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來嫁。」
此言一出,姐妹們均圓睜了雙目。人皆知我痴愛崔九郎,敬懷文采、慕戀韶華,為他牽馬研墨、極盡舔狗之能事,怎的如今竟願意為了幫皇后姑母培植黨羽,嫁給裴曜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的突厥野種呢?
「快,稟告父親,三娘願嫁!」大姐反應極快,生恐我反悔,高聲唱贊,又遣僕從報信。
姐姐妹妹們回過神來,一個個飛速換上笑臉,左右拉著我的手,誇我如此識大體,定有無量前途。
我知這福氣給她們,她們定是不要的,但這,已是我最好的歸宿。
畢竟在那場夢裡,我反抗過。
(一)
賜婚詔書降下以後,我便沒再進過宮,只專心在家備嫁。
婚期不遠,所幸嫁衣已經繡了大半。
從前我只顧幻想著自己穿著這身衣服嫁給崔九,推了家裡找來的繡娘,非要點燈熬油自己繡。
如今放了手,才發現,人家繡娘不愧是吃這碗飯的,手藝當真一絕,我原先繡的那幾隻呆頭鵝,在她們的妙手改造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終於有臉管自己叫鳳凰了。
多好,何必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
我終於端起了做小姐的譜,拈著書在鞦韆架下納涼,書往臉上一蒙就是一個盹兒。
如果沒再次夢見那個糟糕透頂的雨夜,生活簡直算得上完美了。
夢裡是初冬,不在此時,因為在夢裡,爹爹問我們姐妹可有人願意嫁給裴曜時,無人肯應,他拖了半年,選中了我。
夢裡的我撲在崔家門上死命地敲,浸水的木料濕漉粘膩、徹骨冰涼,門開了,崔九在門裡面撐著傘,看著淋得如落湯雞一般的我,一身白衣依舊出塵,矜貴面容依舊迷人,薄唇輕啟,說出的卻是:「夏三娘子要嫁與何人,與崔某何干。」
我尤不死心,強撐著一口氣,掙扎著問他:「崔郎,你我相識五年,我如何待你,你當真不知?在你心裡,我就沒有一點點位置?」
崔九輕輕一嘆,別過臉去:「我竟不知三娘,誤會至此。」
那一瞬間,我的心臟似乎已經停止了搏動,手腳似乎比那冷雨都涼,雙目竭力地瞪著,卻依舊被大雨模糊了視線。
人言我一廂情願,我不信。
他作畫,我研墨調彩,他筆未動,我已將要用的顏色遞上,他抬眸,和我相視一笑,那時我堅信,我與他之間,是有默契的。
姑母調侃我,可是要去清河崔氏做個畫奴,如此分明的點醒,我卻能裝聾作啞,只當她在玩笑。
可到了那一刻,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他只看著我在冷雨里站著,沒有送我一碗薑湯,沒有請我進去避雨,甚至沒有借我一把傘。
我是走回去的,一如我來時那樣。
可我依舊不甘心,跑去找姑母告狀,說爹爹給我找的婚事我不滿意,求她給我做主。
我那時腦子約莫是灌進了一條黃河,渾得一塌糊塗,全沒想到,其實選中我嫁給裴曜的,根本不是爹爹,而是姑母。
她沖我溫柔地笑著,說你不願嫁給裴曜,難道是想進宮陪姑母嗎?
我傻子一樣愣在當場,就見陛下笑眯眯走了進來,給我封了個婕妤之位,讓我擇良辰吉日進宮。
就在那個良辰吉日,我喝下了姑母親賜的她樽中的酒,命喪當場。
我的靈魂懸在半空,看見自己那兩個負責置辦酒席的不成器的哥哥,也都丟了項上人頭。
陛下慨嘆這二人無良,竟因一點舊怨,意圖對自己姑母下手,反害死嫡親妹妹。
可明眼人其實都知道,這一切,都在姑母謀算之中。
陛下未必不知。
但皇后親自下手剪除外戚的羽翼,於他而言,總歸是件好事。
一覺醒來,我本以為那不過是個夢而已,做不得真的。
卻見自己枕邊,多了一隻雙耳琉璃樽。
此樽為大食所貢,非禁中不得見,不論看花紋、顏色、樣式,皆是裝著毒酒送我歸西的那一隻。
我冷汗涔涔,找來銀針一試,卻見那皚皚針尖,倏忽便黑得發紫。
我手一抖,差點將那酒樽摔成碎片,然後趕緊將它藏好,生恐別人發現,告我偷盜禁中物品。
那時我便發願,絕不會讓夢裡這一切發生。
別說這個素未謀面的裴曜是個突厥種,便是個瘸子瞎子白頭老翁,我都願意嫁。
「醒醒,醒醒。」
有人在搖晃我肩膀,還拿走了我臉上的書。
我面前一亮,還未睜眼,已經皺起了眉頭。
這竟然是……崔九的聲音。
(二)
「夏三,我那幅青綠山水畫到一半,顏料用光了,底下人怎麼調也調不出你調的那個顏色,快來幫忙,別糟蹋了我的畫。」
我睜開了眼,便看到了崔九郎,他依舊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眼角眉梢都是風流意氣,一身紗袍色如紫電青霜。
我懶洋洋地回他:「崔九,我不是你府上奴婢,你畫畫的顏料夠不夠、顏色對不對,與我何干?」
崔九愣住了:「此風雅事,何作奴婢之言?且研磨調色,你自己不也是很歡喜的嗎?」
「我歡喜?鐵錘鑿石,我歡喜?淘淥泥水,我歡喜?鼎烹明膠,我歡喜?衣裙盡染、腰酸背痛、滿手傷口,我歡喜?這樣的風雅事,若換九郎來做,九郎可歡喜?」
崔九郎訥然半天,才說出了一句:「那你從前……」
我捋了捋頭髮,嘆了口氣:「從前,三娘不明白,做里子,並不比做面子容易。
「九郎如今覺得我不為你調色,好好的畫便要糟蹋了,可若我幫你調好顏色,作出來的畫依舊是你崔九郎的大作,與我夏曉珠沒有半分干係,世人稱頌的時候,絕對只會念你崔九郎之才,而不會有人知道我調色有功。
「如今我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便不想再浪費時間去做這些了,郎君見諒。」
崔九郎的臉色漸漸白了下去,雙唇張合半天,突然拉著我的袖子,說:「從前是我疏忽了,以後但凡三娘幫我調色的畫作,我便將三娘的名字一同署上,可好?」
我卻並不耐煩聽他說這些,自顧抽回了袖子:「多謝九郎好意,但實在不必了。面子這東西,要靠自己掙,旁人施捨,又有何用。」
崔九緊緊皺著眉,還要還嘴,我卻喚起了自己的貼身丫鬟:「秋影?人呢?」
我從鞦韆架上站起身,環顧四周,只見秋影聽見了我的呼喚,急急地跑了過來,便冷下了一張臉:「賜婚的聖旨已下,你還是通報都不通報,便放外男進內院,不知避嫌,是不是沒長腦子?」
秋影瞬間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頭磕下:「奴婢該死!」
崔九郎聽出了我言外之意,下頜線緊了緊,終於想起了被他丟到爪哇國的禮數,後退幾步,一揖到底:「崔某唐突,請三娘恕罪。」
我端正一福,肅容道:「是我管教下人無方,不幹郎君事。郎君來此可還有要務?可需我去通報哥哥們?」
崔九郎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搖了搖頭:「崔某就不叨擾了。」
我做了個請的手勢,秋影前面帶路,引他離去。
清河崔氏的九郎崔梓言,人前最是禮數周全、無懈可擊,卻總是在我面前隨意。我一直以為他不把我當外人,還暗自得意。
如今想想,確是我自作多情,生給他添了個「外」字。
不過我不怪他,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
若沒有我自甘墮落,他也不至於如此。
如今,與其說我是恨他,倒不如說是討厭當初那個不顧一切拋棄尊嚴討好他的自己吧。
我恭敬一禮送他出門,還未起身,卻聽他停下了腳步,回頭看我時,身長玉立,眉如遠山。
「昨日我還不信這親事是三娘自己所求,如今……卻是信了。」
我直起身,他卻已經再次回過頭,大步離開了。
他這是何意?他此來,究竟是為了讓我繼續為他作畫奴事,還是……探我虛實?
他既於我無心,突作此言,卻是何意?
(三)
崔九前腳剛走,後腳我兩個哥哥就衝進了我院中,聽說崔九已走,跺腳大恨,直言他肯蒞臨寒舍,他們居然沒能好好招待,很是怨怪了我一通。
我嘆了一聲。
從前我糊塗,盡做舔狗事,但我身邊之人,又有哪個明白了?我自認卑賤,把崔九看得高不可攀,何嘗不是因為身邊有許多人作此之想?但凡是腦子清楚的父兄,哪裡能看著自家女兒為人牽馬研墨,不做阻攔,視若尋常?
想起這二人在我夢中的死狀,我滿心疲憊。
見我不為所動,也不附和他們之言,大兄怒道:「你這丫頭,好不通事!姑母欲拉攏裴家,與你何干,竟巴巴地要去嫁一個無功無爵的突厥馬奴!寧為崔九郎之妾,也好過嫁與他為妻,你卻自甘下賤,真是糊塗!」
我差點被他氣得笑了:「兄長竟有膽子嫌棄起成國公府的門楣了?成國公與太祖起事,馬上得天下,子孫為國戍邊,亦立下赫赫戰功。裴七郎之母為突厥公主,他自己亦有勇冠三軍之能,前途不可限量,我願嫁他,有何自甘下賤?」
二兄一甩袖子:「呸!頭錢價奴,水性楊花!前日還去為崔九郎研墨,今日就信誓旦旦要嫁與他人!你且等著,聽說那裴七是個虯髯大漢,力壯如熊,來日你侍奉但有不及,他打斷你腿,你莫要爬回娘家來哭!」
我想起我那常年鼻青臉腫的嫂子,冷哼一聲:「人若有勇冠三軍之能,便可在戰場上稱雄稱霸,何須到婦孺身上逞能?倒越是無才無能之輩,人前掙不到丁點臉面,才要回家打罵妻兒,就如那寄居的螃蟹,只敢窩裡橫。」
二哥怒極,握緊雙拳,叱我:「你再說一句試試?」
我回身進屋,他只當我慫了,大搖大擺到我閨房門口,嚷嚷著要我賠罪。
我回了房中,倉朗朗抽出了屋內懸掛辟邪用的寶劍,劍尖朝前,直殺了出去。
二兄見我持劍而出,嚇得臉色煞白,一邊後退閃躲,一邊怒道:「你癔症了,竟敢沖兄長動刀兵!」
大兄亦滿臉不快:「三娘,快住手,你眼裡可還有父兄親長?」
我冷冷道:「你二人鬥雞走馬,無德無才,受姑母之蔭庇,卻不念姑母之恩德,世家面前奴顏婢膝,功勳面前輕狂無狀。仗著手中丁點大的權利,欺男霸女,惡事做盡。夏家門庭早晚要斷送於你二人手中,不若我今日便先將你們斬了,好過任由你們帶累他人!」
二兄呸了一聲:「我二人乃是夏家香火所系,而你一個即將外嫁之女,有何臉面評斷我夏家門庭?」
我冷冷一笑:「夏家滿門富貴,皆繫於外嫁之女。是姑母,是我,是姐姐妹妹的一條條裙帶,才讓你們有機會坐享其成。不然,這個家,早就被你們敗光了,談何香火,談何門庭!」
我們這邊的動靜終究是驚動了父親。
他進我院中,見我持劍與兄長們對峙,大吃一驚:「三娘因何作此態?」
我將劍一收,紅了眼圈:「阿耶,他們辱我,還罵我未婚夫婿是突厥馬奴!」
我這父親雖然糊塗,且一直以來對姑母陽奉陰違,但畢竟年長,比這兩個糊塗哥哥曉事,又是各打五十大板,將他們攆走,轉頭訓斥了我幾句,如他一貫處事一般和稀泥。
我回了房中,枯坐榻上,回憶起夢中種種。
姑母殺我,我恨嗎?
