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來的孩子被我養瘋了,天天找我吃嘴子。
我一邊勸,一邊拎褲子。
「你還小,分不清恩和愛,只是太依賴我而已。」
比我高出一大截的男人乖順地點點頭,繼續手上的動作。
「長沒長大你看看就知道了,不信你再試試。」
三番幾次下來,他也不裝了。
將我面前的東西一飲而盡,將腦袋埋進我頸側,情慾味道漸濃。
「你給我喝了什麼?」
我沒好氣的推開他。
「白開水而已,我沒倒酒,別騷了。」
1
一百年前,我剛剛化形,當時道修與妖族戰火連天,我在山村裡教書,兼職紅白喜事吹喇叭,換點糧食艱難求存。
那天,我從私塾下學回家,門口發現了個小孩兒,正偷偷吃我曬的地瓜乾兒。
這小孩兒粉雕玉琢,卻破衣爛衫。眉中間一個紅點,像畫上跑出來的仙童。
我輕輕拍他腦瓜:「你開飯啦?」
他兩頰鼓鼓,驚恐地瞪著我,轉身跑向深山,衣兜里還灑出幾根地瓜干。
本以為是偶然,可一連半個月,我曬什麼他吃什麼,還連吃帶拿。
偏巧有天是夏至,下了場雨,曬不了吃的。
他站在窗戶下眼巴巴地瞧著屋裡的飯,直咽著口水。
我嘆了口氣:「進來吧……」
他安靜坐在飯桌前,風捲殘雲,吃飽也不肯走。
「什麼時候回家?」
「沒家。」
我皺眉:「爹娘呢?」
「我想不起來了……好像是死了。」
他垂下眼瞼,從兜里掏出一塊破布,布里包著塊玉:「我沒錢,只有這個。」
我瞪大眼睛,這玉溢彩流光,絕非凡品,片刻便灼傷我的手掌。
上邊刻著三個大字:歸山海。
「你爹是蔣月沉?」
他點點頭。
我嚇得尾巴差點藏不住——前段時間剛隕落的道修大能。
「你是怎麼逃到這來的?」
「我不記得了……一定是妖怪!妖怪殺了我爹娘!」
他眼睛瞪得圓圓:「我要殺死所有的妖怪為我爹娘報仇……」
妖怪的本能使我想把他一腳踢死,可對上他小鹿般的眼睛,不論他父親手上有多少妖怪的血,他看起來都與我的學生並無二致。
我捂住他的嘴:「你先保證活下去再說吧,我養自己都費勁。」
他撇嘴不講話,我沒有再趕他。
後來村裡都傳我有個媳婦,受不了窮跑了,留下我倆孤兒寡父,我懶得解釋,隨著去了。
他尚且不識字,但能清楚地寫出自己名字——蔣洵。
歸山海掌門蔣月沉和啞巴孤女在洵水一見鍾情,世間佳話。
可任他死八回也想不到,他殺了一輩子妖,唯一的血脈卻落在了一個妖怪手上。
2
有大妖放出話來,尋找蔣月沉的獨子以絕後患,賞賜多多。
我的朋友小黃住在隔壁,這天提著肉來串門,他在城裡給一個算命先生打下手,跟著學點江湖妙招餬口。
看見忙前忙後的蔣洵,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畫像,表情像吃了一口狗屎:「這不是……」
我淡定地將畫像揉成一團:「我兒子。」
他瘋狂指著畫像上的懸賞金:「你是不是瘋了!」
這能換多少地瓜乾兒啊!
