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我還以為是你回來看我了……」
阿青是我的名字,瞎起的,不是因為我是條綠狗。
他捧起桌子上那本讓學生聞風喪膽的記仇小冊子,上邊都是我記下的注意事項。
阿洵愛吃甜。
土豆絲不能炒薑絲,阿洵吃到會生氣……
他一張一張翻看著,我隱約聽見他在笑。
他邊笑邊發抖,笑著笑著,竟是淚流滿面,而後就這麼抱著小冊子沉沉睡去。
我強撐著化為人形,用手指描摹他的眉眼。
去參軍前的那個晚上,他是不是也是這麼哭到天亮?
心疼混著生氣,最後還是氣不過,在冊子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加註。
「任何時候都不能直呼先生大名,否則就是書讀到黃鼠狼肚子裡了。」
6
天氣好時,我會趴在王半仙和小黃的卦攤邊看熱鬧,大多數時候,我都閒得像悠哉悠哉的大王八。
這天,卦攤前來了一雙熟悉的鞋面,深藍色,帶著泥土,是我親手縫的。
「小黃叔,王先生。」
蔣洵瘦得脫了像,雙眼卻神采奕奕:「我走了,我要去修道。」
小黃跳起來拉他:「阿青一把屎一把尿給你喂大!你修什麼道?瞎鬧!」
「可是不修道,我拿什麼再見到阿青呢?」
小黃急得跺腳,一拍我腦瓜子:「你要實在想走,讓這死狗跟著你,好有個照應!」
蔣洵可能沒想明白我能照應他什麼,但還是帶著我,毅然決然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我一路跟著他,跟了好幾年。
第一年,他什麼都不懂,為了學習如何入道,受盡散修折辱。
第三年,兩個大能鬥法,敗方拿路過的他撒氣,差點把他打死。
第五年,他在劍意大會上一挑十六,被二流門派掌門之女相中,準備霸王硬上弓。
第七年,他站在歸山海大門前,拿出玉佩,要接管歸山海,人家不認,讓他滾蛋。
他天賦異稟,可時運不濟。為了獲得頂尖宗門的青睞,只要是露臉的場合,他都要走一遍。
我曾經那麼驕傲的孩子,為了求得縹緲的復生之術,卑躬屈膝。
我想告訴他別這麼累,卻不知該用什麼理由起死回生。
七月流火,轉眼煉器大會。
他急得焦頭爛額,我偷窺他很久,知道他缺一塊萬年寒玉。
寒玉不珍貴,可萬年的世間屈指可數,把我倆賣了也買不起。
我苦思冥想,終於參透一個道理——讀書人的事,怎麼能叫偷呢?
去偷寒玉的路上,我設想了很多可能,包括我會被主人家一鞭子抽死,獨獨沒有想過我會被五花大綁送回蔣洵手裡。
「小小年紀竟豢養妖族偷竊?敗類!」
蔣洵低眉順眼的抱起我:「您說笑了,只是頑劣的寵物罷了。」
「寵物?」
那人冷笑,手指掐訣,我心口一陣劇痛,竟是變為人形。
一抬頭,對上的是少年人驚愕萬分的漂亮眼眸。
7
蔣洵砸鍋賣鐵把我贖了出來,我倆坐在床頭床尾大眼瞪小眼。
我率先打破沉默:「內個……你認錯人了兄弟……」
他臉色陰沉的可怕:「閉嘴。」
我自知理虧,任由他把我扛在肩頭,御劍到我的墓碑前。
我尋摸著轉身要逃,他扔給我一把鐵鍬:「挖。」
我拿著鐵鍬,還是放棄了抵抗:「你看……跟你鬧著玩呢,這脾氣……你最近挺好的哈?」
他皮笑肉不笑:「我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不過麼?」
我知道他接受不了,想出門讓他自己靜靜,卻被他抓住胳膊摁在地上。
「戲弄我,有意思嗎?」他居高臨下摁著我的肩膀,止不住的抖:「這麼多年,你看我點頭哈腰,看我不擇手段,還沒有看夠嗎?」
我只能安撫他:「我當然心疼你,我從小將你養大,拿你當兒子……」
他臉色陰沉似墨:「你再說一遍?」
我隱約感覺不對,又不知哪裡不對:「我拿你當兒子疼……」
溫涼的吻落在唇舌之間,我傻的像只鵪鶉,半晌才想起推開他。
「你把我騙成這樣,你憑什麼躲?」
我抹了把臉:「人妖殊途……」
他揪住我的衣領子:「我告訴你,我不在乎。」
我嚇得直接暴起,在他的手足無措的瞬間甩了他一個大嘴巴子,落荒而逃。
他沒有跟出來,任由我一路逃回村裡。
8
這幾年戰爭不多,村裡逐漸恢復往日生機。
小黃看見我激動地轉圈圈:「你怎麼回來啦!你兒子怎麼樣?」
我現在對「兒子」這個詞有點敏感,見到好友的開心都被衝散了一半:「還行,他挺出息的,我覺得放心,就回來了。」
晚上,小黃給我接風洗塵,他惦記蔣洵,一直來回打聽,我有點煩躁:「總提他做什麼?」
小黃喝得臉通紅:「你讓人奪舍了?裝什麼?你不是最疼他了?」
我喝得也有點上頭:「我問你……你和王半仙關係怎麼樣?」
「好得很啊。」
「那要是……」
我試探道:「他親你嘴,你怎麼辦?」
「這什麼破問題?」
小黃不解:「好朋友之間這不是很正常嗎?我倆天天親啊……」
???
