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三年,膝下無子。
我以為他不喜歡我,可他看我的眼神,總是怪怪的。
後來誤入一間書房,牆上掛滿了我的畫。
而勸我合離的夫人,一夕之間,被馬車撞斷了腿。
1
嫁給顧桓知三年,我依然膝下無子。
這日天氣晴好,幾位官家夫人相約出來游湖。
閒談間說到子嗣。
「你跟顧大人成親三年了吧,」夫人們好心提醒,「三年無嗣,按規矩,便該停妻再娶,你可要上上心。」
可是並非是我不上心。
是顧桓知不喜歡我。
我本是太子收養的孩子,他撿我回去那天,摸了摸我的頭,「父皇喜歡病弱美人,你要長成那樣。」
因此我自小按照皇帝的喜好,長成了體弱多病的病秧子。
誰成想進宮面聖那天,馬蹄打了滑,把我給甩下來,剛好摔進首輔顧桓知懷裡。
名節就這麼給毀了。
太子的算盤落了空,整日裡對我陰沉沉的。
我染了風寒,本想靜靜等死,不料雪停的第二天,顧桓知登門了。
太子問:「是什麼風把首輔大人吹來了?」
顧桓知站在雪地里,如高山上一抹潔白清冷的雪,「臣想娶蔻蔻姑娘為妻。」
我名義上,是太子的義妹。
閨名「蔻蔻」,沒有姓氏。
而首輔顧桓知出身清貴世家,家訓嚴苛。
終身只得一房,不可納妾。
太子大喜過望,連聘禮都沒收,幾乎是以小妾之禮,把我抬進了顧府。
臨行前再三囑咐我,要抓緊顧桓知的心。
我以為他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人,可是大婚至今,三年了,他從未碰過我。
興許只是因為毀了我的名節,他不得不娶。
入夜,我靠在窗邊,滿腦子都是劉夫人那句停妻再娶。
我不想回去受太子的折磨,於是在廚房裡熬到半夜,端著熱騰騰的銀耳羹去了書房。
今夜月色蒙了一層風圈,黑漆漆的沒多少光。
隔著窗,顧桓知坐在搖曳的燈火里,光影明滅,照亮了他清冷惑人的側影。
顧府滿門忠烈,如今只剩下顧桓知一人。
家中無婆媳妯娌之爭,又是身居高位之人,據說在娶我前,上門說媒的媒婆都踏破了顧府的門檻。
發間的桂花油順著風飄進了小窗里。
顧桓知筆尖頓了頓,沒有抬頭,嗓音清冷,「進來。」
我緊張地手心出了汗,端著一小盅燕窩銀耳過去。
「夜裡冷,我給夫君燉了補品。」
伴隨著咔噠一聲,落在桌面。
顧桓知百忙中抬頭看了我一眼,視線在我的臉上微微停留後,說:「多謝夫人。」
語氣溫和,但也疏離。
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當時莫名其妙地跌落下馬,栽在顧桓知身上,毀了他清白,他對我有怨。
可沒有子嗣,如何在顧府立足?
