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銀瓶.完整後續

2025-02-2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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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只是點點頭,面色平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兒好,是女兒……」

穩婆笑著抱孩子給周姨娘看,周姨娘的臉色瞬間灰下去了,她怔怔地看著天花板「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個兒子..」

她這麼說著,連氣息都弱下去了,忽然她臉色煞白,床褥刺眼的血色大塊大塊地洇開。

穩婆的臉色變了:「是血崩!血崩!」

血崩?徐子儀不解,不是才生了下來,怎麼又會血崩呢?

血一盆盆地往外接,穩婆們交換了眼神,嘆了口氣,周姨娘滿頭是汗,瞪著眼睛,她臉色越白,便顯得眼下那顆胭脂痣越發鮮艷。

丫鬟婆子們匆匆打熱水煎藥,可血止不住,周姨娘躺在床上,一時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她的手顫抖著伸到半空中,將目光落在一眾女眷身上,在看到徐子儀時,她眼睛亮了一下:

「瓊月……」

徐子儀本著男女大防,不敢上前。

「瓊月,你恨我……」周姨娘的臉色反而紅潤些了,但徐子儀明白,這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見徐子儀躲避,她眼神黯淡下去:「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不計前嫌,聽我說說話好不好…..」

「素日我嫉恨你,將軍待你好,我的夫君對我不好,我就覺得命不公,我在老夫人前頭挑唆,可你很好,你越好,我就越不服氣……」

「可我是真的很羨慕你,將軍那麼愛你,你房裡沒人和你斗,不像我,這屋子裡的姐妹,誰害過我,我害過誰,我都記不清了。」

她重重嘆了口氣:

「我討厭紅玉那丫頭,一文錢一文錢地攢,我何嘗不知道那錢都是乾淨的。」

「可我就是討厭,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我。」

「我不想再過當街沽酒,被人欺辱的苦日子了,我要一點點地熬,討好夫君,討好老夫人,攢一點出人頭地的希望。」

「可我有時候也不知道,我要攢的希望是什麼,是成為更受寵的妾?是母憑子貴,扶上正妻?是熬到老夫人的位子嗎?」

「我不知道,但是歷來女人都是這樣的,從來如此,大約也不會錯。」

「可你剛進府里和我說,你去北荒的笑屍山跑馬,你給照夜接生,你和他元宵夜奔,不管不顧地奔向對方….…你前半生的那些自由……我嘴上笑你出身賤,其實我….…我是很羨慕的。」

穩婆把嬰孩抱到她面前讓她瞧,是個不哭不鬧,安靜溫順的女孩。

如她一般膚白,如南方一把新釀的醪糟。

「是個女兒啊,所以老夫人不喜歡這孩子.…當女人苦,好像天生就討人嫌,從前被娘嫌爹嫌,出嫁後被婆婆嫌,被夫君嫌….」

「瓊月,從前我對不起你,我千錯萬錯,你只看在我要死了的份上,你答應我,幫我養大她好不好...…你看在她和將軍一個姓的份上..像教導修遠那樣教導她….不可教她走上錯路….…她若不聽話,你要打要罵,都好……」

「不可縱她胡來,好不好….」

她的話還未說完,氣息已然斷了。

她眼梢那粒硃砂痣掛了一滴淚,不曾落下。

一室寂靜,素日那些嘰嘰喳喳的姨娘們都抹了抹眼淚,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周如玉的話難免叫她們觸動起一些傷心事。

儘管乳母盡心照料,周姨娘的孩子胎里不足,養了半個月便天折了。

死前她和老夫人承認從前陷害了瓊月許多,徐子儀也沒等來老夫人一點好臉色。

從前也是這樣,母親做錯了什麼,是不會給瓊月道歉的。

可瓊月的父親不是,他有一次賣掉了本約定好給瓊月的小鴨子,瓊月紅了眼圈,他就急得跑去找人買回來,可到了買主那裡,他就傻了眼,滿院子的小鴨子,哪裡認得出?

