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見星光完整後續

2025-02-14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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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前夕,我在紀清的電腦上發現了一張表格。

裡面寫滿了與他戀愛過的女孩的信息。

我的那欄,寫著:【安分守己,適合結婚。】

而他的初戀那欄,寫著:【你是飛鳥,當驕傲地飛向遠方。】

他說,他不會娶她。

因為當他的妻子,必須得操持三餐,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他捨不得。

我沒吵也沒鬧。

第二天,回了趟電視台。

紀清不知道,我也有一張表格。

是調任非洲做戰地記者的申請表。

我真正愛的人還在那裡。

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1

「你要回去當戰地記者?!」

上午,電視台里驀然爆出了一聲驚呼。

我遞過調任的申請表。

「是,我想回剛果(金)常駐。」

「小聶……」台長半晌說不出話。

「你很適合做戰地記者,三年前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是現在你才剛準備結婚!人都還在休婚假!

「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你老公能同意嗎?」

我沉默一瞬。

「不結了。」

「什麼??」

在台長震驚的眼神里,我堅定地說。

「嗯,這婚我不結了。」

昨天,紀清去採買喜糖,讓我把他電腦上的品類清單發給他。

我點開了那份叫【結婚計劃】的表格。

卻發現,裡面是他的戀愛記錄。

六個女孩,每個都詳細記錄了身高、外貌等信息。

我的那份排在第一頁。

【姓名:聶斕。

【家庭情況:無父無母,社會關係簡單。

【性格:賢妻良母型,安分守己,無上進心。

【備註:會做家務,能繁育後代。】

最後,他標黃了幾個字。

【適合結婚。】

心在瞬間下墜。

停頓了幾秒,我繼續往後翻。

其他幾個女孩,也都有類似的評價。

【奢靡鋪張,不考慮。】

【生活習慣懶惰,不考慮。】

【有個弟弟,不考慮。】

但最後一張表格。

除了姓名和照片,空空如也。

只有備註一行寫著:

【你是飛鳥,當驕傲地飛向遠方。】

她叫喬寧。

2

我記起,在確定賓客名單時,紀清對這個名字有些猶豫。

反覆幾次加上,又刪除。

我問他原因,他說,對方正在環遊世界,可能不會特意回來。

原來……是初戀啊!

紀清的微信還在電腦上掛著。

我找到了喬寧。

他們的聊天記錄刪得很乾凈。

但她的最新一條朋友圈寫著:

【可惡!我愛的人要結婚了,我要去打爆他婚車的車軸搶婚!】

紀清在下面回:【搶也沒用,我不會娶你。】

【嗚嗚嗚嗚好啊!你這回找到真愛了是吧!】

【……說什麼呢?】

【哼!算了算了!就你家那種封建的家庭,嫁給你就得伺候你們一家子,我才不要呢!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嗯,我知道,所以我娶了他們想讓我娶的人。

【我也捨不得你做這些。】

3

捨不得?

這個詞從紀清的口裡說出來,還真是稀奇。

我和紀清是相親認識的。

他年輕有為,是三甲醫院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外形也英俊。

但因為有一對傳統難纏的父母,一直沒能結婚。

他們控制欲極強,又要求兒媳乖巧溫順,眼裡有活,會伺候人。

我第一次和紀清回家時,他母親便端來一盆水,讓我為她洗腳。

但我願意忍受這些。

因為看到紀清的第一眼……

我就想,為了這張臉,讓我做什麼都行。

我們戀愛了兩年。

他父母對我非常滿意。

而他漸漸習慣了永遠乾淨整潔的家,永遠備好的熱湯熱菜,永遠熨燙筆挺的衣服……

但態度卻一直不咸不淡。

直到他今年生日,我想親手為他做一個蛋糕。

結果烤箱在預熱時爆炸了。

他趕到醫院時,看到我的胳膊上全是玻璃碎片。

才第一次有些失態,慌亂地捧住了我的臉,聲音顫抖。

「你不用為我做這些的……不做也可以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從未說過,捨不得。

後來,他向我求了婚。

我原以為,他大概是出於一點真情,願意和我走下去。

但沒想到,他只是為了遂父母的願。

喬寧,是他珍惜到寧願放手的人。

看到他們對話的那一刻。

我就想,這段關係該結束了。

他做戲給他的父母看,我做戲給自己看。

但演得再好,也終究是戲。

4

從電視台回到家,我從書櫃深處,翻出了幾個相機包。

那是我深埋起來的舊日記憶。

相機外殼的觸感都已經變得陌生,電池也早已乾涸。

等待座充充電的時間裡。

我把儲存卡插進了電腦,打開了那些塵封已久的照片。

第一張,是在街頭等待分發霍亂藥片的黑人婦女。

第二張,是不及槍高的五歲兒童兵。

第三張,是住在破碎帳篷里的北基伍省難民。

……

硝煙和塵土的味道穿越了時空。

心像被一雙利爪抓緊了。

我仰倒在椅背上,平緩著飆升的心率,有些自嘲地笑笑。

也不知道,要是紀清看到這些東西。

還會不會在我的備註欄里寫下【安分守己】四個字?

