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的夫君帶回一位姑娘。
她精通詩詞歌賦,吟得一兩句便驚材絕艷,才女之名名滿京城。
她是美明珠,我是魚眼睛。
冷漠是他,要休妻的是他。
可四年前那個跪在冬雨里,任母親打斷了三根藤條,依舊要娶我為妻的少年,也是他。
1
我的夫君喜歡這位姑娘,這幾日我都看得出。
她明媚又有才氣,大膽又嬌俏。敢上青樓與文人們吟詩作對,被揭穿女兒身時艷驚四座,她吟誦月亮的詩篇叫內閣的學士們心嚮往之,紛紛贊她洒脫狂傲,詩如其人。
她把這京城的姑娘們都比成了籠子裡的雀兒,畏縮又小家子氣。
所以當老夫人問起這幾日夫君可有留宿在我這,我垂首,她頗為失望地看了看我的肚子時;當我從小帶大的侄子徐修遠只粘著她,裝病躲我,抱怨我無趣嚴苛時;當夫君避開我期待的目光,將一紙休書放在我桌子上時。
我真的很羨慕,甚至是嫉妒她。
從他從北荒回來,我等了三個晚上,卻等到他親自把休書送到我房裡。
我日思夜想的夫君,徐子儀敷衍地坐下,嘗了幾口菜:
「我聽說你今天去母親那裡了。」
「嗯。」
我小心翼翼地為他斟酒,老夫人叮囑我要做好準備,她今日一定會讓徐子儀來我這裡。
「難怪。」徐子儀眼中閃過厭惡,「她將我訓斥了一頓,叫我不要寵妾滅妻。」
「我沒……」
「旁的話我也不願說了。」徐子儀掏出那封休書,「萱夢說,她這輩子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早想過這一日,卻沒想到來得如此快。
「若非還念舊情,夫君為何今夜還來瓊月這裡?」我還想從他眼裡看出一絲不舍。
他似乎喝得多了,神志不大清明,我忙過去扶住他。
他身子滾燙,意識到了什麼,憤怒掃落一地羹湯。
我嚇得後退一步:
「夫君……」
他一步步欺身上來,叫我退無可退,坐在床邊。
他將我下巴鉗住,迫使我抬起頭看他,他眼中血紅,有我熟悉的情慾:
「周瓊月,你連這種手段都學會了。」
周瓊月。
我們半年未見,稱呼已如此生分了麼。
我們一見鍾情,四年的夫妻情分比不上他口中「萱夢姑娘」帶來的新鮮感。
我仔仔細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劍眉星目,喜怒鮮形於色,是我愛了七年的徐子儀不假。
「還要我幫你脫嗎?」
我哆嗦著下唇說不出話,低著頭解開外衫。
我精心挑的月白色衫子癱軟在地,上頭繡了我們定親的美人梅,那枝梅花是他跑死了兩匹良駒從北荒為我帶來的,只為博我一笑。
那件水紅色鴛鴦合意小衣,是深夜我繡的,繡得兩腮滾燙。曾經耳鬢廝磨時,他促狹地搶過來細細打量,看得我耳根滾燙,忙去搶奪,卻被他奸計得逞,抱個滿懷。
我的眼淚一滴滴掉下來。
九月的風透過窗牖吹進來,昔日柔情似冰刀一層層刮著我的心。
我聽見我顫抖的聲音:
「君已屬意他人,又何必如此侮辱瓊月?」
徐子儀冷哼一聲,背過身去:
「你若見過她,便會知道你有多麼噁心,後宅待得久了,連這種手段都使得出來。」
「周瓊月,你不記得當初說了什麼,你說你怕生孩子,你說再等等,我都依你。」
「等她來了,你倒是不怕了?」
我只記得全身疼得劇烈,仿佛我生了滿身惡瘡,讓他避之不及。
我死死抓著當初我們定親的那支梅花簪子,上頭的梅花紋樣尖銳,將我的手心刺得血肉模糊,而我竟然察覺不到痛。
章台柳巷裡最廉價的娼妓恐怕也能得一點溫存,黑暗中他匆匆拉起被子睡下,似乎是被我噁心得要命。
我的心好像破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整夜的風都從身子裡穿過。
早知這樣….…早知…..
早知你心意已轉,我寧願你死在戰場上,何必傻傻地盼你回來,日夜在佛前祝禱,求戰場刀劍若無眼,都落在我身上,不要傷我心上人分毫。
我縮著身子,咬著下唇哭了一夜。
一切是從那天開始變的。
2
將軍打了勝仗要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京城。
三日前我便開始收拾將軍府迎他,清晨親自盯著灶上的鴿子湯;聽說車馬入了京,我忙不迭梳妝,看著妝奩中的首飾猶豫不決,連丫鬟綠珠都瞧出我的心思調笑我:就戴那支訂盟的美人梅簪子,定叫老爺愛不釋手。
遠遠地瞧見將軍坐騎,照夜雪白的影子,門口小廝們已經歡呼老爺回來了。
我看見了我日思夜想的夫君,徐子儀,他似乎瘦了些,想必是戰事吃緊,操勞太過。
他翻身下馬,卻不瞧我,反而溫柔地掀開了馬車的帘子,一個姑娘迫不及待地從馬車上跳下來,水藍色的裙擺像朵喇叭花在空中綻開,朝氣又明媚。
「又調皮。」我的夫君溫柔地看著她,輕輕颳了一下她的鼻子。
那姑娘吐吐舌頭,毫不在意的樣子。「夫君……」
我才要說出口的話止住了,因為這姑娘像小兔子一般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
「你就是將軍夫人呀。」這姑娘笑嘻嘻地打量著我,「我聽子儀說起過你,雖然你跟他為愛私定終身被人指指點點,但你們嘛,都算封建制度的受害者。」
封建制度是什麼意思?
..…他把我們的過去和這位姑娘說了嗎?
我心裡有些不自在。
「好好好,吾兒回來便好,瘦了也黑了,」老夫人情不自禁滴下兩滴淚,「當初你哥哥去得早,所幸子儀還爭氣,像你父親..!