瓊月出身不好,卻也是從前被她父親捧在手裡的寶貝,後來她父親去世了,再沒人這樣對她了。

徐子儀忽然有些難過。

瓊月和自己在一起,真的快樂嗎?

「夫人!是喜報!大將軍打了勝仗!」綠珠興高采烈地跑進門。

「那她呢…..」徐子儀連忙問。

「將軍自然無事!」

那就好..…那就好...

等她平安回來,自己一定要和瓊月好好道個歉,把從前虧欠的都補給她。

「夫人若是想老爺了,何不給老爺寫封家書?」綠珠偷笑著跑去研墨。

12

從那日意外後,接連幾次小勝,我不敢大意,重用楊昭溪和元雀。

第一次殺人讓我心有餘悸,時常午夜驚醒,但是想到楊昭溪所說的,即使膽怯也硬著頭皮而上。

我不能再害了別人了。

即使被噩夢驚醒,大不了去校場砍一夜草垛。

「感覺將軍好像不一樣了。」

「將軍的馬術似乎比從前精進了。」

這幾日我從躲在營帳里到習慣了跟將士們圍著篝火大口痛飲,勾肩搭背,恐怕我換回去了,綠珠紅玉也認不出我了。

我也不記得幾次抱著長刀,一身血污沾床就睡了。

彼時太陽還未完全落下,金色的餘暉照耀在銀光冷冽的雪山上,點破了半山的鴻蒙雪氣,耀目的金色溫柔地依偎在這萬仞寒芒之中,極目凜冽色,一點繞指柔。

自己多久沒看過這般開闊的景象了?記不清了。

從前囿於後宅瑣事,被摁著頭抄了幾十遍《女德》《女誡》,自己都快忘了當初北荒跑馬的日子了。

我忽然想起來,當初我是想過一輩子在馬背上,和照夜她們相依為命,做個馬廄里的老姑娘,白日放歌,夜晚看星的。

這樣的日子,真的很痛快。

有時從馬背回過神,我甚至懷疑那四年後宅的光陰,真的存在我的生命里嗎?