我看著窗外和學生們一起撿葉子的小孩兒,搖了搖頭:「大能之間的恩怨,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小黃不知想到什麼,嘆了口氣,拍拍我的肩,搖尾巴走了。
蔣洵灰頭土臉回來,頭上多了個大包。
門口幾個壞小子叫囂:「沒娘的野孩子!」
我把他護在身後,把書捲成筒挨個砸他們腦袋:「我平時就是這麼教你們的?」
呼痛聲不絕於耳,為首的小孩邊跑邊求饒:「先生先生,錯了錯了……」
孩子們四散奔逃,蔣洵拉著我的袖子:「他們都說我是野孩子。」
我笑出聲:「你不是嗎?」
他撇嘴,手裡攥著不知什麼東西。
「你不是野孩子,你有先生。」
我拍拍他後腦勺:「今晚吃肉。」
他從鼻子裡哼哼一聲,把手裡攥著的東西塞進我手裡。
一片很漂亮的葉子,我將它展平,夾在一本《中庸》里。
3
幾個春去秋來,蔣洵長高了些許,漸漸不再提殺光妖怪的事,我倆常常在晴天一起晾地瓜干。
他十二歲生辰,我給他殺了只雞,第二天,帶著他一起上學堂。
之乎者也固然枯燥,但他總是學的最認真。
鄉親們都說他文曲星下凡,是天生的舉人老爺。他聽見後冷著張小臉兒,像是不屑一顧。
小黃毫不留情戳破:「他要是也有尾巴,早就翹起來了。」
日子好像有些蒸蒸日上的錯覺,看著蔣洵忙碌的背影,我偶爾會生出「媳婦孩子熱炕頭」的錯覺。
有時候媒婆會給我介紹姑娘,他總是冷著臉把人攆走。
久而久之,媒婆圈子裡都在傳閒話:「阿青先生是個值得託付的好男人,就是那個兒子誒……太不是東西!」
那天晚上吃完飯,他忽然小聲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是「契兄弟」。
我輕輕咳嗽一聲:「從哪聽來的怪東西?」
「大嬸們說的。」
他眼神閃爍:「隔壁村有一戶人家兄弟,聽說兩個人娶不上媳婦,於是在外為兄弟,在內為……」
我撓撓腦袋:「這個事……唔……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嘛……不關咱的事,不要和她們一起傳閒話。」
他眼睛微微亮起:「那咱倆日子也很不好過啊!」
我琢磨他應該是怕我沒錢給他娶媳婦,樂了:「你放心,我多接點紅白喜事兒,給你攢妻子本!」
他臉色陰沉下來:「你就知道娶媳婦!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耽誤你娶媳婦了!」
「你又聽誰瞎傳什麼了……」
「我就知道!」
他煩躁轉過身去把喇叭踢飛:「她們都這麼說!」
小孩的心思怪得很,我實在是猜不出來。
清冬霜雪重,我下了學,被一群半大小子逮住,埋進了雪堆里。
北方的雪仗沒什麼戰略,戰場上沒有尊師重道,什麼武器都有,我眼瞅著平時文章寫得最好的孩子拿洛陽鏟給我挖了個大坑。
我聲嘶力竭:「我是先生!誰埋我!我都記小冊子裡!」
小冊子是我記仇的本子,裡邊記載著各個學生的不良表現,學生們都聞風喪膽。
村長來送徵兵文書時,正趕上蔣洵拿著小鏟子扒拉我身上的雪。
「先生,又要打仗了。」
村長咳嗽一聲:「每家都要出一個壯丁……」
我嘆了口氣:「我去。」
村長欲言又止:「先生……您是讀書人……」
我看著他飽經風霜的臉,明白他的意思。
翻遍十里八村,也只有一個教書的先生,可如今飯都吃不上了,哪能指望出個狀元呢。
村長走後,蔣洵一言不發。
我看著好笑:「又是誰惹你了?」
他刷碗的手停下來,眼睛不知什麼時候紅通通的:「你要去打架?」
「打仗。」
我糾正他:「不是兒戲。」
「我不管。」
他第一次耍驢:「我就知道你去了就回不來了。」
我本打算入伍路上死遁一下,我雖修為不濟,但騙過凡人簡簡單單:「怎麼會呢,我厲害得很。」
「你騙人!」