「娘,這好好的屋裡不坐著,倒站在門口,好像咱們這麼大個將軍府找不出個說話的地方似的。」
周姨娘一笑,眼角胭脂痣都討喜幾分,她笑著攙老夫人進門。
寒暄了一陣子,妯娌丫鬟們簇擁著老夫人往東暖閣去。
「夫君,我燉了鴿子湯,等...」
「這幾日我與萱夢姑娘有些事要料理,不必等我。」
我一愣,忽視心頭的疼,低下頭輕聲答了句好。
「子儀,她真像你說得那樣賢慧誒,都不吃醋的。」那位萱夢姑娘像看到了什麼新鮮物件,湊過來將我仔細打量,「長得也好看,真是可惜了,只知道貼著男人,有什麼出息?」
「我早同你說過,她們哪能跟你比?」
我呆呆地看著徐子儀,心上忽然蒙上一種屈辱感。
照夜察覺到我的情緒,用脖子蹭了蹭我的臉。
照夜如其名,通體雪白,無一絲雜色,夜間疾馳如閃電照夜,故名照夜。
當初照夜還是我接生的,它性子烈又難馴,偏聽我一個人話。
那會徐子儀還是個拖著鼻涕的小孩,被照夜一腳踢進泥坑裡,哭著去找先將軍。
先將軍是個慈父,他架不住徐子儀纏他,告訴他一條捷徑:去討好那個喂馬的小姑娘,也就是我。
我父親是馬場的馴馬人,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周瓊月。
徐子儀看到照夜對我俯首貼耳時,羨慕不已,他使出渾身解數討好我,而我性子又倔又傲,黃白之物也未曾放在眼裡,倒是難為徐子儀,他絞盡腦汁找來稀奇玩意兒:玻璃珠子,山趙毛編的小人,繳獲的馬刀,換來我終於同意他摸一摸照夜的毛。
我們也是那時結下的情誼,看起來很不可思議,馬奴的女兒和將軍獨子私定終身,跨越了身份的重重阻礙,終成眷屬。
..…不過都是舊事了。
3
等我醒來,我看見床上躺著的自己,臉上淚痕未乾。
我能看見我?
我慌得去探床榻上我的鼻息,卻發現自己手指粗糲。
我慌忙下床,跑到梳妝鏡前,卻看見鏡中徐子儀的一張臉。
....我和他換了魂?
我慌忙掐了掐自己的臉,不是夢。
不等我細細想,就聽見外面紅玉責備綠珠的聲音:
「怎麼還不叫夫人,今日十五是要早起請安的,你要讓那幫人瞧夫人的笑話?」
「老爺在裡頭,哪裡敢喊呢。」
我忙搖醒徐子儀,看著自己這張臉的感覺頗為怪異:
「夫君,快起來,老夫人那裡還要請安呢。」
大約是覺得眼睛酸痛,徐子儀揉了揉眼睛,看到我頂著他的臉叫自己起床的時候,穩重如他,也差點跌下床。
我顧不上其他的,只覺得沒給老夫人請安才是第一大事,老夫人從我進門第一天就不喜歡我,那些嫂子們又言語刻薄,一年中也沒幾個安生日子。
「這事不可驚動旁人。」徐子儀先反應過來,「前陣子京中才斬個妖言惑眾的妖道。」
等我們適應了身體,不自在地走到東暖閣時,老夫人身邊已經是一屋子女眷候著了。
老夫人滿臉慈愛地看著我,令我有些不自在,隨後又斥責徐子儀:
「你也是越發金貴了,昨日我聽丫鬟嚼舌根呢,說昨晚夫人發了好大脾氣,掀了桌子。」
徐子儀頂著我的一張臉,不知道如何應對,只悶不吭聲低著頭。
這種旁觀的感覺很微妙,像神魂出竅。
我想幫他說兩句,老夫人就慈愛地拉過我坐在她身旁,摩挲著我的手:
「叫娘好生看看。」
這種慈愛的表情我從未見過,從前未過門時我就見慣了她瞧不上我,冷嘲熱諷我配不上她兒子,我自知出身卑微,又敬她是徐子儀的母親,所以一直忍氣吞聲。
「娘,昨日是兒子失手打翻了桌子,瓊月她哪來這麼大力氣呢,昨日瓊月也辛苦了.…」
「伺候夫君,可不是女人分內之事,哪來什麼辛苦。」周姨娘挺著肚子,語氣不冷不熱。
徐家兩個兒子,徐子儀的大哥秋日墜馬驚厥而死,留下四歲大的孩子徐修遠,周姨娘肚子裡的遺腹子和幾房難纏的姨娘。
周姨娘叫周如玉,出身自江南一個式微的世族,當初徐子儀的大哥打馬過江南,一眼瞧見了當壚賣酒的她,一截皓腕,眼下一粒風情萬種的胭脂痣,沒幾日便一乘小轎抬進了門。
她從前性子豪爽,與我交好,後來老夫人把管家的事情交到了我的手裡,後宅瑣事讓我們漸漸離了心,她幾番調唆老夫人,不是說我的出身,便是說我不爭氣的肚子,其實都盯著我那串管家的鑰匙。
周如玉盼著管家大權。
徐子儀尷尬地站在那裡,我猶豫著要不要替他解圍時,外頭響起了清脆的笑聲。
「誰在外頭笑呢?」老夫人問。
「是猴兒姑娘和小少爺放風箏呢!」丫鬟們捂著嘴笑。
「扶我出去瞧瞧。」
外頭冬日的陽光好,小侄子笑得開心,追在萱夢姑娘身後,吵著要自己放風箏。
跑著跑著,他一抬眼瞧見頂著我的臉的徐子儀,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道:
「我不要嬸嬸,她壞,她打我!」
莊姨娘見機,忙不迭攬他進懷裡,心肝肉兒地哄。
莊姨娘無子嗣傍身,恨不能把修遠搶到自己房中養,每回修遠念書,她不是送點吃的,就是調唆修遠出去玩:
「你說到底是沒當過娘的人,哪裡知道什麼輕重,倘若一時逼他讀書逼得急了,把身子弄壞了,可怎麼好?」
「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就該玩呢,讀書都讀成傻子了!」那位萱夢姑娘也開了口,「這叫釋放天性!」
老夫人果然冷冷地看了一眼徐子儀:
「你若是不辜負他死去的娘親,當真好好教導,我便謝謝神佛了,若是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便把氣撒到修遠身上,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眾人忙去哄,徐子儀冷冷看了我一眼,我心裡湧上一絲苦澀。
修遠他母親生他時難產而死,在病床上將這個孩子託付給了我:
「我們家的男人,榮華功名都是馬背上掙來的,如今世道好了,我只盼他讀書,掙個功名……我出身小門小戶,我爹是個教書匠,一輩子讀書沒讀出來什麼名堂,倒叫她們當話柄笑了這麼些年。瓊月,我心性素來極高,不肯同這後宅裡頭的女人們交好,只認你做知己,我知你心性為人,今後你幫我看著他,莫讓他荒廢課業,莫走錯路……你告訴他,讀書,掙功名,是有用的...」
血一盆盆往外頭端,她面如金紙,已經沒有多少氣息,只死死抓住我的手,懇求我答應她。