夜晚,營帳篝火劈啪作響,酒杯相撞,濺起琥珀光,將士同樂,擊鼓作歌。

「等打完仗,你們想做什麼啊?」楊昭溪仰頭灌下一杯烈酒,如飲下一口碎冰,北荒寒冷,要靠烈酒取暖。

「瘦鴉你呢?打完仗幹嘛?」元雀好奇,與瘦鴉搭檔這麼些年,也沒聽他說過今後的打算。

「最少也是封萬戶侯吧?到時候我就蓋個山莊,裡面養著一群能人異士,到時候天下動盪,我大手一揮,佑我南國!」

「犯聖上名諱,領十軍棍。」南國皇帝名諱帶一祐字,我借著火光,硃筆圈點兵書,忽略瘦鴉誇張的慘叫。

「元雀你呢?」

「自比臥龍雛鳳,尋個山野隱居,帶兩三個童子....」

「都隱居了你還六根不凈?一個不夠,還帶兩三個?」瘦鴉瞪大眼睛,一臉鄙夷。

「帶兩個洒掃童子!」元雀被氣得七竅生煙,「總不至於隱居了我還要自己倒夜壺吧?」

「在理。」我點頭。

「那剩下那個幹嘛?」瘦鴉笑得一臉蕩漾。

「看著狗,省得他無事捉耗子。」元雀微笑看著瘦鴉。

「狗還會捉耗子?」瘦鴉覺得新奇。

「你不也會多管閒事嗎?」元雀微笑不改。

可憐瘦鴉並沒聽出弦外之音,估計半夜他才會從營帳里傳出一聲氣急敗壞的怒吼:「龜兒元雀坑老子!」

「你呢?」楊昭溪偏過頭去看我。

我手中的筆微微一頓。

是啊,我幹什麼呢?徐子儀要娶萱夢姑娘,而我那時真是子然一身,沒有去處了吧。

「先說你。」我反問楊昭溪。

「我知道!」瘦鴉壞笑著,「我們楊小將軍一定要在北荒收容那些遺孤開個善堂,你別看他看起來人模人樣,國公府家的嫡孫,可兜比臉乾淨。」

「他連喝酒的錢都掏不出,就喝點便宜的白燒。」底下人附和。

「那我過去給楊副將打下手。」我笑了笑。

「當真?」楊昭溪急切地看著我,又意識到自己太急,慌忙坐定,「我就是問問……」

楊昭溪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從第一次見他溫柔謙和,像個恭敬有禮的弟弟,到後來他愛而不得持刀威脅,像個小瘋子,到現在總跟在我身後,處處留意,當我看他時,他還假裝沒在看我。

我曾經懷疑楊昭溪看出來了什麼,又不太可能。

回想那天楊昭溪把刀抵在我脖子上,逼著我自證。

「你到底是什麼人!」楊昭溪戒備地看著我,「把衣服脫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我一咬牙,慌忙解開上衣,反正是徐子儀的身子。

楊昭溪看了看我右臂的傷口,疑慮消了一半。

那傷口是他為徐子儀擋下的,徐子儀和我說過,他欠楊昭溪一條命。

楊昭溪用自己的左肩替他擋了那支本該射在他胸口的箭,所以左臂有舊疾,陰天下雨很難捱。

傷口做不得假,所以他不可能發現,更不可能往互換身子這方面想。

「當真。」

聽我這麼說,楊昭溪靠著營帳不去看我,只偏過頭飲酒,大約是酒太烈,他的耳尖微微紅了,直蔓延到眼梢,一抬眼看到我在看他,又慌得一口酒嗆在喉嚨,他幾次想憋住,卻沒忍住,劇烈地咳。

..…果然還是個少年。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句當真,險些釀成了大禍。

除夕這夜,楊昭溪一人偷偷去了笑屍山。

除夕夜,趙族有祭祀山靈的傳統,這一日暮璃要作為王位繼承人,獨自在笑屍山上的山洞守一晚。

楊昭溪想得很簡單,擒賊先擒王,綁了暮璃作質。

可他輕敵了,族祭祀的習俗歷年來慣有,哪有人真得手了?連徐子儀的父親當年也想過偷襲。

可雪夜環境惡劣,族部落馴養雪狼同山,雪狼嗅覺極敏,山善啼,雪山中倘若聽見山叫,便如閻羅敲鐘一般,三更急催命,意識薄弱之人聽不得山叫聲,在雪山中被凍得七葷八素,再聽上這山魍啼哭,便會生出幻覺,一件件脫去衣服,在雪地里凍成笑屍。

笑屍山,因此得名。

暮璃何等狡詐,山開路,雪狼巡夜,將山洞外頭圍個密不透風。

這一日天氣極差,密匝的陰雲濃得化不開,白晝如夜,不見天光。

白日不曾落點滴雪花,像是在夜晚醞雲釀著一場暴雪。

楊昭溪遲遲未歸。

「將軍,夫人給您的信!」

「先放著吧。」

無非是催我早些回來和離的話,看了也只會讓人心煩。

我突然發現自己變了,從前我天天盼著徐子儀的書信,他一句話就夠我拆開來,翻來覆去地看,如今我好像不在意了。

「我得去救他。」

照夜自小在笑屍山跑,它熟悉路途,這種天氣只有照夜能入山。

「你安頓好將士們,好好過個年。」我叮囑元雀,「照我所說,穩住軍心。」

雪下大了,蒲團大的雪花如刀片割人臉,越往雪山深處,照夜越焦躁不安。

我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來自半山腰的雪洞。

一地狼屍,我用手一探,屍體尚溫熱。

照夜似乎聞到了什麼,一路狂奔。

遠瞧見半山腰雪洞口,楊昭溪用長槍死死壓制著暮璃,他滿身是血,幾乎瞧不出人樣。

暮璃冷笑一聲,吹了舌下骨笛,骨笛是特製的,幾乎無聲,在這樣的雪山里不能有尖銳的哨聲,雪崩會要了人的命。

詭異的是,雪驟時停了,月亮升起來了。

遠遠地聽見了一陣陣幽怨哭聲,聲如嬰孩如泣婦,聽得人心中動盪,似笑屍山上無數怨鬼,掙扎著從雪下爬出,索人性命。

是山趙!

