顧忌,手段強硬地把我帶回了香江。」
陸博雅的母親深愛他的父親,也應該深愛他們共同的孩子。
這是多麼理所應當的事,可我卻忽然生出了一種詭異的心顫。
「她,你母親,對你……好嗎?」我輕聲問。
陸博雅低頭看向琴面,五根手指撫摸著琴弦,下一秒,五指猛地一抓,琴弦發出刺耳的響動。
我嚇了一跳,連忙去掰他的手:「快鬆開!要流血了!」
琴弦深陷指肉,再用點力,可能要割開皮膚。
陸博雅緩緩鬆開手,攤開掌心,玉似的手指好幾道紅痕。
陸博雅輕飄飄地說:「她從來沒有把我當作她的孩子。」
陸博雅笑了笑,雙眸譏諷:「她把我當作我父親的替身。」
我眼瞳一顫。
穿衣,打扮,行為,舉止。
說話時的神態,微笑時的目光,都要做到和去世的父親一模一樣。
「我爸會彈古琴,我也必須要會。」陸博雅雲淡風輕地說,「她精神狀況很不穩定,逼我整夜整夜給她彈琴,一開始她還能認出是我,後來那幾年我長大了,她漸漸認不出我,偏執地把我當成我爸。
「我要做到和我爸一模一樣,吃一樣的菜,說一樣的話,彈一樣的琴。
「她病態地抱著我,也要求我抱著她。
「……最後,她死在了我懷裡。」
我看著陸博雅,只覺得心頭像被挖走了肉一樣的疼。
我一把推開古琴,拉著陸博雅的手,定定道:「以後不彈琴了,再也不彈琴了!」
陸博雅搖了搖頭:「我想彈琴,只要是你喜歡的事,我想去做。」
「我不喜歡!」我想都不想就說,「我不喜歡你彈琴,我不喜歡你難過,我最不喜歡你像你爸的地方!你改了,從今天開始,從現在開始,一點不留,全都改了!」
我的陸天仙,我的陸教授,我捧在手裡放在心裡的人,竟然被這麼對待過。
我握緊他的手:「你只要做你自己,就是我最喜歡的樣子。」
陸博雅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問:「我做最真實的自己,你真的不會離開我嗎?」
「絕對不會!我發誓!」我信誓旦旦,斬釘截鐵。
「我相信你,」陸博雅聲線微低,「這句話,我記住了,這輩子都記住了。」
19.
見了陸博雅的姐姐,藍耀集團的女大佬。
這件事被我認真消化好幾天,先不說即將頭頂皇冠嘿嘿嘿嘻嘻嘻哇咔咔——這種爽文節奏,就目前來說,我等於得到了陸博雅家人的認可!
我和小姑之間,一團亂帳。
陸博雅和藍瓊之間,也是一團亂帳。
欸,要不怎麼說雙箭頭奔赴呢,就連糟心的家庭都能配一對。
既然雙方家人都沒意見,那我們的關係還不得更進一步?!
機會來得剛剛好,蘇南大學承辦了全省大學生夏季運動會,規模很大,全校師生都要參與。
我堂而皇之以陸博雅家屬的身份,拉著數學院的高才生們,在操場上搖旗吶喊,山呼海嘯。
運動會要連開三天,晚上我組局,請客吃飯。
大家吃嗨了玩開了,「徐姐」「師母」亂七八糟地叫。
陸博雅只笑著聽,看我和幾個學生抱團開黑,夜市燒烤攤上嗷嗷亂喊。
氣氛正熱時,我聽見陸博雅說要去接個電話。
我心不在焉地揮揮手:「去吧去吧。」
中路推塔,這波能贏!
大學生們精力無限,我先前說好了,喝酒可以,灌酒不行,不拘男女,愛咋咋地。
幾局遊戲打完,約摸著他們吃喝差不多了,我轉身對陸博雅說:「該回去……人呢?」
我那麼大一個男票咋沒影了?!
