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呢?以後想做什麼?」
讓瞥了眼我胸前掛著的相機,有些不好意思。
「……我想做記者。」
我愣住了。
「我也想像你一樣,讓世界看到那些正在經歷磨難的人。」
「如果他們能夠被看見,也許就會有人願意伸出援手……」
強忍住了想哭的衝動,我把他們都攬入了懷中。
如果紀澄還在,他應該會很高興吧。
我們無意中播下的種子,慢慢地發芽了。
臨走前,我把自己的卡片機送給了讓,把紀澄留下的聽診器和書籍送給了瑪麗和其他的孩子。
他們激動得臉頰通紅。
一直到車子開遠。
都還站在路邊,拚命揮著手,笑得燦爛極了。
我想,也許還是有意義的吧。
個人的力量渺小,難以撼動現狀。
但卻能為其他的個體點燃對未來的期待。
這些孩子身處溝壑,卻仍盼望著用滿身傷痕托舉出一個美好的未來。
就像紀澄所說的一樣。
有期待,就有希望。
36
又過了幾個月。
我尋找紀澄遺體的計劃一無所獲。
我去了那片樹林很多次。
但當時是夜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往哪個方向跑的。
最終,只能放棄。
我開始整理過去的照片。
把紀澄的故事一件件記錄在了我的微博上。
很多細節時隔三年,已經模糊不清。
本來只是害怕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會遺忘得更多,才做了這個記錄。
但沒想到,文章爆火了。
鋪天蓋地的留言,想要了解更多他的故事。
有人說:【老中人刻在骨子裡的種田基因,在哪裡都能搞出一片花園。】
有他以前的患者認出了他。
【紀醫生真的很好,我媽媽生病的時候已經有點糊塗了,但他每次和她說話,從來沒有不耐煩過。】
【他也給我女兒表演過魔術,還被他們主任以為他是在打牌,把他狠狠罵了一頓!】
我從那些評論里,拼湊出了我們還沒有相遇的日子裡,他的模樣。
沒過多久,我接到了紀清的視頻。
他將我的微博截圖發了過來,問。
「是你嗎?」
我大方地承認了。
「是。」
他一震,眼神苦澀。
「原來你說的,是我哥……」
「沒錯。」
「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
「難怪你總是那樣看著我的臉!我還以為你是真的愛我!!」
他頹然地垂下了頭。
「他……現在還好嗎?」
我還沒有寫到後面的故事,所以他不知道。
我冷淡道:
「他不好。
「他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手機從紀清的手心裡滑落。
狠狠砸在了地上。
過了半天,才顫抖著恢復了畫面。
他幾近崩潰。
「他死了??
「我為什麼不知道?!
「你怎麼不告訴我??!」
「你覺得呢?」
我譏諷道:
「那麼多年,你們家有任何一個人,在乎過他嗎?」
紀清劇烈顫抖。
心虛到不敢與我對視。
我第一次見紀清的父母時,試探著問,他是否還有兄弟姐妹。
他父母不屑擺手:「沒有。」
而紀清說:「以前有一個,但你就當他死了吧。」
我問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反常地摔了碗,警告我。
「這個家裡,不許提他。」
他恨紀澄,恨他逃離了這個家,把他變成了新的受害者。
他的父母更是恨紀澄,恨他是他們所生,卻無法操控。
所以,我怎麼可能告訴他們?
我揚起頭。
「別掉你那鱷魚的眼淚了,你以為他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
「都是你們逼的。」
紀清倉皇地掛了電話。
37
過了幾天,紀清的父母找上了我。
他們說,紀清失蹤了。
我才知道,紀清那天沖回家裡,把家砸了個乾淨。
他說,這一切都是他父母的錯。
如果不是因為父母逼迫紀澄,他不會跑到剛果(金),不會遇到我,更不會死。
而他也不會因為太過壓抑,自以為愛上了特立獨行的喬寧,然後錯過了我。
這其間所有的事,一環套著一環。
無解。
之後,他給醫院遞了辭職報告,消失了。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哭嚎得幾乎要斷氣。
「小聶啊!這事怎麼能怪我們呢?
「我們作為父母希望兒子光宗耀祖,難道錯了嗎?
「當初就讓他乖乖待在醫院裡,他非不聽,你看現在,人也沒了!不都是他自作自受嗎!
「紀清怎麼能因為這種事就和我們慪氣!怎麼說我們也是他的父母!
「我們求求你,讓他回來吧,我們已經沒了一個兒子,不能另一個也沒了啊!」
我忍無可忍,摔了手機。
「滾!!