正想著,手機振動了兩下。

是他的信息。

他發了個餐廳的位置。

我才突然想起,他晚上請了伴娘伴郎們一起小聚。

我沒什麼親友,所以他們都是紀清的朋友。

不過我清楚,這只是個宴請的藉口。

因為今天。

喬寧回國了。

5

我到餐廳時。

他們已經點完菜了。

紀清隔壁,坐著喬寧。

沒有我的位置。

而喬寧看到我,饒有趣味地打量了一番。

然後指揮我。

「你去搬個椅子,隨便坐吧!」

我坐到了離他們最遙遠的位置。

期間,紀清只是淡然地看著一切。

一句話也沒說。

有人發問:「喬喬,我們還以為這次你不會回來呢!」

「開什麼玩笑,這可是阿清結婚!我就是爬也得爬回來,看看他到底找了個什麼貨色!」

幾個人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那倒也是,你們倆關係可不一般。」

之後,他們便開始問喬寧一路上的見聞。

等菜上來時,她已經講完了在地中海釣黃鰭金槍魚、在葡萄牙徒步朝聖之路,在澳大利亞攀爬烏魯魯巨石的故事。

那些人眼睛都在發光。

「喬喬,你可是個女孩!居然敢去那麼多地方!」

「哼,我可不是那種眼裡只有柴米油鹽老公孩子的女人!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咯!」

6

酒酣耳熱間,她是人群的焦點。

而紀清坐在她旁邊,很少插話。

只是時不時偏頭看她的眼神,漸漸溫柔得要滴出水來。

我默默喝完了半盅白酒。

舌根辣得發苦。

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喬寧已經講到了她最近在埃及和騙子周旋的故事。

她突然轉頭,問紀清。

「你想知道阿拉伯語的『親愛的』怎麼說嗎?」

紀清一頓,搖了搖頭。

「我教你呀!」

喬寧歪倒在他的肩上,對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

「哈比比~」

紀清無奈地將她扶正,耳垂變成了粉紅色。

「你坐好……」

「你快跟我學呀!」

禁不住喬寧鬧。

他嘆了口氣,認命地開口。

「哈比比……」

「Bingo!」

「沒錯,你就是我的哈比比~」

她眼睛一轉,突然又看向我。

「你去過非洲嗎?」

7

有人立刻嗤笑。

「你看她像嗎?

「還非洲,出省都少吧!」

連紀清都面帶譏諷,搖了搖頭。

喬寧眯了眯眼睛,一臉勝利的表情。

「那倒也是,我問錯人了!」

「問她呀!應該問附近哪個菜市場的菜最便宜,哪個牌子的潔廁靈最好用才對!」

桌上爆發出了一陣大笑。

她轉開頭,又開始了下一個話題。

我慢慢握緊了拳。

我想,我也有些醉了。

否則怎麼會因為這種拙劣的挑釁而感到憤怒呢?

「我去過。」我輕聲說。

餐桌上的聲音小了幾分。

喬寧歪了歪頭:「什麼?」

「我去過非洲。」

她臉上閃過一絲驚愕。

但又很快不屑。

「哎喲,沒必要這麼虛榮吧?沒去過就沒去過咯!」

「撒謊可不好,很容易被拆穿的。」

「我沒有撒謊。」

「那你說說,你去的哪裡?」

「肯亞?摩洛哥?難道是南非?」

她昂著頭,像是篤定我答不上來。

我盯著她。

「剛果(金)。」

8

空氣突然安靜了。

「……哪裡?剛果(金)?在啥地方?」

「喝多了吧,這種事都吹得出來哈哈!」

「哪個正常人會去那裡,又窮又亂的地方……」

心裡的火又旺了一些。

那裡除了我,還有很多人呢!

無國界醫生、維和部隊、援建工程隊……

難道大家都不是正常人?

「我不僅去過,我還在那裡待了一整年。

「我見過他們為了礦產資源打仗,去過伊波拉治療中心,和聯合國工作人員一起分發救濟糧食……

「我還中彈了呢!」

場面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

「還有。」

我搖晃著手裡的酒杯。

「地中海沒有黃鰭金槍魚,因為它們更喜歡熱帶海域,朝聖之路也不在葡萄牙,是從法國到西班牙,烏魯魯巨石更是早在 19 年就已經禁止攀登。」

我眯起眼睛,「喬寧,撒謊可不好,很容易被拆穿的。」

9

她的臉色瞬間慘白。

眾人疑惑又茫然的視線,在我們之間掃來掃去。

喬寧騰地起身,色厲內荏。

「她一個沒爹沒媽的東西,怎麼可能去過那些地方!」

「是她在撒謊!」

我杵著腮幫子笑:「那你把照片給大家看看唄?

「去了那麼多地方,總得拍幾張照片吧?」

「我……我……」

「不會沒有吧?」

她越發慌亂,轉向紀清。

「阿清!你老婆怎麼回事!!

「今天不是我的接風宴嗎!你怎麼讓她這樣欺負我啊!

