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怒道:「本宮是——」
顧桓知像扔一條死狗,面無表情地將她往人堆里一扔,下一刻緊緊攥住我的手,拖入懷中。
伴隨著一陣抽刀的脆響,身後陡然被濺了一層血。
撲通,身後有人倒下了。
血跡順著刀柄,滑到了顧桓知筋骨分明的手腕上,刺目猩紅。
我只聽得顧桓知一句不帶感情的「殺了」,四周頃刻大亂。
埋伏在角落的人驟然湧出,將叛軍打得片甲不留。
顧桓知抱著我走出人群,身後是兵戈相交的眾人,血濺在他雪白的衣袍上,他眼都不眨一眨。
我已經無法思考了,眼睜睜看著貴妃被抬上一輛馬車消失在黑暗中,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6
這一次,我終於看清了夢裡那個女人的臉。
那雙跟我一樣的眼睛裡,倒映著春日的暖光,連笑起來,都跟我一模一樣。
「蔻蔻,快來見過哥哥。」
我躲在她身後,怯生生地偷窺。
顧桓知站在我父親身後,挺拔如竹,雙眸淡淡地打量著我。
母親蹲在我身邊,「蔻蔻,他的父親是守衛邊關的大英雄,如今有壞人盯上了他,爹爹和娘親保護蔻蔻,蔻蔻要保護好哥哥。」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他,最後摔在他懷裡,被他一把抱住。
「我叫趙蔻蔻,以後本小姐來保護你,你要聽話。」
顧桓知一雙黑眸盯著我,「好。」
畫面一轉。
房樑上的火苗照亮了整個夜空。
我的爹爹和娘親倒在血泊中,身後是緊追而來的亂匪。
「蔻蔻,記得保護好他,快跑,快跑!」
我忍著淚,拉著顧桓知,藏進了密道。
透過縫隙,我看見亂匪舉起了刀,我母親的頭髮,被他拽在手裡,兩眼含淚。
最後刀落下的一剎那,一雙手捂住了我的眼。
我驚叫一聲,驟然驚醒,不知何時,臉上已經淌滿了眼淚。
寂靜的空氣中,只能聞到我急促的喘息。
幼年的記憶無比清晰地刻在腦海里,連帶著我的心也絞痛起來。
原來那時,我便與顧桓知認識……
身側陡然傳來顧桓知的聲音,「蔻蔻,你醒了?」
雜亂的記憶充斥著我,暈倒前,那雙嗜血陰沉的眼睛闖進了我的腦海,我猛得瑟縮起來。
「蔻蔻,是我,別怕……」
可是顧桓知的存在,更讓我害怕。
當年,顧桓知父親在前線抵禦外敵,遇寧王之亂,勾結匪寇,欲將顧桓知當作人質,威脅顧桓知的父親投敵叛國。
我父親仁慈,救下了被追殺的顧桓知,卻因此禍連全族。
我渾身冰冷,過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孫夫人的事,是你做的嗎?」
「不是。」
到現在,他還在騙我。
我沉默片刻,突然起身下床。
顧桓知猛得拽住我,「你去哪?」
「我想走走。」
顧桓知收緊了力道,「蔻蔻,那我呢?」
「你?你安心躺著罷。」我睜著眼睛,空空蕩蕩地望著顧桓知,「夜裡風大,你還是……不要跟來了……」
顧桓知沉默著沒動,半晌道:「我陪著你。」
我猛得掙開他,眼淚不爭氣地落下來,「我都想起來了……你不要跟著我!」
顧桓知眼神一顫,突然跌跌撞撞下床來,蹲在我面前。
「你別哭,小心喘疾犯了。」
我偏頭躲開了他,「喘疾,是太子臘月里把我關在屋外染了風寒,久病不愈才染上的。因為爹娘死了,趙府沒了,我成了流離失所的難民,所以什麼都要聽他的……而他每每打我的理由,是我身子太好……連多吃一口飯,都要被他辱罵……」
「整整八年,我從一個身體康健的孩子,變成了體弱多病的病癆,只為了滿足皇帝的口味和私慾。」
看著顧桓知白下去的臉,我壓抑數年的委屈,仿佛終於找到了債主。
頃刻間,言語便化作犀利的刀劍,毫不留情地投向他。
「從密道逃出後,你回去繼承了顧家家業,而我,則成了太子豢養的工具。」我哽咽道,「顧桓知,那時我年紀小,有些事情記不清了。是你把我丟下了嗎?」
顧桓知嘴唇顫了顫,臉色灰敗,「是我錯了,蔻蔻,我欠你一府的性命。」
「君子死社稷。你父親抵禦外敵,我父親保護他親族,你們都沒有錯。」我搓了搓眼睛,掌心一片濡濕,「可是倘若我裝作無事發生,繼續留在這裡,我便覺得是自己錯了。」
顧桓知臉色一點點蒼白,手越攥越緊。