「你們根本就不配為人父母!!」
我心情很糟糕。
兜兜轉轉著,又回到了那片樹林。
找了一棵大樹坐下後,我看著地上斑駁的光斑。
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雖然紀澄僅僅向我開過那一次口。
但我卻能猜到,他以前在家裡過得有多委屈。
他在無國界醫生組織里填寫的緊急聯繫人,剛開始是他的搭檔。
後來變成了我。
他連出了任何事,都不想讓家裡人知道。
可那樣破爛不堪的家庭里,卻長出他這樣溫柔、善良、無私的人
這樣想著,我又有些難過了起來。
38
一陣風刮過。
一個堅硬的東西從樹上掉了下來,直直砸在我的腦門上。
我哀號著嘶嘶抽氣。
撿起東西一看。
那是個銘牌。
在戰爭地帶工作生活的人,很多都會攜帶這個東西,方便在意外去世後辨認身份。
我以為這是哪個士兵遺留的。
但翻到正面,上面卻刻著:【紀澄】。
我瞬間蹦了起來。
反覆摩挲著上面的字。
怎麼會?
他的銘牌怎麼會在這裡?
環顧四周。
我才發現,我背靠的這棵樹,和其他的有些不同。
它比其他樹高大得多,葉片波浪形,呈現出墨綠色。
而根部的土壤顏色發黑。
看著看著。
我突然就明白了過來。
我瘋狂地用雙手往土裡刨。
刨得指甲縫裡塞滿了泥土和鮮血。
刨著刨著,一節白骨露了出來。
那一刻,我號啕大哭。
我找來了工具。
翻找出了那些被樹根纏繞的遺骸。
泥土裡,還有那天他穿著的,白大褂的碎片。
是紀澄。
我找到他了。
我終於找到他了!!
他死後,或許被人就地草草掩埋。
而那塊銘牌巧合地被大樹包裹生長,重見了天日。
直到今天,我坐在樹下。
它掉了下來。
就好像,他看到了我在為他難過。
於是彈了我一個腦瓜崩。
說:「開心些,不要為不值得的人生氣。
「那些事都過去了。」
我緊緊抱著他的頭顱,顫著聲說:
「好,回家吧!我們回家。」
39
我申請了休假,把他的骨灰帶回了國,葬在了媽媽旁邊。
既然他真正的家人都不要他。
那我就來做他的家人。
下葬的那天,我見到了紀清。
他瘦了很多,有些形銷骨立。
手裡拿著兩束白菊。
放到了我媽和紀澄的墓前。
他說,他搞清楚所有的事了。
他給我看了朋友圈裡的一條道歉視頻。
是喬寧發的。
向我和其他被她欺騙的人道歉。
她說,她根本就沒有去環遊世界,一直都待在北京。
因為她覺得,這樣的人設能讓紀清念念不忘。
所以才騙了大家。
而對我出言不遜,也是因為嫉妒我真的要和紀清結婚了。
看完視頻後,紀清當著我的面給喬寧打了電話。
她語氣哀怨,說:
「阿清,我已經按你說的道歉了!我都被罵死了,你該原諒我了吧!
「還有你說的會和我結婚,真的會兌現吧?」
紀清冷淡地說:
「不會,我不會和你結婚,你騙了我,我也騙了你,我們互不相欠。
「讓你道歉,只是因為你傷害了聶斕。
「從今往後,我們永遠都不要再見了。」
他掛了電話,拉黑了對方,向我道歉:「相機的事,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媽媽的遺物。」
我搖了搖頭。
「你不必道歉,因為我不會原諒你。」
無法挽回的傷害已經造成,一句無力的道歉又有什麼用?
他神情黯然,又說:
「我也對不起我哥……
「他剛出去時,聯繫過我很多次,但我每次都怪他,罵他……
「我心裡知道,爸媽逼著我和喬寧分手,不是他的錯,但是我沒有逃出去的勇氣,我嫉妒他。」
他愣愣地看著紀澄的墓碑。
「如果我不是那麼懦弱,當初跟著他一起走了。
「是不是還有可能一起遇到你,起碼能和他公平競爭一下?」
我只是淡然道:
「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假設也沒有意義。
「我愛的是紀澄,僅此而已。」
他站了起來,輕嘆了一聲。
「可能以後,我也會去做無國界醫生吧……
「我想離你近一些,彌補一下自己的遺憾。」
我皺起了眉。
本來想說,隨便,反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但突然又想到……
「有人曾說過,他的弟弟好像並不想成為醫生。
「他惦記你,希望你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做個什麼樣的人。
「別再讓自己後悔了。」
紀清怔住了。
像是陷入了往日的回憶,眼圈紅得徹底。
我撿起了那兩束花。
「他們倆都不喜歡白菊,以後別送了。」
把花扔回給紀清,我轉身離開了。
我們就像兩條被洪流裹挾的小船。
在曾經短暫同向的航行後。
各自曲折。
分頭向兩端。
40
走出墓園時,我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我爸。
但細想,我又覺得合理。
紀清應該是去找過他,才會知道那是我媽的相機。
所以他也知道我回來了。
他有些老了。
佝僂著背,在風裡微微地顫抖。
有些討好似的問我。
「吃飯了嗎?」
我開門見山。
「說吧,找我做什麼?」
他不安地搓揉著手。
「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你大了,以後別再回來了』,我不是一直按你的要求,好好地待在外面,現在,怎麼又要我回家了?」
「……你妹妹病了,癌症。」
一瞬詫異。
「我沒有辦法了……家裡能賣的都已經賣了,你是她姐姐,能不能幫幫她?」
他面容愁苦。
「我知道你怨我,但是當初,不是我想趕你走的……
「你是我女兒,我怎麼捨得?我有苦衷!」
「我知道。」
他呆呆地看著我。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很高興。
我終於可以繼承媽媽的遺志,去學新聞, 做一名記者。
我沖回了家, 想把這件喜事告訴爸爸。
卻聽到了他和阿姨在廚房裡吵架。
「再過幾年, 雯雯也要上大學了, 咱們家哪裡還供得起她!」
「你已經把她養到成年了!還不夠仁至義盡嗎!」
「聶世文!你想清楚!這個家有她沒我, 有我沒她!!」
我小心翼翼地又重新關上門。
跑到街邊, 獨自坐了一個下午。
整個暑假,我都提心弔膽。
等待著那個最終的答案。
到報道時, 我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也砸碎得徹底。
「你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重建的家再次崩塌, 所以選擇了犧牲我。
「再捨不得, 也還是把我趕走了。」
他還想要說什麼,被我打斷。
「我沒有怨過你,我理解。」
「只是, 站在女兒的角度, 你不是個很壞的爸爸,但也不是個合格的爸爸。」
我拿起手機,給他轉了三十萬元。
這幾年, 他斷斷續續地往我卡里打過一些錢。
我都存了起來,想找個機會還給他。
「你給我的錢, 我還了。
「剩下的, 就當我是還了你的養育之恩吧!