「算了,既然那麼不歡迎我,那我走好了!」

說著,她抹了抹眼睛,竟跑了出去。

場面頓時騷亂。

其他人都急得推紀清。

「快去追啊!大晚上的,跑丟了怎麼辦!」

紀清臉色黑了,狠狠瞪了我一眼,疾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也紛紛離席。

「嫂子,我們就先走了。」

有人壓低聲音。

「她怎麼有臉這樣針對喬喬的?難道不知道自己才是鳩占鵲巢的那個嗎?」

「善妒唄!喬寧又漂亮又有見識,她有什麼?」

「她為難喬喬,最後還不是她老公去哄,可真蠢!」

他們譏誚著走遠。

偌大的包廂,頃刻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無聲地嗤笑一聲。

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酒。

仰頭而盡。

10

其實,喬寧沒說錯,我確實沒去過那些地方。

但之所以知道她在撒謊。

是因為我媽。

我也不是天生就沒爹沒媽的。

她是個國際新聞記者,後來開始常駐戰區。

那個年代,女人到國外工作,男人在家鄉養育孩子,簡直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鄰居總嘲諷我。

「你媽不要你了!」

我捏起拳頭揍他們,兇狠地捍衛作為孩子的尊嚴,卻只會被更無情地嘲笑。

小時候,想見她一次很難。

但她常常會寄來帶著世界各地郵戳的信件。

事無巨細地寫她在當地的生活,附上照片。

我童年最快樂的事,就是坐在爸爸膝上,聽他讀信。

然後在心裡勾勒出那個意氣風發的女記者形象。

她說:【斕斕,大多數女人的世界很小,但真實的世界很大,等你長大了,你要親自來看看,見多識廣,才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她是我的眼睛。

在連書都沒看過幾本的年紀。

我就通過她,對世界驚鴻一瞥。

但在我五歲那年,她因公殉職了。

因為揭露了科索沃戰爭中軍隊屠殺平民的事件而遇害。

報社只找回了她的相機。

裡面除了她誓死保護的珍貴影像資料。

還有一張不知道什麼時候拍的,我的照片。

那時,我還不太理解什麼是「遇害」。

但那些以前就喜歡在我家門口嚼舌根的人,都幸災樂禍。

「看到沒?太愛拋頭露面的女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之後,我便沒了媽媽,卻一直記著她的勸誡。

去親自看,親自記錄這個世界。

你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

今天下午,我翻出來的相機里,成色最老最斑駁的那一台,就是她的。

熱意越發上腦,我頭暈目眩。

將臉埋進了掌中。

「媽,我好想你……」

11

第二天早晨。

我是被頭痛喚醒的。

撕開眼皮,懵了好一陣,才意識到頭頂是家裡的天花板。

昨天,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來的。

起身去倒了杯溫水。

紀清坐在客廳里,面色陰沉。

「你就是這麼當女主人的嗎?」

根本不想理會他。

我轉身走向書房。

然而,桌上空無一物。

我沙啞著嗓音問:「我的相機呢?」

「我給喬寧了。」

我猛地轉身。

他抱臂一哂:「不是你讓她多拍兩張照片的嗎?」

大腦艱難地理解著從紀清口裡說出的每個字。

他,竟然把我媽的相機,給了喬寧?

我突然就砸了水杯。

揪住他的領子。

「你怎麼敢動我的相機?!

「你怎麼敢!!」

紀清被嚇了一大跳。

「喬寧現在在哪兒???」

「聶斕!鬆手!」

「她在哪兒?!!」

我歇斯底里地撕扯著他的衣領。

昨天晚上喝下的酒,此刻全都從眼睛裡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

紀清突然怔住了。

「……在雲安大酒店。」

「房號!!」

「1103……」

我推開他,奪門而出。

開著車殺到酒店。

我直接奔上了 11 樓,狠狠踹門。

「滾出來!!」

過了一會兒,喬寧怒氣沖沖開門。

「你大清早的發什麼瘋!」

我沖了進去。

果然,相機就放在房間的電視柜上。

我拿起便要走,卻被喬寧扯住。

「這是紀清送我的東西!你憑什麼拿回去!」

我轉身一巴掌抽在了她的臉上。

「這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麼拿來!!」

她被我打蒙了。

半晌才尖叫:「你敢打我!!」

她撕扯上來,又哭又撓。

「你這個賤女人!!

「你已經搶走了他的人!現在連他給我的東西也要搶走嗎!!」

扭打間,脆弱的相機帶被喬寧扯斷。

她抓過機身,狠狠往地上一砸。

一聲巨響。

我的頭腦瞬間空白。

那台相機,就這樣在我面前碎成了幾瓣。

12

喬寧眼裡是殘忍的得意。

「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別想得到!!」

海嘯般的絕望和憤怒襲來。

我揪住喬寧的頭,用盡了畢生力氣往牆上撞。

只一下,她就流了血。

她慘叫:「救命啊!殺人啦!!」

酒店房門被人猛地拉開。

紀清沖了進來。

他看到喬寧的慘狀,目眥欲裂。

將我壓到牆邊。

「聶斕!你瘋了!!」

喬寧在背後顫顫巍巍地摸著自己的額頭,腿抖得站不穩。

「……阿清,我好害怕。」

我推開他,跪在地上。

顫著雙手,徒勞地把那些碎片拼在一起。

指尖被玻璃劃破了也不在乎。

可是怎麼拼,都不對。

紀清一把抓過我的手。

「你冷靜點!