說是恨,不如說是怕。
她能入主中宮,從來不缺雷霆手段,一旦對娘家失望透頂,自會降下雷霆萬鈞。
我並無向她復仇之心,倒覺得應該抱好她這株大樹,在這風起雲湧、高門眨眼傾覆的長安城裡,為自己,為夏家,多爭取一絲生機。
我知這院中有姑母的人,只希望我這一番作態,能順利傳入她耳中吧。
(四)
我成親那日,崔九亦受邀前來,幫新郎破門的時候,很是作了幾首膾炙人口的佳作,攔門的小娘子們被他風采所攝,沒攔幾下子就開了門。
兄弟們不服,提棒攔路,新郎裴曜獨身上前,七八條哨棒被他卷作一堆,振臂一壓,就都奪在了手中,弟兄們一看,眨眼已丟光了兵器,便哇呀呀叫著撲上去,卻被裴七隨手盤撥,陀螺一般打著轉撲到了一處,一時間,滿園都是小娘子們的驚呼聲、眾人的喝彩聲。
早聽說這個裴七久居塞外,弓馬嫻熟、膂力驚人,如今看這陣勢,倒也當真不俗。
前頭探路的姐妹們回來與我咬耳朵,說這裴七果真是個熊一樣的壯漢,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砂缽大的拳頭一拳一個,能把在座諸位都打得粉碎;一雙藍眼珠,越看越嚇人。
姐妹們聚眾調笑,嘆我一朵鮮花要插在牛糞上,洞房花燭夜一隻野牛壓牡丹,不知我可受得住。
我卻將這裴七當做了救命稻草,早做了最壞準備。
野牛又如何?好過道貌岸然的崔九郎,更好過入宮的一杯鴆酒。
新郎來了,我以扇遮面,被父親背著,送上了花轎,只隱約見到有個人影,遠沒有姐妹們說的那般塊頭巨大,容貌卻沒有看清。
待我下了花轎,要被新郎背進成國公府的時候,眼看著面前烏髮藍眸的絕美少年,我愣住了。
這誰?說好的青面獠牙大黑熊呢?
此人輪廓剛毅,五官卻極盡精緻,可稱穠麗,卻因那一身殺伐之氣而絲毫不見女氣,一雙藍眸浩瀚如海,一身紅衣華麗至極,仍壓不住他無邊容色。
我被驚得忘了呼吸,硬是忘了搭上他遞來的手。
他見我呆怔,微垂眼睫,伸出來的手已經收了回去,倏然轉過身,後背對著我,半蹲了身體。
我剛剛趴上去,還沒穩當,他已經站起了身,我恐懼之中猛然抱住了他脖頸,他的腳步頓了頓,而後又如常走了出去。
入門跨火盆的時候,我欲伸手拉他,卻見他腳步飛快,頭也不回地大步前行。
他身量高我半頭,一雙長腿虎虎生風,我有心去追他,也扯著衣裙急急邁步,結果我這一快,後面扯著裙擺的秋影一步沒跟上,那後擺脫了手,眼看著就要落入火盆中。
秋影驚呼一聲,裴七卻猛然回過了頭,雙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架住我兩腋,雙臂一提,將我托舉著「飛」出了兩步。
我回頭去看裙擺,只見它翻滾出了一道旖旎的浪,在明黃火焰上飄搖而過,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緩緩落在了紅毯之上。
賓客們山呼海嘯地喝著彩,我卻覺得世界很靜,喧囂很遠。
我甫一落地,猶自心跳不停,他已經被燙到似的急急鬆開了雙手,搓了搓指尖,轉頭欲繼續疾行,回眸見我托著長長裙擺在後面追趕,終於察覺到了不妥,抿了抿唇,繃緊了好看的下頜線,步伐終是慢了下去。
我抓住機會趕忙跟上。
跨馬鞍的時候他正欲踏步,又想起了什麼似的,瞄了瞄我,猶豫著遞出了一條手臂。
我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只覺手中肌肉緊實有力,與我平素來往的男子格外不同,離得近了,更聞得到他身上烈酒與檀香都蓋不住的……淡淡麝香。
我呼吸一窒,強撐著軟掉的腿兒邁過了馬鞍,腳下稀里糊塗又被裙子絆了一跤,緊接著便跌入了一個堅實有力的懷抱中。
我一抬頭,只見裴曜那高挺的下巴近在咫尺,我鼻尖再向前一點,便要觸到他喉結。
結果下一瞬間,他大力將我扶正,留下一句「走路小心」,便又頭也不回地大踏步前去了。
我嘆了口氣。
我這夫君,固然俊美非凡,對我,卻也沒有什麼好感吧。
也是,我都知道不願意為姑母計,以婚姻拉攏裴家,人家裴家被我施施然拉上賊船,心中又怎會毫無不平。
直到拜了舅姑、在帳中坐床時,我的心還是不能平靜,眼前滿是裴曜那雙海一樣廣闊的藍眼睛,手上揮之不去都是那綢衣之下他手臂的堅實觸感,鼻端似乎縈繞著他濃烈的氣息……
青面獠牙的大漢?
呸,這幫小蹄子。
我正自出神,咬著唇忍笑,那邊秋影卻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急急地稟報道:「娘子,出事了,成國公親自拆開了崔九郎送來的一幅畫作,可……可是……」
我聞言已覺不妙,強自鎮定,問道:「可是什麼?」
「可是,那上面,除了他崔九郎的大名,還……還署著娘子的名字……」
(五)
我方才還滾燙的臉,轉瞬就已徹底失了溫度。
我痴戀過崔九,滿城皆知,想必成國公府的諸位也都清楚,只是我這婚事是陛下親賜、皇后做媒,我之臉面即為皇后之臉面,他們總會顧念這份臉面,只做不知。
可崔九如今堂而皇之將這一切擺到了台上,將我閨名與他名姓並排署上畫紙,無異於直接撕下我一張臉皮。
「崔九怎麼說?」
「他說……他說他送來的幾幅畫作,其色皆為娘子手調,他不敢居功,特送來此,作為賀儀。」
青梅竹馬的少年男女並肩作畫的往事已是不足為外人道,一貴族女子甘願為人調色研磨作奴婢事,更是讓人顏面無光。然此蠢事皆我從前所作,我可否認,但誰人不知真相幾何。
我新婚當日便送來如此「大禮」,這個崔九,好毒的心思。
可他如此作為,究竟是何意?
是了。
當初陛下力排眾議立姑母為後,他崔家,不就是個「眾議」之一嘛。
如今姑母登頂後位,他們怕她事後清算,自然怕我們夏家坐大。
從前我滿眼都是崔九,眼裡除了小兒女之情別無他物,他定覺得我很傻很好騙吧。
殊不知這世上的痴兒,一旦放下了執念不再自欺欺人,不告而奔的腦子,便自會回歸原位呢。
我霍然起身,破門而出。
成國公身邊小廝此刻正舉著一幅青綠山水,幾位朝廷重臣聚在一邊議論此畫,嘴上說的都是筆鋒、設色,眼裡卻難掩揶揄之意。
成國公臉色鐵青,強自撐著。裴七垂眸不語,明明是婚禮主角,卻頗有幾分置身事外之態,崔九則唇上帶笑,好不挑釁。
我上前兩步,在眾人注意到我之後開了口:
「崔九郎大作果真名不虛傳,三娘以微末之功,忝列姓名,實有愧也,不敢當此盛情。」
崔九笑得儒雅溫文:「功不分大小,若無三娘,絕無此畫,這還是三娘親自提點崔某的道理。」
我輕嘆一聲:「郎君崖岸高峻,三娘難以望其項背,但終不敢妄自居功,不若為此畫添上幾筆,以圖名副其實,可好?」
崔九眉頭迅速一皺,雙眸微眯,深深看著我,似是在思考我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一旁觀畫的禮部侍郎郭優之卻猛然將畫作舉到了一旁:「九郎此作鍾靈毓秀,已有大家之風,你想妄自塗改,可是要毀了此畫?」
我微微蹙起了眉,楚楚地望著崔九:「崔九郎也覺得我添幾筆,是糟蹋此畫嗎?」
崔九的表情有一絲僵硬,最終卻還是一副明朗大方之態:「怎會,三娘不吝賜教,是崔某的榮幸。」
「秋影,備筆墨,另取石青、石綠、硃砂、明黃備用。」
秋影得我囑咐,去取我嫁妝里的筆墨顏料,成國公亦輕輕頷首,示意下人備好桌案。
我親自上前從郭侍郎手裡取來畫作鋪在案上,又囑咐秋影前來幫我研墨。
然後我飽蘸濃墨,提筆揮毫,便開始大刀闊斧地修改此畫,一旁郭侍郎每看我揮下一筆,便似被割去了一塊肉,皺眉痛嘶,面不忍視。其他大人雖不及他形容誇張,均也滿臉惋惜之色,似乎料定了我只是想毀掉此畫,以全清名。
吏部尚書宇文碩還在一旁規勸郭侍郎:「成國公府大喜之日,公何作此態?一幅畫而已,豈能有娘子名節重要?」
郭侍郎拂袖而走,不接他此言。
我雖將這些議論盡收耳中,卻不在意,只繼續揮毫,此時我已蘸調好了顏色,開始往畫上添彩。
墨跡乾了幾分,不至於因豎起而使顏料流得到處都是,我便將畫幅輕輕舉了起來。
秋影幫我把畫卷展開,兩人各持一段展露人前,卻聽得一陣倒抽冷氣之聲。
崔九臉色青白,艱難地擠出了一個笑容:「果真……畫龍點睛,三娘子之才,崔某遠不及也,實在慚愧。」
一旁角落裡背過身去的郭侍郎聞聽此言,怒而回頭,正要開罵崔九沒骨氣,餘光瞟到畫幅,卻是一愣,急急撥開人群擠上前來,從頭到尾細細看過,忽然撫掌大笑:「哈哈哈哈,是郭某小人之心了,娘子大家之才,郭某不及也!不過寥寥幾筆濃墨,盡斬匠氣;流光幻彩,直教日出東方,光輝曜目,疲弊之色一掃而空!好!好!好!」
他倒戈實在太快,幾乎閃斷了眾人的腰,剛還勸他不要怪罪於我的宇文大人慾言又止止言又欲,看著崔九聽到「匠氣」二字後青中泛綠的臉色,輕咳了兩聲,將他往後拉了拉。
也有人說我用色太濃、筆觸太闊,失了畫中枯寂禪味的魏晉遺風,郭侍郎當即跺腳:「我朝之人,自當作我朝之畫,萬國來朝之盛面前,談玄枯禪有何可稱道之處?」
宇文大人眼看他這沒把門的大嘴要兜出「爾等可是懷念前朝」的虎狼之言,趕忙上前拉住了他袍袖:「此畫之美無需爭執,娘子之才人所共見。今諸公觀新婚夫婦禮成之美,又見新婦大才福耀家門,實幸事也,不若各留墨寶以祝盛事,如何?成國公,您意下如何?」
戎馬一生對書畫一竅不通的成國公裴簡:「甚好,甚好。」
宇文大人和郭大人起頭,連著崔九的名字題起,與諸公一起將名字圍成了一個圈,將我的名字圍在了當中。我上前拉了拉裴曜的袍袖,說:「不若夫君也題下名字,就在我旁邊,如何?」
