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寂伸手摩挲了一下我的手背,隨即拍了拍,驅動車子在路上飛馳著。
剩下的半天時間,他帶我去了高級餐廳,纜車雲頂,霧田花海。
我食不知味,也無心陪他遊玩,總在走神邊緣游離著。
他將我送到家樓下時,已經臨近傍晚了。
我下車後,取下頭盔,放到他的懷裡。
他皺了皺眉:「你就這麼不高興跟我約會嗎?」
我掀起眼皮撩他一眼,勾起一個嘲諷的笑:
「原來這是在約會,我還以為在過家家呢。」
周寂臉色驀地沉了下來,泄憤般狠狠捶了一下車頭,咬牙道:
「江念,你真是令我厭煩。」
我眼睛一彎,朝他笑笑,轉身回家了。
當晚,我在房間裡,對著電腦敲鍵盤,有人敲了敲門。
我提高音量喊了聲「進」!
江衡端著一碟切好的水果走了進來,他將水果放到我的書桌上,含著笑意的溫潤聲落在我的頭頂:
「你還對編程有興趣?」
我頭也不抬地回答:「閒得無聊,隨便學學。」
「你要參加信息學奧賽?」
我頓了頓,只得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這麼厲害,想保送清華還是北大啊?」
江衡明顯是在揶揄,我也樂得跟他開玩笑,眼珠子轉了轉,裝出一副猶豫躊躇的樣子:
「清華吧?」
他眼角愈彎了,露出一個笑:「有野心啊。
「那我也要好好努力,陪妹妹上清華了。」
19.
接下來的一周平平無奇。
我按部就班地上課,按時準點地跟江衡上學放學。
溫茹還會時不時地暗戳戳做一些小動作來整蠱我,譬如用膠水粘在我的座位上,將我水瓶里的水倒進書包里。
所有的這一切我都照單全收。
而周寂,自從周六那天分開之後,他對我便出奇地冷漠。
甚至在體育課的交際舞排練環節,他都繃緊著臉,一言不發。
然而旋律高昂處,我旋轉著轉進他的懷裡,能瞥見他通紅的耳根。
校慶日定在開學第二個星期的周五。
Z中本就是重點高中,160周年校慶,舉辦得十分隆重。
桃李盈門,共慶華誕,芝蘭滿室,同繪藍圖。
本次校慶日的校友觀園預約已經超過了3萬人次。
其中包括了眾多知名校友——從各級官員,到大大小小的企業家,噱頭最大的,無疑是上過福布斯富豪榜的86屆校友甘霖,他已經為Z中捐了5棟樓。
除此之外,此次校慶還會採用全球直播的方式,以最直觀、最及時的方式進行校園活動報道。
直播預約人數達10萬多人,校慶微信轉發達18萬人之眾。
無疑是一場華麗的盛宴。
校慶當日,薪火相傳的火炬接力活動結束之後,便是我們排練了一個星期的校園文藝匯演。
輪到我們班上場時,華爾茲的旋律瀰漫開來。
周寂這次十分規矩地摟著我的腰,跟著音樂長步前進、後退,前進旁步。
至高昂時,他狠狠地掐了一把我的腰,眉眼帶著凌厲的笑意,像是惡作劇。
我只是淡淡瞥他一眼。
160周年校慶紀念大會上,按照慣例,首先會在巨大的銀幕上播放著Z中百年風雨的歷史概況紀錄片。
主持人激情地念完演講稿後,大熒幕亮了起來。
所有人眉眼帶笑,鼓掌歡呼。
然而下一秒,大熒幕上出現的,是溫茹和那幾個小太妹的臉。
視頻里的她,猙獰地笑著,罵罵咧咧,正往一個人的臉上瘋狂地揮著巴掌。
賓客席間有人變臉,有人尖叫,更多的是指指點點的議論聲。
他們都不知道被打的那個人是誰。
這不是我第一次以第三人稱的視角看著她們對我拳打腳踢,撕扯我的衣服,揪著我的頭髮扇我耳光。
可這一次,我的心裡升起了無與倫比的快意。
視頻投在大熒幕上的效果,比我想像的還要清晰。
隨著她們的動作愈發殘忍,人群中的憤怒如同漲滿河槽的洪水,突然崩開了堤口。
「這是那個高二二班的轉學生溫茹啊!」