「都碎了!拼不起來的!」

我劇烈一抖,無聲地淚如雨下。

他咬著牙。

「不就是台破相機!重新買一台不就好了!

「你至於瘋成這樣嗎!!」

我咬破了嘴唇。

血腥味溢滿口腔。

一台破相機。

這是我媽唯一的遺物,他卻說這不過就是一台破相機。

我抬頭,難以抑制滔天的恨意。

猛地扇了紀清一巴掌。

指尖的血蹭在了他的臉上。

「紀清,你滾!

「你滾!!!」

在他驚駭的目光里。

我脫下手上的訂婚戒指。

狠狠擲進垃圾桶。

13

我搬空了我的東西,回了老家。

去看媽媽。

在墓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期間紀清給我打了無數個電話。

我沒接,把他拉黑了。

有時,我會覺得無地自容。

要是媽媽看到我這幾年的樣子,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我辜負了她的期待,沒有長成一個驕傲、勇敢、堅強的人。

反而在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身邊蹉跎了三年。

第三天,我照例去墓園。

卻突然在墓碑旁,看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東西。

那是一盆天堂鳥。

心臟開始狂跳。

這是媽媽喜歡的花。

是誰來過?

我轉身跑到墓園辦公室,詢問。

他們告訴我,每過幾個月,都會有人送來。

然後給了我一個地址。

心裡有一個答案,但我卻不敢信。

循著地址,我找到了一家花店。

從店主口中得知。

大概三年前,她接到了一個訂單。

希望能每三個月到戴秋芸女士的墓前放一盆天堂鳥。

因為對方一次性給足了三年的費用,所以她印象很深。

我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飛出來。

「……你們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店主翻了翻記錄。

「他姓紀,紀澄先生。」

14

「但是我們已經很久聯繫不上他了,有一段時間供應出了點問題,我們想問問能不能送別的花,但他一直沒有回覆。」

「您認識他嗎?」

店主抬頭看我,表情卻突然慌了。

「……女士,您,您還好嗎?」

我揉了揉酸脹的眼,擺擺手。

「我沒事,沒事。」

店主很善解人意。

她遞來一包紙巾,又給我泡了杯花茶。

便轉身去醒花了。

我在店裡平靜了許久,最後挑了一束小雛菊,準備離開。

要付款時,店主突然叫住了我。

「這束花不用付了。」

我有些茫然。

她露出了回憶的神情。

「女士,我想起來,紀先生那時還說,以後可能會有人來問這筆訂單。

「如果她是一個人來的,就請送她一束花。

「告訴她:往前走,星光會照亮前路。」

15

那天,我在媽媽墓前哭得很失態。

我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我身邊。

更沒想到,到現在,我居然還要靠他來安慰。

他究竟是做了怎樣的心理準備,才會給店主留下了這句話?

只有我明白,「如果她是一個人來」的意思是。

他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同事在傍晚給我打來電話。

「小聶,機票訂在了下周。」

「這次的人身保險受益人你打算填誰?你老公嗎?」

我搖了搖頭。

「請幫我填無國界醫生組織。」

「無國界醫生?」

「嗯。」

「怎麼會想著填這個?」

我吸了吸鼻子。

因為,他是個無國界醫生啊……

搖搖晃晃地走出墓園門。

我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是紀清。

他鬍子拉碴,有些憔悴。

看到我,沒說話,只是遞過了一個盒子。

裡面躺著一台相機,和媽媽那台是同型號。

「原來那台,實在修不起來了。」

我們沉默地對視。

我不知道他怎麼找到我的。

更不知道他又是從哪裡找來了這台 94 年發售的相機。

但我珍視的東西已經碎了。

就算再找一台一模一樣的來,又有什麼意義?

他看我不接,有些疲憊地按了按腦袋。

「跟我回去吧!

「下周就要婚禮了,請帖已經發出去了,再鬧,就沒法兒收場了。」

16

我覺得諷刺。

「在你看來,是我在鬧嗎?」

他嘆了一口氣,拉住了我的手。

「聶斕,我知道你是因為愛我才這樣,覺得我偏心她,把你的東西給了她。

「但那是因為她非要你賠禮道歉,我看那台相機很老舊了,才給她的,讓她別再鬧你。

「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讓她難堪,我總不能不管。」

我突然就對眼前的人產生了一絲憐憫。

「紀清,我不愛你啊……」

他愣了愣,又冷下臉。

「別嘴硬了。

「你如果不愛我,為什麼總是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輕笑,抽回手,貪戀地摸了摸他的臉。

「真可惜啊,以後就再也見不到這張臉了……」

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臉色驟變。

「你……」

然而,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喬寧打來的電話。

他猶豫了幾秒,還是接了。

對面語氣失魂落魄。

「阿清,我要走了……

「這次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

「我只是……實在沒法兒不嫉妒她。」

「喬喬,你在哪兒!」

「你別來了,你去找她吧!她才是你未來要相伴一生的人。」

紀清急得聲音都變了。

「喬寧!!」

電話掛斷了。

紀清把東西一把塞進我懷裡,轉頭狂奔。

我看著消失在街道盡頭的身影。

冷笑。

揚手,把相機扔進了垃圾桶里。

我也快走了。

沒用的東西,就不必帶了吧!