「陸教授說接電話去了,我都聽見了。」有人搶著答。
他說接電話的時候我才開第一局遊戲,這會兒我四局都打完了。
眼瞅著宿舍門禁時間快到了。
我給陸博雅發了條消息後,左右扶著兩個喝了酒的女生,讓沒喝酒的男生拉著喝酒的男生,先送他們回宿舍。
親眼看著這群大孩子進了宿舍,我摸出手機又掃了兩眼。
沒回消息?
不太對勁啊……
我乾脆給陸博雅打電話,電話還接通了。
「你在哪?」我問,「給你發消息看見了嗎?我在女生宿舍樓下。」
「剛看見你消息,」陸博雅說,「來月亮湖,在女生宿舍後面。」
我答應著,掛斷電話。
蘇南大學占地面積太大,各個路口都設置路標。
我繞了一條路後,遠遠看見路燈下的湖面。
圍著湖面有一條林蔭路,我低頭給陸博雅發消息,想了想,還是捎上了定位……
雙眼被蒙住的時候,我率先聞到了夾雜在夜風水氣中玉蘭花香。
按滅手機,我氣定神閒地說:「同學,門禁鈴響了兩遍,再不回宿舍,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怎麼辦?」陸博雅輕笑著問。
「回不去宿舍的話,」我抓著他的手,反過身,往前邁了一步,整個人貼在他身上,「要不要跟姐姐回家呀?」
「不好吧,」陸博雅眉眼潤得惑人,「在校學生夜不歸宿,被抓到會扣學分。」
「被誰抓?誰來抓?」我一根手指勾著他下巴,挑眉,「數學院的陸教授嗎?他沒空抓你,他現在自身難保。」
陸博雅和我對視了幾秒後,忽然笑了出來。
「代入感都來了,你怎麼這麼繃不住?」我輕捶了他肩膀一下。
「是你亂改劇本,」陸博雅笑著說,「角色串戲,我接不下去了。」
「哪有亂啊!」我不服,「明明就是純情男大和勾人女妖!」
「你的劇本是這個?」陸博雅彎了彎唇角,「我以為應該是勾人男大和純情女妖呢。」
人設 OOC 了!
我哼了哼,牽著他的手,沿湖邊往校門方向走,順便問了句,什麼電話打這麼久。
「幾個在不屬於他們的劇本里,自以為是,硬要參演的人。」陸博雅淡然一笑,「我有點煩,就去解決了一下。」
「什麼人這麼討厭?」我憤憤道,「下次再煩你,我幫你修理回去!」
「應該不會再來煩我們了,」陸博雅輕輕笑了,「現在,他們應該在互相煩著吧。」
我手指甲輕勾著他掌心,擠眉弄眼:「再玩一會兒唄?」
「玩什麼?」陸博雅含笑睨我,「高冷教授和他的女學生?」
咦~~!!
我搓了搓手臂,又眉開眼笑:「這麼惡俗——嘿,我挺喜歡的……玩嘛玩嘛!」
「嗯……」陸博雅沉吟著,幾步之後,忽然把我推到樹幹上,單手撐在我腦側,一張越夜越美麗的臉慢慢靠向我。
「徐同學,」他薄薄的唇在月光燈光下泛著珠潤,聲音柔得像湖面拂過的一縷清風,蠱人心弦,惑人無形,「你……」
我心跳如鼓,興奮扭曲:教授我可以我可以我都可以啊啊啊啊!
「作業交了嗎?」他問。
我:「……」
欸?