「蔻蔻,你想怎麼處置我?」他把匕首塞進我手裡,眼神充滿了哀求,「你想殺便殺,凌遲都好,能不能別走?」
我掙了掙,沒掙開。
顧桓知攥得骨節都發了白。
我眼眶一酸,突然低頭,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血腥氣湧進口腔,我等他吃痛撒手,沒成想顧桓知卻摸了摸我的頭髮,
「乖,再咬狠一些。今日放你走了,我便再也找不到你了。」
此時,我才真正曉得,他就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無藥可救的那種。
我一把鼻涕一把淚蹭了顧桓知滿手,最後鬆開嘴,看著流血的疤,突然用力捶在顧桓知身上。
喊道:「我討厭你!」
7
他到底沒讓我走出去半步,反而把我關起來了。
江南下了雨,一連數天都不放晴。
外面的八卦,我也只能從小銀的只言詞組裡聽到。
比如貴妃的父兄與江南官場大案有關,一夕之間,全家被下了獄。
我不由得懷疑,那場叛亂,到底是真的,還是顧桓知情急之下的逢場作戲。
這日她偷偷跑來,趴在窗前跟我說:「夫人,孫大人家鬧翻了。」
「怎麼了?」
「聽說她家小妾買通了人,把孫夫人撞傷了,孫大人正要把她賣了呢!」
我一愣,「是她家小妾做的?」
「對啊,白紙黑字呢。」
我心裡一空,望著窗外的景色走了神。
我問過顧桓知,孫夫人的事是不是他做的,他說不是。
可是我沒有信,我總是先入為主地將他認作卑鄙,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雨絲刮進來,撲在臉上,我心頭寡淡地沒了滋味,想著與顧桓知道歉,但貿然提起,又過於刻意。
顧桓知回來了。
身上濕了大半。
他站在廊下收了傘,又在門口換了衣裳,才來到我身邊,抱住我。
「蔻蔻。」
他如今倒也不會對我做什麼,只是動不動就黏在我身邊,連睡覺都要抱著我。
我張了張嘴,突然劇烈掙紮起來,「你離我遠一些!」
不知為何,顧桓知的身上有股血腥味兒。
我每次一聞,胃裡便翻江倒海的。
許是被我蹙眉的樣子傷到了,顧桓知僵了僵,慢慢鬆開。
我猛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緩過勁來,想同他解釋。
一回頭,卻發現顧桓知已經離開了。
這幾日睡覺時,總能回想起當時在趙府的日子。
我爹總說,黔南有位有名的大將軍,姓顧,驍勇善戰,愛民如子。
還說沒有他,我們江南便不會如此富庶豐饒。
再後來,我爹愁容滿面,說顧家一門,有一大半都戰死了。
若是將來我見到顧家人,一定要出手相助。
因此,便也有了顧桓知來府的日子。
細細想來,沒有顧將軍抵禦外敵,趙府怕是早就不存在了吧。
有些事情,從頭到尾細細想,才能想得明白。
沒有誰欠誰,國難當頭,錯的是逆臣匪寇而已。
這一日,我私下喊來了顧桓知的下屬。
據說他跟著顧桓知也好些年頭了。
「你家公子……」我遲疑一番,「他小時候……」
那人心領神會,面無表情地替我補全:「夫人是想問,當年公子從江南回來的事吧。」
我點點頭。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他找到援兵,回去救人時,早已人去樓空。亂軍攻城,他被老將軍舊部救出來的時候,就剩一口氣了。」
「夫人若是看到公子身上的疤痕,大概就明白了。」
我心裡五味雜陳,當年躲進密道之後的事情,我一概不記得了。
但是,聽他的意思,顧桓知曾經回去找過我。
我閉眼晃掉眼底的天光,靜靜靠在窗台上愣神。
剛好捱到了顧桓知回來的時間,這次他沒進來,就坐在門口,一副對我愛答不理的樣子。
看樣子是惱了我。
我有氣無力地趴在軟枕上,閉上眼。
過了會兒突然睜開,就抓到顧桓知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他臉色一僵。
堪堪扭過頭,正好露出印著疤痕的側頸。
我清了清嗓子,「不若你坐過來一些?」
顧桓知坐著沒動,高大的身形蜷縮在門口,竟然有點委屈。
我愣了愣,「求你了……」
顧桓知這才站起身,來到我身前,「何事?」
我憋了半天,忍著笑,把他拽到身邊,剛要開口,突然一陣噁心上頭,吐的昏天黑地。