想起日間劉夫人同我說的話:「你要主動一些,首輔大人忙於朝政,家風清白,大約是不曉得那些事的。」
心揪了揪,我壯起膽子,在顧桓知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貓著腰鑽進了他懷裡,跨坐在他大腿上。
一時間,屋中靜悄悄的。
我和他四目相對。
顧桓知:……
我勇敢地迎著他的視線,像一張拉滿的弓。
清幽的茶香混著墨香,與我身上的桂花油交織混雜。
竟有些上頭。
「夫人這是?」
「我想……陪夫君就寢。」
第一次做這種事,我有些害怕,手忙腳亂間,突然摁到了某處。
顧桓知悶哼一聲,突然提起我的後腰,往上挪了一些,「手放好,別亂動。」
我滿臉脹紅,依靠他身後的大手勉強穩住身子,雙目湛湛。
顧桓知壓下眼底的墨色,「明日,我還要上朝,公文尚未看完……」
他的意思是,不行。
一種難以言喻的恥辱驀地升起,傳遍了全身。
我像被火燎到了屁股,跳起來,「那……那我先走了。」
顧桓知笑笑,「好。」
2
自那日被顧桓知拒絕之後,我好幾日都沒臉見人。
連在府中,都要避著他走。
直到劉夫人登門拜訪,見到我嚇了一大跳,
「妹妹你這是怎麼了?莫非是手段太好,被首輔大人折騰的?」
我喪氣地搖搖頭,「他大概不喜歡我,我使出渾身解數,他仍然無動於衷。」
劉夫人往前挪了挪,「其實這世道,倒不如多賺一些銀錢傍身。」
她鬼鬼祟祟地掏出一本書,在我面前攤開,「你會寫話本嗎?」
以前我養在太子的後院,姐妹眾多,最喜歡看話本,自然也會寫。
我顧慮良久,「有錢賺嗎?」
「有!」
她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給我講了許多東西。
我耗盡畢生所學,連夜撰寫了一篇《首輔娘子》送給劉夫人。
這些年,太子找了很多老鴇教授我們知識,因此書中內容可謂是精彩紛呈。
她收到後大為驚喜,「沒想到你竟是天賦異稟。」
我拉住她,千叮嚀萬囑咐,「你可不要將我供出去。」
「明白!」
此文一經問世,風靡全城。
自那日起,分紅進帳,我數錢數到手抽筋。
然而好景不長。
半個月後,劉夫人上門了。
「完了完了,開始逮人了!我先出城避避風頭。你快快罷手,不然被你夫君捉住,是要蹲大獄的。」
我嚇了一跳,筆掉在草稿上,染了幾點墨。
派丫鬟小銀到城門口一看,才知道東窗事發,官府張貼的批文上,赫然印著當朝首輔顧桓知的紅印。
只怕我的大作,早就擺在顧桓知的案頭了。
此事就像懸在頭頂的一把刀,我膽戰心驚地等到半夜,前院書房依然沒動靜。
情急之下,我打算去刺探軍情。
行至門前,忽然聽見屋中有人問:「大人,操筆之人可要捉拿?」
顧桓知聲線寡淡冷漠,「所得盈利盡數充公,人——押入死牢。」
事情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
與其留在這裡等死,倒不如跟劉夫人一樣,趁早跑路。
可惜我轉身逃走時,不小心撞到了花瓶。
伴隨著一陣清澈的碎裂聲,顧桓知的屬下躥出來,攔在我面前,眉眼冷峻,「夫人還是進去說話吧。」
書房中靜悄悄的。
顧桓知臉上寒意未退,看到我第一眼,閉了閉眼,方才恢復往日的溫和。
「夫人怎麼來了?」
我絞盡腦汁,前言不搭後語道,「我想你了。」
興許是這句話過於突兀,顧桓知盯了我好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麼。
身後的人摸了摸鼻子,「屬下告退。」
如今屋裡只剩下我們兩個。
顧桓知無奈一笑,「夫人,我尚有事情要處理。」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突然瞄到了一本《首輔娘子》,還是我的底稿。
心裡咯噔一聲。
一種無形的恐懼將我包裹,我腦子一熱,鑽到顧桓知身上,攬住他的脖子。
顧桓知訝異地挑了挑眉。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一鼓作氣吻住了他的唇,手在背後,火速抓住了畫冊。
顧桓知的唇冰冰涼涼,很薄很軟。
這是我三年來,第一次主動吻他。
顧桓知渾身都僵住了,手裡的筆啪嗒一聲掉在紙上,漸漸暈開一層墨跡。
一股酥麻瞬間席捲了全身,我企圖把那本冊子插進束腰裡去。
功敗垂成之際,顧桓知突然扣住了我的腰,開始回應。
開始時十分生澀,後來便漸漸熟練起來,攻勢猛烈,恨不得將我吃拆入腹。
我也沒想到他一個最在意體面的人,竟然在此刻,失了控一般,逼得我無處可藏……
讓我早已忘了來的目的是什麼,任他抱在懷中,軟成了一灘水。
「夫人,我喜歡從眼睛開始。」
「嗯?」我兩眼密蒙,濕潤潤的。
「下次記得寫進去。」
顧桓知如玉的俊臉放大在眼前,我腦子一混,痴痴應道:「好。」
顧桓知笑意一收,眼底的暗沉褪去,一片清明,「果然是你。」
嗡!