裴曜輕輕皺眉,我尷尬地鬆開了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猶豫了一下,說:「某便不獻醜了吧?」
成國公的蒲扇大掌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把眼一瞪。
裴曜嘆了口氣,接過了筆。
他連握筆的姿勢都不太正確,生疏到讓我直捏了一把汗,可當真下筆之時,卻自有一股氣勢,筆勢大開大合、自成一家,至剛至烈,猶如刀鋒,寧折不彎。
待他寫就了,這幅畫上,滿座賓客之名,如群星,拱衛我與裴曜夫婦,裴曜至剛的筆觸旁邊是崔九以簪花小楷寫下的我之名姓,如小鳥依人,竟出奇相配。
崔九之名,雖恰在我名正上方,卻也僅僅如此罷了,一眼過去,完全看不出他也是作者之一,倒泯然於眾人矣。
我假惺惺向他道歉,他嘴角抽動了幾下,勉強擠出了一個比哭難看的笑容,僵硬地附和著宇文大人「大喜之日,自然以新婚夫婦為先」的話,攥起的拳頭,卻始終不曾放鬆。
風波散盡,我總算鬆了一口氣,眾人繼續飲酒,我則告退回去坐床。
萬沒想到,這一坐,就是一夜,我的新婚夫君裴曜,直到天亮,也未來我房中。
(六)
聽說成國公親自召裴曜入書房,談論了一夜軍機要事。
清晨相見時,裴曜見我滿頭珠翠、面帶殘妝,依舊是昨夜那身行頭,滿臉驚訝:「昨夜不是派人傳了話,讓娘子先歇下嗎?」
我淡淡道:「結髮未成,合卺之禮未行,我以為郎君雖有要事,卻總還來得及回來一趟的。」
裴曜一臉尷尬,訥訥不知所言,秋影忙打圓場:「時辰不早了,不如郎君、娘子,趁現在把禮數補上,好及早進宮面聖。」
我們短暫地對視了一眼,然後又各自看向一旁,我餘光看他點了點頭,就順坡下驢與他全禮。
只是枯等一夜之後,我滿心的期待只剩了疲憊,只能艱難地撐著眼皮做完,心中好沒滋味。
禮既全,我們梳洗更衣之後,趁著晨光熹微上了車,準備進宮。
馬車搖搖晃晃,讓我更加昏昏欲睡,捂著嘴打了好幾個呵欠之後,終於靠在車壁上,睡著了。
車停的瞬間我醒了,一睜眼我便去摸頰側,生恐自己口角流涎,花了妝容。
頰邊乾燥,讓我鬆了一口氣,可我這一口氣還沒完全松下,便覺得自己的姿勢怪異,低頭一看,才發現我這臉頰雖是一直貼在車壁上,兩條腿卻都自作主張搭在了裴曜腿上,只差盤在他腰上了,那姿勢……當真一言難盡。
裴曜見我醒來,喉頭滾動,輕咳了一聲,並未說話。
我急慌慌收回了腿,跟車前坐著的秋影要了銅鏡、理了妝容,尷尬地沖他笑了笑,胸前裙帶,不知不覺被我揉了個稀爛。
入了宮門,姑母身邊的女官前來通報,說聖人與娘娘皆在殿前校場,傳我們到彼處覲見,我們便改了道。
校場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中央空地上,一個皮膚黝黑的崑崙奴赤著雙足、袒露上身,正在表演馴象。
二人多高的大象在崑崙奴的逗引下,忽而人立而起、搖頭晃腦,忽而伏地作揖、彎曲長鼻,一身彩繡叮噹,好不討喜。
我們拜謁完畢,剛一入座,表演便結束了。崑崙奴鞠躬作揖,亦是憨態可掬。
滎陽公主見表演結束,又見我二人來,突然唇角一勾,笑道:「我聽聞崑崙奴身有扛鼎之力,又聞裴將軍擅拉百石之弓,卻不知二人角力,作何勝負。不若讓他們比上一場,聖人、娘娘,以為如何?」
聖人聞言,輕輕皺眉,而姑母已經冷了臉色:「裴將軍功勳之後、國之棟樑,一個崑崙奴,豈可與他相提並論?」
滎陽公主撇了撇嘴:「角力而已,有何貴賤之分?我倒不信我朝的將軍,竟比不過一個小小崑崙奴。」
話一說完,她就若有所指地看著裴曜。
裴曜面色平淡,不卑不亢:「裴某凡夫俗子,不比崑崙奴神力,便不獻醜了。」
公主翻了翻眼睛,嘟嘴不言,滿臉失望。
廬江王見侄女嘟嘴,獻了一計:「不若讓那崑崙奴做搏虎之戲,如何?」
太子、諸王聞聽此言,滿眼興奮,顯然早有此計,只是礙於仁善之名,未敢提及,此時都期待地看著聖人。
聖人沉吟片刻,終不忍拂眾人意,說了一句「准」,底下人便牽來了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虎。
我與那虎相距數丈、且隔著高高的鐵柵欄,遠遠望著,已覺駭然。
它身長丈許,滿身油亮毛皮、斑斕花紋都蓋不住線條清晰的腱子肉,貓一樣優雅、走路無聲,但那一身巨大的威勢簡直撲面而來,一聲虎吼直教地動山搖,嚇得我下意識往後靠了靠。
身邊裴曜輕輕拍了拍我膝蓋:「無事,我在。」
我強自定了定神,那邊那虎已縱躍而起,以泰山壓頂之勢,向崑崙奴撲了過去。
崑崙奴伏地一滾,從虎肚子底下鑽出,左右騰挪,閃避老虎攻勢。
他手中只有一柄匕首,連個長兵器都沒有,根本不敢貿然出擊,被餓瘋了的老虎追得狼狽,似乎想靠耐力取勝,可他左支右絀,身上傷痕越來越多。
我心中不忍,嘆了口氣,閉眼別過臉去。
結果下一瞬間,只聽老虎大吼一聲,而我身邊的裴曜突然舉起了酒杯,猛然朝天一擲。
我只見那酒杯在幾乎飛入雲霄不見蹤影之時突然又落了下來,畫出了一條優美弧線疾速而下,猛然落在了老虎頭上,老虎正撲在崑崙奴身上與他對峙,幾乎要咬到崑崙奴頸側,被酒杯從天而降猛然一砸,一聲巨響,竟打得那斑斕猛虎滿頭是血,怒吼一聲便放下了崑崙奴,猛然沖我們這個方向的柵欄撲來!
這邊的女眷一片驚呼,眼看著惡虎齜牙咧嘴、滿臉殺意,幾欲擇人而噬,一個個嚇得花容失色,我也在驚恐之中抓住了裴曜的手腕,他挺身而上,隨時準備再次出手,結果下一瞬間,那大張的虎口內忽然伸出了一隻雪亮刀尖,是崑崙奴縱躍而起,將匕首自上而下從它腦中插入,一刀斃命。
虎眼漸漸迷茫,巨爪還撲騰了兩下,然後身子一歪、轟然倒地。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等大家反應過來,崑崙奴已經以手撫胸,對裴曜行了一禮。
裴曜沖他輕輕頷首,然後轉身面向聖人,單膝跪地,抱拳請罪:「臣一時於心不忍,貿然出手,壞了陛下與諸王、公主的興致,請陛下責罰。」
聖人見狀,哈哈大笑:「裴卿何罪之有?只一杯,便讓攻守之勢異位,精彩至極!菩薩心腸,金剛手段,大善!朕今日便將這崑崙奴與虎皮皆賞賜於你,望你在戰場上也有如此臨機應變之才、體恤民情之善,為我朝開疆拓土,建立功勳!」
這話中深意。我不敢細想。
果不其然。
我們出宮之後,還未用晚膳,聖旨已下,命裴曜為左武衛將軍,率軍五萬,走海路馳援高麗戰場。
裴曜入京成親不過幾天,屋子都沒住熱,眨眼,便被聖人派了出去。
(七)
成親當日,我和裴曜拜的高堂是他祖父母。
他的父母常年駐守西北,拱衛國門,府中只有一位禁軍當值的大伯和幾個伯娘嬸嬸。
接聖旨需要全府出動,等聖旨降下、傳旨太監收了銀子滿意離去,這幾位伯娘嬸嬸就面面相覷,不約而同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有的輕撫我肩,有的搖頭嘆氣,有的拉著我的手,對我耳語:身邊信得過的陪嫁可安排好了?不若趁大軍還未開拔,抓緊開了臉送到裴曜房中,讓他過幾日一同帶走。
我這心裡一萬個不舒服,這大好的郎君,我還沒嘗鮮呢,先安排個通房奴婢?
但高門大戶,尤其是武將勛貴之家,大多如此行事,我估摸裴家這幾位叔伯也是如此,嬸嬸應當不是惡意,就強自笑著。
「你自己的家生奴婢,總比外面的女子好拿捏,最起碼不至於爬到你頭上去,嬸娘言盡於此,七郎娘子自掂量吧。」
聞聽此言,我胸中如堵了一塊大石,直覺難以呼吸。
用罷晚膳,我和裴曜回了我們的東跨院,屏退了眾人後,我就強撐笑容把此事擺到了案上:「郎君不日便要開拔,身邊伺候的人,可選好了?若是還未有合適的人選,秋影如何?」
夏家小門小戶,中用的家生奴婢不多,秋影是我陪嫁,本也有此安排。
裴曜一愣,隨即搖了搖頭:「秋影是你貼身侍女,怎可隨我出征?我自有合用的人,你放心便是。」
誰?
是他原本就有的貼身奴婢,還是老太君那邊安排的人?
我偷偷攥緊了拳,指甲陷入手心,口中發苦,勉強擠出一個笑來:「郎君合用的是何人?我自為她打點行裝。」
裴曜點了點頭:「也好。」
然後他拍了拍手,對著門外喊道:「三丙,過來見過夫人。」
門外有人?
我望著那黑漆漆一片,心想這女子莫非會武?夜行藏匿功夫,好生了得。
還有這三丙是個什麼名字,當真難聽。
然後我就看見濃稠夜色中閃耀出了一彎雪亮月牙,待那月牙漸漸進了屋中,我才發現,這哪裡是什麼月牙,這是崑崙奴咧嘴一笑時露出的滿口白牙。
他這夜行藏匿功夫,不得不說確實是天賦吧。
崑崙奴入得屋內,便撫胸行禮,姿態卑微而恭敬。裴曜說:「三丙天生神力,可搏獅虎,又善潛水,此行隨我出海,定能助我良多。只是遼東苦寒,他赤身裸足難以消受,煩勞娘子為他置辦幾套寒衣、幾雙皮靴,以備不時之需。」
我看著三丙漆黑的臉上那一排雪亮的大白牙,只覺一言難盡:「郎君,妾身說的身邊伺候的人,是指……那種伺候。」
裴曜一雙藍眼無比純真:「哪種?」
你……當真不知嗎?
「是三丙絕對不可能的那種……」
崑崙奴聞聽此言,突然開了口:「娘子,三丙可以!」
哈?
「三丙懂得很多,三丙一定能好好伺候郎君!」
你你你你懂了什麼?你不要過來啊!
我看了看矮小精瘦色黑如墨的崑崙奴,又看了看風姿無雙的裴七,一步上前便擋在了裴七身前。
三丙看見我臉上的防備,滿臉受傷,但還是打疊精神,驕傲地抬起了下巴,大步上前,一把就摸過了我的針線籃。
那裡面有一把剪子,他不會想不開要自盡吧?