「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41
離開餐廳後。
我突然感到無比輕鬆。
那些曾壓在心頭的重擔,一個個都煙消雲散了。
我腳步一拐,去了那家紀澄給媽媽買天堂鳥的花店。
店主認出了我。
但是花店裡卻幾乎都空了。
她正將那些空置的花盆搬上貨車。
我問:「這是要搬去哪裡?」
她笑笑:「不開啦!想做點別的。」
我呆了一瞬。
「那也挺好。」
她用店裡剩下的鈴蘭、風信子和橄欖枝, 包了束花給我。
「祝願我們都能擁抱新的生活。」
我們交換了一個擁抱。
依依惜別。
回家的路上。
彩霞如雲, 晚照應金。
我駐足欣賞了一會兒。
突然接到了台長的電話。
對面語氣有些焦急。
「小聶,你的休假可能要提前結束了。」
「發生什麼事了?」
他給我發來了一篇新聞。
【黎以衝突升級,黎巴嫩多地發生尋呼機爆炸事件。】
「台里覺得你比較有經驗——」
我打斷他。
「我去。」
從衣領中拉出了那條刻著紀澄名字的銘牌項鍊。
我輕輕吻了上去。
我想, 我們不會有別的答案。
因為戰爭硝煙升起之處。
必是我們奔赴之處。
我們永遠希望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
無論身處多深的黑暗,總有星光可尋。
後記
1
聶斕的剛果(金)日記在網絡上完結。
無數網友為紀澄的結局流下了眼淚。
他們自發前往墓地為紀澄悼唁。
甚至連過去從不認可這個兒子的父母都在媒體中出鏡, 訴說他是一個多麼善良無私的人。
但很快有網友扒出了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為。
他們立刻被眾人唾棄。
給他們寄送的匿名花圈堆滿了樓道。
最後他們在深夜狼狽地搬了家, 不知道去了哪裡。
2
紀澄被聯合國難民署追授了南森難民獎。
以表彰他在保護和幫助難民方面作出的突出貢獻。
3
紀清並未進入無國界醫生組織, 他盤下了那片墓園旁的花店。
那天聶斕的話,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和哥哥在院子裡玩泥巴的日子。
那時哥哥問他, 以後想幹什麼。
他說,想開一個大大的花店。
只是這份記憶,後來遺失在了時間的長河裡。
每年, 無論工作再忙,聶斕都會抽空到墓園,祭拜母親和紀澄。
那是他唯一能夠再與她相遇的日子。
其他時刻, 他只能看著她的足跡遍布中東、東歐等戰火紛飛之地。
他虔誠地數著日子。
盼望著與她見面的每一次。
雖然聶斕已經完全不在意他了。
但他覺得,自己還能再看到她, 就足夠了。
4
喬寧社死了。
連過去的好友都與她斷絕了聯繫。
覺得她滿口謊言, 心術不正。
她走投無路,找到了紀清。
卻發現對方的眼裡早就只剩下聶斕一個人。
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小丑。
5
聶斕的繼妹在兩年後病逝。
她的繼母讓她失去了家, 而現在, 她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她與聶斕的父親離了婚。
聶世文的家庭再次變得支離破碎。
只是這一次, 他身邊連女兒都沒有了。
沒過多久,他就去世了。
6
聶斕一直在資助他們救下的那批孩子。
最後,讓和瑪麗真的成了記者和醫生。
很多年後, 聶斕獲得了普利茲新聞獎。
在發表獲獎感言時。
她說:「如果你無法阻止戰爭,那就把戰爭的真相告訴世界,成為世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