可修遠脾氣頑劣,這樣的胡鬧我不知見了多少次,從前躲懶裝病不肯念書,謊話說了一籮筐。
眾人蜂擁而上,請大夫的請大夫,端盆倒水的倒水,趕上趟在老夫人面前賣弄,獻殷勤。
老夫人自己倒被這陣仗嚇到了,回身便罵徐子儀。
眾人紛紛作勢去拉老夫人,而在我和徐子儀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修遠這個熊孩子在眾人背後沖徐子儀吐了口口水,做了個鬼臉。
徐子儀哪裡見過這種頑劣性子的,怒吼一聲:
「徐修遠!」
修遠立馬躺在地上,索性不動彈了。
「娘!他....」徐子儀正要分辯。
「啪!」
一個耳光重重打在徐子儀臉上,我愣住了。
..…這巴掌本是給我的。
老夫人心疼孫子,滿臉是淚:
「心腸爛透了的娼婦,你想害死他,好算計我們徐家!你看看你身上吃的穿的,哪樣不是我們徐家給你的!忘本的畜生!那些個書都抄到狗肚子裡去了!」
徐子儀愣住了,似乎想不到慈愛的母親竟然會出此惡言,一時說不出話。
「瓊月啊,好歹弟弟回來了,你平日裡再如何恨母親,這會也該做出點孝順樣子。」周姨娘繼續煽風點火。
亂中更亂,外頭管家匆匆跑來,說宮中來人傳旨,聽說是要老爺回北荒。
我看了眼徐子儀,他似乎還沒從那一巴掌緩過來。
直到我跪地接了旨,徐子儀才意識到事情嚴重了。
這關乎徐家的生死存亡,這兩天他甚至顧不得去青樓裡頭討好萱夢姑娘。
我們翻遍了志怪話本,也沒能找到換回去的方法。
終於到了最後一日。
出發前一夜下了冬雨,雨腳綿密,淅淅瀝瀝地打在瓦上,我們相對而坐,短短的三尺書桌像隔著一條銀河。
燭火跳躍在他的臉上,他眼中熠熠火光,如我們洞房花燭夜一般,好看得叫我心動。
那時的他只有十九歲,連花轎門也不肯踹,惹得旁人笑他以後一定夫綱不振,從下轎到入洞房,他將姻緣帶拋擲在地上,大步上前緊緊地抓著我的手,除卻拜天地,始終不肯鬆開。
喜娘說這可不合規矩,鬧喜的親朋捂住孩子們的眼。
「你弄疼我了...」我捂著發紅的手腕抱怨。
「我怕鬆開了你就跑了。」他揭開蓋頭,眼中跳躍著火光,少年的眼神拘謹又炙熱,「我跟你說的,我最害怕的那個夢,是你走了,你騎著照夜走了,我怎麼喊你你都聽不見,我追不上你,我把你弄丟了..!
好像我們之中七年的光陰倏忽一瞬,那麼執著又堅毅的少年,不知何時鬆開了我的手,只留我一個人,隔著這咫尺天涯。
「副將楊昭溪,世家子弟,頑劣魯莽,幾番教導他都頗為不服,屢次以下犯上,但也算是……可用。」
他一句話把我拉回現實。
楊昭溪?我記得當初我和徐子儀成婚的時候,他也曾與國公府家的老夫人一同來過,那時他才十五歲,看起來卻謙和有禮,儼然一個小君子模樣,四年過去了,竟也成了頑劣魯莽的性子?
「軍師元雀,自詡諸葛再世,性子保守,不行險招,可信。」
「斥候長瘦鴉,沒個正形,插科打諢,卻有奇才奇運傍身,可..」他想了很久,也沒想起來,終於笑了,「可同他拌嘴,打發時間。」
他說到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時,嘴角微微勾起。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他跟我說起他的事情了。
從前我在北荒與他並肩縱馬,我們無話不談,可我如今在後宅之中,將軍府上下瑣碎事務幾乎讓我忘了小時候的時光。
「自從我嫁進徐家,你就很久沒和我講過這些了。我有時候做夢就會夢到北荒的笑屍山,族難纏的馭獸之術,還有笑屍山裡頭傳言的山鬼……」
我說出口就意識到自己錯了,書中說,那畢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他不願聽一個怨婦抱怨,轉移了話題:
「笑屍山傳聞有山鬼,從前只覺得是傳說,結果親眼得見….」
他說到笑屍山的山鬼姑娘時神采奕奕,我想起外頭傳聞說他和萱夢姑娘的相遇,眼中一片黯然:
「是萱夢姑娘吧。」
他有幾分被我戳破心思的尷尬。
這幾日為了這身子互換的事情,他甚少去花樓里捧萱夢姑娘的場子,都是托隨從傳信,以慰相思。
「你不必不自在,你我已不是夫妻,不過被這身子綁著。」我笑了笑,眼中一酸,「從前與你私定終身,元宵出奔,便想過今日。」
我們在一起時,徐子儀的父親欣然同意,可我的父親死活不答應。
他鰥居多年,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不肯我入將府高門:
「裡頭的人都是兩隻富貴眼,一顆勢利心,你哪裡懂這其中的彎繞?」
「子儀會護著我的。」
我父親連連嘆息,可沉浸在愛情里的我什麼也聽不進去。
元宵那日我私自赴了約,定了終身,父親氣得罵我淫奔。
「聘者為妻奔為妾!你可知道利害!」
他命我對著母親靈位跪下,鐵青著臉把馴馬鞭高高舉起,我自覺無錯,乾脆仰起頭等他打我,他幾番也沒狠下心,嘆了口氣把馬鞭扔了,一個人兀自垂著頭坐在角落裡流淚,那個在馬場叱詫風雲的周伯樂,從小溺愛我有求必應的父親,好像一夜之間蒼老了幾十歲。
第二日徐子儀便跪在了我家門口,淋了三日的冬雨,我爹終於鬆動了,連嘆三聲,也算是默許了這樁婚事。
徐子儀待我不薄,任老夫人打斷了三根藤條,也咬定給我正妻之位。
我那時候真的以為,山盟海誓是不會變的。
聽我提起從前,徐子儀面上不自在,一聲不吭,倒顯得我像個滿腹怨氣的黃臉婆。
「臉上還疼嗎?」我看著他臉上那個巴掌,轉移了話題。
「你平日裡是如何侍奉母親的?她為何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我如何待她?因為她是你母親,所以我也把她當成我的母親來孝敬。」
「周姨娘說,你平日不恭不敬,沒什麼孝心。」「你信周姨娘,卻不信我,對嗎?」
我靜靜看著他,他卻忽然心虛:
「母親年紀大了,難免嘴上不饒人,等以後我們換回來了,你去和她道個歉,磕個頭,她只是說話難聽,心腸卻軟。」
罵我是忘本的畜生,也只是輕飄飄落得一個嘴上不饒人嗎?
還要我磕頭認錯?