陸博雅一根手指點在我鼻尖上:「作業不交,平時成績扣分,在校表現不佳,經常無故曠課……徐同學,我的這門課,你只有 59 分了。」
我這滿心激動瞬間凍成了冰。
一口咬住他指尖,不輕不重磨了磨,又氣惱地扭開頭。
「但是呢,」陸博雅另一隻手壓在樹幹上,把我困在他懷中,偏過頭,低笑喃喃,「我徇私情,你做我女朋友,我給你算及格。」
「真的?」我雙眼發光,雙臂摟著他脖頸,整個人急不可耐地湊上去,「那我要是給你親給你抱,你能不能加我滿分?」
「那要看怎麼親,怎麼抱……」
陸博雅把我摟在懷裡,手指慢慢從我的肩膀揉到耳垂,動作是輕柔的,可輕捻著耳垂薄肉的節奏,卻是說不出的曖昧。
夜色當空,湖水波平,棲息在柳梢樹葉間的夜蟲鳴響不停。
我盯著陸博雅,口水咽了一遍又一遍,最終還是沒能忍住。
踮腳吻了上去。
此刻風好,水好,月好,人好。
一切都好。
20.
再見到藍瓊,是在酒店會議室里。
長條會議桌上,這邊是我和陸博雅——以及陸博雅的律師團。
那邊,是藍瓊,幾個我不認識的人——以及她的律師團。
挺大挺氣派的會議室里,我只覺得自己渺小卑微得像個服務生。
「三份協議,兩份徐厘的,一份是你的。」藍瓊看向陸博雅。
她身邊的助理把協議擺在陸博雅面前,陸博雅翻開看了幾眼後,倏地抬頭,深深的眸色落在藍瓊身上。
藍瓊接過保姆遞來的藥茶,喝了兩口後,淡淡道:「徐厘的協議,要在你的協議生效後,才能簽訂。」
我一皺眉,扯過陸博雅的協議:「你給了他什麼?」
陸博雅一手壓著協議,沒讓我拿,只冷眼看了藍瓊半天,擰開筆,簽了名字。
「你讓我看看是什麼再簽啊!」我急了。
「協議是早就擬定好的,也是雙方律師團認可的,我只加了一條。」藍瓊不緊不慢道,「讓他改回藍姓,認祖歸宗。」
這……倒不算過分。
「還有,你們將來至少要生兩個女兒,」藍瓊慢悠悠道,「生不出就一直生,生到夠為止。」
我:「啥?!」
「當然,不是讓你白生,」藍瓊道,「生男孩,給房產,生女孩,給股份,生得多,拿得多,全憑你們本事。」
我跟上了發條的木偶一樣,一格一格,轉頭看向陸博雅。
你姐的要求,認真的?
你還簽了,你也是認真的?
「藍家不可能交給你們任何一個人,」藍瓊身邊的助理把另外兩份合約擺在我面前,「我死前的股份,死後有專門的機構代持,直到你們女兒 35 歲後,才能逐漸繼承。」
我嘴角抽搐著呵呵兩聲:「您真是思慮深遠,走一步看十步……」
自己還活得好好的,卻把死後幾十年都安排妥了。
與其相信這份協議,我更相信醫學奇蹟。
就藍總這架勢,死神都得給她讓路。
「第二份,是婚前協議,藍博雅和你成為法定夫妻後,如果將來離婚,你將不參與分割他的任何財產,以及他所涉及到的家族財產。但你們夫妻,每月可以從藍家的信託領到兩百萬生活費,這是你們共同財產。」
藍瓊說完,看向我:「這個金額是未來七年內,你們婚姻滿七年後,你可以每個月額外多領取一百萬生活費,算是藍家對你的補償。」
我沒說話,悄悄看向陸博雅,你姐到底是多看不上你……
兩份協議都是早早就商討過的,我沒有意見,直截了當簽了字。
藍瓊的助理收好文件後,藍瓊看了陸博雅一眼:「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和徐厘說。」
陸博雅一動不動,冷著臉皺眉。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沒事,你先出去,我馬上就來。」
陸博雅看了我一眼,低聲說:「記得你答應過我的,別忘了。」
我答應過他太多事,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但這個時候,也只能猛猛點頭。
陸博雅離開後,餘下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
會議室里,藍瓊閉著眼,瘦弱的胸骨一起一伏,骨節突出的手指揉著太陽穴。
她是累了吧。
這麼氣勢強硬的人,也有疲憊的一面。