「我靠,人長得這麼漂亮,怎麼這麼狠毒啊。」
「這種人不配在我們學校,趕緊把她送去坐牢吧。」
「去死吧!殺人犯!」
……
無數的唾罵聲中,溫茹朝我撲了過來。
她眼眶血紅,死死地掐著我的脖子:
「賤人!一定是你!你想毀了我的人生!就算下地獄我也要拉著你一起!」
我沒有掙扎,看著她這副近乎癲狂的模樣,我極力克制,好避免自己興奮地笑出聲。
溫茹自然被周圍的同學拉開了,她這一撲,所有人便都知道我就是視頻里的那個受害者。
警衛隊趕來得十分及時,他們將溫茹控制起來帶走後,會場的喧囂聲仍久久不能平靜。
許多人圍著我,他們的同情、關心和可憐,我悉數微笑收下。
人群中,我看見了江衡,他正極力地撥開人牆向我的方向跑來。
可下一秒,我的手腕便被另一個人握住了,一抬眼,對上了周寂冷沉的目光。
他說:「跟我走。」
20.
我便跟著他走了。
沒有再回頭看一眼江衡。
抱歉,哥,我會很快回來。
周寂拉著我衝出人圍,一路跑出了校園。
由於是校慶日,進出校園的人流量過大,我們又穿著交際舞的禮服,因此保安並沒有攔著我們。
他將我帶到了那輛哈雷摩托前,幫我戴上了頭盔,言簡意賅:
「上車。」
我聽話照做。
摩托一路馳騁,最後停在了繁花酒吧的門口。
周寂這次攬著我,一語不發地走了進去。
酒吧里,依舊是幾個熟悉的小混混面孔,見了我們,都打了聲招呼。
而周寂並沒有搭理他們。
他開了一個單獨的卡座,喚來前台,將酒單上的所有酒,無論廉價或昂貴,悉數點了一遍。
我蹙著眉:「我不會喝酒。」
周寂沒看我:「不會喝可以學,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是喝酒,醉了就好受點了。」
我聞言一笑:「你怎麼知道我不開心。」
他這才捨得將目光停留在我臉上,眼眸沉沉,長久而專注。
「你受委屈了。」
我挑挑眉:「不是要替我報仇?」
周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定定道:「我會的。」
我沒再看他,將頭轉向服務員:
「我要一個果盆。」
服務員點點頭,眉開眼笑地退下了。
片刻後,各型各色的雞尾酒和鮮果盆一起端了上來,果盆被切成一塊塊精緻的模樣,擺得很好看,附帶著叉子。
我皺了皺眉,漫不經心道:「沒有刀麼?」
服務員有些奇怪道:「小姐,我們的果盆都是已經替您切好的,您用叉子就可以吃了。」
我平和地笑笑:
「可我喜歡用刀啊,最好鋒利一點,叉著吃,會更美味。」
周寂在一旁沉聲道:「照做。」
服務員頷首退下,沒多久便遞來了一把刀。
見我用刀把玩著水果,周寂悶聲笑了一下:
「小孩子。」
我百無聊賴地撐著頭,周寂攬著我,指尖纏繞著我耳際的髮絲。
突然,酒吧門口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
我定眼看過去,李四慌慌張張、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看見周寂,像是見了救命稻草。
他撲通一下跪在周寂的腳邊,抱著他的大腿,聲音哆嗦:
「周……周哥,這次你一定要救我……」
周寂擰著眉,一臉的不耐煩,正欲張嘴,卻被一陣劇烈的聲響打斷了。
酒吧門口又湧進一群人,大背頭,白背心,還有那象徵意味極強的花臂。
為首的一個老大拿著一根鐵棍,先是狠狠砸幾瓶酒造聲勢,隨後慢慢悠悠地走到周寂面前。
他聲音輕蔑:「喲,這兒也能碰上小周公子。」
周寂的小跟班們一臉警惕地圍了過來,卻被花臂老大的小跟班們頂了回去。
場面有些混亂,周寂安撫性地拍了拍我的手,眼神卻蘊起一絲狠厲之色。