「我只一句,小心你哥哥那幾房姨娘。」
「後宅的女人還能比戰場的刀劍來得厲害?」他輕蔑地笑了,「我在京城會暗中打聽換回身體的方法,你在戰場上只消保住性命,說不定你剛到北荒,我們就換回來了。」
我們相對無話,只剩外頭雨打殘荷,燈花嗶剝作響。
「你瞧咱們老爺夫人多恩愛。」守夜的紅玉和綠珠正在外頭話家常。
「那個什麼萱夢姑娘,十足的下流胚子不要臉,上青樓賣唱,還跟太子爺和王爺糾纏不清,聽說她花樓房間裡還藏了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綠珠年紀還小,只替我憤憤不平,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大,「咱們夫人這麼好一個人,這幾日都偷偷掉眼淚….」
徐子儀臉色難看,正要起身責打綠珠,被我拉住了:
「同你和離後,綠珠和紅玉我都要帶走,她們從小就跟著我,為我說話也是主僕情分,你若是責打,頂著我的臉未免寒了她們一片心。」
「徐子儀,我同你夫妻四年的情分,只有這個要求。」
他猶豫一番,還是點了點頭。
5
出發這一日是萬里無雲的晴天。
他口中的萱夢姑娘沒有來送他,也就是頂著他這副皮囊的我。
聽說她新開了一家花樓,今日搞開業大酬賓,徐子儀本想出去,但是頂著我的身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去不成。
他很失落,也很焦躁。
所幸萱夢姑娘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將他的不快一掃而空。
照夜興奮得不行,一個勁兒蹭我的脖子,我翻身上馬,照夜歡快地揚起前蹄,我笑著摸了摸她雪白的鬃毛,毛色油亮水滑,徐子儀把她照顧得很好。
徐子儀拈酸帶醋地說:
「我跟它出生入死四年,還從未見過它這麼討好我。」
十日馬程,一路北上,出了了雁關,是兩三百里的荒地,滿眼衰草枯楊,不見人煙,只有幾個零星驛站在寒風中瑟瑟。
殘陽如血,餘暉給邊陲的小城鍍上一層衰敗的蕭瑟意味,遠處泛著金紅光澤的雪山,閃著冰冷又炙熱的寒意。
這是我長大的地方,照夜歡快地嘶鳴,我的眼睛有些發熱。
正在這時營口瞭望的哨兵喚了一聲:
「是照夜!是赭將旗!副將軍和將軍都回來了!」
副將軍?徐子儀口中那個不服管教,屢屢以下犯上的楊昭溪?
我回頭望去,只見天際滾滾塵埃和一抹扎眼的赭紅。
滾滾塵埃奔襲到眼前,我才看見他的臉。
凜冽寒光照鐵衣,馬背上的那個少年手持一支銀槍,槍上血猶未乾。
朱紅的髮帶將墨色的頭髮高高束起,一把俐落馬尾,一眼望去他身上竟然只有紅黑白三種顏色,像極了遠處高不可攀的千仞雪山,俐落又狂放。
四年前見他,不過還是個孩子,如今已經是副將了。
然而不等我開口。
他手中銀槍已經挾著風襲向我面門,槍出矯若游龍,只聽空氣中一聲清脆的錚鳴,下一秒那銀槍已停在我喉頭,堪堪收住。
看我愣住,他忽然一笑,帶著一點少年特有的頑劣:
「將軍大人都不笑,沒勁。」
他若無其事地調轉馬頭回營,對身後震天的「恭迎徐將軍」恍若未聞。
我卻覺得,他並不是鬧著玩,那一瞬間我分明在他眼中看見了..…殺意。
……這恐怕遠不止頑劣不堪了。
遠看見兩個男人左右侍立在帳門兩側。
左邊的這個男人披著一襲黑鴉毛斗篷,眉眼如狐,薄唇抿起似笑非笑,帶著市井之徒的狡黠和機靈。
右邊的這個男人身著一襲素色長袍,卻披著厚重的青狐裘,與旁邊這個精明算計的男人相反,他一雙丹鳳眼似悲似憫,北荒正寒冷,他還搖著手中羽毛扇。
一點屬於徐子儀的記憶涌了上來,是斥候長瘦鴉和軍師元雀。
是夜,白日接風宴的熱鬧已經偃旗息鼓。
席間楊昭溪多番與我不對付,我舉杯客氣敬他,他連頭也不抬,甚至稱身子不適,不等我應允,便摔了帳門揚長而去。
誰知我前腳摸著黑進了營帳,楊昭溪後腳便給了我一拳,又趁我懵住的當頭一腳踹在我膝窩,隨後一把揪起了我的領口,迫使我抬頭看著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像狼。
他冷著臉,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你還是和她和離了,是不是?」
「就為了那個婊子?」
6
將軍府這頭也不消停。
「你如今是越來越嬌貴了。」老夫人悠悠抿了口茶,「出身賤,家裡又窮,還不懂規矩,能嫁給子儀已經是你的福氣。」
徐子儀跪在地上已經半個時辰,只覺得這女子的身體為何如此弱,只一會便覺得膝蓋酸軟,額上冒汗,汗水刺得手心舊傷隱隱作痛。
手上的傷,總也不見好,有許多要洗的衣服,是老夫人叮囑下去的,要磨練她的心性,讓她學著孝順,不許別人幫忙。
那些衣服不過是洗了曬,曬乾了又收下去再洗罷了。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強迫她,瓊月把簪子死死攥在手裡,刺得血肉模糊。
不過也是她自食苦果,這種骯髒手段設計他。
「你也不爭氣,我都送去了那酒,你也沒能留住子儀在你身邊。」老夫人冷笑一聲,「你從前不是也會個什麼琵琶,懂點什麼治畜生醫術嗎?怎麼也不學學萱夢姑娘,留住自己的夫君呢?」
徐子儀聽了這話猛地抬頭:
「什麼酒?」
「喲,妹妹當自己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周姨娘挺著肚子,臉上閃過一絲嫉恨,「從前弟弟寵你,你當然也不知道。」
……原來這酒是母親賜的嗎?
那她那天…..
「她自己房內的人手腳就不幹凈,哪能教好修遠呢?」莊姨娘諷刺地看了眼紅玉,紅玉垂下眼不語。
「你就跪在這裡好好思過,半個時辰後夫子來教修遠,你不必陪在左右了,修遠再淘氣,那也是徐家的人,不該你這個外人教導,今後修遠就交給莊姨娘照顧了。」
莊姨娘難掩喜色,一口應承下來,滿口包管修遠成才,以後孝順老夫人之類的話,哄得老夫人喜笑顏開。
眾女眷簇擁著老夫人,三三兩兩地散了,徐子儀還跪在地上。
母親之命,他不敢違抗。
想必是從前瓊月性子太要強,出身鄉野不懂規矩,惹得母親不快,母親才會這般抓住把柄為難她。
自己的母親自己清楚,從前二十多年對自己百般疼愛的慈母,何曾刁難過自己?愛屋及烏,又怎麼會平白無故刁難周瓊月呢?