即使不被山趙攝魂,山趙力大無窮,還聽暮璃驅使,若把他們引來,後果不堪設想!

楊昭溪的神智已不大清醒,他與群狼搏鬥已是精疲力盡,山趙一哭,便是催命符。

暮璃趁楊昭溪神志不清,摸到了長弓,他想用弓弦勒死楊昭溪。

照夜焦急地嘶鳴一聲,這山洞生在峭壁上,她尋找不到下山洞的法子。

情勢危急,我卻管不了那麼多,從斷崖上跳下,壓斷的雪松和石子擦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痛。

細碎的石子從我手邊滾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我趁勢捉住暮璃的腳,他手上長弓用力地砸著我的手臂,我咬死了不放手,到底還是個少年,又不比徐子儀這幅身子練得精壯,他被我手臂勒得背過氣去。

我不敢大意,手嘴並用,使弓弦捆了他的手,卸了他的骨笛。

我緩過勁,靠在雪洞內大口喘著粗氣,從手臂到肋骨都是鑽心的痛,看來應該是被砸斷了幾根骨頭。

「瘋子!」暮璃緩過勁,金色的鷹眸死死地瞪著我。

我撐著最後一點力氣,撐著楊昭溪靠在我肩膀上,一遍遍喊他:

「昭溪,醒醒。」

他脫力地靠著我,一仰頭擦過我的唇,少年的嘴唇乾燥滾燙,叫我心上起驚雷。

夢中的他喃喃道:

「瓊月姐姐…..」

這一聲瓊月姐姐,叫得我如遭雷擊。

他……叫我瓊月姐姐?

他認出我了?!

「笑死,你捨命救他,他卻惦記你的夫人。」暮璃嘲諷。

「你知道我夫人?」

「聽一個女人說起過,很無趣,留不住夫君的心。」

我心中警鈴大作:

「哪個女人?」

「我的妾室,萱夢。」他挑釁地笑笑,試圖從我臉上看到一絲怒意,「聽說她前陣子跟將軍交情匪淺啊。」

「哦。」我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忽然發覺自己的心裡已經沒有任何波瀾了。

無論是當初破壞我和徐子儀的萱夢姑娘,還是徐子儀這個名字,都不會叫我的心上有什麼動靜了。

還不如楊昭溪那一聲姐姐來得刺激。

「你不恨?」暮璃顯然不甘心我這麼平淡的反應。

「恨恨恨,我恨死了,行了嗎?」我靠著牆壁,只覺得自己渾身都發燙。

「這弓上頭淬了毒,你會死的。」

「那就死了吧。」我只覺得自己頭越來越重,經歷了這麼多,生死忽然也不算要事。

沒想到聽我這麼說,楊昭溪醒了。

他看我半邊身子已經不成人樣,眼圈立刻紅了。

「你不是早盼著我死麼?」我嘆了口氣。

這人真奇怪,當初恨徐子儀恨不得殺了他,如今看他落魄了,倒紅了眼。

他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我半邊身子如爛肉一般,他想施救也無從下手。

人到瀕死時,五感異常敏銳,我意識飄渺時,聽見了很遠很遠以外的馬蹄聲。

也許是趙族的援軍到了吧。

我掙扎著掏出懷裡的白玉美人梅簪子,這簪子觸手溫潤,精雕細鏤。

從前徐子儀折了北荒的梅花,二月春色融,我們牆後私會,我站在牆頭仰頭瞧他,他高頭大馬俯下身,笑語盈盈地為我簪一支帶著北荒雪水的美人梅。

像極了詩里說的: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可惜當初只聽上半句,元宵我不顧一切同他出奔,私定終身,因出身卑賤被他家眷詆毀擠兌,我的少年郎也終於厭棄了我,舊日青梅竹馬落得如此下場。