17

接下來一周,我忙得不可開交。

鍛鍊身體、熟悉語言、確定選題、聯繫當地嚮導……

期間紀清換著號碼給我發簡訊。

【聶斕,你那天是什麼意思?】

【我們是不是還有些話要談?】

【那天的事,我代喬寧向你道歉。】

【你現在在哪裡?】

……

我一條也沒有回覆過。

離開的前一天,他又問。

「明天就是婚禮了,你會來的吧?」

我掰斷了電話卡。

拖著行李箱,義無反顧地前往機場。

晨光射入舷窗時,飛機起飛了。

從北京前往剛果金首都金夏沙,沒有直達航班。

要在開羅轉機。

全程將近二十個小時。

足夠我重溫舊夢。

我戴上了空姐發的眼罩。

輕輕呢喃。

「紀澄,我要回來了。

「我真的好想你。」

18

我第一次遇到紀澄,是在戈馬的難民營。

那時,剛果(金)東部的局勢非常混亂。

武裝分子們因為搶占礦產資源、種族矛盾等等原因,襲擊各個村莊。

數十萬人被迫離開家園,前往大城市避難。

我到達難民營時,幾個醫生正在給一個小女孩看病。

她因為遭遇爆炸,耳朵里卡進了一顆小石頭。

小女孩一直掙扎,讓醫生們也不敢輕易動手掏取。

於是有人高喊了一聲:「紀!」

一個亞洲男人走了過來。

他檢查完情況後,竟從白大褂里,掏出了幾張紙牌,當場變起了魔術。

小女孩被吸引住了。

於是旁邊的醫生立刻動手。

當那顆石頭噹啷一聲掉進鐵盤時。

男人手裡的紙牌也消失了。

取之而代的,是一株非洲堇。

小女孩眼睛瞪得滾圓。

開始扒他的袖子,但最終什麼也沒有找到。

於是她開心地拍掌,扯著父母的衣擺大叫。

那個男人把花遞給了小女孩,又將拚命感謝的大人們送出了醫療帳篷。

我抬起相機,拍下了這奇特的一幕。

快門聲讓他轉過頭。

看到我,有些驚訝。

用法語問:「這裡的亞洲面孔可不多見,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說:「中國。」

他一臉驚喜,切換回了中文。

告訴我,他叫紀澄,是目前駐紮在戈馬的無國界醫生。

想到剛才的場景,我問。

「你從哪裡找到的花?」

畢竟,花這種東西,在難民營不太常見。

他有些小得意。

「我種了很多,你要看看嗎?」

我跟著去了他的宿舍。

發現他用撿來的泡沫箱、塑料瓶、碎瓦片,造出了一小片花園。

有剛才見到的非洲堇,還有百子蓮、熱帶蘭、剛果杜鵑……

我很困惑。

「你為什麼會種這些?」

他把腿搭在了桌上,語氣理所當然。

「因為花能讓人開心啊!」

我只感到納悶。

他卻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食物、飲用水、藥品對於他們來說更為迫切,而花華而不實對嗎?」

我點了點頭。

他說:「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在逼著人遺忘美好,但開心能讓人記起自己還活著,還值得去期待些什麼。