「夫人呀,您就是痴心太過,操心太過。」看徐子儀跪著,旁邊伺候母親多年的乳母嘆了口氣,想攙她起身,「這男人們,二十多年素來也不見孝順,一娶了媳婦,馬上就成了頂天的孝子了,說什麼母親這麼多年不容易,若婆媳吵起來,自己的母親都是慈母,一家子上下擰成一條藤對付姑娘,姑娘的委屈又同誰說呢?」
徐子儀耳根一熱:
「娶媳婦,可不是孝順父母的嗎?」
「老夫人養大了少爺,可未養過夫人一日,何來孝順一說?」乳母笑了笑,「夫人這不叫孝順,不過是看在少爺的面子上愛屋及烏。」
徐子儀自覺無話可說,嘆了口氣。
「夫人您坐一會喝口熱茶,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奴婢出去給您望望風,老夫人去瞧孫子,不到午膳不會回來的。」
「我只覺得身子不舒服,沒什麼胃口。」徐子儀搖搖頭。
「不舒服也吃一塊糕點墊著。」
徐子儀擺擺手,只喝了幾口熱茶。
不過很快他就後悔了。
府裡頭吃飯規矩多,老夫人吃飯需得媳婦們站著伺候,徐子儀捧著茶盞,只覺得眼前發昏,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老夫人看他手抖,吃飯吃得更慢了。
終於他覺得眼底似燒,腰如灌醋,手上的茶盞似有千斤重,一個趣趄倒下了。
眾丫鬟才要去扶,老夫人輕咳一聲,將筷子一放,便無人敢動了。
徐子儀一睜眼已經躺在床上了,只覺得小腹痛得要命。
「夫人醒了?宮中孫太監派人來問呢,年底了。」
年底了?年底怎麼了?
徐子儀才要起身,忽然覺得下身好不舒服。
「夫人來月信了。」紅玉笑了,「還好呢,沒懷上。」
沒懷上?就這麼值得高興嗎?
不待徐子儀細細去想,忽然想起來孫太監的事:
「年底了?什麼意思?」
「夫人真是傻了,孫太監可不是年底打秋風來了。」
孫太監叫孫扣寶,人如其名,仗著御前的威風,沒少跟底下官員伸手要銀子,徐子儀心裡最瞧不起這種沒骨氣的閹人,每每入宮都不曾給好臉色。
「不給!」
「夫人怎麼能說這種話!」紅玉慌得去捂徐子儀的嘴,「老爺性子直,素來不屑結黨謀私之事,您從前也說官場彎彎繞繞,豈能獨善其身?從前老爺得罪了那幫文官,要不是夫人您常打點那群太監,他們在御前幫著老爺吹點風,日子哪裡是這麼好過的?」
她……幫我打點?徐子儀愣住了,從沒聽瓊月說過這些。
「老爺素來看不慣那幫仗勢欺人的人,可越是這種小人,越不能得罪。」紅玉嘆了口氣,「夫人您定奪吧,今年老爺打了兩回勝仗,得了不少封賞,不定怎麼遭人妒恨呢。」
徐子儀只沉默,他哪裡知道如何打點?
「我去給夫人拿帳本!」
對!還有帳本!
當紅玉命丫鬟們捧上來一桌厚如城牆的帳本,徐子儀瞬間覺得頭大了一倍。
「這是咱們將軍府半年的帳,上半年的夫人可要?」
「...不必了。」
徐子儀是做文章的苦手,從前父親拿鞭子在後頭逼他念書,他硬是一個字也念不下去,關關雎鳩他可以念成管管舅舅,恨得父親直罵:
「你瞧瞧人家瓊月,三歲讀《詩經》,五歲背《千字文》,七歲學琵琶,八歲就會治畜生,你爹改明兒也問問瓊月那丫頭,怎麼治治你這個不出息的畜生!」
那會自己是怎麼說的?
「爹,您這麼喜歡瓊月,兒子以後娶了她,她跟我一塊教您孫子,那不是能文能武?」
徐子儀翻開帳本,意外的是上頭支出收入,人情往來寫得一絲不亂,他倒不知道,原來除了琵琶和醫術,瓊月的算術也精。
帳本上頭字跡工整娟秀,若是他得了封賞,還有一點蠅頭小楷圈起批紅,那小小的子儀兩個字,讓他心裡莫名一陣柔軟。
倒像是誇讚他似的,叫徐子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只是她從沒和自己說過這些管家的瑣碎活,寄來的家書總是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這帳本上密密麻麻儘是煎熬人的瑣事,難為她這四年做得滴水不漏。
「從前為了這些個帳,沒少受氣呢。」紅玉細細研墨,「周姨娘做夢都想管帳,可誰不知道,她是想往自己那個窮娘家搬銀子,夫人若出了一點漏子,她就敢撒潑鬧事,夫人要臉,她可是個沒臉的東西,還有那個莊姨娘,他們房裡一筆爛帳,丫頭僕婦個個刁鑽。」
..…周姨娘經常刁難她嗎?
可周姨娘自己也見過,江南水鄉養出來的脂米美人,看上去性子柔和溫順。礙於叔嫂之嫌,自己不曾正眼瞧過她,倒是聽她從前和母親撒嬌時,語氣嬌軟,後來大哥又娶了莊姨娘,沒一陣子便被大哥拋擲腦後了。
..…周姨娘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為難瓊月呢?
這後宅的彎彎繞繞,他竟然也有點看不懂了。
「紅玉,你去取些銀子。」徐子儀忽然想到了什麼,「再尋個靠譜的小廝。」
7
楊昭溪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動作快得出奇,抬手間後腰的匕首已經抵在我的脖頸上,我嚇得不知如何作答。
「……她比瓊月新奇。」
楊昭溪又是冷笑:「人盡可夫,水性楊花的女人,她從笑屍山那頭過來,安知不是族的姦細?」
「.…她已經預備著回北荒了。」
「那屬下可敬告將軍,您千萬別死在北荒。」楊昭溪盯著我喉管的樣子,像極了蓄勢待發的豹子,隨時準備將我一擊斃命,「否則屬下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從哪竄出來一隻餓狼,又好巧不巧地,碰到了萱夢姑娘。」
我摸著脖子驚魂未定。
楊昭溪是楊國公府家的公子,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襲爵到他這,已是第三代,家中的意思是要他考功名,誰知原本書念得好好的,他又悶不吭聲跑到北荒打仗,憑著軍功一路拼殺到副將的位子,才被人認出來。
楊小公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溫柔好性,幾年不見怎麼變得如此乖張暴戾?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楊昭溪的話。
京城裡身份尊貴些的男人們都愛萱夢姑娘,他性子又如此刁鑽古怪,想必是愛而不得,礙於徐子儀將軍的身份壓他一頭,自己又困在北荒不能見到她,所以因愛生恨,漸漸生了心魔。
……真是可憐啊。
我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看到他收了匕首,寬衣準備就寢。
盈盈燭光照見他鼻樑高挺,薄唇如刀,他赤裸著上身,衣衫鬆鬆地掛在腰間,長發如瀑,精壯的上身遍布新舊傷口,卻難掩爆發性的力量。
他解了那條紅色髮帶,很寶貝地纏在手腕上。
察覺我在看他,他沖我輕蔑一笑,很看我不起的樣子。
..…原來是個愛而不得的小瘋子。
..…怪可憐的。
我摸著脖子怎麼也睡不著,總覺得楊昭溪在找機會對我下手。
外頭月色皎潔如水。
我躺下便忍不住想,徐子儀他那邊…..一切還順利嗎?
