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嫁的女兒最近有點怪。
她開心地懷孕了,又開心地打掉了,說可以多過二人世界。
她開心地說春節回來看我,又開心地說不回了,捨不得和老公分開。
她總是笑得很幸福。
可我發現,視頻里的她,腿一動不動。
1
女兒和我說她春節不回來看我時,一臉幸福。
她說文松春節要加班走不開,又黏住她。
她捨不得留下他一個人,所以這個春節就不回娘家了。
女婿郭文松則一臉憨厚地在視頻里跟我道歉。
我笑說:「年輕人,事業所需,媽能理解。」
我笑得雲淡風輕。
郭文松頓時長舒一口氣。
他不知道,我手心裡全是汗。
視頻里的女兒,容光煥發。
華美的衣服,精緻的妝容,無不彰顯著她背後有一個愛她的老公。
可我看到,我活潑好動的女兒,視頻全程,腿紋絲不動。
2
我說春節要去 S 市時,兒子笑說:「媽,你是擔心姐夫對姐姐不好嗎?」
「全天下的男人都可能是壞蛋,唯有姐夫不會。」
難怪兒子這樣說。
郭文松樣子極其憨厚老實。
當初,女兒大學畢業要遠嫁到 S 市時,我是堅決反對的。
可是郭文松涕淚滿面,在我面前跪了兩次,求我成全。
這讓我更不敢把女兒嫁過去了。
為達目的就下跪的男人,他若狠起來,應該是比一般人更狠的。
女兒是一直放在我心尖尖上養大的小軟糰子。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她受了委屈怎麼辦呢?
可女兒被他的兩跪感動得神智全無,非他不嫁。
她說:「媽媽,我一定會過得幸福的,你只要祝福我就好了。」
女兒嫁過去快一年了。
她一直告訴我她很幸福。
3
兒子還在笑我瞎操心。
我說:「是我想你姐姐了。她流產,也不讓我過去看看。」
兒子撓了下腦袋說:「也是。我們好久沒見姐姐了。都沒人和我吵架了。我們一起去吧。」
兒子是女兒撿回來的棄兒,所以和姐姐感情格外好。
去 S 市,事先沒告訴女兒。
我和兒子就住在她家小區旁邊的酒店。
一大早,我全身包裹嚴實地坐在他們家樓下的長椅上。
該上班的時間,女兒沒有出現,郭文松一人離開了。
該下班的時間,女兒也沒有出現,郭文松一人回來了。
我發微信問女兒在幹什麼?
她說上了一天班很累,文松請她去吃牛排,就不多聊了。
我就在這長椅上坐著。
我有無數關於惡的想像,卻都不及接下去這一刻,這麼錐心刺骨。
頭頂突然一聲怒罵炸響:「你個臭婊子!今天又想哪個野男人了?」
路過的兩個人抬頭看了一眼,停住腳步開始聊了。
看來,他們是女兒的鄰居,經常見這種場面,也經常這樣聊著。
「二樓的又要打媳婦兒了?」
「嘖嘖,那可真是可憐啊。那麼好的媳婦,天天挨揍。」
「上次雙腿都打折了,不知道長好了沒有。」
我使勁控制住自己發抖的嘴唇問道:「腿打折了?那麼嚴重?怎麼不報警啊?」
「誰敢報警?那男的說那女的敢報警,就滅了她全家。那男的家也有點勢力,誰敢惹?」
「那女的就不反抗了?」
「反抗啦,可慘啦。從二樓跳下來,懷的孩子都摔掉了。」
「可憐那女的也沒個娘家人。那男的全家都不是東西,老少一起欺負她。」
「為什麼欺負她呀?」我顫聲問道。
「唉,我聽說是他公公對她不軌,兒媳婦不從。」
「被她婆婆和老公知道後,她公公就非說是她勾引他的。」
「全家一起虐待這個媳婦。」
鄰居毫不掩飾地講著,帶著某種憤怒。
我嘴裡沁出了血腥味兒。
我聽著樓上不堪入耳的辱罵,撥打了女兒的電話。
我的小軟糰子,媽媽來救你了。
你所遭受的折磨,我必將百倍奉還!