我酒都被嚇醒了,感覺這邊問題更嚴重啊……
日子照常過著,我逐漸撿起教書的營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是身邊沒有了那個忙前忙後氣鼓鼓的身影。
那幾年的時間,好像都是夢。
小黃和半仙的卦攤越來越大,沒兩年盤了個堂口。
那天,小黃興奮地闖進我家:「你知道嗎!歸山海新任大長老!你猜猜是誰?」
我心裡咯噔一聲——走到今天這步,他到底吃了多少的苦?
「這還用猜?你怎麼知道的?」
「掃興……」
小黃揮揮手:「半仙告訴我的啊。」
我眯起眼睛:「這麼多年,你家半仙好像沒老過。」
小黃摸摸鼻子:「凡人活幾百年不是很正常嗎?」
我看著我的傻兄弟,心裡五味雜陳。
9
即便是傻子,過年也得吃頓餃子。
除夕,我在家包餃子包得熱火朝天,蔣洵忽然出現在門口。
他長高了不少,眉目間已經褪去少年的青雉,玄色大氅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廟裡威武莊嚴的神像。
我實在沒辦法把眼前的人和十幾年前哭天抹淚的孩子聯繫在一起。
「要進快進。」
我沒好氣道:「這點熱乎氣都被你放走了。」
他站在門口帶上門,卻不進屋:「你求求我。」
「去去去凍著去吧!」
我抬手推他,被他拽猛然進懷裡。
毛領上還有沒化開的雪,我打了個冷戰。
他下巴硌的我肩膀疼,我想掙脫,被他越摟越緊,我準備放棄抵抗時,聽他在我耳邊輕輕說話。
「阿青……」
他氣若遊絲:「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了……」
「大過年你別在這鬼話連篇!」
「我剛剛才知道……」
他整個重量都壓在我的肩頭,仿佛下一秒就要力竭而死:「我娘是我爹殺的……」
「我爹競爭掌門時,歸山海的長老們拿我娘是妖的身份威脅他,讓他放棄……」
「誰告訴你的?」
「師叔……整個歸山海都知道……」
我見過他的師叔,是個光風霽月的人物,在知道他是蔣月沉兒子後,力排眾議將他推向掌門候選人的位置。
我試著摸摸他的頭安慰他,他卻開始得寸進尺。
小黃和半仙兩個狗男男到我家準備吃餃子,開門撞見不太好看的場面。
「你……你倆……」
蔣洵將我護在身後,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好久不見啊,小黃叔。」
飯桌上,蔣洵笑眯眯的拉家常,小黃偷感極重地來回亂瞟,半仙還是那副無欲無求的死臉,但看向蔣洵時,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
大家心思各異,但當蔣洵吃到銅錢餃子時,小黃還是習慣性地給他鼓鼓掌。
10
我開始有意躲著蔣洵,常住小黃家。
小黃藏不住事:「你說你倆到底怎麼回事!」
我滾刀肉打哈哈:「你不是說好朋友親嘴正常麼?」
半仙似笑非笑,臉色有些微妙。
說誰誰到,門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小黃用「造孽」的眼神徵求我的意見,我果斷回屋收拾細軟……大多是小黃的細軟,準備從後牆跑路。
剛翻過後牆,就落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先生,你打算去哪?」
「……散步。」
他顛了顛我的包裹:「你平時都帶著小黃叔全部財產散步嗎?」
我敗下陣來:「鍛鍊身體。」
他語氣溫柔:「你喜歡這些,等我拿下歸山海……」
「用你的戰功拿下嗎?」
「別這樣……」
他神色複雜,又立刻換上半永久嬉皮笑臉:「可你親也親了摸也摸了,現在要走嗎?」
「你知道我爹娘是怎麼死的嗎?」
我嘆了口氣:「你還記得你爹娘是怎麼死的麼?」
「我只差一步……」
他死死攥著我的手:「到時候不會有人看輕我們……」
「道修和妖族勢如水火,你要拿下歸山海,勢必會面臨和你爹一樣的困境。」
我盯著他的眼睛:「到時候,我又將何去何從呢?」
「你覺得我會放棄你?」
他從我的手臂摸到肩膀,手上的青筋隱隱可見:「阿青,你信我,我和蔣月沉不一樣……」
我執意結束這段畸形的關係,終於還是說出那些最傷人的話:「虎父無犬子,我只希望你馬到功成時,能念在我養育之恩,放我們一條生路。」
蔣洵走後,小黃探出頭來:「你太傷人了……」
「有我在身邊,他放不開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