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不是夢見楊昭溪變成了狼孩,背對著我磨他的爪子,就是徐子儀把休書放在我面前的情景。
我乾脆不睡了,去帳外走走,與楊昭溪共處營帳之中,雖說一簾之隔,我還是渾身都不自在。
我才掀開營帳的門,門口士兵忙不迭把手上的東西藏起來,形跡可疑。
「藏的什麼東西?」
「將軍大人,屬下再也不敢了!」他慌忙跪在地上,那支素色的銀釵赫然在目。
「這是……」
「是屬下未婚妻的釵子,她等我回去娶她……」
那少年目光澄澈,我心裡疑惑,不過是個簪子,他為何如此害怕?
「軍中最忌諱思鄉情切,軍心動搖……」
「今後別再讓我看見。」
我學著徐子儀的樣子,冷冷地丟下一句話,誰想那少年臉色黯淡,咬牙狠了心要將那釵子丟到火台中,幸好我眼疾手快,搶了下來。
「是讓你藏好了。」我嘆了口氣,把簪子交到他手裡,「又不是讓你扔了,怎麼這麼死心眼。」
「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我一回頭,楊昭溪醒了,他輕浮地靠在營帳旁,好一副紈絝子弟,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模樣,「大將軍有人味了?」
「大將軍,是小的犯了錯在先,不該讓您為難。」
少年連著磕了幾個頭,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一點小事就嚇得魂不附體。
..…和十五歲的楊昭溪一樣,他那會做事也慌裡慌張,在我成婚那日的酒席上撞了我的轎子,害我跌了一跤,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還是我先把他扶了起來,他怯生生地跟我道歉,一口一個瓊月姐姐,也是怕得不行。
如今十九歲了,倒會裝老成了?
我嘆了口氣:「別怕,東西留著,好好待人家。」
少年一愣,旋即激動地點頭:
「謝謝大將軍,小的一定收好!一定收好!」
「婦人之仁。」楊昭溪冷笑一聲,轉身回了營帳。
看他這個輕慢態度,我心裡竄上一股子無名火,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徐子儀就對楊昭溪不滿,所以這個身體也很易怒。
我忍著不發作,只想息事寧人,捱過這陣子,等徐子儀說他找到了換回來的法子。
可是我沒想到,日子不會像我想的那般平靜。
北地入冬早,十月便開始少有晴天了。
雪花大如席,元雀搖著扇子,目光凝重:
「族這幾日必然有所動靜。」
「只是這樣的天氣打起仗,咱們的勝算太低,日子要不太平了。」
元雀囑咐瘦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巡夜,果然在幾日後的深夜,捉住了一個探子。
那一日我不過剛挨到枕頭,就外頭士兵來報,說捉住了一個探子,這探子身上帶了火石,鬼鬼祟祟地摸到了糧草後部,所幸被巡邏的士兵發現。
一眾將士嚴陣以待,聽著軍師元雀沉吟片刻,看著我說:
「將軍以為如何?」
我想到從前後宅裡頭,莊姨娘的丫鬟偷拿了首飾藏在綠珠的房裡,要汙衊綠珠偷竊,我和紅玉索性將計就計,讓她們吃了個悶虧。
我試探地問了一句:「將計就計?」
「火勢若起需一刻鐘的功夫。」元雀何等人精,他心中恐怕早有萬全的對策,只等我說出來罷了,他微微一笑,「把那探子捆嚴實了,列陣點名,任何人不得出入!三更天前待命。」
「我去放火!」瘦鴉自告奮勇去做起火勢。
「眼見到了年關,族日子難過,估計是等不下去了。」楊昭溪沉思片刻。
這一場風波才過,一場風波又起,那位萱夢姑娘來了北荒。
她還帶來了一個消息,瓊月因厭勝之術陷害周姨娘,已經被關起來了,老夫人傳下話去,不許給飯吃。
8
周姨娘挺著肚子哭得梨花帶雨,眼下一粒胭脂痣楚楚可憐,老夫人已經氣得摔了茶盞,飛濺起的碎瓷片劃破了徐子儀的臉。
紅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卻死死咬定周瓊月無辜,綠珠年幼不知情,是自己恨周姨娘所以買了道士,想害她們一屍兩命。
徐子儀看著摔在自己面前,那個大著肚子的人偶,十七根銀針都密密麻麻地扎在它的肚子上。
他不知道為何紅玉咬死是她自己找道士要陷害周姨娘。
「丫鬟沒有她的主意,怎會去求訪道士?我的生辰八字也從未有他人知曉,不過是從前我與她交好,便掏心掏肺地同她說了許多,誰想….」周姨娘滿臉是淚,
「你若要害我,你儘管來害,何必咒我腹中孩子,你自己生不出,便也要咒我們母子嗎?」
「她出身鄉野,這種下作手段她倒是懂得多。」
「說不定當初便是用這種手段,勾引將軍呢。」
老夫人氣得渾身亂戰,徐子儀只覺得自己一張嘴怎麼也說不清。
難道要他說,自己和瓊月換了身子,找道士偷偷打聽換回來的法子?
他實在不知那個人偶從何而來,也不知周姨娘怎麼知道他吩咐紅玉去尋道士的。
「關起來!不許給飯吃!死生由她去!」
老夫人哆嗦著嘴,臉上淚痕未乾,底下丫鬟們請大夫抓藥打熱水忙作一團。
徐子儀擔心母親身體,想上前去侍候。
卻不想一隻白潤細膩的手按在他的腕上,輕輕制住了他。
周姨娘背對著眾人,自沾淚的手帕後抬起眼,看了徐子儀一眼,勾起一個淺淺的笑,眼下胭脂痣風情萬種:
「妹妹呀,你還想去氣死老夫人嗎?」
徐子儀愣住,這女人的臉怎麼變得比翻書還快!
「你呀,還是太嫩。」
僕婦將徐子儀關在私牢里,隔壁躺著氣若遊絲的紅玉,僅一塊破氈勉強覆體。
老夫人再不喜歡瓊月,也知道髮妻是徐子儀的臉面,她不能對瓊月上刑,便拿她身旁的丫鬟出氣,這一拷打,身上傷口潰爛起了燒,老夫人責令下去,不許人替她醫治。
「死了便拉出去埋了,誰敢再說一句情,一併打死!」
外頭秋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徐子儀脫了外衫給紅玉披上。
紅玉原本是周姨娘房裡的丫鬟,他並不明白紅玉為何要袒護自己和綠珠,明明她只要鬆口把事情推到瓊月身上,便可脫身,周姨娘這箇舊主見她裡應外合,想必也不會難為她。
紅玉半夜起了高熱,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讓他快走:
「夫人,你快走呀,紅玉什麼也沒說。」
「我知道我治不了了,夫人不必難過。」
她燒得迷糊,朦朧間開始一聲聲叫娘,徐子儀從她話語之中拼湊出一個窮人家的女兒,為了一家生計簽了奴契,她賣力地討好主子,偷偷地攢錢,指望有一天
為了贖身脫了賤籍,卻被周姨娘翻出來那些錢,以為她手腳不幹凈。
乾淨也好,不幹凈也好,誰能容忍奴僕偷偷另作背主的打算?