「三丙,切莫激動……」
結果崑崙奴看都沒看那剪子一眼,反倒摸出了一塊布頭、一根繡花針,又熟練地扯了一根線,穿引而上,飛針走線,不一會兒,就繡出了歪歪扭扭的小花一朵。
裴曜驚訝得合不上口,待崑崙奴將那花朵繡完展示出來,撫掌叫好:「大善!」
我再轉頭去看崑崙奴,只覺他那滿口白牙,更鮮艷了。
通房奴婢的事情我實在提不下去了。
莫玷污裴曜。
孩童而已。
(八)
這一晚上裴曜忙到深夜,而我由於頭一天夜裡也熬了夜,實在撐不住,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夜裡身邊似乎多出了一個人形熱源,迷迷糊糊間我睜眼去看,看見一頭海藻一般的黑色卷髮。我伸手去摸,手腕卻被人抓住,暗夜裡我只見一雙藍眸猛然睜開,倒映月光,攝人心魄,像異邦傳說里的海妖。
他看見是我,愣了愣,抓住的我的手腕也不知該不該放,似是斟酌了半晌,才小心翼翼握在了掌心,放在了頰側。
暗夜很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的手被他握在手中,向全身傾注熱流,手心轉眼就變得濕漉漉,黑暗中觸覺也分外敏銳,我數得清他掌心有幾塊薄繭。
他猛地放開了手,翻身躺平:「睡吧。」
我聽他聲音喑啞,不知是否有恙,湊身去觸他額頭,只摸到薄薄一層細汗。他低頭看了看我鬆鬆垮垮的褻衣,猛地別過了頭,硬把我按了回去,蓋上錦被:「睡吧。」
第二天我醒來時,身邊空落落,大軍已然開拔,枕邊留下一串鑰匙和一張字條,裡面言明這是他的私庫,內里一應金銀絹帛我可隨意取用,又說給我留了幾個暗衛,任憑我差遣。
我撫摸著那字條上刀鋒般的筆觸,長久無言。
裴曜一走,日子只剩下了冷清,我看伯娘嬸娘們院裡各供著道君菩薩,整日香火不斷,似乎已經一眼望到了我未來幾十年的日子,心中嘆氣。
無事時姑母偶爾召見我,我便進宮伴她,她說她最喜歡和我玩雙陸,因為我是唯一一個不演戲的。
我這臭棋簍子,使出渾身解數也贏不了她,當然不用像老狐狸們一樣算計著用幾步輸會比較體面。
提及我新婚當日之事,我主動道謝:「多謝娘娘幫三娘解圍。」
姑母抬起眉:「哦?不是你自己解的圍?」
我恭順一笑:「宇文大人……是姑母安排的吧。」
姑母笑了笑:「那你沒看出來,郭優之也是姑母安排的嗎?」
郭侍郎?
我一時震驚難言。
「傻丫頭,」姑母笑了,「郭優之能官居侍郎,還能當真是個口無遮攔的畫痴不成?
「不提別人,就說你那祖父成國公,咋看何其粗狂也?然我朝數次風波,多少高門轉眼傾覆,只他早早看清了形勢急流勇退獨善其身。你莫要只把他當作一個尋常武人。
「深著呢,學吧。」
我低頭,冷汗涔涔:「三娘知道了。」
此時聖人駕臨,見我和姑母正在下雙陸,揮手示意我們免禮,還饒有興致坐在一旁觀戰。
觀著觀著,忽然笑道:「三娘竟比宛娘更似盈娘少時,果然侄女隨姑。」
宛娘,是滎陽公主,盈娘,卻是我姑母閨名。
聖人此話一出,我後背冷汗如雨,強笑道:「滎陽公主兼有娘娘之美與聖人之貴,自然神仙之貌。三娘雖有幸有幾分肖似姑母,卻絕不能與公主相提並論。」
聖人打著哈哈,將此事揭過。
姑母眼皮輕抬,瞭然地看著聖人,唇角勾了勾,下完了這一局,便放我出了宮。
出了宮門,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打定主意日後輕易不再進宮。
結果一出宮門,裴曜留給我的暗衛就稟報說有人尾隨於我。
我拐進了一條小巷,讓暗衛們埋伏妥當,嚴陣以待,卻見緊追我們的那架馬車上,崔九施施然走了下來。
我連馬車都未下,只在車上給他行了個禮:「不知崔九郎有何要事?」
他沖我歉了歉身:「某有些書畫上的疑問,想請娘子指教。」
我把車簾向下一拉,直接坐回了車中:「三娘所長不過奇技淫巧,如何指教崔九公子?郎君請回吧。」
崔九的聲音自車外傳來:「三娘大家之才,怎能說是奇技淫巧?只是不知我們相識五年,三娘因何一直在九郎面前藏拙,藏得如此之深。」
最後一句,他尾音近乎哀怨,千般繾綣,身邊秋影神色複雜,我能猜到這所有僕從暗衛的表情大約也都很精彩。
我只覺自己再和他糾纏下去,簡直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硬邦邦丟下一句「並無此事。」便要趕快離開。
崔九卻瘋魔了一般攔在我馬車之前:「某不甘心!當初在娘子婚禮上,娘子壓我風頭,某不便多言,可我崔九郎之名,也不是這麼好踐踏的!求三娘和九郎堂堂正正比上一場,請諸位大人裁決,不知娘子能否賞臉?」
我愣住了。
(九)
這崔九,原來最在乎的,還是他自己的才名啊。
也是。
我當初實實在在踩了他一腳,讓他顏面掃地,他這些日子不定聽了多少揶揄誹謗,想必眾人都說他自詡為才子,畫技卻被一個女子比得體無完膚,怎能不急?
憶及此,我笑了:「九郎大才,三娘如何與之相比,況且男女大防不可廢,有道是人言可畏,積毀銷骨,三娘便不與郎君多做周旋了,郎君見諒。」
說罷,指使車夫催馬,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不過,這崔九並未輕易放棄。
隨後幾天,我整日閉門不出,他就每日送一封挑戰書過來。
我退一封,他送來一封,我退一封,他送來一封。
我感覺闔家看我的眼神都頗有些怪異。
是了,那書信封皮上雖然寫著挑戰書,但焉知裡面寫的到底是些什麼呢?這私相授受的嫌疑,我是洗不掉了。
崔九此人,何其可恨也!
結果,九月初六,老太君壽辰,我們合家團聚正在吃團圓飯,國公爺便收到手下遞來的一封飛鴿傳書。看罷,他臉色倏然一變。
眾人疑惑,他擺擺手示意無事,讓大家繼續。
我直覺不對,在宴席結束後追到了國公院中,見了禮,便急急問道:「祖父,可是有七郎的消息?」
國公爺深深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只嘆了一口氣,然後頭也不回地回了自己房中。
次日,戰報進京。
陛下召我們進宮,大加慰勉,直言七郎臨危不亂、指揮得當,挽救了很多兵卒和大批糧草,自己卻落了海,只怕是為國捐軀了,讓我們節哀。
我昨夜一夜未睡,腦子發渾,又聽得陛下此言,更覺頭昏,下一瞬間,我頭重腳輕,一頭栽了下去。
夢裡,我竟然見到了裴七。
他躺在地上,昏睡不醒,身上蓋著一件毛領大氅。
夢裡的我並不追究自己為何在此處,只撲到他面前看他,卻見他絕色面容蒼白如紙,嘴唇乾裂,海藻般的墨色長髮濕漉漉地貼在頰側,顯得他本就不大的臉生出了幾分楚楚可憐。
我摸了摸他額頭,觸手滾燙,又見他的衣物上、頭髮上結了一層白霜,嘗了一下,極咸,是鹽味,再從他身上蓋著的大氅的縫隙下摸進去,結果發現他一身衣服居然都是半濕的!
這樣哪行?
可,換洗衣物從何處來?
我四處看了看,發現我們正身處一個山洞之中,這山洞裡本就寒冷,洞口還時不時吹進來幾股腥鹹的風。
不遠處有一個火堆,火堆邊插著幾根木棍,上面穿著魚,一面已經快糊了,另一面還生著。
火堆微薄的熱量在這冰冷的山洞中顯得格外單薄,而且柴火即將燃盡。
我正急得團團轉,卻見他嘴唇翕動,附耳去聽,發現他嘴裡嘟噥著,水,水。
我把魚翻了面,烤熟了,喂給他吃,他吃不下。
我出了山洞一看,外面白沙鋪地、礁石嶙峋,倒是有萬頃碧波。
這是海嗎?
我是中原人,只見過湖泊,未曾見過海。
我爬出山洞,來到海邊,發現地上有許多貝殼,大小各異,還有一些墨綠色的水草,啊不,應該是海草。我撿了一塊貝殼,舀了海水,正欲回去喂給他喝,想到他身上鹽粒,又覺不對,嘗了一口,便一下子吐了。
便是打死賣鹽的,也熬不出這麼鹹的湯來。
我再向岸上望,只見怪石嶙峋,目之所及沒有半點人煙,更無流水的痕跡。
我不敢擅自離開裴曜,又折返回山洞,想了一想,一咬牙,先是深一腳淺一腳爬到高處,掰了幾根枯樹枝,添在火堆里,又拾了一些礁石堆在洞口,想為洞內擋擋風。
洞口本也不算太大,我將之幾乎堆滿了石頭,只留一個小洞,我可以側身鑽進鑽出。
洞內在火堆的溫暖下終於不再那麼酷寒逼人,可看著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幾乎脫水的裴曜,我只覺百爪撓心。
我正一籌莫展之際,看著那堆火噼噼啪啪爆響,我卻忽然想到了什麼。
記得從前,我曾到廚下偷嘴,曾意外發現,鍋中湯咸,但鍋蓋中的水滴聚攏成的流水,卻味淡。
燒煮海水,可否得淡水?
我將裴曜留下,又跑了出去,在沙灘上搜羅了一圈,找到幾對比較大的貝殼,用其中一半盛了水,另一半蓋在上面,放在火堆中燒。
燒了一會兒,上面的半邊貝殼果然濕了,可我一嘗,還是鹹的。正自絕望,卻見下半邊貝殼裡的水裡面,已經析出了鹽粒。我拿起下半邊,晾了一下,再嘗,發現這水果然又咸又苦,比上半邊里的鹹得多!
想來是那上半邊的貝殼也是海里出來的,自然帶著鹽味,可蒸出來的水,就是淡水!
我瞬間來了精神,將上半邊的水甩掉,再來蒸,往復幾次,果然得了一點淡水,便急急拿去喂裴曜。
他喝了一些水,乾裂的唇回復了潤澤,可額頭還是那麼燙。我狠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將他一身濕衣都扒了下去,原本還想留下褻褲,可那褻褲濕得很厲害,幾乎能擰出水,眼見著是留不得的,最後閉著眼睛,牙一咬心一橫都扯了下去,然後急急將他用大氅裹住。
裴七這白玉一般修長健美的身子,結實的胸膛、塊壘分明的腹肌,還有……
都狠狠烙印在了我心底。
這山洞分明依然寒冷,我雙頰卻是燥熱難當。
我再喂他魚,他終於吃了下去。
我忙裡忙外又給他蒸了一些淡水,還用自己的帕子沾了水給他敷在了額頭,又把他的濕衣都掛在火堆旁烘乾,一回身卻發現大氅沒有裹嚴。
我伸手去扯,移動間他半邊肩膀和整條鎖骨都露了出來,過於秀色可餐,讓我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才更加艱難地把大氅蓋了上去。
結果我剛碰到他的身子,手腕卻被猛地抓住,山洞外,卻同時傳來了人聲。
我卻在這一瞬間,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睜開了眼,眼前果然不再有什麼山洞、什麼裴曜,只有姑母和聖人,正滿臉關切地看著自己。
低頭一看,床榻上鋪著明黃錦褥。
這是……御榻?