一時唏噓感慨萬千。

我將這簪子在山壁上狠狠一敲,玉斷兩截,我遞給楊昭溪半支:

「來的是趙族軍隊,若我畏死,以此簪了結我,不可為賊所脅。」

「來的是北荒將士們,若我毒發,三軍必疑,半簪以證,軍師知曉。」

「幫我照顧好阿玉姑娘,別騙她……對不起….」

楊昭溪的臉越來越看不清楚,意識朦朧間好像有兩滴水珠落在我的臉上,他好像喊了我兩聲瓊月姐姐,聽得不真。

我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依稀間我回想不起任何人。

我的身子越來越輕,輕得好像馬上可以在北荒飛奔。

如果這是一場夢,我希望我永遠都不要醒。

北荒的草原不像後宅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院子。

這裡沒有人指責我的身世卑賤;沒有人盯著我的肚子說我不爭氣;沒有人摁著我的頭要我抄《女德》《女誡》,將那些規矩強硬地刻進我的心裡;沒有人指責我過去十來年不規矩,無拘無束的人生;沒有人告訴我愛一個人,就是得為他受這世上種種委屈的道理。

夢裡的北荒,一瞬間春暖花開。

笑屍山的雪化了,牧草肥得可以沁出油珠,牧草長到了照夜的肚子,她帶著我,我們縱情在北荒馳騁,草原廣闊得似乎永遠也瞧不到頭。

父親還未病重,他站在夏日的驕陽里,抬頭吹了聲哨子,照夜歡快地朝他飛奔。

他寵溺地摸了摸我的頭,擦掉我額頭的汗珠,我抱著照夜的脖子沖他笑:

「爹爹!中午吃烤餅好不好!」

「好!」

「爹爹!我們晚上去月湖旁跑馬好不好!」

「好!」

「瓊月一輩子不嫁人,咱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好不好!」

「好!」

13

與北荒大捷一道來的消息是主將徐子儀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此消息傳到將軍府時,府內上下老少無不哀哭。

「聽說將軍是為了救副將軍,中了毒,所幸援軍綁了族的大皇子作質,正商量議和呢。」

那她...

他把信件翻來覆去地看,還想從字面上的生死不明,再看出一絲轉機。

「夫人,不如拜拜菩薩,求求神佛保佑老爺。」綠珠提醒了徐子儀。

他慌忙奔去佛前。

他在戰場廝殺,見慣了死生訣別,本最不信神佛之說。

可這一刻他真的想拜盡天上神佛,求他們保佑自己的妻子平安歸來。

佛像靜默,蒲團半舊,書案壘著厚厚的佛經,香爐里有一截未燒盡的願書。

「願以此身換吾夫一世無虞,平安……」

這一摞厚厚的佛經都是周瓊月的筆跡,她太過虔心,連筆誤都不曾有。

他想到了她困在深宅後院,在佛前無數次叩頭祝禱,虔誠地抄著佛經,盼望他平安歸來。

他握著這半截願書,眼淚潸然落下。

當自己和萱夢縱馬草原時,瓊月跪在佛前一次次叩頭。

當自己一次次提出想要個孩子時,瓊月觸動往事的害怕。

是啊,那個時候不該聽母親和姨娘們調唆,說什麼當女人必須受這一遭苦,便以為她嬌氣任性。

因為她見過了修遠娘親難產而死,見過了沒了娘的修遠被後院姨娘們如何惦記著。

所以她怕了。

而自己只聽旁人說她嬌氣,卻從來沒問問她為什麼不願意。

當他埋怨瓊月越發沉悶無趣時,似乎忘記了她也曾與他縱馬北荒,元宵夜奔,也敢在大婚那日自己牽過她的手時,大膽地回握住自己。

瓊月,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就當這次換了身體是上天再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再好好照顧你…..