果然,他在詐我!
我渾身一抖,氣得臉都紅了,「夫君怎可用這種事誘供!卑鄙!」
顧桓知笑笑,又恢復了疏離的神色,一把抽出被我藏在身後的書籍,
「夫人是自己交代,還是去牢里跟別人交代?」
我一噎,放軟了語氣。
「若非你不陪我,我哪有時間寫這些東西,人在這,錢也在這,你怎麼罰我都認……可千萬不要把我送進牢獄裡。」
顧桓知氣笑了,「這麼說,你竟一點錯處沒有?你可知私印禁書是什麼下場?」
我心肝兒一顫,嚇得喘疾犯了,肺子像被什麼東西擠著一樣,喘不進去,呼不出來。
最終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夢裡,我在群花中穿梭,撲進一個溫柔女子的懷抱。
她輕聲說:「今天是蔻蔻生辰,阿娘給你做了長壽麵。」
一旁的中年男人大笑,「長壽麵算什麼,爹給你把全城最好的廚子請來了,讓咱們蔻蔻過個最體面的生辰禮。」
光暈模糊成一團,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依稀覺得,這戶人家富麗堂皇,人也格外親切。
這個夢我已經做了十年了。
至今仍然看不清人臉。
醒來後,又記不清多少細節,大概是窮了好多年,我自己編織出的一個美麗的夢。
屏風外,有人在低聲說話。
顧桓知清冷的聲線響起:「這病如何能治好?」
大夫嘆了口氣,「肺子上的病,是自小留下的,不能罵,不能打,更不能嚇。大人要注意分寸。」
顧桓知沉默了很久,「好,曉得了。」
大夫開了方子走了。
顧桓知的下屬問:「大人,死牢空好了,夫人還抓嗎?」
「抓,」顧桓知心平氣和地道,「連我一起,犯了病我跟著伺候,你意下如何?」
那人訕笑,「那還是算了。」
我靜靜聽著,心裡鬆了口氣。
顧桓知到底沒有因為這事責罰我。
聽聞外間傳來腳步聲,我匆匆閉眼,隔著眼皮,感覺有人擋住了光。
他好像在盯著我瞧。
等了好一會兒,粗糙的指腹摁上了我的唇。
一點點慢慢揉搓。
「蔻蔻……」顧桓知的聲音低啞陰沉,旖旎繾綣。
旋即微涼的指尖探進了我的唇縫裡,緩慢又痴迷地來回撫摸。
我本想裝睡避免顧桓知的責難,誰知倒像是窺見了什麼見不得光的秘密似的……
我手猛地攥緊,他好像……不太對。
與此同時,顧桓知的手一頓,驀然抽出,音色恢復如常,「蔻蔻,你醒了?」
我悠悠睜眼,對上顧桓知平和的雙眸,輕輕嗯了一聲,「我剛醒,夫君方才好像……」
「嗯,你唇上有髒東西……」他神色如常。
「……」
我擁著被子坐起來,心裡有些忐忑,只覺得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莫名有些燙人,細瞧之下,又瞧不出什麼貓膩。
「話本的事……」
「留待來日再罰。」顧桓知替我補全了話,「夫人且收拾好東西,明日要隨皇上南巡。」
「我也去?」
顧桓知撇下一個眼風,「自然。」
3
出巡那日,我見到了闊別很久的孫夫人。
她坐在馬車裡朝我招手。
三年來,除了劉夫人,便是孫夫人與我玩的最好。
於是我捨棄了顧桓知為我準備的馬車,想與孫夫人同乘一輛。
「為何?」
聽見我的提議,顧桓知坐在馬上,微微蹙眉。
我小臉紅撲撲的,難掩心底的興奮。
「我有好多話與孫夫人說。」
顧桓知順著我的目光,遠遠望了孫夫人一眼,眯了眯眼睛。
片刻後才收回眼神,微微一笑,「好,有事喊我。」
「好!」
我回到孫夫人馬車旁邊的時候,她捂著胸口,膽戰心驚,
「首輔大人往日裡脾氣不好嗎?怎麼盯著人看的時候,毛骨悚然的。」
我眨眨眼,有些奇怪,「還好啊……對我也挺好——」
這句話只說了一半兒,便打住了。
倒也不是特別好,話都沒說幾句。
子嗣的事情,還是不要指望了。
半個月的路程,我和孫夫人一起倒不會無聊。
我們偶爾一起懷念一下卷錢跑路的劉夫人,有時候又因為聽到了哪家的八卦,笑得前仰後合。