我呆在了當場,一時不知做何感想。
更要命的是,聖人此刻親自拉著我的手,關切問我:「三娘,可有何不適?」
說話間,他的拇指,正在我手背上輕輕摩挲。
(十)
我驚了一跳,一把抽回了手,忙不迭起身跪下,一頭磕在了御榻上:「臣婦御前失儀,請陛下、娘娘降罪!」
姑母還未開口,聖人便安慰我道:「三娘何罪之有?悲傷過度而已。傳太醫,為三娘診脈!」
我抬起了頭,忙說:「三娘無恙……」
「無恙,就請個平安脈。」
聖人溫和而強勢,不容我拒絕,我便點頭應下,只是一看自己身下的明黃褥榻,就覺如坐針氈。
我四處觀察了一圈,發現除了聖人、姑母,便只有幾個太監、宮女值守,國公府一干人等,都不見蹤跡。
察覺到我的疑慮,聖人道:「三娘安心養病,其他人亦是悲傷疲憊,早已歸家。」
我點頭應是。
太醫為我診了脈,說我除了憂思過重並無大礙。
姑母嘆了一聲,說:「生死有命,三娘看開一些。」
我卻搖了搖頭:「三娘覺得,裴曜還在人世。」
姑母挑眉:「哦?」
我低頭道:「三娘方才在混沌之間,似乎魂魄離體,到了七郎身邊,見七郎身處一山洞之中,昏迷不醒。」
聖人滿臉憐憫:「三娘這是夢魘了,七郎遭了海難,怎會在山洞中?夢都是反的,快好好休息吧,莫要胡思亂想。」
我卻堅持:「七郎身處海邊山洞,洞中有火,火上有魚。」
聖人和娘娘面面相覷,都吃不准我這是編的還是真的。
我又一個頭磕在了御榻上:「求聖人開恩,允我到高麗前線尋找七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夢中情形歷歷在目,臣婦相信,到了彼處,自己定能將他尋到!」
姑母翻了我一眼:「胡鬧。高麗路遠,戰場兇險,豈能玩笑?」
我說:「三娘記得那山洞的形貌,若到了那附近,定能認出。」
聖人倒是來了幾分興趣:「朕聽聞三娘擅畫,畫技猶在崔家九郎之上。三娘可否將那情景畫將出來?」
我點了點頭:「喏。」
聖人見我如此自信,興趣更濃,著太監取來筆墨紙硯,讓我作畫。
我在畫紙面前輕闔雙目,竭力回憶夢中情形,一睜眼,便已構思好了如何取景。
淡墨勾線,濕筆鋪陳,干筆皴出紋理,我筆不停歇,很快繪出了驚濤拍岸、亂石穿空、白沙瀉地之景。
聖人見我落筆幹練,本頗有讚嘆之意,待我停筆,表情卻漸漸嚴肅,吩咐太監:「傳蘇將軍覲見。」
蘇將軍征高麗有功,上上個月方班師回朝。
老將軍一看我這畫,十分驚訝:「陛下,此畫從何而來?」
聖人面目沉著:「將軍所見,所繪為何?」
蘇將軍輕撫畫紙,發現墨色未乾,臉色突變:「此高麗平安北道海景,此地所去平壤不過數十里,微臣曾行軍路過此地,一看便覺眼熟。此畫究竟為何人所繪?非親眼所見,實難作此畫也,隨臣出征的軍中之人,絕無人有此畫技!」
聖人、姑母的表情都凝重了起來。
聖人讓太監搬出地圖,在上面找到了我所繪的海景所處位置,喃喃道:「裴卿遭遇海難之地,距此地,亦不過十里之遙……」
我聞聽此言,急急跪地叩首:「求聖人開恩,允我前去!」
姑母在一旁輕嘆:「長安距此地萬里,便是陛下允你去,你又能作何?七郎若是當真還在人世,自會回朝與你團聚。」
「蘇將軍,」聖人忽然問道,「從未到過高麗作戰的將領,若是每到一地之前,都能見到這般的地圖圖注,對戰事有幾分助益?」
蘇將軍虎目放光:「定當如虎添翼!」
姑母一驚,抬頭看聖人,四目相對間,兩人都明白了些什麼。
蘇將軍走後,陛下掏出一塊玉牌遞給了我:「夏三娘聽旨。」
我忙伸出雙手:「三娘接旨!」
「朕命你為高麗採風使,秘密出行,每到一處,便將山川風貌詳繪成圖,再加以註解,若與左武衛將軍裴曜取得聯繫,則命他全權配合於你。你此行所得圖錄為軍機絕密,寧毀,不可落於敵軍之手。」
我接過令牌,重重頓首:「臣婦接旨!」
「朕會安排內衛護送你即日啟程,所需一應物品,你找李林海安排便是。此事連成國公府之人亦不可告知,對外……對外便說你留在宮中陪伴姑母。」
這……
在世人眼中,我留宿宮中一夜已經清白不保,若是「陪伴姑母」數月之久……
裴曜在世人眼中,當真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算了吧,若作此安排,朝中又要有人聒噪了。還是說她為七郎祈福、閉門禮佛吧。」
聖人轉頭去看姑母,卻見姑母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最終點了點頭:「還是皇后想得周到。」
我長長鬆了一口氣。
出殿門的時候我又碰見了滎陽公主,躬身行禮,她只作不見,倒問邊上人:「父皇近日,又相中了什麼新玩意兒?」
大太監李林海勸她:「聖人、娘娘都在殿中,公主慎言。」
公主馬鞭一甩,直接將我裙擺抽掉了一塊,然後翻了個白眼,扭身便走了。
我自不會同她計較,只從左眼台門輕車簡從而出。
結果回到家中,我才發現,我帶到宮中那塊手帕,不知何時,竟已不見蹤影。
莫不是落在了御榻上?
一念及此,我便渾身冷汗直冒。
聖人在夢中曾納我入宮,而今看來,依舊有此念。手帕會不會是他取走的?他應該不至於下作至此吧?
懷著滿心忐忑過了幾日,我沒聽到任何消息,勉強把心放回了肚子裡。
又過了幾日,我終於在內衛的幫助下翻牆而出,只留下一個宮女扮作「裴七娘子」,整日替我念佛。
我們一行人化裝作販賣筆墨紙硯的行腳商人,走陸路直取平壤。
我在這一路上繪了許多山水風景的圖樣,也設想過很多次和裴曜的重逢。
可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到,我們的重逢,會如此荒唐,狼狽,猝不及防。
(十一)
我們出發時是九月中,待過了鴨綠江,已經是十月末,北風呼嘯,天色沉沉如鐵。
路狹,馬車極是顛簸,我便自騎了馬,裹上厚厚裘衣,男裝行走。
高麗山中匪患橫行,侍衛們或明或暗一直護衛我兩旁,遇見過幾波盜匪,都悉數打發了。我在事後都認真描繪了盜匪藏身之地,加好註腳,準備編入冊中。
行至安州,臨近平壤,我見此地較為開闊,正準備安排眾人停下腳步稍做休整,不遠處忽然有幾騎疾馳而來,我還未看清這些人的打扮,侍衛們的陣型已經被衝垮,下一瞬間我身子一輕,已經被人擄至馬上,大頭朝下,只看得這人一隻穿靴的腳踩著馬鞍。
此人一擊得手,興奮地發出一聲唿哨,身子一斜,幾乎離鞍,就在我以為他要整個大頭朝下栽下馬的時候,他在馬身上取了一隻雞冠壺,又坐回了馬鞍上,仰頭大口喝酒,然後隨手塞上塞子,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互換了兩句同伴,然後將酒壺拋了過去。
就在他做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我們身下的駿馬腳步絲毫未停,還是以驚人的速度疾馳向前,我被馬肩顛簸得只欲作嘔,卻在轉過頭看見馬背上的騎手面容的瞬間傻在了當場,連嘔吐都忘了。
此人一身裘衣,頭髮編成無數長辮垂於身後,完全是突厥人打扮,然那白面藍眸、精緻五官,卻不是裴曜是誰?
見他們一夥來的另外幾個人與內衛交戰,他回過頭,用蹩腳的漢語喊道:「得手了,還不走?願賭服輸!」
另外幾個人怒道:「狗突厥,盡會搶風頭!」
我這才注意到他們服飾很像漢人,只頭上冠帽左右插著兩根鳥羽,據我所得消息,應該是高麗貴族。
裴曜哈哈大笑,罵了一句棒槌,策馬疾奔,一騎當先。
內衛驅馬來追,但因為胯下馬兒遠不及裴曜的突厥寶馬神駿,直被他越甩越遠。
幾人馳入了一處營帳,帳外有重兵把守,可見身份確實非同小可。
一入營區,疑似裴曜的男子便緩了馬速,在一座帳篷面前停了馬,翻身而下,而後一把將我抱了下來,緊緊摟著我的腰,沖後來的同伴炫耀:「小妞歸我,爾等還是回家抱老婆去吧!」
當先的高麗人滿臉不服,哼了一聲:「此人真是女扮男裝?萬一是個小郎君……」
後面一個滿臉猥瑣:「男女還不一樣享受。賀延,你要豬油不要?」
裴曜呸了一聲,一把打掉我的帽子,手插進我厚厚黑絲,向後一捋,露出我面頰,又捏起我的下巴,摩挲了兩下,轉過頭似笑非笑看著幾人:「這般水靈的小娘子,爾等看不出?豬油留著你二人玩吧,爺不奉陪了。」
然後猛然將我抱起,一掀帳簾,鑽了進去。
我甚至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就被他扔到了一張羊皮褥榻上,傾身壓了下來。
我被驚了一跳,心急速跳著,滿腦子都在想,這人難道只是和裴曜相貌相似,其實並非裴曜,而是個陌生的突厥男人?可我聽他聲音都與裴曜相同,世間會有這樣的巧合嗎?
他俯身下來,我嚇得啊一聲大叫,偏過頭去,他卻在我耳畔悄聲問了一句:「三娘,是你嗎?」
我的腦子轟然炸開,瞪圓了眼睛,好半晌,才轉過去看他,同時點了點頭。
外面忽然傳來了幾個高麗人的怒罵:「賀延,你這狗才,行不行?不行將小娘子送出來,自有人上!」
裴曜沖他們怒罵了一聲「滾」,然後連忙趴到我耳邊說:「叫。」
我滿臉迷茫,這……這我也得會呀……
他皺眉說了一句得罪了,然後抓住我後腰軟肉,一把捏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面的高麗人興奮起來,不停起鬨,從投在營帳上的影子都看得出,一個個撩起了袍子,正在行猥瑣之事,帳外飛著各種亂七八糟的高麗語,我雖不懂,但覺不堪入耳。
裴曜則推起了營帳正中的柱子,一下一下,頗有規律。
我按照剛才的路子嗯嗯啊啊地亂喊,裴曜又耳語讓我叫得再慘一點,我的叫聲就漸漸變了音調,越發悽厲。
沒過一會兒幾個高麗人頂不住了,商量了幾句,大約是出去找女人了,一個個先後消失,我便悄聲說他們都走了,裴耀卻搖頭對我耳語:「還有眼線。」
我無法,只得陪著他推柱子,一邊推一邊咿咿呀呀。左一下,右一下,我們偶爾對視一眼,都覺尷尬,急忙收回目光。
推了也不知多久,裴曜終於停下了,我二人並排坐在帳中,各自玩著手指、撓著頭髮,只余滿室旖旎曖昧。
好半晌,裴曜低聲問我:「三娘怎麼來了?」
我囁嚅道:「來尋郎君。」
裴曜眼睛一瞪:「胡鬧!你又不會武功,到戰場上來做什麼?」
我驚訝抬頭。
說實在的,我想到了他會反駁,但萬沒想到他會用這個理由反駁。不應該說「一個女子」如何如何嗎?