4
樓上,原本只有男人的咆哮。
一直沒出聲的女兒突然哭了出來道:「是我媽的電話,你讓我接一下電話再揍我。」
「別讓她懷疑了。」
「懷疑能怎麼樣?她一個弱雞有個球用?」
「臭婊子養的臭婊子,你倆是不是一起去賣過?」
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每一個字,都出自那個一副老實憨厚模樣的人的口中。
電話接通瞬間,我很想問一下我的小軟糰子痛不痛。
可是聽筒里,女兒笑著說:「媽,你怎麼打電話過來了?」
「有事兒就快說吧,文松正給我切牛排呢。」
我咬牙說:「好!那你好好吃吧。」
郭文松突然說:「媽,你聲音怎麼有點不對勁兒?」
我說:「只是有點想萱萱了。」
郭文松道:「媽,對不起哈。工程一結束,我就和萱萱一起去看您老人家。」
他想哄我。
看來他還知道害怕。
他們一家有頭有臉。
雖然骨子裡瞧不起我們無權無勢,可我作為岳母從沒做過什麼讓人不尊重的事,他也不敢隨便和我撕破臉。
我便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嘆口氣說:「還好你對萱萱好,我就放心了。」
「不像萱萱她爸爸。」
「家暴,出軌,還嘲笑我像個弱雞沒球用,拿他沒辦法。 」
「我不想萱萱成為沒爹的孩子,就一直忍,一直忍。」
「到最後還是沒忍住。」
郭文松結結巴巴道:「沒……沒……沒忍住?」
「什……什……什麼意思?」
「你殺了萱萱的爸爸?」
我詭異笑了一聲道:「忍無可忍就無需再忍唄。」
「我一氣之下切了他下邊,又砍斷他上邊。」
「看他平時凶神惡煞的,躺在我腳邊像只無頭死狗。」
「那……那……那你怎麼……沒……沒被判死刑?」
郭文松哆哆嗦嗦地說著,話都快連不成句了。
孬種!這就怕了?
我故作不在意道:「啊,我有精神病呀。間歇式的。」
「被他爸刺激發病的,我一點責任不用承擔。」
「不過你不用擔心,媽我現在已經康復了。」
「好……好……康復就好。那媽我先掛電話了。萱萱著急吃牛排。」
我笑著說:「好!她爸爸原來也喜歡給我切牛排。不過那刀功,還是不如我。」
樓上,終於安靜下來了。
5
落雪了。
我的小軟糰子,至少在這個雪夜,不用再挨揍了吧?
我在長椅上一直坐到凌晨。
我比任何時候都心疼,也比任何時候都痛恨自己。
當初女兒離開時,我氣得說了狠話:「你過得不好也不要回來找我。」
可我的小軟糰子啊,你就真的不找媽媽嗎?
你不知道,在這世上,你比媽媽的命還重要嗎?
當初,我知道自己不能有孩子時,萬念俱灰,曾想著一輩子就那樣混過去吧。
直到我遇到了你。
你那么小小一個,躺在襁褓里,頂著陰暗後巷的寒風,沖我笑著。
你是我生活中最明媚的陽光啊。
竟然有人敢折辱你?
那他,真是死有餘辜。
?
兒子找過來,問我為什麼不讓他跟姐姐姐夫聯繫,為什麼不回酒店?
我對他說:「楠楠,如果媽媽不在了,你記得要保護好姐姐啊。」
「你還記得你姐姐為了保護你,拎根棍子就跟一群男的打嗎?」
「她不是不害怕,她是更愛你。」
「媽,你都知道姐姐這樣剽悍了,誰敢欺負她?讓她保護我還差不多。」
我嘆了口氣道:「她現在遠嫁了,失了底氣。」
「而且你和我就都是她的軟肋。」
「人啊,被人拿捏了軟肋,就沒有了膽量了。」
兒子探詢地看向我。
我說:「回吧。」
回到酒店,我洗了個澡。
我知道這是我人生中,最後一刻全然是乾淨的了。
6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到了女兒家樓下。
朔風呼嘯。
大雪紛飛。
四處白茫茫的一片。
想起女兒第一次見到雪時,激動得又跳又笑。
她在雪地里打滾,說她以後就要嫁到有雪的地方。
她如願了。
可是,我好後悔沒有提醒她,白雪覆蓋下的,往往是污糟的垃圾穢土。
落雪時越聖潔美麗,雪化時就越污穢不堪。
她太善良了,我不忍心告訴她這世間的險惡。
天還沒全亮,正是北方冬天最冷的時候。
女兒公公婆婆現身了。
他倆急急上樓。
修養良好的面龐上,有著藏不住的陰鷙。
一會兒工夫,樓上又響起了怒罵聲。
「你個賤人!你個小婊子!」
「你個殺人犯的女兒,還立什麼貞節牌坊?」這是郭文松爸爸的聲音。
「你他媽的敢騙我,你個殺人犯的女兒,你個精神病!」這是郭文松的聲音。
「我就看她不是個好東西,偏你爺倆鬼迷心竅!」這是郭文松媽媽的聲音。
可就是這些人,一年前,千里迢迢來我家求娶我女兒。
他們是那麼斯文有禮,言行舉止處處顯示著教養良好。
他媽溫溫柔柔地拉著我的手道:「萱萱媽媽,我沒有女兒,一直都想要個小棉襖。」
「我一定會把萱萱當自己親女兒的。」
「若是文松敢欺負她,我第一個就不饒他。」
我冷冷回問:「怎麼個不饒法呢?」
他們全家尬住了。
他們根本就沒想過我會這樣問,也根本沒想過要不饒自己兒子。
可是我靜靜等著他們回答。
半天,他媽媽說,若兒子做錯,任打任罵。
我笑笑地說:「任殺任剮斷子絕孫吧。」
他們心裡,這不過是句狠話。
而我心裡,這就是諾言。
所以,我的小軟糰子,我的小萱萱,你要記得依靠媽媽啊。
媽媽永遠永遠都會護著你的。
7
樓上又是一片喧囂。
兩個出門買豆漿油條的鄰居,抬頭看了一眼,再搖了搖頭。
看來他們都是見怪不怪了。
我的小軟糰子,我的小萱萱,你是受了多少虐啊?