花臂老大也不廢話,他將鐵棍頂在李四的頭上,粗聲粗氣道:
「我也不為難你,你把這條欠債不還的死狗交給我就行。」
周寂睨了李四一眼,隨即淡淡道:「這是我朋友。」
花臂老大嗤笑一聲:
「小周不是我說你,你什麼身份,跟一個拿自己老母救命錢去賭光光的人渣交朋友,我真是看不起你。」
周寂怔住,眉間逐漸陰鷙:「你說什麼?」
花臂老大是個熱心腸,他生怕周寂聽不懂,又湊近了些,一字一句地說:
「這人渣,拿他老母的住院錢去賭,說肯定能還我的錢。現在他老母都在家裡臭了兩三天了,聽懂沒?」
21.
花臂老大話音剛落,周寂就拎起李四的領子,掄著拳頭重重地揮了過去。
李四被揍倒在地上,剛想爬起來,周寂將他扯起來,狠狠地又揮了一拳。
桌上的玻璃酒杯應聲倒地,隨之掉落的還有那把刀。
周寂的聲音陰沉得嚇人,每個字都從他牙縫裡狠狠擠出:
「我給你媽的住院錢,你就是這麼用的?」
李四渾身顫抖,臉色煞白:
「周哥……你聽我解釋……」
沒等他說完,周寂又是一巴掌扇了過去。
花臂老大站在一旁,抱著雙臂,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周寂發火的時候,連帶著周圍的溫度都冷了幾分,他往李四的肚子上,一腳一腳地狠狠踹著。
泄完火,他緩緩蹲下,抓著李四的頭髮,湊在他耳邊沉聲道:
「你他媽就是個一輩子出不了頭的垃圾。」
隨後他站起身,整理著自己剛剛因力度過大而散亂的禮服,對著花臂老大淡淡道:
「這人交給你了。」
李四側著趴在地上,喘著粗氣,身體掙扎著像是蠕動的蛆蟲。
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不甘、憤恨、絕望,以及一個亡命徒的滔天恨意。
他死死地盯著周寂的背影,像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一個洞來。
光線很暗,我伸腿,輕輕將地面上的刀踢到李四的手邊。
李四反手握住那把刀,掙扎著爬起來,發瘋般地沖向周寂,將刀狠狠地捅進他的身子裡。
見了這場景,花臂老大大駭,反應過來之後罵道:
「媽的!給我弄死這個神經病!」
一群人衝上來制止李四,可李四徹底瘋了,他一刀一刀地捅著周寂,嘴裡大聲罵著骯髒的話語。
等他們徹底將李四鉗制住,周寂早已捂著腹部,臉色蒼白地跌在地上。
我佯裝一副受驚害怕的模樣,跑去周寂的身邊,將他扶進我的懷裡。
「江念……」
周寂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了,他殘喘著粗氣,抬手勾在我的後頸上,往下一壓,想要將自己的唇送到我的面前。
可現在的他,力氣實在是太小了。
我順從地低下頭,輕聲問:「還好嗎?」
周寂沒再說話,他只是專注地盯著我,在那個吻即將落下的瞬間,我偏過了頭,忍不住輕笑一聲。
他的表情里全是迷茫和委屈,仿佛一個被搶走心愛玩具的孩子。
我湊在他耳邊,聲音很低:
「這就是刀刺進身體里極端痛苦的滋味,要好好刻進骨子裡啊。」
周寂的身體里不斷地湧出血來,在霓虹燈光下,像是一件玫瑰色的綺麗藝術品。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而我輕輕撫摸著他的臉,深深地看著他:
「周寂,下輩子,善良地活著吧。」
既然法律不能審判你,就讓上帝來審判你吧。
周寂身體一松,一動不動,最後的表情恐懼又迷茫。
我不想再看,伸手輕輕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22.