顧桓知臉都嚇白了,急赤白臉到喊大夫,繼而又道:
「你若是要趕我走,只管說,不必整這些莫須有的東西!」
一時間屋裡雞飛狗跳。
我哪還有力氣跟他說話,酸水一下下往上涌,眼前被淚水充斥,什麼都看不見。
大夫匆匆忙忙進來診脈,從一臉憂色到一臉喜色,最後捋捋鬍子,「夫人有喜了。」
顧桓知呆坐著,「什麼?」
「有喜了,恭喜大人!」
顧桓知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送大夫出門了。
我躺在床上,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怪不得,看見顧桓知就想吐。
為避免再遭一次罪,我直接背對著門口,躺在床上恢復體力,結果顧桓知進門後,問:「你便如此討厭我的孩子?」
「?」
「若是你敢打掉——」
「顧桓知。」
「何事?」
我嘆了口氣,「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屋裡沒了動靜,顧桓知似乎被氣狠了,一連數日都沒出現。
聽說肅清官場後,官員的任免還需要耗費很大的功夫。
顧桓知忙得腳不沾地,小銀說,他常常在屋外望一望,詢問幾句我的近況,就轉身又出門了。安胎藥倒是一碗沒少地往屋裡送。
連綿幾日的小雨終於放輕,小銀一邊給花修剪枝條,一邊說起城外的難民,言語間滿是唏噓。
「也不知道那些餓死的孩子,該如何處置。」
我坐在窗邊繡花,指尖不小心扎出了血,含進嘴裡,含糊道:
「剛死不久的,易子而食,剩下的,便曝屍荒野,等人拉去焚燒掩埋。」
小銀嚇到了,「夫人,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我吮吸的動作一頓,腦海里有些記不清的記憶突然冒出來。
心裡茫然。
是啊,太子救我之前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我從密道逃出後,是怎麼流落成難民的,這些我都記不清了。
興許來到江南,看到了那些景象,小時候的記憶便頻頻出現在眼前。
當晚就寢後,我做了個不一樣的夢。
夢裡,我趴在一個人的背上,四周荒涼,寸草不生。
我渾身軟綿綿的,也不知道他背著我走了多久。
他喚了聲:「蔻蔻。」
我沒動。
於是他把我放在路邊的野草堆里,從懷裡掏出半截白餅,塞進我手裡,「蔻蔻,聽話,偷偷吃掉它。」
「哥哥呢……」
「哥哥不餓。」
「那我也不餓。」
他語氣發冷,「你若是餓死,就會被別人吃掉。」
我被他嚇住了,狼吞虎咽地填飽了肚子。
他盯著我吃下了半塊餅,咽了口唾沫,聲音沙啞,「蔻蔻再撐一些時日,一定會到的。」
他背起我繼續走,天乾地熱,最終他晃了晃,跪倒在一座破廟前。
四周窸窸窣窣走來許多人。
有個大嬸眼神黑亮:「女娃子,你哥哥怎麼了?」
我抱住他的頭,「他睡著了,你們不許打擾他!」
大嬸舔了舔乾澀的嘴唇,目露失望之色,「睡著了啊……」
我害怕極了,用身軀擋在他身上,生怕他被人吃掉。
後來索性割破手指,塞進他嘴裡,哭著說,「哥哥,你喝點吧……別丟下蔻蔻……」
也不知道喂了多久,手指驀地傳來吮吸,繼而吸力漸漸變大,他睜開了眼,眼神茫然。
我渾身都在發抖,緊緊抱住他恢復了體溫的身體,重複念叨:「哥哥,別丟下蔻蔻……」
他突然推開我的手,從地上爬起來,臉色慘白。
緩了一會後,神情複雜地看著我:
「蔻蔻……哥哥背不動你了。你在這乖乖待著,哥哥去找人,好不好?」
我害怕地蜷縮成一團,緊緊攥著他的袖子不撒手。
他抱了抱我,捧著我髒兮兮的小臉,「蔻蔻,你信我,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我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鬆開手,「好……我等你。」
他把我藏在一個破廟裡,蓋了很多稻草。
再後來,便是有人踢開了我的庇護之處,一個絡腮大漢對著後面道:「殿下,又一個。」
那年,太子殿下的身後,有很多跟我一樣的女孩子。