「有期待,就有希望。」

他唇角揚起,朝我眨了眨眼。

「所以,花也很重要。」

心底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我看著這個過分樂觀熱情,又散漫不羈的男人。

一時,竟有些挪不開視線。

19

整個難民營只有我和紀澄兩個中國人。

所以,我們成了天然的同盟。

與第一印象有些不同。

紀澄對於工作其實極度認真。

他為我提供了大量詳細的傷亡情況、物資短缺情況……

而我將這些數字和故事匯成報道,傳播出去。

我的第一篇報道,就為當地爭取到了一批近千噸的食物捐助。

當時,紀澄發現了難民營里異常的愛滋死亡率。

「我們一直在分發抗艾藥物,但他們還是一群又一群地死了……」

「這不合理,除非他們根本沒有吃藥。」

我翻看著那些患者的記錄,說:「那我去查一查。」

我到處走訪,最終發現,不止抗艾藥物,幾乎所有分發的免費藥,都流向了黑市。

藥販子們只需要用一袋發霉的玉米粉,就能換取那些救命的藥片。

因為那可以成為難民和家人們接下來一個月的口糧。

報道發出後,在國際媒體引起了軒然大波。

聯合國世界糧食署迅速調配了物資。

援助車隊到達的那天,營地里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歡呼聲。

我們幫忙分發著救濟糧,忙得滿頭大汗,心裡卻無比欣慰。

將最後一袋土豆遞給一個懷抱嬰兒的母親後,紀澄和我倒在了卡車邊上。

他轉頭看向我。

笑意點亮了整個面龐,襯得那張英俊的臉更加熠熠生輝。

「聶斕,謝謝你。」

「……謝我什麼。」

「在你來之前,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陷在困境里,能做的事,很少。

「但現在,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我的意義。

「你讓世界看到了他們,和我們。」

我在那一刻心如擂鼓。

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慌亂地撥弄鬢邊的頭髮,試圖遮住自己逐漸通紅的耳根。

20

從那之後,我們飛快地熟悉了起來。

紀澄很受歡迎。

他醫術精湛,在關鍵時刻極為靠譜。

同時又很風趣,總是把其他人逗得哈哈大笑。

我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有他在的場合,連我的採訪對象都願意多說兩句。

一天,我跟著他給營區噴洒防治霍亂的藥水。

突然,一聲求救聲從空置的帳篷里傳來。

掀開門帘,一個男人正壓在一個女孩身上,撕扯著她的衣服。

我瞬間冷了臉,衝過去推開他。

他怒罵著,揮起了拳頭。

紀澄一把將我拉至身後,舉起胸前的工牌。

「如果不想以後沒人給你看病,你最好馬上離開!」

男人看著上面的紅色十字。

罵罵咧咧地提上褲子,逃了出去。

我們把女孩帶到了難民署辦公室,請他們幫忙重新安置到其他的帳篷里。

等做完一切,紀澄拍了拍我的肩。

「別難過,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一怔:「我沒有難過。」

難民營同樣也總是伴生暴力犯罪,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

但他歪了歪頭。

「可你看上去就是很難過。」

我愣住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忽然笑了。

伸手用力捏住我的臉頰。

「一個人的心情,可不是只會寫在臉上!」

21

他像是找到了新的樂趣。

之後我們每次見面,他都要觀察幾秒。

然後說:「今天心情不錯?」

或者是:「誰惹你生氣了?」

我無奈又好笑。

忍不住問:「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把手枕在腦後。

「我有個弟弟,你們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都喜歡把情緒藏在心裡。」

提到家人,我沉默了。

「你在這裡,家裡人不擔心你嗎?」

他平淡地搖了搖頭。

「我們斷絕關係了。」

「為什麼??」

我有些震驚。

「因為我不願意聽他們的話。

「他們的控制欲很可怕,從小,就逼著我做這做那,敢反駁一句,就是一頓毒打。

「我聽他們的學了醫,進了醫院,但他們還不滿足,逼著我繼續努力往上爬,出人頭地,給他們掙面子。

「我不想這樣下去了,我只想做純粹的事。

「無國界醫生回歸了醫生的本質,救死扶傷,我很喜歡。」

他嘆了一口氣。

「唉,這麼說來,我還有些對不起我弟。

「小時候我不服管,他們就生了他,以防我要是廢了,他們還有小號可以重來。

「我跑出來後,他就被逼上了我的老路。

「雖然他很聽話,但我知道,他也很壓抑。

「我聽說,他後來和一個很跳脫的女孩戀愛了,但也被他們攪散了……」

我第一次聽他提到家人,沒想到卻如此令人唏噓。

我們相顧無言了一會兒。

他問:「那你呢?你怎麼會來這裡做戰地記者?

「你的家人不擔心嗎?」

22

或許是因為他先坦誠地分享了自己的家庭往事。

我便也覺得沒有那麼難開口了。

我猶豫著,說:

「我媽媽去世了,爸爸和你一樣,也斷絕關係了。」

那年,媽媽舉辦了葬禮。

來了很多人,黑壓壓的一大片。

司儀講了長長的一段悼詞。

我聽不全懂,中途走了神。

一隻蝴蝶飛進了靈堂,停在了媽媽的遺像上。

它扇動的翅膀,讓那張照片仿佛活了過來。

我看著媽媽對我笑,也跟著笑。

下一秒,被爸爸扇倒在地。

他咆哮:「你媽都死了!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所有人都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怪物。

我哇的一聲哭了。

他又給了我一巴掌。

「我都還沒哭!你哭什麼!」

「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不要你了!!」

那一刻,我好恐懼。

眼淚蘊在眼眶裡,咬死了嘴唇,一聲不敢再吭。

媽媽去世的第一年,爸爸常常半夜坐在客廳里,翻看著那些信和照片。

第二年,他把媽媽的東西裝進了幾個紙箱裡,堆到角落,積滿了灰。

第三年,他再婚了。

那個新來的阿姨,把紙箱扔到院子裡,要一把火燒個乾淨。

我拚命刨出了那台相機,死死護在懷裡,把身上燙傷一片。

從此以後,媽媽就只剩下了這一件遺物。

再後來,妹妹出生了。

全家人的愛和精力都給了她。

我像隱形人一樣,在家裡長到了 18 歲。

去了大學,念新聞專業。

報道那天,爸爸拿出一沓厚厚的錢,扔給我。

「你大了,以後就別再回來了。」

我點了點,有三萬。

三萬塊錢,就買斷了我們的血緣。

上大學後,老師同學們都說我很適合做記者。

因為不管遇到怎樣的事件,我都能面不改色。

在我開始做戰地記者後,這更是成了優勢。

他們都佩服我的心理素質。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敢。

我打心底里覺得,如果我那天沒有在靈堂里惹怒爸爸。

他是不是就不會不要我了?