讓鄰居聽了都習以為常呢?
你是怎麼還能在我面前笑呢?
從二樓跳下來時,你是想死還是想逃呢?
孩子沒有的時候,你痛不痛呢?
想起你當時告訴我懷孕時候的喜悅,你是以為懷孕能從虐待中解脫吧?
昨天聽鄰居說,二樓那個可憐的媳婦一開始懷孕時,她老公對她好了點。
可是她公公過來送了一次雞後,她老公就又開始打她了。
而且打得格外狠,變本加厲的。
這是個高檔小區,住戶看起來都挺文明。
可幾乎全小區的人都聽到過他的咆哮:「臭婊子,你肚子裡的孩子,我究竟該叫弟弟還是兒子?」
有看不過去的鄰居匿名報警了。
可是警察來時,那個可憐的小媳婦兒,什麼也不敢說。
感覺那個小媳婦,被她老公一家 PUA 了。
樓上又傳來叫罵混合著物品破碎的聲音,尖銳刺耳。
我的心,好痛!
痛到喘不過氣來。
我出神地看著那扇窗戶,心道:「好啊,好啊!多好的一家人啊!」
「我發點善心,讓你們在春節前,一家人團團圓圓整整齊齊地上路吧。」
8
從頭到尾,我的小軟糰子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真想現在就抱抱她,問她是不是害怕了。
可是時機還稍稍有點早。
飛 A 市的航班還有段時間。
不過,別怕,我的乖女兒。
再忍一下下。
媽媽給他們的新年大禮就要到了。
我看到送貨小哥已經上樓了。
?
現在他們應該收到了,因為辱罵聲突然止住了。
接著樓上傳來驚恐的尖叫。
這聲音,悅耳。
會叫就多叫會兒吧。
以後也不一定有機會叫了。
9
我掏出手機撥打了女兒的電話,故作漫不經心地問:「萱萱,媽媽送了個狗頭給你。」
「你看看這個狗頭,熟悉不?」
「就是高中時,咬過你的那條狗。」
「讓它活到現在,是媽不對。」「過年了,這種惡狗不配過春節,就把它宰了。」
「狗頭肉超級好吃。」
「好東西不能就留給你老公一人啊。」
「記著孝敬給你公公婆婆啊。 」
我知道他們一家人肯定會按免提的,所以我說得平和。
我第一次聽到了我小軟糰子的聲音:「媽媽,謝謝你!還有……你別總掛著我,我很好。你別來!」
我說了聲:「好!」從容掛掉了電話。
女兒知道我要來了。
善良的她還在擔心我,所以隱晦地勸我不要過來。
應該從我說她爸爸的時候,她就猜到我要來了。
她是我撿來的孩子。
她的人生中根本就沒有爸爸。
我們一家三口拼盡全力那麼多年,才過得像個樣子。
卻被郭狗一家不到一年全給毀了。
雪翩然落下。
我坐在長椅上,靜靜地伸出手。
雪花無聲融化在我掌心裡,仿佛不曾存在過。
這世上,有些人本就不該存在。
10
一會兒工夫,郭文松一家三口都拿著公文包急匆匆地出去了,看來是要趕去上班了。
他們面色驚恐而凝重。
我看了一眼手錶,飛去 A 市的航班還有兩個小時。
我又等了一個小時才上了樓。
按響門鈴,卻半天無人開門。
我知道女兒就在裡面。
我又打了女兒的電話。
竟然是郭文松接的。
他故作詫然道:「媽,我不小心帶錯了萱萱的電話。」
我說:「沒關係,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兒。就是剛才忘記跟她說吃狗肉不能喝茶。」
郭文松說:「好的媽,我回頭告訴她。」
掛了電話,我頓時心急如焚。
他們千防萬防女兒單獨跟我聯繫,看來女兒的情況比想像的還糟糕。
我讓楠楠高價去找了個開鎖匠。
一分鐘內能開鎖的那種。
因為我遠遠看到女兒家門口裝著攝像頭。
郭家三口從單位返回來的時間最快的要半個小時。
所以留給我帶走女兒的時間最多半小時。
11
鎖匠開完鎖就走了。
我打開門,撲鼻而來一股臭味。
我喊道:「萱萱?萱萱?媽媽來了!」
忽然一個房間傳來了壓抑的哭聲道:「媽,你快走!晚一點你也跑不掉的。」
我循聲跑過去。
門鎖著,打不開。
我對楠楠說:「踹!」
二十歲的小伙子,兩腳就踹開了木門。
眼前的情景,氣得我血脈僨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