由於那人臉上有個駭人的刀疤,我緊張的神經終於受不住刺激,徹底昏了過去。
夢到此,戛然而止。
我醒來,躺了一會兒,顧桓知的臉,和那個男孩子的臉,漸漸重合。
夜裡風大,我擁著被子坐起。
「小銀……」
「夫人。」
一盞燈火驅散了黑光。
「大人呢?」
「大人剛走,」她看了眼窗外,垂下眼,「大概今夜是回不來了。」
「哦。」我坐了一會兒,跟小銀說:「這個時候,喊他回來,不太好吧?」
小銀低頭默然不語。
我突然明白那晚顧桓知說的那句話了。
今日放你走了,我便再也找不到你了。
明明是我說,不要他丟下我的。
我卻一直怪他。
「我想他了,咱們去找他吧。」
我下了床,套上衣服,動作急促地打開門,發現顧桓知就站在門外,一動不動。
他眼眶有些紅,神情落寞。
「你在啊……」
「嗯。」顧桓知淡淡嗯了聲。
我默默低下頭,用尾指勾住他的手,晃了晃,「你當時,回去找過我,對嗎?」
「嗯。」
「為什麼不說?」
「怕你不信。」
我心裡一疼,墊腳攬住了他的脖子。
顧桓知渾身一僵,下一刻猛得抱住我,抬起我的下巴,低頭吻住。
他身上很涼,仿佛在外面站了很久。
我抱著他的脖子,迎著他的吻,熱情的回應。
他的手掌在我後背慢慢揉搓,直到我親夠了,才啞著嗓子說:「跟你小時候一樣黏人。」
我拉著他進了屋,將他手揣在懷裡暖著。
「當時宮門口是你驚了馬?」
「是。」顧桓知抿抿唇,耳根紅了,「一開始只想好好照顧你。但是後來……」
他閉了閉眼,認命道:「沒把持住。」
我臉頰滾熱,埋怨道:「那你也不能……偷偷畫我……」
顧桓知搓了搓我的指尖,「是你先開始的,蔻蔻,你不能怪我。本來我忍忍,便也能相安無事地和你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我撲過去,將他壓倒,揪住耳朵戲問:「那副出浴圖是怎麼回事?」
顧桓知語塞了。
「你偷窺了?」
「不是,夢見的……」他眸色深沉,手越來越不老實,「我還夢見許多,你想不想知道?」
「我……我不想……」
「沒關係,我慢慢講給你聽……」
咔噠,我的腳踝被什麼東西扣上了。
清脆的鐵鏈聲嘩啦作響。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顧桓知,你個瘋子!」
「乖,就這一次……」
8
從江南回來後,朝堂上廢太子的聲音越來越響,朝臣都說,三皇子更適合做太子。
顧桓知忙於此事,陪我的時間便越發的少。
到了後面,我顯懷了,行動不便。
孫夫人痊癒後,便送了我一條大黃狗。
取名阿黃。
我閒來無事,給孩子做衣裳的時候,順便給阿黃做了個項圈。
阿黃帶著,整日裡在院子裡耀武揚威的,似乎只有他最大,每每顧桓知回到家中,阿黃便撒歡朝他狂吠。
顧桓知起先不喜歡他,連帶著孫夫人也挨了冷眼。
她翹著受傷的腳,悄悄地說:
「還說你家大人對你沒感覺,那眼神,分明是想將你日日拴在褲腰帶上。」
近日,顧桓知與與大黃待得時間有些長。
我隔著窗戶喊他,突然發現他盯著大黃出神,確切的說,是盯著大黃的項圈出神。
「夫君,吃飯了。」
他聽聞我喊他,這才收回目光,起身進了屋。
第二天,大黃的項圈不見了。
它可憐巴巴地扒我的腿,小銀找了一圈,也沒瞧見,我只好重起爐灶,再給他弄一條。
結果,舊的那條,在顧桓知書房的暗匣里找到的。
我氣憤不已,拿到顧桓知面前質問。
他面露茫然之色,看向身後。
屬下抱拳一禮:「夫人,是卑職撿到的。」
「夫人可要收回去?」
我看見卷了毛邊的項圈,沒好氣道:「不必了,我給大黃弄了條新的。」
此事就此作罷,沒過幾日,我在顧桓知書房的角落裡找到了一本書。
名曰《訓犬》。
我心頭一暖,他竟然喜歡大黃。
真是難得。
我翻開後,整個人都愣了。
內容似乎與我所想有些不同。
僅翻了兩頁,便面紅耳赤地丟回了書架上。
當天晚上就寢時,我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顧桓知的頭,像摸大黃一樣。
顧桓知頓住了,眼神暗沉沉地盯住我,湊過來討了個吻。
後來我誕下老大,一個深夜,顧桓知對那條狗鏈動手了。
攔都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