那一日她本要被拖出去發賣了,被瓊月攔下,瓊月挑燈翻了舊年的帳本細細算了,只說這錢銀對得上帳,紅玉無辜。
也是從這個時候,瓊月和周姨娘交了惡。
..…所以周姨娘才會在老夫人面前那樣搬弄是非,讓本就看不上瓊月的母親更加討厭瓊月。
雨停了,巴掌大的窗外透出一絲天光時,紅玉死了。
徐子儀對紅玉這樣的丫頭並無太多印象,只知道是個性格穩重的,似乎經常幫瓊月收拾屋子,教導年幼的綠珠。
可就算這樣,徐子儀仍然覺得心口悶疼,似乎是來自瓊月的情緒。
他捱了兩日米水未進,只覺得眼底發黑,可母親的命令他不敢違抗。
重重的孝道有時候也會壓得他喘不上氣,自己父親四年前戰死沙場,大哥素來不爭氣只知吃喝玩樂,母親所有的倚靠和指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夫人,您偷偷吃點。」乳母偷偷來看他,趁人不備塞給他兩塊烤餅,「夫人從前就惦記著這個。」
烤餅是北荒的吃食,粗麵餅抹上牛油,兩面烤得焦脆,中間卻軟暖香甜。
瓊月以前很喜歡吃,可自從嫁入將軍府便再也不吃了,因為會被旁人說上不得台面。
他其實隱隱猜出來了,瓊月在刻意抹去她在北荒留下的習慣,為了他努力融入將軍府。
她從前也和他抱怨過,京城的酒太甜,辣子也不夠辣,總吃著太甜太精緻的糕點,人會沒力氣。
後來她就不跟自己說了,連禮儀規矩都學得像,有時候他看到瓊月也會恍惚,這是從前那個縱馬高歌,自在肆意的瓊月,還是哪個名門的閨秀?
所以在碰到萱夢的時候,他動搖了,他和萱夢說自己同她不過是一時少年衝動,如今膩煩規矩刻板的妻子,卻也不便休妻,萱夢聽了才連連嘆這吃人封建的制度,連不愛了都要找各種藉口才能休妻。
餓到半夜,他終於沒忍住掏出烤餅,狼吞虎咽。
昏睡到三更天,依稀聽見外頭嘈雜,他只覺得自己頭髮沉,似乎也起燒了。
等他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綠珠在煎藥,滿屋藥香。
母親察覺自己是冤枉的了?
不是。
是楊昭溪跑死了三匹馬,晝夜不歇地趕到了將軍府,連口水也沒喝,將那封將軍親筆的家書重重拍在桌上。
雨天疾馳,幾夜未睡,馬背顛簸,他眼底紅得嚇人:
「瓊月有恙,我不獨活。」
八個字是楊昭溪說的,也是大將軍的筆跡。
母親見楊昭溪如此急切,想必是兒子吩咐,不敢大意,匆忙命人來為瓊月診治。
徐子儀靠在床邊看那紙家書。
他知道楊昭溪的字和他的字很像,自己細細看了,竟也分辨不出。
那這八個字,到底是瓊月授意,還是你楊昭溪的私心?
楊昭溪,從你束髮的髮帶到你棄文從武來了北荒,你真當我徐子儀是傻子嗎?
10
楊昭溪自家中探病回來這日,北荒下雪了。
他掀起營帳,一身雪氣,連大氅也未脫,倒頭便睡。
看來家中父親病重,讓他很是憂心。
順途讓他捎去的那封家書,大約也送到了。
如此巧的事情,也算上天保佑。
雖然我不知道楊昭溪和徐子儀有什麼過節,但是這會他確實幫了個大忙。
我為他把大氅脫去,雪水化了,這樣濕著睡著一定會生病。
為他拉起被子蓋好時,我才看見楊昭溪束髮的髮帶,底下繡著一個小小的「喜」。
針腳粗糙,我乍一看覺得眼熟,但想想,也許是哪個姑娘給他的定情物,也不好多問。
楊昭溪直睡到三日後方醒,瘦鴉幾番懷疑我出於私怨,把楊昭溪捂死了,幾次偷偷去探他鼻息。
日子不太平。
果然不出元雀所料,冬至這晚,三更天時,族一支精銳部隊趁著霧氣抄過側翼,他們善馭獸,騎著山趙在雪上迅捷無聲。
一支破空之箭將為首山趙腳掌釘入雪中,埋伏將士們暴起,一時殺聲震天。
我看著眼前這些披著獸皮的少年,他們中最小的不過十二三歲,上一秒年輕的眸子裡還野心勃勃,下一秒就已經斷肢殘臂,被鐵蹄碾作肉泥。
溫熱的血濺上我的鼻樑,我舉起的刀遲疑了。
濃郁的血腥味讓我胃中翻江倒海,我側過身子幾乎要吐出來。
「小心!」楊昭溪的長槍擦過我的耳邊,我愣愣地回過頭,才看見背後趙族少年高舉的鋼刀,被他的長槍捅了個對穿,楊昭溪怒喝道,「你在發什麼呆!」
……我不知道。
我活了二十三年,並未殺過生,更何況是人。
上一秒還鮮活著的人,下一秒就要在我屠刀下支離破碎。
「將軍小心!」
我一回頭,只見一支羽箭裹挾著凌厲的雪氣直衝我面門而來。
而下一秒我就被人撲倒在地,滾了兩圈,我掙扎著爬起來,遠遠看見一個魍族打扮的少年站在遠處山崖邊,鷹隼一樣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著我。
是趙族未來的王,大皇子暮璃,傳說他母親是有鷹族的聖女,他有鷹隼的血統,黑夜也可視物。
他還想補一箭,卻被楊昭溪發覺,一箭釘在他腳邊,他頗為忌憚地轉身,一隻通體雪白的山自背後呼嘯跑過,掠了什麼人,不待我細看,一人一獸消失在雪中。
「你在做什麼?」楊昭溪抬手就給了我一拳,我尚未反應過來,整個人跌坐在雪中。
我才發現自己周身是血,卻不是我的。
我抬頭,就看見那柄羽箭插在少年胸膛上,他身下洇出一片血。
..…是那個藏了銀簪的少年救了我。
族撤了兵,軍醫匆匆趕來,可是傷在要害,無力回天了。
「將軍。」他滿臉血污,歪頭咳出一口鮮血,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那支染血的簪子,沖我笑了笑,「麻煩您,帶給阿玉,告訴她……退婚,我要娶別人了……」
我哆嗦著嘴唇,不敢去接。
他是因為我死的……
是被我的遲疑害死的……
楊昭溪替我接過了那支簪子,他緊緊抓住他的手,喉頭幾番哽咽:「好兄弟,你放心。」
聽楊昭溪這麼說,少年才釋懷一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我跪倒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掉。
雪靜靜落著,蟄痛人的臉,士兵們沉默著收拾戰場。
我跪在旁邊,雪水讓我的膝蓋也沒了知覺。
楊昭溪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暮璃掠走了萱夢,也許他們燒糧草不過是詐,暮璃本來就是盯著她來的,不然何以解釋那隻通人性的山並不傷人,得手後暮璃便撤了兵?