「今天的所有協議,都只在一個大前提下才會生效。」她忽然說。
「什麼?」我問。
藍瓊依舊閉著眼,聲音不再凌厲,卻也淡漠涼薄:「你和藍博雅正式結婚後,協議才會生效。」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說:「我們在看房子了,結婚也商量過……」
「儘快,」藍瓊言簡意賅,「我的時間不是浪費在你們談戀愛上的。」
我沉默了一會,問:「你把我單獨留下來,不是為了催我們結婚的吧?」
如果只是催婚,沒必要支開陸博雅。
「他自己的身世,已經和你說過了?」藍瓊問。
「說了。」我回答,聲音有些發沉,「他母親那樣對他,他很不容易……」
一聲嗤笑,打斷了我的話。
藍瓊看傻子一樣看我:「他是這麼和你說的?」
我皺了皺眉:「有什麼不對嗎?」
藍瓊微闔著眼,思索了片刻後,抬眸看向我:「他是不是和你說,我媽把他當成了他父親的替身,逼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扭曲又病態地攀附他……嗯?」
我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藍瓊冷笑道:「他還真是……只說對他有利的。」
我目色有些泛冷:「你的意思是,他在騙我?」
「騙你談不上,我媽確實那麼對他了,可他自己又是什麼善良無辜的小白兔嗎?」
藍瓊譏諷道:「剛來藍家時,所有人都覺得他是最無辜的,畢竟他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又被我媽那樣對待……可是隨著他長大,他越來越叛逆,越來越懂得拿捏人心。
「我媽愛他父親春風和熙,他就偏要出去飆車玩命,發狠鬥毆。
「穿著最素雅的衣裳,臉上都是血,渾身張揚跋扈,挑釁我媽,刺激我媽。
「知道離不開香江,也知道逃不出我媽的掌控,他開始反向地折磨我媽。
「我媽越是希望他像他父親,他越是要反其道而行,後面那幾年,我媽精神狀況越來越差,很難說和他沒有關係。
「我媽死在他懷裡,抓著他的衣襟,死不瞑目。
「我媽死後,他想離開香江,可他的身份這麼敏感,就算私生子也有繼承家產的權利,藍耀集團權力交接,不能旁生枝節。
「就像我媽扣押他一樣,我也限制他離開我的掌控。
「他也是厲害,為了讓我放他走,仗著身份勾結外人,要背地裡捅我一刀,你說他是不是個瘋子?」
不等我答話,藍瓊冷笑著嗤了一聲:「先示弱,再反咬,最後賣慘,這是他的拿手好戲。」
我聽不下去了,直接站起身道:「他會這樣,是被你們逼的!」
藍瓊慢慢抬起眼,隔空看向我。
我壓制著心裡翻湧的怒氣,沉聲對藍瓊說:「你自己也說了,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他決定不了自己的出生,他本來可以在蘇南無憂無慮長大,是你母親把他帶回香江。
「她帶他回去,卻不愛他,不但不愛,還那樣對他,他能怎麼辦?
「別人以痛害我,我無限寬容別人嗎?
「是,有人可以做到,但也有人做不到!
「陸博雅做不到,他選擇了反抗!
「是你母親先對他施加畸形的愛,最終她瘋成那樣,死不瞑目,這難道全是陸博雅的錯?
「我不懂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先有一,後有二。
「從來都沒有什麼全員惡人,只有第一個為惡而惡,和不得不以惡戮惡的其他人。」
什麼一個巴掌拍不響,什麼雙方都有錯,什麼各打五十大板。
一個巴掌扇在誰臉上不響?雙方都有錯那誰沒錯?憑什麼要和別人一起挨打?
「陸博雅沒錯!」我直直看向藍瓊。
自初見起,無論礙於藍瓊的身份還是和陸博雅的關係,我對她都很尊敬甚至恭敬。
但現在不一樣了,她說的這些話,對陸博雅的指責,我一個字都聽不下去。
「所有的悲劇,都源自於你母親和他父親的婚外情!
「所有的爭執,都因為你們藍家勢大,把他逼到了窮途末路!