14

當我悠悠醒來時,眼前是一臉憔悴的楊昭溪,他在我床邊撐著手打盹,眼下一片烏青。

「弟弟..?」我下意識輕喊出聲,才發覺不妥,慌忙改口。

他卻醒了,慌忙湊上前,摸了摸我的頭,確認我真的醒了,眼圈瞬間紅了。

「怎麼……」我才想抬起手安慰他,才發現自己渾身的骨頭都疼。

「你躺了一個月,光大夫都看了一圈了。」

「唔….」我掙扎著想起身。

楊昭溪扶著我,我輕輕靠在他肩膀上,坐起來喝了口水。

「你放心,一切都打點好了,就等你回去開慶功宴了。」

楊昭溪和我說了我昏迷後發生的事,我才知道那天聽到的聲音是照夜帶來的援軍。

「將軍醒了!」送藥進來的瘦鴉興奮地跑出去,「兄弟們!將軍醒了!」

「我想出去吹吹風。」

我仰頭看著楊昭溪。

卻不想這一仰頭,嘴唇擦過他的脖頸,激起他肌膚上一層薄栗。

他緊緊抓著自己膝上衣物,身子僵硬得說不出一句話。

「..好不好?」

得不到回應的我又輕輕問了一句。

他仍一言不發。

我察覺到不對,再去瞧時,他已經從臉紅到了耳朵尖,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

我以為這個小瘋子只會拿刀抵著我,紅著眼要殺了我,..…想不到他也會臉紅?

難道我理解錯了?他喜歡的人不是萱夢姑娘。

……而是徐子儀!?

不等我仔細想,他終於開了口:

「好.…...我帶你出去。」

外頭瘦鴉帶著人圍坐了一圈,楊昭溪給我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

「你說笑屍山上那些死人,他們臨死前都看見了什麼?衣服都脫了,還笑得那麼開心?」瘦鴉叼著從元雀衣翎上薅下的一根黑鴨毛,翹著二郎腿悠悠地剔牙。

「山性淫,擬人叫聲,你說他們叫啥能讓人脫衣服?」元雀看著黑鴨毛的領子赫然一塊斑禿,白了瘦鴉一眼。

「大,大爺來玩?」說罷瘦鴉驚愕地裹緊自己的黑鴉披風,「那小爺豈不很危險?」

「.」元雀不願再同這個弱智多說一句話。

那晚如果不是照夜跑回營地求援,他是打死也不願意跟瘦鴉一起行動的。

他們說山的叫聲,能叫人看見最思念的人。

從前有一對夫妻在笑屍山遇難,困在雪下,聽了山擬人的叫聲,便以為對方在自己面前,奮力往對方掙扎,結果雪越挖越深,最後凍死在雪裡。

是山趙戲弄了他們,原本頭上雪不過薄薄一尺,他們又背靠彼此,本可以得救的。

「將軍,你們聽見啥了呀,我這種意志堅定的人除了美人計一般不上當……」瘦鴉笑嘻嘻地插科打諢。

最思念的人……

想到山洞裡他喊的那聲瓊月姐姐,我面上一熱,下意識抬起頭看了眼楊昭溪。

難道他喜歡的不是萱夢,不是徐子儀…..

而是我?

想到這個可能,我的臉霎時紅了。

楊昭溪卻不去看我,他咬著下唇,別過頭看遠處的雪山,面上染了一層可疑的紅暈。

據說將軍醒了的那晚,副將開心得瘋了,一桿銀槍在校場逞了一夜的凶,如一頭撒歡的野狼,吵得第二天睡眠不足的瘦鴉和他打了一架。

我身子徹底養好了,將士們卻不肯饒我,扣住我硬是灌了三大白。

楊昭溪拚命攔下,卻被腹黑的元雀用手肘勾了脖子,笑嘻嘻地拉過去灌酒。

這樣的日子,等我換回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了吧。

楊昭溪酒量很淺,平時喝酒不過是為了禦寒。

他被灌醉了回了營帳,呆呆地坐著,不撒潑也不鬧騰。

見過他像個小瘋子,見過他戰場十步殺一人,倒從沒見過他這般安靜。

燭火搖曳,他長睫垂下一片陰翳,側臉稜角分明,分明還是個小孩子。

我怕他著涼,尋了件外衫給他披上。

他抱著那壇空空如也的酒,睡夢中很輕很輕地念了句:

「瓊月姐姐…..」

我為他披衣服的手一滯。

15

將軍回京的日子提上了行程。

他們到京城的這天,是三月最好的天氣,百姓們自發地夾道歡迎,將路堵了個水泄不通。

徐子儀和一眾家眷不住地踮腳去瞧。

她一身紅衣騎著照夜,高束馬尾,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徐子儀一身白衣,顯得紅色的髮帶愈發招眼,如北荒皚皚雪上的赭色旗,春風得意。

三月春光里,無數懷春少女在樓上探出身子,紛紛沖她拋花擲果,高樓紅袖招搖。

楊昭溪滿眼笑意,俯身接過小丫頭們編好的花環,翻身下馬,喚住了前頭的她。

她一愣,看到他手上的花環,俯下身聽他在耳邊說了什麼。

二人衣衫一紅一白,那姿勢太親密,親密得像情人耳語。

然後那花環就落在了她的頭上,她看著楊昭溪,笑得燦爛。

無數少女少年的尖叫聲讓徐子儀覺得心煩意亂。

「我的兒,平安回來就好….」

母親仔細摸了摸她的臉,眾姨娘說了許多討喜的話,丫鬟們預備著接風宴。

她的眼睛看著這裡的所有人,客氣又禮貌地回應他們每一句問候。

卻獨獨不看他。

徐子儀覺得心裡空得難受,忽然想到了當初他帶萱夢回來的那次也是。

她那麼熱切地期盼他回來,而他如此冷漠,那會她恐怕也很難受吧。

楊昭溪似乎想說什麼,母親熱情地招呼:

「副將留下來吃飯吧。」

於是宴開,她吃了兩口便放了筷子,說:

「娘,我要和瓊月和離。」

徐子儀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她。

她終於肯看自己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明顯:我們當初說好的。

「不..…娘,我不答應….」徐子儀慌忙起身。

「子儀打勝仗回來,聖上的意思是加封賞,他當初娶你我便覺得他吃了不少虧,你瞧著誰家媳婦不是出身顯貴的大家閨秀,如今你瞧瞧自己可配不配得上子儀?」

老夫人臉一橫,將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

「可不是嘛,能進將軍府呆四年見過世面,已是你的福氣。」

「出身卑賤的野丫頭,誰不知道當初你和子儀元宵淫奔,誰知道你進門時清不清白……」

尖酸刻薄的話語灌入耳中,徐子儀愣愣地看著瓊月。

她這四年一直是背負這些過來的嗎?

她面色如常啜了一口茶,對上他的目光平靜無波,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質問。

……也沒有一絲對自己的愛慕了。

從前她躲在自己懷裡,撒嬌叫他夫君。

從前他因家人調唆,誤會她時,她滿眼委屈,淚中有愛有恨。

甚至那天晚上,他強迫她時,她眼中分明是痛苦和不甘,還有眼底掙扎的愛意。

可現在什麼都沒有,她看他甚至像看一個陌生人。

徐子儀覺得自己的心一陣陣地發疼。

他意識到自己洞房花燭夜時所說的那個噩夢可能要成真了。

他要失去瓊月了。

16

白日的天氣尚好,入了夜,春雨淅淅瀝瀝,讓人心煩。

「你放心,我不願過來,是我打聽了,再同床共枕一夜,醒來自會換回來了。」我怕徐子儀誤會,穿戴整齊和衣而臥,「如果萱夢姑娘問起,我也會跟她解釋清楚。」

我在和談的條款上加了一條,贖回了萱夢姑娘,把她送回了將軍府。

萱夢姑娘自北荒回來,一路沉默,並不與我多說什麼。

我曾想放她自由,從前那些愛慕追逐她的男人都覺得,她去了北荒,落得這種下場,必定失貞蠻夷,誰娶了這種姑娘,要被人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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