孫夫人說的最多的,便是有一日她夫君負了她,便離家出走,自謀生路。
不久後,一行人到了江南。
我們住進了驛站。
想起數日未盡到妻子的職責,我甫一進屋,便跟在他後面絮絮叨叨:
「夫君一路辛勞,蔻蔻新學了些舒筋活血的招式,可為夫君解憂。」
顧桓知在屋中坐下,對著我招招手,「蔻蔻,過來。」
我不明所以,走近。
顧桓知一把將我抱坐在腿上,拆掉我的鞋襪,露出擠紅的腳趾,慢慢揉搓起來。
這幾日走路多,確實疼得厲害。
他是怎麼知道的?
我臉騰得紅了,攬住他的脖子,結結巴巴:
「男女授受不親,光天化日之下怎可白日宣淫,有道是聖人言——」
顧桓知輕叱一句,「安靜點。」
那雙布滿薄繭的手磨過我的腳面,最終停留在腳踝處,打著圈。
有些痒痒。
我繃緊了身子,輕哼一聲,卻發現掙不開顧桓知的鉗制。
「貴妃娘娘想賜我幾名美婢。」他邊揉邊說,「夫人意下如何?」
我愣了一愣,心底湧起一股酸澀,但還是忍著說道:
「貴人的心意,自然要聽的,夫君不可納妾,但沒說不能養通房——啊——」
顧桓知的手勁驟然加大,捏得我腳趾發了痛。
我疼得倒吸亮起,伏在顧桓知身上,哀哀求饒:「夫君,蔻蔻好痛……」
腳上的力道突然鬆緩下來,顧桓知慢條斯理地為我套上鞋襪,
「顧家家訓,不可有妾室,通房更是不行,夫人只管放心。」
他說這話時,是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的。
我心頭一松,「好……」
晚間貴妃在群芳樓設了宴,還邀請了不少家眷。
誰知到了群芳樓,發現竟然分了男席和女席。
男席在二樓,我和幾位夫人,則留在一樓。
席間,孫夫人唉聲嘆氣。
「姐姐怎麼了?」
她苦笑一聲,「你可知為何要分男女席,此刻樓上,怕是鶯飛燕舞,紙醉金迷了。」
「一些貴人為了籠絡重臣,會安排不少心腹女子夾在其中,若能勾搭上一兩個……」
聽她這樣說,我心裡也不好受,可是以我的身份,除了逆來順受,似乎沒別的辦法。
心裡發悶,不知不覺便多飲了幾杯。
酒過三巡,我摸著丫鬟小銀的手,陡生逆反心理,
「聽說春風樓的風光甚好,尤其頭牌那位公子的琴音舉世無雙。」
小銀看了眼身後,悶聲悶氣道:「夫人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我接過茶,慢慢飲了口,在小銀放鬆的間歇,又道:「過幾日帶你去看……」
小銀的身體一秒緊繃,飛快地捂住我的嘴,「謝夫人美意,奴婢不喜歡,您也不喜歡。」
我奮力掙開,「無妨,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開明的很……」
小銀臉都綠了,牙齒咯咯作響,「夫人……後……後……」
我一扭頭,跟站在身後低頭看我的顧桓知四目相對。
很難說他的表情是什麼感覺。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夫人,」他微微一笑,「博學。」
靜默良久,我默默捂住了單薄的胸口,身子晃了晃,企圖暈倒矇混過關。
可是顧桓知沒給我機會,從身後托住我,「夫人醉了,可要隨我回家?」
我規規矩矩起身,弱弱道:「好……回家吧。」
我在他身上聞到了胭脂水粉的香氣,更不覺得自己有錯了。
憑什麼他可以拈花惹草,我卻連說句話都不行。
上了馬車後,我也沒理他,背對著他靠窗坐著。
顧桓知的聲音含了淡淡的酒意,「蔻蔻,過來。」
我動了動屁股,就挪騰一點。
腰上驟然多出一直大手,把我勾過去,顧桓知下一刻輕輕咬在我耳朵上,聲音冷冷的,「為何不聽話?」
我軟了身子,哼唧道:「大人不是玩得很開心嗎?找蔻蔻做什麼?」
「我比不得小倌兒?」顧桓知倒打一耙。
我一噎,「歪理!」