「你說他瘋,他是瘋,他瘋得好,瘋得對!
「我就愛他表里不一,我就愛他斯文瘋子,那又怎麼樣?
「我不是他母親,我也不是你,你們待他不好,他才待你們不善,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愛陸博雅,就愛他這個人。
「我愛的樣子,他全都有!」
「所以,」藍瓊靜靜問道,「你不會離開他,對嗎?」
「對!」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就好,」藍瓊輕緩又冷漠地笑了一聲,「偽裝永遠都是偽裝,因為偽裝相愛,也會因為偽裝不愛——這個道理他不懂,我懂。」
我愣了一下。
不等深思這句話,藍瓊也站起身,淡淡道:「婚紗鑽飾,該定製的儘早定製,我的時間很寶貴,香江等你們。」
看著藍瓊離開的背影,我擰眉深思了好一會。
「徐厘!」陸博雅疾步走進來,一把摟住我的腰,「她又和你說了什麼?」
「……」等等!
我眯了眯眼,上次藍瓊和我說完話,陸博雅溫柔賣慘,得了我一句「你什麼樣我都不離開你」的承諾,原來是擱著等著我呢!
看來藍瓊說得真沒錯,我偶爾見到的可怕眼神也沒錯。
「徐厘?」陸博雅眼神晃了晃。
我噗地一笑:「太帶感了!」
「什麼?」陸博雅蹙眉疑惑。
我搖搖頭,笑著說:「藍總就催婚唄,你說她這麼有身份的人,怎麼也動不動催婚催生——啊,說起來,我之前倒是看過點八卦,說越是家大業大,越是要人丁興旺,幸好我是主婚主育者,萬一我不婚不育保平安……」
我一拍巴掌,大驚失色:「那我豈不是失去了繼承你家皇位的資格?!」
陸博雅聽我胡言亂語插科打諢,收斂起擔憂,先是嘆了口氣,又忍不住笑著對我說:「你已經頭戴王冠了,藍家那些又算什麼。」
「哪呀哪呀?」我按了按自己的腦瓜殼,「我怎麼沒摸到。」
陸博雅摟著我,拉近了距離,低頭吻在我發頂。
【承受常人不能承受之重,擁有常人不能擁有之多,自荊棘路上踏平而來,不曾丟失初心,不曾泯滅本性——屬於徐厘的榮耀與光芒,一直都在。】
21.
【番外-誰是誰的替身】
陸博雅被韓嘉怡攔住的時候,徐厘就在不遠處,跟著數學院的學生們不要命地喊加油。
滿臉紅光,激動萬分,就差代替運動員,親自上去馬拉松。
韓嘉怡說有事要告訴陸博雅,她以為陸博雅這樣溫和知性的人,必會禮貌聆聽。
然而,陸博雅淡淡一句「我沒時間,麻煩讓路」,打得韓嘉怡措手不及。
「和徐厘有關的事,你也不想聽嗎!」韓嘉怡喊。
「我說了,沒時間。」陸博雅繞過韓嘉怡,目不斜視往前走。
韓嘉怡幾乎傻了,陸博雅和徐厘感情如膠似漆,怎麼提到徐厘,他還是原封不動地回應?