我說:「三娘奉聖人密令,來為行軍地圖做注。」
說話間,我從袖中掏出幾張畫稿:「這樣的。」
他看了一下,然後急急將之摺疊好,又塞回了我袖中,低聲怒道:「如此兇險之事,聖人怎會派你前來!」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是我聽說郎君出事,想來尋郎君,自去求的。」
他愣了一下,表情瞬間不自在起來,半晌才道:「聖人……對娘子有意?」
我悚然一驚:「盡會胡沁!此話也是說得的?」
裴曜嘆了一聲:「真叫我猜中了。娘子與娘娘少時極是相似,他有此心也不奇怪,無怪你想躲出來。」
我靜默了片刻,他卻轉換了話題:「我截殺了前來與高麗人密謀的突厥王子阿史那賀延,現在扮作他,與高麗人周旋,伺機行事。這伙高麗人盯上你們馬隊很久了,早有意要劫娘子色,我不得已,只得如此行事。娘子跟在我身邊,需要繼續演戲,亦是萬分兇險。」
我苦澀地笑了笑:「夫君找到了,我還夫復何求?只要郎君不要當真落海遇難了便好。聖人囑咐我與郎君配合、便宜行事,如今,不就是機會嗎?」
裴曜一副好脾氣的樣子:「好,吾定會配合。娘子此來用的身份是什麼?行商?」
我說:「筆墨商人。」
裴曜嘆了一聲:「兵荒馬亂,筆墨商人會來這窮鄉僻壤?罷了,反正眾人不信,你只管咬死了不說就是。還有其他畫稿嗎?」
我說:「藏在馬車下的夾層中,有十幾張。」
「翻車了,會暴露嗎?」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裴曜點頭道:「好,馬車現在應該已經落到了高麗人手裡,我安排人去偷回來。護送你來的,除了我給的暗衛,其他的什麼來路?」
我說:「內衛。」
「這些內衛知道你此行的意圖嗎?」
我搖搖頭:「不知。」
裴曜鬆了一口氣,說:「那接下來,娘子扮烈女,我來扮惡霸,娘子在寧死不屈和欲拒還迎當中拿捏一個合適的尺度,你我二人保持一種斗而不破的狀態便好。」
我摳著地上鋪的羊皮褥子,小聲嘟囔:「惡霸長成郎君這般,又指望烈女烈到哪裡去……」
裴曜先是一愣,面上悄然爬上了一絲紅暈,輕咳兩聲掩飾尷尬,半晌,又露出了滿臉愁容:「那我……粗暴些?」
我悄悄咽了咽口水:「如何粗暴?」
他伸手抓住我衣領,兩手一用力,刺啦一聲,就把圓領袍變成了敞領。
(十二)
裴曜看著我衣袍裡面的大片肌膚,喉頭滾動了一下,目光躲閃:「權宜之計,委屈娘子了。」
這人嘴上客氣,行動卻迅捷無倫,突然就湊了過來。
待他停住動作,我低頭一看那一片斑駁紅痕,面紅如血。
我問他,得了?
他認真看了看我,思索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想了想,將頭髮披弄亂,竭力作悽慘之狀,問他:「如何?」
他依舊搖了搖頭,但卻沒有再說話,只捧住我的臉,猛地吻了下來。
待我二人分開,我立刻便癱軟在了他懷中,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只能艱難喘息,嘴唇火辣辣的,可見腫成了什麼樣子。
他放下了我,猛然起身跑到門口,將帳簾掀開一角,吹起了冷風。
我猶豫了半天,終囁嚅道:「郎君與我本是夫妻,這假戲……真做又有何不可?」
裴曜身形一僵,忙捂住了帳子,皺著眉頭噓了一聲,搓捻著系帳簾的皮繩的手緊了緊,好半晌才說:「還不是時候。」
洞房不肯來,現在也不是時候,那什麼時候才是時候?
我緊了緊衣衫,抱著身子跑到一邊閉目養神,懶得和他說話。
他見我不理他,卻又挨著我坐下,沉默了半晌,才拉了拉我的袖子:「娘子的閨名,是叫曉珠嗎?」
我嗯了一聲,未睜眼。
「可有乳名?」
我一窒:「郎君作何問此?」
裴曜被我不善的語氣驚了一下:「不可說嗎?」
我扭頭過去不肯看他:「我乳名叫彘兒。」
來吧,盡情地笑我吧,我這名兒叫來叫去,都和豬脫不開干係。
爹娘當初看我是個早產兒,怕不好養活,取的賤名,後來連大名都叫「小豬」,可以說是自小被笑大的。
「那你行走在外的假名呢?」
裴曜居然沒笑,還在繼續問。
我偷偷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又飛速轉了回去:「慕容珠。」
我祖上本有幾分鮮卑血統,扮作個落魄的慕容鮮卑,也不算太假。
裴曜笑了笑:「娘子生得珠圓玉潤,叫珠珠兒正好,以後我在外便如此喚你吧。」
珠圓玉潤?
你說我珠圓玉潤?
我有那麼胖?
再說「珠圓玉潤」是這麼用的嗎?
真是沒文化!
我氣得騰一下子站了起來,正想找點什麼東西丟在他臉上,帳外忽然喧譁了起來。
是那伙高麗人,回來了。
(十三)
高麗人在外面叫裴曜,他懶懶地起身,一邊撩起帳簾,一邊把本就系得很嚴實的扣子再系了一遍:「何事?」
高麗人三三兩兩醉醺醺摟著女伎:「出來飲酒!」
我覺得自己演烈女的時機到了,在榻間摸到了他的佩刀,倉朗朗抽了出來,大喊著「我殺了你」,就沖他砍了過去。
裴曜如同背後長眼一般,頭也不回地奪了我的刀,手腕一翻,彎刀落地,手臂一張,把我整個人夾在了腋下,低頭看著我悽慘的面容上的滿臉憤恨,笑著捏了捏我的面頰:「好野的狸奴。」
我憤然掙扎,卻徒勞無功,反倒將領口大片肌膚露了出來,只覺涼颼颼的。
高麗人們看見我頸間痕跡,大肆狂笑起來,一邊淫邪地望著我,一邊誇讚「賀延」當真御女有術。
裴曜面上雖然露出了滿足的神情,嘴上卻並不接茬,只慢條斯理將我衣襟攏上,一雙眸子映照夜色,似一片靜海沉淵,如玉面容明明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卻無端讓人脊背生寒:「珠珠兒,再胡鬧下去,爺就未必留你了。」
我在那一瞬間當真被嚇到了,整個人如遭雷擊,當即停止了掙扎,只覺他一旦做了「阿史那賀延」,就當真如同變了一個人一般,再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文雅知禮的裴曜了。
就這樣,我滿面驚惶,一身悽慘,被他摟著去了幾個高麗人帳中。
大帳中燃著爐火,暖意融融,幾個高麗人被酒氣熏得陶陶然,面色通紅,合拍而歌,搖頭晃腦好不快活。
幾個女伎在場中唱跳著我聽不懂的歌兒,嗓音倒也甜美,只是舞姿笨拙了些,和長安酒肆里的菩薩蠻們無法可比罷了。
高麗人看裴曜帶著我入座,起鬨讓我也上去跳。
我可不會!
我自幼是個手腳不分瓣兒的貨色,騎馬是勉勉強強學會的,跳舞當真不行。
裴曜倒是老神在在:「別鬧,我珠珠兒是良家子,哪裡會那些。」
高麗人笑得張狂又曖昧:「賀延如何知曉?」
裴曜露出了個「你們懂得」的表情,口型道:「雛兒。」
高麗人拍案而起,佯怒道:「你這狗才,真是好運!快,自罰三杯!」
裴曜一副息事寧人之狀,擺手示意他們坐下,拿起酒杯,又戒備道:「只此三杯,過後爾等不許再鬧。」
高麗人們不搭這茬:「只管飲便是,少來聒噪!」
裴曜笑得無奈,咕咚咚痛飲了這三杯。
我看著裴曜這副風月老手的樣子,嘴裡酸且苦,心想他大約只是久居塞外,對中原內宅規矩不熟罷了,哪裡真是什麼毛頭小子?只我自己胡猜。
我正低頭玩著自己發梢,面前突然多了一塊炙肉。
高麗人以炭爐炙烤鹿肉,佐以香葉,蘸上調味料而食,其焦香酥脆格外誘人。
我推了裴曜一把,示意他不要喂我,他卻堅持舉著手,用刀尖插著肉示意我吃。我無奈,張口去咬,結果他倒猛然抽回了刀,自己轉臉而來,我本欲吃肉的嘴,猛然便落入了他口中。
我驚呆了,正要去推他,他已經鬆開了我,在我驚訝張開的口中塞了一塊肉。
看我滿臉呆滯,他哈哈大笑,一把摟住了我的肩膀,湊近了,海妖般的面容也因酒氣染上了三分紅暈:「將爺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酒好肉。」
高麗人看他會玩兒,笑得越發如癲如狂,鼓掌叫了好,又一個個下場跳起舞來,舞著舞著各與女伎們摟抱在了一處,動作越發不堪入目。
女伎們在榻間周旋,見滿座只有裴曜生得最是俊美,卻只顧抱著我喝酒,都過來和他搭話,不過一個個說的都是高麗語,顯然不似那幾個貴族,是懂漢語的。
裴曜大約是不懂高麗語,沒有搭茬,也沒有絲毫動容。
大多數女子都覺無趣,又到其他高麗人懷中去取樂,只有一女子,應當是她們中最美貌的一個,臉上有倨傲之色,一身黑色紗袍,與其他女伎打扮大不相同,人被地位最高的高麗人摟在懷中,一雙眸子卻直勾勾地盯著裴曜,一隻赤腳,也從矮几下面伸了過來,要來勾裴曜的腳。
我一股無名火直衝天靈蓋,一杯酒直潑了過去,將她伸到一半的腳潑了個透濕。
女伎啊一聲慘叫,猛地縮回了腳,周圍的人也驚了一跳,然後捶桌狂笑了起來:「哈哈哈哈,看這小娘子,方才還一副貞潔烈女的模樣,此刻竟護食起來了!」
我這才想起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羞憤欲死,拂袖便要走,可我身子還沒站直,已經猛然被裴曜拉回了懷中,按住後腦狠狠吻了起來。
我手腳並用拚命掙扎卻是無果,終於被他放開的時候,自覺無臉見人,一頭縮進了裴曜懷中。裴曜摟著我哈哈大笑,暢快至極。
身後卻傳來一個高麗人冷冷的聲音:「你這女子,好大膽子!日後公主進門,你也敢如此拈酸吃醋嗎?」
(十四)
裴曜一愣,而後笑了:「話不可亂說,公主可是要嫁給可汗的,我不過來迎親罷了。」
高麗人哈哈大笑:「父死子繼,可汗……今年也五十有六了吧?」
裴曜卻猛然拔出了腰刀:「我突厥可汗,也是爾等可以背後詛咒的?」
幾個看似醉醺醺的高麗人全都都清醒了過來,也各自拔了刀,和裴曜對峙。
當先的高麗人頭上翎羽最長最鮮亮,表情也最是淡定,滿不在乎地笑著撥開了裴曜的佩刀,笑眯眯走了過去,湊近了,笑道:「賀延,你當真甘心嗎?」
裴曜眯起眼眸。
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收了刀。周圍的人也都緩緩收了刀。
隨後裴曜和此人勾肩搭背而去,兩個突厥人打扮的親衛接了我,將我送回了裴曜的營帳。
我回營帳之後,趁周圍人不注意,又偷偷溜了出去,跑到營地邊緣,看見了遠處的城郭。
那城不大,城牆卻是極高,城外烏壓壓都是流民的破帳篷。
我正在暗記此處情景,背後忽然傳來怒喝聲,守衛的軍卒看見了我,衝上來驅趕。我拔腿就跑,他們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追,頗有些貓捉老鼠的戲耍之意。
我七拐八彎幾乎繞營地一周,跑得氣喘吁吁之時,終於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胸膛,一抬頭,只見裴曜面沉似水,一把揪起我的頭髮,冷颼颼道:「想跑到何處去,我的珠珠兒?」
我作羞憤欲死之狀,對他拳打腳踢,卻被他猛然扛上肩膀,大步流星便走。
他一將我扔進營帳,我就又輕車熟路慘叫起來。
結果我叫得正起勁,裴曜的表情卻扭曲了起來,半天,終於憋不住笑了,趴在我耳旁問:「珠珠兒,是不是叫得早了些,脫衣的時間都不夠的。」
我戛然而止,面似火燒,而後就被他狠狠咯吱了一頓,連哭帶笑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放開了我,自己又開始推柱子,一邊推一邊問我:「周邊可摸熟了?」
我點了點頭,嘴裡一邊哎呀呀呀地叫,手從懷中摸出一小片紙,用隨身帶著的碳棒幾筆勾勒出了營地的輪廓,標明了方向,又將所見的糧倉、崗哨、軍力布置都圈了出來。
裴曜面有驚喜,偷偷沖我豎起了大拇指,然後故意粗喘著用力喊了一聲:「我的珠珠兒,真棒。」
我氣得給了他一拳,而後也去咯吱他,兩人又滾做了一團,最終都是面紅如血,最後穿著厚衣裳摟在一處睡了。
臨睡前,裴曜告訴我,白日裡他與那個領頭的高麗男子——高麗權臣淵蓋蘇文的侄子淵男敦密謀起事,淵男敦有意篡權奪位,裴曜也表示自己對可汗有不臣之心,打算聯合起兵,「阿史那賀延」先派兵幫淵男敦拿下平壤,淵男敦再出兵幫他幹掉可汗。
而二人密謀的下一環,就是借進平壤為可汗迎娶高麗公主之機舉事。
夜間似有人掀開帳簾溜了進來,可我睜開眼,分明不見人,裴曜卻機警,喊了一聲三丙,對方急忙應了一聲,我終於隱約看見了一雙月牙。
不得不說,三丙的牙,真白。
裴曜讓他附耳過來,囑咐了幾聲,把我畫的簡易地圖遞給了他,便又放他去了。
次日凌晨,畫稿便被三丙偷了回來。我大鬆了一口氣,將之縫在衣裳之內。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倆每日都上演著相愛相殺的戲碼,滿營地的高麗人都把看我們倆你追我逃的戲碼當成了娛樂項目,嘖嘖稱奇、津津有味。
只有淵男敦的一個僕從與眾不同。
此人似乎對我演的戲信以為真,還贈我金珠,勸我在「阿史那賀延」進平壤的時候跑路。
(十五)
一日我正在裴曜帳內偷偷寫寫畫畫,帳簾忽然掀起一道口子,丟進了一布袋,我將布袋拾起來一看,裡面居然裝著幾粒金珠。
我收好筆墨,掀開帳簾,只見一男子高大的背影,穿著簡陋,但氣度不俗。
我非常好奇此人目的,將他叫住,他一回頭,我認出他是淵男敦的一個僕從,便問他是誰,為何要贈我金珠。
他見左右無人,折返了回來,說他是淵男敦的庶弟,見我可憐,想幫我一把。
我倒是驚了一下。
在中原,庶子雖不比嫡子尊貴,但哪裡有人要給嫡子做僕從的?