我習慣於壓制自己的一切情緒。

不敢想,要是再放鬆地大笑一次、再掉一場眼淚。

還會失去些什麼。

……

說到這裡,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這些東西壓在心裡多年,還是第一次和人傾訴。

紀澄的眉頭皺得很深。

平時總是含笑的嘴角,也垮了下來。

他語氣嚴肅。

「聶斕,你是不是忘了,你當時還是個五歲的孩子?」

我有些茫然:「什麼?」

「大哭大笑,是孩子的特權。」

「你拚命地壓抑自己,只是因為,你從來沒被允許做個小孩。」

23

我一愣。

腦袋仿佛被一根悶棍擊中。

原來是這樣嗎?

葬禮過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爸爸都沒有和我說過話。

後來妹妹出生,我的需求又總是排在她的後面。

上大學後,我要完成學業,更要養活自己。

似乎,真的沒有什麼被當成孩子照顧的時刻。

因為無人可以依靠,所以知道,自己的哭和笑都不會有回應。

不如藏在心底。

我垂下頭,有些苦澀。

「是啊!不過現在也已經長大了,更不可能像個小孩一樣。

「想怎麼笑就怎麼笑,想怎麼哭就怎麼哭……」

突然,肋骨像是過了電。

一股酥麻的感覺躥上來。

驚得我漏出一聲怪叫。

我轉頭看。

竟然是紀澄戳了一下我的腰。

他勾起一個玩味的笑。

「誰說不可能啊?」

我拚命後縮,卻被他抓住。

腰側像是有個開關。

雖然我竭盡全力地繃緊嘴巴,但仍舊像個漏氣的氣球一樣,瘋狂笑個不停。

「停!!

「……別戳了!好癢!

「哈哈哈哈哈……求你了!」

我掙脫,又被他逼到角落裡。

笑得眼淚都快飆出來。

哀聲懇求:「放過我吧紀醫生!!」

他齜著牙,又朝我伸出魔爪。

我縮作一團,卻發現,想像中的酸麻並沒有發生。

悄悄把眼睛睜開了一個縫隙。

我看到他朝我攤開手掌。

掌心裡,有一顆糖。

他笑眯眯地說。

「來,給小朋友的獎勵。」

我呆了半天。

脫力地倒在地上。

剝開了糖紙,把糖塞進了嘴裡。

不好吃。

劣質的水果香精味彌散開來,甜得發膩。

卻把我的眼眶燒得灼熱。

紀澄俯身將我拉起,摟進了懷中。

「哭吧!沒關係的。

「我知道你很難過。」

溫暖有力的擁抱,徹底衝垮了我最後的防線。

這種被理解、被珍視的感覺,已經有多久沒有感受過了?

久到我以為,自己根本不配擁有。

然而在這個跨越了半個地球的異鄉。

他卻用一顆水果糖,像哄小孩子一樣哄我。

我再也忍耐不住。

五歲那年被生生憋住的眼淚,終於在二十多年後盡數涌了出來。

他一直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任由衣服被打得濕透。

到最後,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他懷裡哭著睡了過去。

24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

我眼睛腫得像核桃,還八爪魚似的纏在紀澄身上。

想起昨晚的場景,我當場宕機,翻身就想跑。

結果被他伸手箍住。

「跑什麼?」

我把自己埋進被子,胡亂哼了幾聲。

他卻跟個沒事人一樣。

「你害羞了?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他把我從被子裡挖了出來。

笑意盈盈。

「以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誰要是不允許,我幫你揍他!」

我瘋狂搖頭。

他挑起眉。

「你沒聽懂呀?」

我一陣迷茫。

「聶斕,我在跟你表白呢……」

「啊?」

他嬉笑地看著我。

「以後做我一輩子的小朋友吧?」

心臟簡直要撞破窗戶,飛到大氣層。

我完全呆滯了。

他起身,掀開了窗簾。

陽光直刺入室內,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黑暗。

他沐浴在躍動的光中,朝我伸出手。

「對了,昨天我忘了說,你媽媽可真酷!

「等回了國,我們一起去看她吧!」

我頭暈目眩。

心想,這人怎麼這樣不按常理出牌?

剛表白就想著要見家長?

然而,溫熱的觸感從掌中源源不斷傳來。

我恍惚著,哽咽著,無法拒絕。

只能說:「……好。」

他高興地把我拉起,抱了個滿懷。

那一刻,我在心底虔誠地向神明許願。

希望與他在一起的時光能持續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哪怕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我也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25

我和紀澄戀愛了。

但因為工作太忙。

我們在剛果(金)見面的日子並不多。

大多數時候,我們在發生衝突的地方相遇。

他狂奔著去救治傷員。

而我拚命拍攝報道素材。

匆匆擦肩而過時觸碰的手。

就是彼此之間唯一的交流。

而網絡信號也時好時壞。

我們經常幾天都收不到對方的消息。

但它們又會在某一刻瘋狂湧進手機。

叮叮咚咚響個不停,順序亂七八糟。

仿佛也剛穿越槍林彈雨。

載著沉甸甸的想念,頑強地傳遞著心之所向。

但北基伍省的情況不容樂觀。

我們第一次吵架。

是在戈馬附近的一個村莊被襲擊的那天。

我們趕往現場時,武裝分子還沒有完全離開。

安全部隊與他們交了火。

我們急忙回到車上,準備撤退。

但我卻看到紀澄從救護車裡又躥了下去。

在交火的邊緣地帶,有一個倒下的村民。

他把人扛了回來,自己卻被彈片劃得鮮血淋漓。

我又氣又怕,和他大吵一架。

但他毫不相讓。

「我是醫生!不能見死不救!