「那,」韓嘉怡接著喊,「你什麼時候有時間?」
陸博雅想了想,勉為其難,給了她晚上的空閒期。
那天晚上,韓嘉怡和陸博雅在校內一個還算隱秘處交談。
「……我爸的死——」
「我知道,」陸博雅沒有風度,缺乏禮貌,甚至不耐煩,「如果你要說的是這件事,我沒時間聽。」
「徐厘把你當替身的事,你總有時間聽了吧!」韓嘉怡也有些火大。
果不其然,陸博雅看了她一眼。
韓嘉怡吸了口氣,說:「我未婚夫隋濱是徐厘的初戀,不管是相親還是交友,徐厘都是按照他的樣子在找對象,包括你。隋濱你見到了,你們有多像,你自己也很清楚。」
韓嘉怡說完這話,就準備看陸博雅臉色大變。
可陸博雅居然點了一下頭:「像……是有點像。」
「那就對了!」韓嘉怡憤憤道,「徐厘在找隋濱的替身,找到了你。我警告過她很多次,可她始終隱瞞你,這個世界上因為徐厘痛苦的人太多了,我不希望你也被卷進來。」
韓嘉怡始終強調的是替身,陸博雅卻問了句:「初戀……是什麼時候的事?」
「高一那年,」韓嘉怡不假思索道,「我和隋濱在一起後,發現了一張照片。」
韓嘉怡拿出手機,閉了閉眼,才打開隱藏相冊。
年代久遠,照片像素不高,但畫面一目了然。
兩個人,穿著校服的隋濱和穿著校服的徐厘。
兩人正站在一棵樹前對視。
徐厘眼中帶著笑意,隋濱則是滿眼柔情。
「蘇南附中初中部的校服,」陸博雅冷淡看向韓嘉怡,「他們是初中同學?」
「隋濱初三轉學到蘇南,徐厘因為家裡出事留級,他們勉強算是初中同學。」韓嘉怡心有不甘地說。
「從照片上看,他們感情不錯,你和隋濱又是怎麼回事?」陸博雅繼續問。
「我和隋濱——是隋濱主動追我的!」韓嘉怡調高了聲線,「初三的時候,隋濱被校外混混劫道,徐厘幫過他,後來徐厘就對他特別好,好到已經超出同學友情的範疇了。
「高一那年,我們三個成了同學,隋濱是因為喜歡我才對我告白,和徐厘根本沒有關係!
「可徐厘非要纏著隋濱,莫名其妙道歉,說什麼之前答應送他的手鍊,現在不想送了……這明明就是還喜歡隋濱,明明就是因為隋濱對我告白,她不甘心!」
陸博雅「唔」了一聲,路燈下鏡片折光,藏住了深邃如淵的黑瞳。
韓嘉怡沒發現陸博雅的異色,只咬唇道:「後來我發現了這張照片,確定徐厘就是喜歡隋濱,我接受不了,她爸害死我爸,她又要搶我喜歡的人——」
「所以,」陸博雅忽然問,「你做了什麼?」
韓嘉怡別開眼:「我沒做什麼,只是厭惡她,恨她。」
「只是這樣?」陸博雅抬眸,眼底冷銳似冰,「她讀了高中,已經高一了,離她家出事也過了幾年,她沒必要更沒道理輟學,除非有人逼得她念不下去書。」
「我沒逼她!」韓嘉怡驀地心慌。
「她很愛讀書,崇尚學歷,一門心思要讀大學,那甚至是她的夢想——」陸博雅幽幽的嗓音徹骨陰寒,「你做了什麼,讓她斷了自己的學業?」
「我沒……」韓嘉怡慌亂避開視線,企圖扯開話題,「我找你,就是為了告訴你她把你當替身的事……」
「說!」陸博雅嗓音陡然一冷。
過於出眾的容貌,可以是溫和優雅,也可以是冷漠壓迫。
韓嘉怡虛虛地往後退了一步。
和陸博雅較量過的人不少,韓嘉怡的自制力無疑是最差的那個。
幾度逼問後,陸博雅得到了答案。
……那場事故,除了徐厘的父親和韓嘉怡的父親外,還有三人喪生,其中一人的孩子與他們同校,另外兩家人也住在蘇南。
在韓嘉怡的挑唆下,校內霸凌,校外騷擾,幾乎同時開始。
徐厘能頂得住壓力,也不怕欺壓,但她心裡始終對事故愧疚。
僵持許久後,徐厘最終輟學離校。
「我知道這件事我做得不對,」韓嘉怡色厲內荏,「可相比於徐厘和她爸對我的傷害,我也不過是有怨報怨!」
月夜風涼,陸博雅輕輕換了口氣,笑出聲來:「有怨報怨……誰對你不好,你就報復回去,這也是我的做人準則。沒錯……」
陸博雅笑得愉悅,嗓音柔和:「你做的,一點都沒錯。」
這人——韓嘉怡心裡顫了又顫。
陸博雅這樣光風霽月的人,為什麼會給她一種陰冷的感覺。