見我詫異,他苦笑了一下,說,高麗法不是母憑子貴,而是子從母賤,他父親雖是權臣,可母親只是一個女奴,故而自己也要做僕從。
庶子不能與貴女通婚,一生卑賤如泥。
我便試探說,我聽說突厥人並非如此,只講強者為尊,我大唐雖然也分嫡庶,但庶子庶女亦是貴人,不至於為奴為婢。
他靜默了一下,半晌沒有說話,好半天才說:「既如此,你願意留在阿史那王子身邊,也好,只是我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姑娘能否答應。」
我好奇不已,問他,究竟是何不情之請。
他說:「金珠我都贈給你,只求你日後見了高嬋公主,可以多幫她一點。她如今不過十六,卻要遠赴漠北嫁給五十幾歲的可汗,心中定然苦悶,有你在身邊,也算多一個伴。」
這人似乎對他嫡兄和裴曜的密謀一無所知,目光悠遠,眼裡都是哀傷之意。
我剛要開口,身後卻傳來了一聲暴喝:「哪裡來的賤奴,也敢覬覦我的寶珠?」
回頭一看,裴曜滿臉怒容,一把就上前將此人的衣領提了起來。
我見狀,心思一轉,突然站起來,拍手大笑:「殺了他,殺了他!」
裴曜一愣,那高麗奴也一愣,前者抬起了眉,不知我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後者面色越發白,一雙眸子裡都是受傷的神情。
「狗突厥,你快殺了這高麗人,他是淵男敦的弟弟,你殺了他,就不用去迎什麼高麗公主啦!」
我拍著手笑道。
裴曜聞言,手一松,讓那高麗奴得了自由,他卻也不跑,只跪地請罰。
我見狀一撇嘴,轉身就要進帳,衣領卻猛地被裴曜扯住,一個沒站穩,又跌入了他懷中。他用下巴指了指地上跪著的高麗奴:「你怎知他是淵男敦的弟弟?」
我一副不怕死的樣子:「他說的呀。」
裴曜咬牙切齒:「不要仗著爺寵你,就勾三搭四。」
我把脖子一伸:「有種便殺了我!」
裴曜狠狠一跺腳,一副被我氣得三屍神暴跳的模樣,轉頭看了一眼地上的高麗奴,怒罵了一聲:「滾!」
高麗奴難以置信地抬起了頭,半晌沒有動,我連忙沖他擠眉弄眼,口型示意他快走。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沒有多話,起身一禮,轉身離去。
入得帳內,我將一切與裴曜講明,告訴他此人似乎對那即將與突厥和親的高麗公主十分上心,恐怕是公主的小情郎,只是礙於卑賤的庶子身份,與之有緣無分。
裴曜聞言,看了看高麗奴贈我的金珠,陷入了沉思之中。
次日就是他去迎親的日子,我無法隨他進城,他計劃讓我在大軍進攻平壤之前趕去與大軍匯合。
我雖然不願意離開他,但也並無其他辦法,只得按照這個計劃與他繼續探討,商定好一切,便摟在一處,多少有些依依惜別之意。
萬萬沒想到,我的身份,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暴露了。
(十六)
高麗人是夜夜都要宴飲的,此時進入十一月,北風呼嘯,偶有飄雪,北地人確實習慣喝酒禦寒,裴曜的酒量也是這樣練出來的。
酒過三巡,眾人正陶陶然得意忘形、手舞足蹈之時,那個被我用酒水潑過腳的女伎,顫顫巍巍就把一杯酒潑了我一身。
我抬頭看她,只見她滿臉做作的驚訝之色,還假惺惺過來幫我用帕子擦拭,可一低頭,我心一涼,剛想捂住胸前氤氳出的墨色,已經被女伎拉開了臂膀。
淵男敦的雙目漸漸眯了起來,說:「把此女的外衣除來我看。」
我見事情已經暴露,便伸手撕扯了懷中的圖紙,都塞在口中狼吞虎咽。我這一動,在場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眾人七手八腳過來拉我,我卻只顧著吞咽被酒水浸染的辛辣紙張,等幾個高麗人將我制住,紙張多數已下肚。
裴曜此刻方才起身,緩緩向我走來。
淵男敦的目光亦是轉向了他,眼眸中亦是充滿了懷疑。
裴曜捏住我的下巴,問我:「你是哪裡的探子?」
我笑了:「與你何干?」
他一耳光扇在了我臉上,將我打得一個趔趄,冷冷罵道:「養不熟的狼崽子。」
我驟然被打,雖然明知他是演戲,心中亦是忍不住升起了一番濃濃憤恨,轉過頭來,陰惻惻望著他:「養得熟的是狗!我好端端一個人,憑什麼給你做狗,我呸!」
淵男敦雖然對裴曜戒心未消,卻沒有立刻撕破臉,只說:「賀延,讓開,我們搜一搜她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線索。」
裴曜卻一把揪住我的領子,猛地把我從兩個人手中拽了過來,倨傲地抬著下巴,冷冷道:「我阿史那賀延的女人,便是搜身,也要親自來搜。」
不等別人反應,伸手揮開了桌案上的飲食酒水,猛然把我按了上去,伸手一撕,便把我腰帶扯了下來,下一瞬間,就裂開了我的衣襟。
我啊的一聲慘叫,死命掙扎,又伸腿去蹬他,一邊蹬一邊喊:「狗突厥,快點滾!我才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是蓋世的英雄,你算什麼,你也配!」
裴曜三兩下就按住了我的手腳,讓我的踢踹變成了不住撲騰,面目陰沉地壓住我的手腳,冷冷道:「夫君?珠珠兒還有什麼夫君?就是他派你來,在別的男人身下承歡,以此探聽情報的嗎?這種人中禽獸,你還當他是夫君,賤人!」
我不知想到了什麼,心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竭力嘶喊了起來:「他沒有!是我自己願意替他分憂的!你是個什麼東西,你給他提鞋都不配!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不管你如何欺辱我,我心裡都只有他一個人!」
「好,吾今天就請所有人看一看,到底誰才是你男人!」
裴曜抓住我兩腿,向下一拖,雙手來扯我的中褲。
我啊的一聲慘叫,去捂下身。
我在那一瞬間,真的感覺被恐懼攫住了心臟。裴曜真的只是裴曜嗎?他到底要做什麼,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這還是演戲嗎?
如果他真的,如果他真的……
我往後要如何自處?
我恐懼地環視四周,看到的是一張張貪婪的酒勁上頭的色慾熏天的臉,一雙雙手向我伸來,手的主人嘴裡喊著「來,哥哥們幫你搜」。
我殺豬一樣慘叫著去踢打那些猥瑣的高麗人,聽見他們哈哈大笑,緊接著就見一隻焰火直竄天棚,在棚頂燒出了一個大洞之後,融進了夜空。
這一瞬間在我眼裡過得特別特別慢,慢到我能看清每一個人臉上逐漸變化的表情,看得清裴曜抽出的腰刀如雪的寒芒,看得見那些人緩緩倒下的身影。
淵男敦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女伎們慌成一團,驚聲尖叫。
我這才反應過來,爬了起來,整理好自己,躲進了角落,而裴曜手持彎刀,正與淵男敦的侍衛對峙。
那人驍勇至極,便是以裴曜之勇,亦沒有輕鬆制伏。裴曜突然喊道:「爾主帥已亡,若是回去,必難逃一死,何苦死戰!」
這個侍衛,就是淵男敦那個庶弟,我看他性格如此窩囊,竟未看出他有如此好武藝。
他眼中有淚:「我母親與公主都在城中,我不可退。」
裴曜一刀把他逼到牆角,盯著他的眼睛:「你不是我對手。但我愛惜你勇武,不想殺你。只要你肯歸降我大唐,我會力保你母親、公主的性命,亦不會在城內縱兵劫掠。你也可擺脫賤籍,若你立下功勳有了一官半職,母親亦可獲封誥命,娶公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人的目光瞬間慌亂:「我……我不信。我是個高麗人,生來就是卑賤的家奴……」
裴曜笑了:「在我大唐,突厥人可尚公主,白衣可以封官拜相,新羅、倭國之人亦可在朝為官。你是高麗人,又有何不同?」
他表情掙扎:「你……你殺了我兄長……」
裴曜淡淡問他:「他可曾當你作他的兄弟?」
高麗人的眼淚奪眶而出,雙目一閉,緩緩放棄了掙扎,倉朗朗,朴刀落地。
裴曜卻揚了揚下巴:「撿起刀來,一會兒,它要架在我身上。」
那人驚訝地瞪圓了雙眼:「這是何意?」
裴曜唇邊勾起了一抹淡笑:「軍中潛入了敵方的探子,對方殺了你嫡兄淵男敦,叛亂被你平定,你要自請入平壤城獻上俘虜。」
高麗人的神色越發複雜:「你信我?」
裴曜斬釘截鐵:「信。」
他本是一高麗奴,低眉順眼,從不顯於人前,卻因為這一句話,眼裡驟然有了光。
此時帳內又衝進兩人,作突厥人打扮,是裴曜的侍衛。裴曜拉住我的手,撫了撫我的鬢髮,說:「計劃有變,珠珠兒,你先走,我回頭自去和你會合。」
我重重點了點頭,熱淚滾滾而下:「你一定要來。」
下一瞬間,裴曜嘆息一聲,刀光如游龍,風馳電掣般結果了全部瑟瑟發抖的女伎。
外面人影晃動,高麗人忙將刀架到了裴曜頸上,兩人率先出去迎人,我和幾個侍衛則從另一邊潛逃。
跑出不遠,追兵就趕了上來。
(十七)
一侍衛拉著我在前疾奔,另一侍衛殿後,我們急急向前奔去,卻見迎面也來了一隊全副武裝的高麗兵。
進退兩難之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唿哨,中軍大營最高的那頂帳篷上站著一個人,看身形,正裴曜,再細看,發現他手中提著一個人頭,頭的主人,正是淵男敦!