「他當時只是腿部中彈,還能活!但如果我不救他,交火之下他必死無疑!」

我知道他說得對,也知道救人是他的使命。

可我真的怕了。

他回來時,渾身是血。

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我哆嗦著檢查了半天,才知道他只是受了皮外傷。

我突然就不想吵了,抱住他號啕大哭。

「紀澄!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

他安靜了。

過了一會兒後,反抱住我,聲音沙啞。

「對不起……

「以後我會注意的,不以身涉險,不讓你擔心……」

我埋在他胸前抽噎:「你保證!!」

「那我們拉鉤。」

他拉著我手,比划起來。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的是小狗!」

「我可千萬不能變成小狗,不然到時候見你媽媽的時候你怎麼介紹我呀?」

「小狗男朋友?」

我被他逗得破涕為笑。

抬手就把枕頭按在了他臉上。

然而,他躺著一動不動。

我又慌慌張張地掀開,生怕把他給悶死了。

他狡黠地看著我,安然無恙。

似乎在說:【你看,沒那麼容易死的。】

我只能瞪他,瞪的眼睛發酸,突然又淚眼汪汪。

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誰都知道。

什麼拉鉤,不過是個心理安慰。

戰場是最殘酷的地方。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我和紀澄相處的每一天都彌足珍貴。

因為誰也說不清,死亡和明天哪一個會先到來。

26

戰亂越發頻繁的同時。

伊波拉也開始襲擊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

到春天時,紀澄更忙碌了。

因為醫護緊缺,他開始在難民營和伊波拉治療中心兩頭奔波。

然而,武裝分子突然對多個城市的治療中心發動了襲擊。

許多醫生開始不得不放棄工作,直接撤離。

但紀澄不願意離開。

一方面,戈馬的情況還算安穩。

另一方面,中心還有將近一百名病人。

如果所有人都走了,他們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

他和另外四名醫生留了下來,隨機應變。

但是沒過多久,武裝分子占領了戈馬的郊區,阻斷了進出的道路。

我們被困住了。

在這種情況下,紀澄突然給我發來消息。

讓我到治療中心一趟。

他語焉不詳,我卻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們穿好防護服,進入了醫療廢物處理區。

在一間空置出來的房間裡。

我見到了十多個胡圖族的孩子。

他們是從山裡逃出來的。

最大的才十二歲。

衣衫襤褸,身上全是已經感染的傷口。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占領郊區的武裝分子,來源於圖西族。

他們與胡圖族有著血海深仇。

如果這批孩子被發現,整個治療中心可能都會被毀於一旦。

我感到崩潰。

「紀澄,你是瘋了嗎?!!

「你還記得無國界醫生的宗旨嗎!!!」

他本不該直接介入到戰爭衝突中,這樣才能夠最大限度地去幫助他人。

可他只是垂著頭。

「我知道這件事很危險,所以我只是想問問你,能不能聯繫到哪個組織,可以接收他們?

「可這麼多人,你怎麼把他們送出戈馬?!外面全都是巡查的人!」

紀澄語速很快。

「他們體型小,可以穿上防護服,鑽進裝醫療廢物的垃圾箱裡。

「運輸車每三天就會來一趟,沒有人會打開這些垃圾箱的!

「只要保證之後有接收他們的人,我們就可以救下他們!」

我被他大膽的計劃震在當場。

他握緊了拳。

「聶斕,我先是人,然後是醫生,最後才是無國界醫生。

「我不可能把他們扔出去送死!」

27

我的腦袋疼痛不堪。

理性和感性在瘋狂搏鬥。

而那些孩子們看著我們激烈爭吵。

都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最小的幾個孩子,緊緊擠在一起,手指死死交纏,像在等待命運最終的宣判。

我幾乎是瞬間就心軟了。

他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從地獄裡逃出來。

我們不能重新再把他們送回去。

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我冷靜了下來。

「我幫你。

「但是我不僅僅幫你聯繫接應人,我還要在這裡把他們全部親手送走。」

紀澄愣住了,立刻回絕。

「不行!這很危險!」

「那我就讓你一個人去面對危險嗎?」

「你要是不同意,我現在就出去告訴他們這裡藏著胡圖族小孩。」

他咬牙切齒。

「……你!我就不該找你!!」

「晚了,你已經把我卷進來了。」

紀澄生了自己的氣,扭過頭不願和我說話。

我嘆了口氣,環住他的脖子,逼他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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