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拍身上的塵土:「他如今痴迷於我,不過是分不清恩和愛,我這麼大個狗,不是耽誤孩子麼。」
小黃朝我扔了塊石頭,正中眉心。
11
剛過十五,村長又送來了徵兵帖。
我想收拾收拾行李,最後發現沒什麼好收拾的。
我沒什麼存香,也沒有替我上戰場的人了。
戰場上烽火連天,煙雲詭譎,當看見對方將領竟是一隻幾丈高的狼妖時,我便知道這是場必輸的仗。
朝廷徵兵……竟是要和妖族打仗。
妖族以一敵百,人族死傷無數,我尋機會要逃,卻被幾個妖團團圍住。
「身為妖族卻揮刀向自己的族人,抓他回去祭旗!抓活的!」
抓我胳膊的爪子忽然被斬斷,蔣洵忽然出現在我身前,如同神兵天降。
他清俊的臉上滿是血污,如同地獄出來的惡鬼:「阿青,你先走。」
隨著修仙者的陸續加入,戰場上「仙人救我」的呼聲震天,蔣洵愈戰愈勇。
我知道戰局已經逆轉,轉身逃出幾里,卻聽見身後熟悉的聲音。
「先生……救我……」
廢墟之下的少年,是村長最後的小兒子。
我將他背在背上,剛轉過身,被一劍穿心而過。
周遭仿佛安靜下來,我看見蔣洵面容扭曲地向我衝過來。
少年就這麼趴在我的背上,生機全無。
兇手嫌棄地擦拭著佩劍:「蔣洵,我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你的寵物,還是道侶呢?你想當掌門,有個妖怪道侶可不成呢?」
他們說了什麼,我聽不太清,模糊間只看見蔣洵跪在地上:「師叔……你把他還給我,我什麼都不當了……」
師叔捏著我的臉,嘲諷起來:「真是你爹的親兒子,可你不爭這個位置,我不是白費心思了?師侄,我看你道心不穩啊?」
他一劍抹了我的脖子,陰森森笑道:「我幫幫你吧。」
12
蔣洵把我抱在懷裡,雨水混合血污順著他的睫毛滑落,在我眼窩處彙集成小小的水坑。
我想要他別難過,被割開的喉管卻不容許我發出聲音。
走馬燈把我短暫的一生過了幾個來回。
從父母慘死在道修手上,再到少年時和小黃一起討生活,那些記憶都很模糊,直到遇見蔣洵後才愈發清晰。
小時候他很臭屁,尿了床會把被子偷偷疊起來,被欺負知道打回去,打不過知道使壞。
他求道時不過十六七,本該是少年意氣風發無憂無慮的光景,為了一步步向上爬,被人打上奴顏媚骨的烙印。
到底是為他爹娘報仇,還是……為了我?
我猛然發覺,我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正視過這份感情。
我對他,真的……像我自己認為那般毫無雜念嗎?
「醒了就別裝了。」
「我還沒死嗎?」
「你死了。」
師叔的虛靈抱著膀子:「我也死了,咱們都是鬼。」
殺我的兇手就在眼前,我有點尷尬:「你怎麼死的?」
「你那小姘頭殺的唄。」
他啐了一口:「瘋狗,和他爹一樣不識好人心,一殺他媳婦就發瘋,怎麼不走火入魔把自己拍死……」
我打斷他的罵街:「等會兒……蔣月沉的妻子不是他親手殺的麼?」
「當然不是……」
他得意地笑起來:「他為了他妻子放棄掌門之位……如果我不殺了他的妖怪妻子,他怎麼能心甘情願當掌門?」
「所以……」
我好像捋清了其中關節:「蔣月沉到底是誰殺的?」
「你怎麼就不懂呢?沒有人是乾淨的,你以為道修第一大派會允許掌門娶個妖怪嗎?」
他嘴角揚起譏嘲的笑:「真可惜,我還以為他會拿他爹當榜樣殺了你呢……」
「他不當掌門你就殺他妻子?」
我大驚:「這什麼道理?」
「你懂個屁!愛一個人就要給他最好的……」
他流露出嚮往的神色:「本來想把他兒子一併清理了,可誰叫他兒子和他長得那麼像……」
……
我已經懶得理解我聽到了什麼:「我都已經死了……」
「你怕是死不成了哦。」
師叔陰惻惻笑了起來:「他現在走火入魔,現在正準備血洗歸山海給你報仇呢……」
13
蔣洵毫無異議的當上掌門,我像以前跟著他一樣飄在他身邊。
師叔沒事就打我一頓,所幸我已經是鬼,死得不能再死了。
可在蔣洵清理了師叔的舊手下後,我每天基本都在逃命。
蔣洵刀下群鬼以師叔為首,見著我就打,可我教書教了這麼多年,壓根沒有還手的能耐。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會告訴蔣洵:不要亂殺人——你不知道他死後會不會去找你親人的麻煩。
這天正在挨揍,忽然有人念我名字,一錯神,再睜眼竟被人捧在手上。
蔣洵小心翼翼捧著鎖靈囊,聲音遏制不住地發抖:「這樣,阿青就回來了嗎?」
王大仙收起幡不耐煩:「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問問問什麼?」
蔣洵低頭輕輕喚我:「阿青,你在嗎?」
我本想閉口不言,小黃看熱鬧不嫌事大:「你爹裝死呢,你踩他一腳他就……」