顧桓知骨節分明的手指順著小褂下面的縫隙,往裡衣鑽,再一次問:「什麼歪理,蔻蔻好生與我說說。」
粗糙的觸感傳來,我僵住了。
他今晚有些強勢。
扭頭對上他看似清明,實則渾濁的目光,突然明白過來,他被人下了藥。
我面紅耳赤,賣力掙扎,「夫君,你醉了,這是外面……」
「無妨。」
「可是聖人言——」
「都是狗屁。」他第一次說了渾話,咬住我的耳朵,「靠過來一些。」
我呼吸一窒,輕輕摁住他作祟的手,「你、你忍著點……」
「不忍。」他帶了一點鼻音,呼吸灼熱,「你乖一些,我便不動你。」
月色躲在樹梢後,悄悄窺視。
搖搖晃晃的馬車裡,我因為喝了點酒,兩腿發軟,紅著臉望著窗外的月光,竭力忽略背後的動靜。
顧桓知呼吸清淺,刻意壓低了聲音,聲線低啞誘人:「蔻蔻……」
我不敢說話,顧桓知從背後抱住我,一邊忙活一邊問:「今日跟孫夫人玩得高興嗎?」
「高興……」我身子一抖,便被他抓住,低斥道:「別亂動,也別回頭。」
馬車在城中饒了一圈又一圈,我羞窘地快哭出來了,問:「夫君,你好受些了嗎?」
許久之後,他替我理好裙擺,拉開車簾,抱著我,「回去吧。」
4
自從那晚回來,我便躲著他。
他又恢復了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樣,仿佛那晚的失態從不曾發生過。
一來二去,我憋得有些悶,於是硬著頭皮跟顧桓知說:「夫君,我想出門逛逛。」
「外面亂得很。」
「我不走遠,就去孫夫人處串串門,可以嗎?」
顧桓知抿唇,就在我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他垂下眼,嗯了聲,「好,早些回來。」
許久沒與孫夫人敘舊,她一抓到我,就開始哭訴她家興風作浪的小妾。
我興致一來,便待到入夜。
回來時,顧桓知早已在房中等著了。
他今日破天荒地只穿了中衣,墨發鬆散地披在身後,優雅俊逸的側臉隱在燭光里,像一抹顏色靚麗的風雪。
桌前,擺了滿滿當當一桌子菜。
我知道自己貪玩回來晚了,走上前將一包蜜餞遞給顧桓知,主動示好:「我回來了……」
他放下書,捏了捏鼻樑,「無妨,凈手吃飯吧。」
「已經在孫夫人處用過了。」
顧桓知視線掃了眼桌子,笑了笑,「用過便用過了。」
我小心地揪住他的袖子,「你生氣了嗎?」
他撈過我,將頭埋在我身前,閉上眼,「下次早點回來,好嗎?」
「嗯……」我心軟了,摸了摸他的頭,「你身上好冷,不要坐在風口等人呀……」
「好……」
顧桓知手腳冰涼,我揣在懷裡,絮絮叨叨地說教,突然,他低頭堵住了我的嘴。
我愣了愣,顧桓知便傾身上前,蹭了蹭我,「蔻蔻,今晚我很想你。」
他喝了點酒,聲音里都帶著醉意。
我本就心疼他,現下更是不忍拒絕,輕輕拍著他的背,「我也很想你……」
「那蔻蔻可不可以……疼我一回?」
我被他哄著,很快便迷失了神志。
窗幔輕輕落下,發間的金釵響了幾聲,便噹啷掉落在紅帳之外。
鴛鴦交頸,長夜無眠。
次日,我心情甚好,正哼著小曲,給顧桓知繡香囊。
小銀從外面回來,情緒有些低落。
「怎麼了?」
她把花插進花瓶里,「夫人,今日孫夫人在路上被馬車撞了,好嚴重呢。」
我心裡咯噔一聲,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去看看她!」
孫夫人在一家醫館養病,午後,她枕在靠窗的位置,兩眼無神。
見我來了,才依稀露出一些笑顏,本來形容枯槁的人,如今瞧來,更是雪上加霜。
她伸出手,緊緊握住我,「難為你還想著我。」
我打量著她的雙腿,藏在被褥中,竟是一點也動不得。
「你……可查到是誰撞的你?」
孫夫人閉眼搖了搖頭,苦笑,
「一輛馬車,我沒看清,但這條腿,算是廢了……往後,我不能找你玩了。」
我沒由來地想起那晚顧桓知抱著我時,說的話:「你跟孫夫人,玩得可好?」