另一個身形高大之人很快爬上了帳篷頂,與裴曜裝模作樣大戰了三百回合,終於將裴曜「制伏」,大刀架在了裴曜頸上。
趁圍攻我們的追兵注意力被那邊吸引,我身邊的兩個侍衛帶著我猛然前沖,殺出了一條血路,中途搶了幾匹戰馬,慌不擇路,飛快逃走。
逃亡途中,我回頭一看,只見營帳處火光沖天。
按照之前的計劃,逃至營地之外,應當有人接應我們,我們也發了信號,可到了約定地點,一看,沒人。
追兵卻來了。
我們無奈之下繼續前行,逃到海邊搶了一艘漁船,飛速駛離,對方沖我們放了幾箭,正欲下海來追,卻見營帳方向燃起了熊熊黑煙。
追兵沒有再堅持追我們,而是調轉馬頭,快速回援。
我們的小船一直不敢靠岸,只得沿岸一路南下,試圖與海軍大部隊匯合,但一直無果,十幾天來我們幾人全靠下海撈魚勉強維持生活,又用我的貝殼煮水之法獲取淡水。
雖然逃了出來,可那一晚上的淋漓鮮血,那一晚上的沖天火光,那一晚上裴曜壓著我撕扯的真實的恐懼,那一晚上沖我伸過來的無數雙骯髒的手,都變成了夢魘,糾纏不休,讓本就在海上飄零難過的我夜夜難眠。
迷迷糊糊終於睡過去的我,居然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我見到一座堅城,城外喊殺震天,城內嚴陣以待,卻有一人將我大唐軍旗插在了城樓之上。
我又看到了裴曜,他一刀斬了一人頭顱。
喊殺震天中,我沖向了裴曜,卻在將將觸摸到他衣角的瞬間,被船隻靠岸的震動驚醒。
半夢半醒間,我似乎看到了他轉向我的臉,那臉上的神情何其陌生,滿是冰冷的殺意。
我伸出去的手,放開了去。
醒來時我看見晨光熹微,鴉青的海面上灑著碎金一般的陽光,驚濤拍岸,幾隻海鳥呼嘯而過,振翅劃破天空。
兩個侍衛說,我們差不多擺脫了追兵,上岸吧。
終於上了岸,我們先是找到了一海邊荒村,村中無人,只有幾具餓殍。
餓殍大多衣不蔽體,身上僅余幾塊破布,可見連年征戰之下,此處百姓也頗為難過。
待靠近了慶州城,我們才發現,這已是新羅地界。
慶州城極是低矮簡陋,與高麗的城池尚且不可同日而語,更不要提我大唐長安。城門洞只有一人多高,以裴曜的武功,不用攻城梯,自己便可飛檐走壁進去直接開了城門。難怪這新羅一有難處就向我朝求援,在高麗人刀兵之下,他們實無反抗之力。
新羅靠南,氣候比高麗暖,已進入十一月,不少人身上還穿著單衣,更有可能是民眾貧苦,難言溫飽,飯食尚不可得,冬衣更無從談起。
可看到沿途婦人的打扮,我還是狠狠震驚了一下。
她們所穿上襦極短,只蓋住鎖骨,下裙系在高腰,結果中間最該蓋住的部分,就那麼大大方方地,全露了出來……
兩個侍衛表情也頗為一言難盡,但我怎麼看,都不像是起色心的樣子。
不過我又頗為失禮地多看了那婦人幾眼之後,就嘆了一口氣。
只能說,生活太苦了吧。
守城的士兵不懂漢語,遠遠看見我們,就顫抖著雙腿呼朋引伴戒備非常,不斷退後,以降低仰頭的角度。
是的,這兩個侍衛都是裴曜自北境帶來的,非常高大,在高麗尚不算特別扎眼,此時站在城門洞中,頭幾乎要頂到門洞上緣,簡直像兩個巨靈神,
我在女子中也算高挑,與過往瘦小的新羅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等城門兵回去報信,終於帶來了懂漢語的高級長官。
我言自己是大唐行商,遭遇海難至此,兩個護衛都是我僱傭的鏢師。對方將信將疑,但見我們只有三人,又看了我們亮出的文牒,將我們放了進去。
我認真行了禮,向他打聽高麗戰場上的情況,他只言唐軍攻陷了平壤,又拿下了熊津,但言及此時眉眼間有憂色,我便沒有問裴曜的情況,只作歡喜之狀,說回家指日可待,便帶著二人進了城。
此處房屋低矮,院牆及肩,黃口小兒都可翻入,結果一看,居然是官府的衙署。
周邊民居更是誇張,門無一人高,許多草屋只齊我這兩個侍衛的肩膀,說是房子實在抬舉,與我朝守墓的孝子搭的窩棚相比,都嫌寒磣。
客店?破廟?
若是在中原,我們自會找這些地方留宿,但在這城中遛了一圈,也沒找到類似的場所。
最終我拿出了一顆金珠,想要換取在一家不那麼低矮的民房借宿。
民房的主人是個眼神空洞的中年婦人,見了金珠,面露嫌惡之色:「阿西,#RT#$%B!#¥Q%^#$!」
……語言不通,讓人頭疼。
來來回回比比劃劃好久,對方也沒弄明白我們是什麼意思,還上來推搡我們。
此時,有一人用新羅語高聲喝止了婦人,我回頭一看,是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武人,見了我們,把頭一昂:「那邊的幾個漢人,過來!女王召見你們,快隨我進王宮!」
女王?
(十八)
來之前我確實聽說,新羅的王是個女子。
叫我們進宮那個比這裡的常人高大許多的男子,是一名「花郎」,聽名字雖然像小倌一類,在此處卻是女王最精銳的部隊成員。
新羅以「骨品制」劃定尊卑,只有「聖骨」可以繼承王位,聖骨無男,作為僅剩的聖骨女,新羅女王便在此情境下登基了。
這新羅苦脊之地,眾人為了爭個草頭王的權位,竟搞出這許多花樣,當真讓人嘆服。
可是女子可以稱王,可以為官,甚至可以統帥三軍……
竟讓我覺得,有些羨慕。
我無用之身,自遠道而來,寸功未立,還因我之故讓裴曜的臥底之行更添風險,也不知他此去,究竟能不能平安歸來……
乖乖做個大家閨秀,究竟是對是錯呢?
女王的王宮比官府的衙署稍微高大一些,但依舊透著莫名寒酸。
女王與我身高仿佛,頭戴金冠,衣飾與漢人類似,該包裹的位置,都裹得很嚴實。面貌清秀,體貌豐滿,與外面的饑民,光從外貌來看,便有著雲泥之別。
我按中原的禮節跟她見禮,她沖我輕輕點了點頭,用熟練的漢文說:「抬起頭來。」
我們三人皆抬起了頭。
「聽說你是大唐來的筆墨商人?可認得字?」
我點頭應是。
她打開一本書,指著上面的一句詩,問我:「這一行字,你讀來我聽。」
我湊近觀瞧,發現她手持一本《詩經》,手指的那行字,是「周原膴(wǔ)膴(wǔ),堇荼如飴」。
我自念了,她又問我:「這句詩是何意?」
我說這句詩是指周原土地肥沃,種得苦菜甜如飴糖。
她又問我,大唐的土地,都這般肥沃嗎?
我搖頭:「我大唐土地亦有肥田薄田之分,收成仰賴年景。」
她輕輕一嘆:「可我三韓的土地,從未有如此肥沃之田。」
我觀她表情複雜,只能打圓場說詩經有所誇張,她卻沒在這些事情上面糾結,饒有興致翻來許多書冊,將上面的疑惑指給我看,每有所得,或恍然大悟,或怡然忘形,竟單純似一個少女,頗有些嬌憨之意,兩人探討詩文,直到夜深。
女王身形健碩、精神飽滿,絲毫不困,我卻跋涉良久才到慶州,強忍著呵欠。女王看我搖搖欲墜,竟要留我在宮中過夜。
我欲推辭,她把臉一拉,我當即點了頭。
我從此日起,便在新羅女王宮中住了下來。
王宮中消息靈通,我不久便得知,高麗戰場上有一位裴將軍,勇冠三軍,還收服了一員高麗大將淵男豐,後者在平壤城上插上了我大唐軍旗,才讓困守孤城的淵男建放棄抵抗,剖腹自殺,享國七百年的高句麗徹底亡國,進入了我大唐版圖。
大唐海軍還在白江口大破倭寇,沒有給對方借百濟、新羅之地覬覦遼東的機會。
我得知這些消息後歸心似箭,只盼著趕快回去與裴曜相聚,請辭之時,女王卻充滿深意地一笑,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珠,其實你是貴族吧?在看遍了我的王庭,得到所有秘密之後,居然想就這麼輕易地離去嗎?」
我的後背,驟然躥上一股寒意。
「珠……雖是貴族出身,卻早已家道中落,孤苦無依,只得販賣筆墨為生,又逢海難,流落至此。承蒙女王不棄,得以侍奉左右,然我家中尚有老母在世,實不忍久居海外……」
「母親嗎?」女王笑了,「我卻覺得,珠,此刻正在想男人呢。怎麼,他俊美嗎?他很厲害,讓你滿足嗎?」
我愣在當場,一時說不出話來,女王卻哈哈大笑,只稍顯清秀的面容因為顧盼生姿而神韻驚人,倒有了些驚心動魄的意味:「珠臉紅的樣子,很可愛呢。」
我尷尬地笑著:「女王謬讚。」
「我的王庭,正在招攬人才,像珠這樣熟讀漢文經書的人,正是我所需要的。留下吧,為什麼要做一個男人的奴隸呢?如果留下,你可以隨意挑選花郎做男伴,挑幾個,都可以。」
女王顯然並不想聽到拒絕的話,此話一出,拍了拍我肩膀,逕自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在此處,形同軟禁,女王還召見了多個花郎給我挑選,一直也沒放棄往我床上送男人。
結果那一晚,我睡著睡著,竟然發現自己床上真的多了一個男人。
(十九)
我驚得跳了起來,啊一聲大喊退到了床腳,這才發現這不是我在王庭的鋪塌——那張鋪塌將將有一人寬,且低矮,我常常睡著睡著身上涼,起身一看,自己果不其然正在地上滾。
而我現在所處的似是一鋪炕,炕上睡著個人,鬼壓床一般,我這麼大動靜喊過,都沒醒。
我定睛一看,便看到了此人拔地而起的高鼻樑,再看兩扇又濃又長的睫毛,不是裴曜是誰?
我搖他,他不醒,我喊他,他還是沒反應。
我急得團團轉,最終在這房間找到了筆墨,蘸著濃墨回來,左臉上給他寫上了一行字:「新羅女王賜面首。」右臉上給他寫:「尚州珠兒盼郎君。」
額頭上來了個橫批:「坐困愁城。」
寫完了,我覺得這內容似乎過於直白大膽,正琢磨著要不要擦一擦改一改,耳畔忽然傳來一聲「珠?你還好嗎?」
我猛然睜開眼,只見新羅女王的容顏近在咫尺,熱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
「珠似乎有一些低燒呢,」她居然湊上來,吻了吻我的額頭,「看,額頭比我的嘴唇還要熱,你快回到鋪塌上去,我去找女醫給你看病。」
我被她一吻,頭昏腦漲,連忙說道:「無事,珠多飲一些熱湯便好了。」
女王揉了揉我的頭:「真是,像小孩子一樣不讓人放心呢。」
看我整張臉騰一下子紅了起來,她更覺有趣,捏了捏我的臉頰,吩咐侍女為我去煮熱湯,然後才離去。
接下來的幾日,女王每天都會和我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什麼「生兒育女庸碌一生很有意思嗎」,什麼「你們唐人最無趣了,男人哪裡比女子高貴呢?」。
她的王夫也不受寵,她一提到他,就滿臉冷淡和嫌惡:「不能讓我生下繼承人的廢物,還有何存在的必要呢。」
和中原那些嫌妻子無出而納妾、休妻的男人的口吻當真一模一樣。
如果女人擁有了男人的權力和地位,她就會變成「男人」;如果男人淪落到了女人的處境,他就會變成「女人」。
我越想,越覺得十分有趣。
我依然想念裴曜,也懷念我大唐豐饒,但女子當家做主的日子,真的讓我有些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