陸博雅笑著看向韓嘉怡:「有件事,不對,是兩件事,我也要告訴你。」
「什麼……」韓嘉怡遲疑。
「第一件,你母親離開蘇南這件事,」陸博雅露出一點潔白的牙齒,笑得森冷:「是我做的。」
韓嘉怡倏地震住了。
「當然,我沒有用違規手段,我和她談了個條件,」陸博雅低頭看自己摩挲著的兩根指尖,悠悠然道,「我把我名下景園的一處房產過戶給她,她離開蘇南不再和徐厘見面,她很高興,也很爽快就答應了。聽說,我家樓下開始動工裝修,我想,你對那戶房子,應該算滿意吧?」
韓嘉怡臉色變幻莫測,喃喃道:「那是你的房子……」
「你恨徐厘,不接受她的資助,多少有點那麼骨氣在,可你母親就比你實際多了,她接受我的饋贈,把當年的事翻篇,急不可耐又欣喜若狂的嘴臉,哦,表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陸博雅眼睫低垂,唇角含笑:「你捏著道德人命的線頭,把徐厘綁死在木架上,一副錚錚鐵骨,有怨必報的架勢,何必呢?」
「我不要你的東西!我也不要徐厘的東西!」韓嘉怡大喊。
「那你可得和你母親好好談談了,」陸博雅淡漠嘲諷,「問問她願不願意把幾千萬的房產還回來,只為了你那一點仇恨的傲氣——這麼說起來,你父親的命、你所謂的情,折算下來也不過區區一套房,真廉價。」
「還有第二件事,也一起告訴你,」陸博雅的眉眼瑩瑩,笑顏如花,「徐厘要送手鍊的人,不是隋濱,是我。」
他慢慢抬起手,腕上是一圈並不名貴的石頭手鍊。
「徐厘受過傷,記憶出現了丟失,但她自己不知道。
「她忘了我,卻在隋濱身上找到了形似我的一點影子,於是對他格外地好。
「隋濱喜歡上徐厘,可漸漸地,他發現不對勁,因為徐厘並不喜歡他。
「徐厘不但對他好,徐厘也對很多人好,他是有點特別,但不是男女之情。
「然後,在某個節點,隋濱或許猜到了徐厘失憶,又或許只單純發現徐厘把他當作我的影子……啊,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事實的隋濱惱羞成怒,選擇對徐厘有愧疚的、也在盡力彌補的妹妹告白,想用這種方式報復徐厘……
「至於徐厘,因為記憶出現了偏差,明明已經把手鍊給了我,卻忘記了。
「在明確自己對隋濱沒有任何異性感情後,她選擇收回自己的承諾,收回這條從來都不屬於隋濱的手鍊。
「順便一提,在徐厘的人生中,我是她忘記的初戀,而你和隋濱是自己跳出來刷存在感的人——實在很多餘。」
「你胡說!」韓嘉怡大喊,「都是你胡說的!」
「我是不是胡說,你去問問隋濱不就知道了嗎?」陸博雅勾唇笑。
「我一定會去問的!不只是隋濱,還有媽——房子我不要,我會還給你!」韓嘉怡吼道。
陸博雅輕飄飄地「哦」了一聲,沒再多給韓嘉怡一個眼神,轉身離開了。
這麼好的月夜啊……他抬眼看了看溫柔的夜空。
笑了一下後,他拿出手機,剛好響起了徐厘的電話。
「你在哪?」
電話那邊,徐厘朝氣清澈的聲音響起:「給你發消息看見了嗎?我在女生宿舍樓下。」
「剛看見你消息,」陸博雅笑著說,「來月亮湖,在女生宿舍後面。」
「好嘞!馬上到!」
掛斷電話,陸博雅眼中溫情消散,譏誚浮現。
剛剛那些話,幾分真,幾分假,除了他自己外,沒人知道。
韓嘉怡無論是和她母親爭執,還是和隋濱求證,最終的結果都是吵鬧翻臉。
讓那三個人欺凌徐厘這些年,是他的錯。
韓嘉怡說得對——做人是該「以怨報怨」的。
可除了以怨報怨,他更愛不擇手段,玩弄人心。
下一次……
下一次就告訴韓嘉怡,她和徐厘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妹,她沒覺得她的眼睛很像徐厘嗎?……隋濱看著她的時候,心裡想的是她還是徐厘呢……
不知道要挑撥幾次才能讓他們分手,他可真是太期待了。
22.