或許她真是自己所說的山鬼,畢竟趙族是有拜山鬼的習俗。
犧牲的兄弟們立了碑,掩埋了。
我在校場一次次揮刀,將那些草人砍得七零八落。
「犧牲的兄弟們很多,你沒辦法一個個為他們難過。」楊昭溪罕見地安慰了我一句。
夕陽餘暉落在他的側臉,他不瘋的時候,竟然也有一點書生氣。
「但是他是因為我的疏忽而死,他本不必.…」
我沒辦法為自己開脫。
「你在猶豫什麼?」
「我見族士兵年幼,一時不忍下手。」我胡亂編了個理由。
「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那場仗。」
他說得很隱晦,我知道是四年前,徐子儀父親死在了北荒城內的那場。
那一日是中秋,史書一筆帶過為月明之恥,京城對此戰諱莫如深,不許那些文官議論參奏。
「那場仗打不動了,因為朝中勢力紛爭,已經不給北荒糧草了。」
「族喊著『殺光』的口號,他們的鐵蹄邁過笑屍山,踏進了北荒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女人用鐵荊棘穿過手掌,牽回族為奴為婢,男人們如豬狗光著身子被驅趕,剃髮刺面,活活凍死在雪山里。」
「自笑屍以南三十里,盡數割讓。」
「而你所說的十二三歲的少年,以他的戰功可以分到三個北荒女人為奴,而他手上的馬鞭,是北荒子民的脛骨做的。」
「而你會覺得他可憐?」
話音未落,楊昭溪的刀已經抵在了我的脖頸上,不同於上次的威懾,他死死盯著我,而下一秒他說的話讓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連趙族的畜生都可憐,你到底是不是徐子儀!」
11
眼見到了年關了,各家各戶備著年貨。
他忙於應酬,打點上下,幾乎日日忙到深夜才睡。
族偷襲的戰報很快傳到了京城,這是兩兵第二次大動干戈。
……戰場上刀劍無眼,瓊月她從來沒拿過刀子,萬一....
徐子儀發現自己最近總在想她,做帳到深夜時會,午睡醒來也會,都是些閒暇時刻,像裂痕的杯盞一點點地滲水,等到自己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那裡洇了一塊水色。
大約是因為這房中到處都是她的氣息吧。
軒窗前是一把琵琶,落了一層灰。琵琶是從前在北荒城時,一個流浪的伶人教給她的,她最喜歡彈《蘭陵王入陣曲》,說詞曲慷慨激昂。其實他知道,是學了想彈給他聽的,女兒家都喜歡纏綿排惻的調子,哪有她這樣的?可她只是紅著臉,堅持說是自己喜歡。
案上堆著帳本,她最喜愛的醫書都被收到了書匣裡頭,束之高閣。是從前她跟著她父親學的,老夫人也曾抱怨過,不學治人的,偏偏學著治畜生。那時她跟在父親身後,醫治受傷的戰馬,還親自接生了照夜。
可惜和他成婚了以後困在後宅,這些東西都荒廢了。
滿屋子的東西她都沒來得及帶走,只有那支他們定親的美人梅白玉簪子,她帶走了。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先喜歡的周瓊月,如今看來,她那個時候大約也早就喜歡自己了吧?
還記得那年元宵夜奔,自己在遇仙橋等到半夜,只等到華燈落盡,月兒西沉。
她大約不會來了吧,畢竟父母們都不認可這段婚事。
自己正要轉身,卻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一回頭,就看見她穿著一身月白襖子藍綾裙,瑩瑩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匆匆跑來,臉是紅的,眼睛是亮的,比月色還動人幾分。
她很少精心裝束,從前在北荒時,便是個野丫頭片子。
如今略施粉黛,叫自己滿眼驚艷。
她發覺自己要走,大約是跑得急了,她雙手撐著膝蓋,氣鼓鼓地大吼:
「徐子儀!你是不等了嗎!」
她只定定站在那裡,又嗔又惱,發覺他看傻了以後,嬌嗔道:
「我跑累了,你過來!」
自己精心挑的白玉美人梅簪子,花了一年的俸祿,做了定情物。
後來,後來的時光記得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她自從和自己成婚後,就不太快樂了。
而自己也沒認真聽她說過,她不懂北荒打仗的事情,他不懂這後宅的彎繞,兩個人能說的話也越來越少。
後來自己想要個孩子,瓊月卻推三阻四不願意,後來架不住他求,她點頭同意了,後來自己看見她偷偷熬了避子湯,同她大吵了一架。
她只哭:
「我只是害怕。」
他並不知道她在害怕什麼,連母親都罵她矯情,說幾百年來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這就是女人該受的罪,怎麼到她這就不一樣了?
大約從那個時候,他們就生分了,後來自己出去打仗,遇到了萱夢。
她很不一樣,洒脫自然,大膽熱烈,甚至在笑屍山見他的第一晚,主動吻了他。
..…像極了當初的瓊月。
她的熱烈和新鮮感讓他動搖了。
「夫人,花樓說是萱夢姑娘在京城呆得膩了,準備去北荒。」
這種消息隔一陣子便會送進來,她的心思很多,當初我和暮璃同時看見她,我看到了暮璃眼中的不甘和炙熱。
到了京城,無數王公貴族紛紛拜倒她的石榴裙下,而自己困在瓊月的身體里,無法出門相見,恐怕她早已將自己拋擲腦後了。
自己等瓊月回來,和她道個歉,只當沒提過和離的事情。
興許這次互換身子,就是一次重修舊好的契機。
徐子儀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洗漱了預備著睡下。
「夫人!周姨娘要生了!喊夫人您去幫忙看看!」綠珠匆匆奔進來。
「我?我如何能……」徐子儀愣住了。
「大夫還在路上呢!老夫人說你原來瞧過修遠他娘生產,能來搭把手也是好的!」
徐子儀說道不清,被綠珠和一群老媽子們半推半搡到了產房。
還好有穩婆在,只是讓他在一旁陪著。
除了大夫,男人是不能進產房的,自己大概是這世上頭一例。
周姨娘躺在床上,牙關緊咬,面色紫漲,發出駭人的叫聲,全然沒了當初在老夫人旁邊威風的樣子。
徐子儀看得眉頭緊鎖,忍不住想如果這疼落在瓊月身上….
老夫人一語不發,只偶爾掀起眼皮瞧瞧動靜,半天也沒聽見一聲啼哭,起身搖頭道:「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是什麼意思?
徐子儀正想著,裡頭傳來一陣極微弱的女嬰啼哭聲。
「老夫人!是個千金!」穩婆來報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