他哭得鼻涕拉瞎:「村長家三個兒子,一個都沒回來過!」
我一時哽住,不知道怎麼和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解釋戰爭的殘酷,只乾笑著承諾:「我不會死的,放心。」
早早就躺下,輾轉反側到半夜,一個單薄身影躡手躡腳地躺在我身邊,我仿佛感覺到他在一抖一抖的笑。
不孝子……我去送死他開心上了……
我一邊心裡罵他沒良心,一邊被暖烘烘的體溫烤得很快沉沉睡去。
4
翌日一早,我起床來,桌子上擺著早飯。
我囫圇吃了幾口,想叫蔣洵來交代幾句後事,卻遍尋不到人,只有書案上留著前幾天教他背的《木蘭辭》。
小黃知道我要走,特地來送我,正巧撞見我氣得咬牙切齒。
「這是真拿你當爹了。」
他嘆了口氣:「好兒子。」
我氣得化為原形咬他屁股:「幫我算算他到哪了。」
小黃一邊嘟囔:「死狗求人還咬人……」
一邊掐訣,幾息之後,忽然嚴肅起來。
「算不出來……」
他凝神屏氣:「死了……」
我癱坐在地上,活了百八十年,第一次感覺到心慌。
半晌,我抹把臉:「死哪了?」
「你別急……他剛走,不可能是死戰場上……」
他越說越心虛,我知道朋友不靠譜,轉身奔赴戰場。
小黃的堪輿術學的像坨狗屎,總是失靈,我倆在各個戰場輾轉了一年,終於有了眉目。
「你說蔣洵?」
一個士兵欲言又止:「昨天死了,扔在了……」
後邊的話我聽不清,像是耳鳴。
我和小黃在萬人坑裡翻找了好幾天,終於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他。
他就那樣陳橫在寂靜里,滿身血污,眉心的紅痣都黯淡下來。
小黃不知道從哪整來卷草蓆,準備卷他。
一摸他心口,忽然縮回手來:「溫……溫的!」
我倆摸了好幾遍,才確定,眼前這個沒有呼吸心跳的少年還活著。
「這本來不太可能……」
小黃掐算半天:「他有運氣,可缺命數……」
我摩挲著蔣洵的眉毛,試圖共情他當時替我從軍的決心:「他沒有的,我給他補上。」
「你百年的修為!還敢學人家續命!」
小黃猜到我要做什麼,急得變成原型亂轉:「諸葛亮七星燈都續不上的壽元!你怎麼可能好使?」
我從懷裡掏出蔣洵的玉佩:「諸葛亮沒續上,因為他沒有這個。」
5
蔣月沉不愧是大能,他的玉也是好東西。
我用全部的修為換回了蔣洵一條命,代價是難以維持人形。
「真的不打算告訴他嗎?」
「別了。」
我搖頭:「他不會接受我是妖怪。」
「為什麼?」
「你會讓你家大仙知道你是黃鼠狼嗎?」
「……那我怎麼解釋?」
「他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我突發惡疾,病死了。」
我趴在小黃肩頭:「給我立個碑叭。」
小黃搖搖頭:「以你的人緣,立碑就是等人挖墳。」
我想啐他一口,發現我的狗嘴做不出這種高難度動作。
小黃把蔣洵背回了家。
村裡變化很大,不過一年光景,已然十室九空。
出乎意料的,蔣洵得知我病故的消息,沒有大吵大鬧,只是常常盯著我的墓碑發獃。
中秋晚上,小黃叫他去和算命先生吃飯,我蹲在桌子底下看他喝了不少。
先生人稱王半仙,年紀不大,唇紅齒白,嘴特別碎,愛好是看誰不順眼就說誰印堂發黑。
我看過他嗑完瓜子把皮磨成粉,賣給人家說包生男孩,不生男孩不要錢。
生了男孩的高高興興誇他活神仙,給他送錢來。生了女孩的沒花錢,也不了了之。
半仙很快和小黃喝得不省人事,我放心不下,跟著蔣洵回了家。
眼見離家還有一小段,他像忽然看到了什麼,邊嘴裡念叨什麼邊飛奔回家。
窗子上映著燭光。
他飛奔進屋,見到窗邊只有孤零零的一盞油燈,癱坐在椅子上。
我這才聽清他嘴裡囁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