【番外-兩條手鍊】
徐厘是在一個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晚上,忽然驚醒的。
後腦勺疼得撕心裂肺,她捂著腦袋,嘶嘶抽氣,不想驚動身邊熟睡的陸博雅。
仿佛要炸開顱骨,輕薄鋒利的記憶片直插腦海。
徐厘死死抓著枕頭,幾乎要把枕芯抓破。
終於忍受不住的時候,徐厘狠狠撞了床頭一下。
「咚」的一聲悶響後, 徐厘滿臉冷汗,眼瞳動盪。
「徐厘!」
陸博雅驚醒的第一件事, 就是坐起身抱住她:「怎麼了?做噩夢了?」
徐厘慢慢扭頭,看向黑暗中不清晰的輪廓。
「陸……」她聲音微啞,喘息不定。
陸博雅一手抱著她, 另一手擰開了檯燈。
柔和的暖光鋪滿室內,徐厘眼睛通紅,盯著陸博雅的臉一動不動。
「沒事了,」以為她被夢魘了, 陸博雅親了親她的額角, 「別怕, 只是夢……」
「不是。」徐厘搖著頭,空洞地說,「不是夢……」
說完這句話,她忽然推開陸博雅, 掀開被子赤著腳跑下了床。
「徐厘!」陸博雅大驚失色,立刻追了上去。
他們在蘇南的新房還在裝修, 兩人住在徐厘舊宅。
徐厘跑出了臥室,跑出了客廳, 打開大門, 直衝庭院。
「徐厘!」陸博雅邊追邊喊, 可在門口時,卻猛地停下了。
院子裡, 徐厘抓著一把鐵鎬,在玉蘭花樹的樹樁下, 用力挖刨。
土被帶上來了一堆又一堆。
一個漆黑的木盒子露出了邊角。
徐厘丟開鐵鎬,用手挖出木盒子。
深埋地下多年,盒子上的木銷早已經脫落,徐厘捧著髒破的木盒, 轉頭看向站在門口的陸博雅。
陸博雅雙手攥緊,失去了往日的溫和洒脫,宛如一張被拉開弓弦,緊緊繃著身體。
在陸博雅注視下,徐厘打開了盒子。
一串瑩潤油白的玉石手鍊被她拿了出來。
「徐厘。」伊琳打斷我,看向我,微微皺眉,「我來找陸博雅,是因為工作的事。」
「【…」「這是什麼呀?」
「羊脂玉。」
「羊脂玉是什麼?」
「石頭的一種。」
「有點丑,我爸工地上的石頭比這個好看多了……欸!你扔了幹嘛呀!」
「我媽給的生日禮物, 我不稀罕。」
「不稀罕也別亂扔啊……下回我給你穿串手鍊,也用石頭, 保證比這個好看一萬倍!」
「嗯。」
「那這條怎麼辦?——你可別扔啊, 好歹是心意……要不,埋樹底下吧, 我給你找個盒子,等以後你想要了,就再挖出來,還挺有紀念意義呢……」
……
「這條手鍊, 」徐厘遙遙望向陸博雅, 眼中有淚,唇畔帶笑,「幾十萬呢。」
陸博雅走過來,把手鍊套在徐厘腕上, 又舉起自己一隻手,晃了晃上面那串雜色石頭:「這條手鍊,無價之寶。」
……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