只是短暫一瞬的想法,隨後便又覺得荒唐。
我安慰了她很久,從醫館出來的時候,碩大的太陽懸在半空,照得人頭暈目眩。
縱使刻意壓制自己的念頭,但那個荒唐的想法總是跳出來。
他起先待我冷淡,後來……
是我自己生怕被休,才邁出了第一步。
他犯不著……
況且,我一無是處,有什麼好惦記的呢?
恍惚中,我也沒意識自己走到了哪裡。
突然有個大漢兇巴巴地喊:「幹什麼的?」
陡然回神,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府衙門前。
這是顧桓知上值的地方。
小銀不甘示弱,「這位是首輔夫人!不是閒人!」
我本想拉著小銀走人,不料從外面歸來的下屬認出了我,恭恭敬敬道:「夫人。」
大漢一聽,立刻換上一張笑臉,頗為熱情地招呼我:
「天熱,夫人快進來坐坐。」
我不好意思推拒,怕有人說我拿喬作態,便跟著他走進去。
他引我穿過府衙,從後門穿出,又過了幾道窄巷,最終停在一座宅院面前。
宅院裝飾雅致,環境清幽。
壯漢一臉殷勤:「以往顧大人辦案,習慣住在此處,夫人便在此等等吧。」
我有些疑惑,「他以前也來嗎?」
「以往是每年都來的,不過近三年不來了。顧大人私宅,夫人自便。」
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顧桓知在江南有座私宅,他為何不告訴我?
吱呀一聲,我推開了正房的門。
室內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了光。
灰塵散去,我扇了扇煙氣,入眼,是密密麻麻的畫卷。
一束光投落。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我驚恐地睜大了眼,渾身陡然竄起一股寒意。
畫像上的那人,竟然是我。
我坐在軟塌上,衣著單薄,笑容清淺,一雙赤足踩在軟毯上,小扇遮了半個身體,但難掩春色。
落款處,落了顧桓知的印,還有題字——吾妻。
如此……活色生香的畫卷,竟然擺滿了一整座屋子。
坐著的,躺著的,高興的,難過的。
甚至……還有我的沐浴圖……
美則美矣,但此景竟叫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捂住嘴,渾身微微發抖,嚇得後退兩步,突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熟悉的氣味傳來,顧桓知的聲音晦澀低沉,「蔻蔻,你不該進來的。」
我轉身,對上顧桓知一雙暗沉的雙眼,心臟狂跳,「你……你為何……」
「你說為何?」他聲音很輕,手指輕輕刮著我的耳朵,「想蔻蔻,便畫了,卻總也畫不夠,只好……一幅又一幅……」
我倒退兩步,被他捏住了下巴,轉向那張沐浴圖,語氣輕輕。
「蔻蔻,你瞧,多美。」
腦海中閃過躺在醫館,半身殘疾的孫夫人,我猛地掙開他,厲聲道:「你別碰我!」
顧桓知手一僵,竟然真的停住了,「你和我,明明昨夜還好好的……難道是不喜歡嗎?」
我腦子裡一團亂,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時變成這樣的。
我搖了搖頭,「你這個瘋子……離我遠一些……」
顧桓知還想走過來,我猛地推開他,跑出去。
他真的嚇到我了。
那細膩的筆觸,沒有認真細緻的觀察,根本畫不出來了。
他甚至……連我後腰出的紅痣,都記得一清二楚。
我渾身冰冷,回到驛館後,我默默收拾好細軟,在城中潛伏到深夜,趕到了渡口。
站在碼頭,夜風吹動了我的頭髮。
我回頭望了望富庶繁華的小城,腦海中閃過我和顧桓知的過往,突然晃了晃頭,清醒了一些。
顧桓知是瘋子……絕對不能留下!