簡單地錄完口供後,我站在警察局的門口,江衡來接我。
他神情淡漠地看著我,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去,是我那純白禮服上的一片可怖血跡。
那是周寂的血。
我抬頭,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喊了一聲:
「哥。」
江衡沒有回應我,只是脫下了他身上的外套,圍在我的腰上綁了個結,恰好能蓋住那一攤血。
做完這一切,他攬著我的肩膀,只木然地說了一句:「回家吧。」
天幕漸暗,我和江衡肩並著肩無聲地走了一段路,彼此都保持著默契的沉默。
我想要思考待會兒江衡問起來,我該怎麼解釋,又從哪裡開始解釋。
從那荒謬的連我自己也搞不懂的時空回溯開始嗎?
我該告訴他,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復仇嗎?
腦海中蹦出「復仇」這個字眼,我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我所做的,到底是復仇還是贖罪。
我思緒游離,卻又被江衡的一句話扯回當下。
「那天下午,你真的只是去買酒精和創口貼嗎?」
我沒有感到驚訝,只是平靜道:
「不是。」
江衡「嗯」了一聲,像是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語道:
「被拖進巷子裡受了那樣的苦,也不願意把真相告訴我。
「刻意去學的編程,也是為了在校慶上黑進學校的電腦,置換那段視頻吧。
「小念,是不相信哥哥嗎?」
我一愣,立刻搖了搖頭,心裡百感交集,話至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沒關係。」
江衡抬手,輕輕撫摸我的腦袋,「所有的一切已經過去了。
「那些零碎的謎題我也不想再猜了。
「不管那些困擾著你的事是什麼,全部都忘掉吧。
「我會帶著你……向前走的。」
23.
校慶日上的那段視頻,已經通過直播錄屏、拍小視頻的方式被發到了網上。
溫茹的霸凌事件接連幾天,穩穩占據了熱搜的第一位。
輿論逐漸發酵,迫於壓力,教育局和警察的處理速度非常快。
許多知名校友在社交軟體上發表長篇大論痛斥霸凌行為。
Z中緊急成立反校園霸凌協會。
溫茹被開除,由於她是未成年,且對我造成的傷害連法律上的輕微傷都算不上,所以並未受到治安管理處罰。
畢竟法律不會被輿論影響。
可礙不住一些網友通過非常規手段,人肉到了她的電話號碼、家庭地址等信息。
善良點的就是發送一些謾罵留言,再狠一點就是寄一些死蟑螂死老鼠到她家門口。
據說,溫茹的父母親人所在的公司單位都受到了影響,均已停職。
而溫茹本人被逼得精神崩潰,嚴重抑鬱,被父母送進了精神病院治療。
真真假假的,都是後話了。
這天周末,我待在房間裡摘抄著筆記,房門又被敲響。
我提高音量喊了一聲「進」。
而江衡單肩背著一個書包,懷裡抱著好幾本練習冊,嘴邊噙著笑意,挑眉道:
「圖書館走起啊。」
我怨氣滿滿:「昨天才剛熬夜刷完幾張試卷,好歹休息會兒吧。」
江衡語重心長道:「畢竟,要一起考清華啊。」
我被催著收拾書包,起身的時候,衣角拂過摘抄本,停留在了某一頁。
而那一頁,只有一句話:
「我們墜落、破碎,掉入深淵,但我們終會被托起、被治癒,我們無所畏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