「我在這。」
王大仙意有所指瞟小黃一眼:「真讓人羨慕啊……」
說著扔給他一本什麼功法。
「人有人修,鬼有鬼修,照著這個練就是了,慢慢就會修出實體。不過我要提醒你,入了鬼道便沒有輪迴,你們要想好。」
小黃轉頭看他,眼中轉瞬一絲憐憫。
大仙說完拉著小黃要走,小黃反抗無效,衝著我大聲喊:「阿青!等你好了我來看你!」
……一時半會是來不了了。
大仙和小黃走後,我倆誰也沒說話。
半晌,他打破沉默:「阿青,我看不見你……不要不講話好不好……」
我轉移話題:「要我修鬼道嗎?」
「本來是的。」
他搖搖頭:「但我想要你世世平安順遂……」
「來世我還是我嗎?」
我笑著逗他:「如果來世我不願意和你在一起呢?」
他臉色蒼白笑起來:「那我生生世世守著你……」
「你為了我入道。」
我伸出不存在的手摸摸他的頭:「以後,換我為了你修道,我們不辭青山,相守與共。」
14
幾個月下來,我已經修出趨近穩定的身體。
有時候我會飄出來,偷偷跟在蔣洵身後。也許是神鬼怕惡人,平時打我打得凶的鬼幫派們不敢近我的身。
蔣洵像是察覺到什麼,伸手虛虛地摟住我的腰:「要我把他們都殺了嗎?」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孩子……」
我忽然想到他這些年受的苦,嘆了口氣:「他們左右都是鬼了……」
「阿青瞧我……」
他有些不好意思:「超度,我讓師叔師伯們都好好地走,怎麼樣?」
見我沒說話,他喚來手下:「來人,去請王先生的萬魂幡來。」
「王先生為什麼有萬魂幡?」
我懷疑狗生:「那東西當真能超度人嗎?」
「阿青不知道嗎?王先生是妖王。」
他輕蔑地瞥向我身後:「師叔他們……轉世了也是禍害,不如助還王先生個人情,也算廢物利用。」
「……妖王也用不著萬魂幡。」
我揪住他的領子:「你老實交代,你倆到底有什麼算盤?」
「沒什麼重要的。」
他無辜攤手:「他復活你,我當他的走狗,幫他殺光道修而已。」
我和他對視,發現竟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你聽我說,以殺止殺永遠不是辦法……」
「怎麼不是呢?」
他挑起眉毛,露出假酒喝多一般的笑容:「如果我早就把這些人殺光,阿青根本不會死,我們早就會在一起了啊。」
「你走火入魔了。」
我輕輕抱住他:「你聽我說,以殺止殺永遠不是辦法……」
「你不懂。」
他順勢吻上我:「你不會懂我當時有多害怕,我願意拿一切去換你。」
小黃小王聯袂而來,臉色都不太好看:「歸山海這麼大個山頭就沒有床嗎?」
蔣洵氣笑了:「這是我家,我愛在哪就在哪……」
「說正事。」
我打斷他倆拌嘴:「這個交易我們不想做了。」
「你覺得你們有卸磨殺驢的本事嗎?」
王先生冷哼著看向蔣洵:「你要反悔?」
蔣洵將我護在身後:「枕邊風太硬,對不住了。」
王先生指著我倆,一連說了幾個「好」,一甩袖子:「你們兩個不人不妖的東西,站在什麼立場有臉說要和平?」
「站在村長的立場吧。」
我揣手蹲在地上:「他家四個兒子都在戰場上死絕了。」
小黃脫離抬頭看天的狀態,和我站在了一起。
大家就世界和平展開討論,期間夾雜打鬥以及零星幾句髒話,最終得出結論——人族割地,妖族退兵。
初步計劃有了,下一步就是——怎麼讓人族割地?
「要能這麼好解決,何必要戰爭?你以為我想打仗?」
王先生罵了句什麼:「道修根本就不願意把能種的地給我們,將我們驅趕到積寒山,讓我們自生自滅。」
道修第一大派掌門人蔣洵提刀出門。
七天後,修真界上下達成共識——人族妖界同氣連枝,應當共同攜手,和平共贏。
15
不過數年,人間竟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王先生和小黃仍舊守著卦攤,看誰不順眼就說誰印堂發黑。
村長家已經雜草叢生,遲暮老人,最終還是死在盛世前夕。
我將學堂一番修整,重操舊業。
書聲琅琅時,恍惚又想起村長的話:「大家都好好和青先生學,爭取考出個狀元。」
亂世里的讀書人不值錢,直到多年後,村裡當真出了個狀元。
放榜那天,我在樹下挖出一壇陳酒。
「這酒有年頭了。」
我拍拍封泥:「我看人家嫁閨女都有女兒紅,就給你埋了一壇……」
他將面前的碗東西飲而盡,將腦袋埋進我頸側,情慾味道漸濃:「你給我喝了什麼?」
「……白開水,我酒還沒開,別騷了。」
我看出他的意圖,跟著打圓場:「什麼時辰了?該休息了吧……」
他起身拿起喇叭滴滴噠噠吹了兩聲,隔壁傳來王半仙的咆哮:「你倆有病是嗎?丑時還吹喇叭?」
「丑時了,是該休息了。」
他笑著將我攔腰抱起:「明天可以睡個好覺。」
春宵苦短日高起,日上三竿我獨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