船夫剛接過錢,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爆裂響。
數千朵火把突然自城中的各處亮起。
剎那黑夜如白晝。
船夫低罵一聲,「不好!要亂了!」
說完他竹竿兒一撐,劃出去數尺,把我留在了岸上。
5
幾乎眨眼間,便有無數人從街頭巷陌湧出,帶著刀槍棍棒,剎那間血腥氣瀰漫了整個巷子。
我躲在橋洞下,卻還是被人發現了。
那名叛軍抓著畫像一瞧,笑了,「喲,這位是顧桓知的夫人,真是天上掉餡餅了。」
我被抓住,推到顧桓知面前時,肩上還背著沉甸甸的行李。
叛軍首領高聲大喝:「顧桓知,若想要你夫人的命,便捆了貴妃送過來!」
顧桓知立在火把中,臉隱在明暗交界裡,詭譎陰沉。
貴妃看熱鬧不嫌事大,「看來顧夫人,早有異心。」
我徒勞地掙扎了一番,「你們殺了我吧……」
惹惱了顧桓知,回去也是死,不如死在叛軍手裡。
「顧桓知,你沒長耳朵嗎?」叛軍將刀架在我脖子上,冷嗤一聲,「數到三。」
「三——」
「好,我答應你。」顧桓知冷靜得可怕,自始至終視線都落在我身上,「多數無用,拿她跟我談條件,便把刀放下。」
眾人好像聽了什麼好笑的笑話,笑聲慢慢蕩漾開來。
「喲,原來顧大人是個情種啊。」
「哈哈哈……」
顧桓知眼底墨色濃郁,如一潭死水,微微一笑,笑不達眼底。
貴妃難以置信地大叫:「顧桓知!你瘋了不成!本宮是皇上的貴妃——呃——」
下一刻,她便被顧桓知掐住了脖子。
「娘娘言重了。」顧桓知一個眼神過去,冷冷笑開,眼底是令人心驚的淡漠,「一條人命而已,何來貴賤之分,既然勢必要死一人,為何你不能死?」
他立在幢幢明火中,宛若地獄修羅。
貴妃豁然睜大了眼,臉色都憋青了,奮力拍打著他。
周圍被困的老臣紛紛聲討:「顧桓知,你瘋了!」
顧桓知眼神掃過眾人身後的女眷,突然笑了。
「我倒是不怕諸位唾罵,若想陪著貴妃娘娘先走一步的,儘管開口。」
現場哭聲一片,顧桓知置若罔聞。
「顧桓知!你可是朝廷重臣!就不怕天下悠悠眾口嗎?」
他眼底戾氣橫生,驟然撕開了溫和的面具,
「何為悠悠眾口?今日我活著,我便是來日的悠悠眾口。」
他親手捆了貴妃,拖過來。
燭火的光弧逐漸照亮了顧桓知的臉。
這是我第一次看顧桓知這幅模樣,陰戾駭人。
幾丈遠的地方,他停住了腳。
「讓她過來。」
身後的匕首鬆了,我踉蹌地往前走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