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去人間歷情劫後,回來就瘋了。
二姐不信邪,也去了人間,不出一個月,瘋得更厲害。
孟婆找到我的藏身地,問我為什麼不去。
我當然不去了。
因為我知道,人間多貪婪,我會為一男人操勞半生,卻被銼骨揚灰的下場。
只要在忘川熬過百年,我就能成為新的孟婆,不用做上輩子的噩夢。
這日,我照常替孟婆煮湯。
判官帶著天階貴客來奈何橋上尋人。
「青梧,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叫驚春的女子?」
我怔怔地抬頭。
來人是我前世的夫君,也是下凡歷劫的仙尊。
他化名為灼淵,抽我脊髓,把我打入陰蝕谷,只為給他人間的青梅塑仙身。
可我今生,根本沒去過人間……
1
「青梧?」
判官又叫了我一聲。
我慌忙低頭,雙手不停地攪動鍋里的熱湯,悶悶地回道:「沒看見呢。」
餘光里,灼淵背著雙手,環顧簡陋的奈何橋。
聽到我出聲,他雙眼如利劍出鞘般望向我。
我佯裝鎮定,往湯鍋里加了少許的白糖,這是人間的物品,孟婆湯大都苦澀,我習慣撒點白糖提味。
「為什麼要放糖?」
灼淵忽然開口。
我嚇得一哆嗦,整個人搖搖欲墜。
仿佛又回到前世的人間,灼淵抽我脊髓時,在我耳邊安撫:「驚春,別怕,你脊髓還能生長。樂悠等不起……」
我疼極了,求他住手,可仍不及樂悠在他心中半分。
甚至他不知道,我只是鬼界陰司,法力本就不濟。一旦抽掉脊髓,根本長不出新的,除非他去天界採下七霞蓮來。
否則,我將成為一個廢物。
後來我也真的成了廢物,只能日日躺在床上苦等灼淵采來七霞蓮,為我生出脊髓。
誰知,樂悠貪玩,誤入北號山,被猲狙追上,傷了四肢。
七霞蓮不僅能長出脊髓,更是能生出新的骨肉。
在天界千年才能生出一根。
說來可笑,同床共枕十年,灼淵依然選擇救樂悠。
他說:「你我不屬人間,擁有不死之身。樂悠不同,我答應過她父母,要帶她回天界做仙侍,還她父母在人間收養我的人情。
「驚春,我知你心最軟,再等等,好嗎?」
他根本不等我說話,人就飄出去了。
我生生嘔出一口血,終於知道,大姐二姐為何來人間一趟,就發了瘋。
人間無情。
我決定離開人間,回到地府。
灼淵匆匆趕來,迸發洶湧的怒意,他一手扼住我喉嚨:「驚春,為什麼要在七霞蓮上做手腳?」
2
灼淵的話讓我陷入一陣惶恐。
七霞蓮何其珍貴,我自是知曉,可他的話我聽不懂。
我支不起身子,只能靠在牆角上,掙扎了許久,無法撼動他分毫。
我索性停止掙扎,默默等著他五指收緊,一旦在人間身死,不過是去輪迴道走上一世。
比起灼淵帶給我的苦,我情願進入輪迴道。
我靜默等著,等到灼淵鬆了手。
我睜開眼,和他對視。
喉嚨一時失聲,我居然慶幸,灼淵對我有情。
「灼淵,我沒動七霞蓮……」
我心口堵得難受,忍不住嗆了一聲:「就算我想動,就我這破爛身子,我能動嗎?」
話音剛落,灼淵五指併攏,一拳捶在牆上。
「這麼說?樂悠說得沒錯,你的確想毀了七霞蓮!
「驚春,我說過,七霞蓮我會替你另尋。可樂悠根本等不起,她的四肢會腐爛,我連仙氣都渡不進去!
「為什麼,為什麼你變成了這樣,沒有包容心?
「你根本不是我的驚春!」
我一時不解灼淵的話意,只側過頭看向院外。
樂悠躲在門口,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和灼淵。
我頓感不妙,果然。
灼淵不顧我傷疼,硬生生箍住我,飛到了陰蝕谷。
「驚春,在你毀掉七霞蓮時,就應該想到,做下錯事的代價。」
陰蝕谷的瘴氣繞著我全身,痛到四肢百骸,我顫著聲問:「你想做什麼?灼淵……你知不知道……
「若是我被打入陰蝕谷,我將灰飛煙滅,我只是一名陰司,沒有法力支撐我。」
灼淵把我拉近了一分。
我以為我說了這麼多,灼淵會心軟。
沒想到,我等來了最絕情的話。
「驚春,我只是利用陰蝕谷的瘴氣把你的法力逼出,給樂悠塑個仙身。你不會灰飛煙滅的,我的法力足以支撐你。但樂悠不同,她現在是凡人,渡不進我的法力!
「驚春,你忍忍。」
我忍?
我怎麼忍?
既然如此。
我卸掉身上所有的力,身體不受控制後,抱著灼淵直直墜入谷中。
瘴氣繚繞,我笑著呢喃:
「灼淵,想要塑樂悠的仙身,就一起下地獄拿吧!」
3
再醒時,我竟在忘川。
二姐從人間回來後,法力全無,整日哭哭啼啼,說人間的郎君負她,尋死覓活的。
孟婆熬了忘憂湯給她,才救回她一條命。
大姐絕情絕愛,在鬼司處供了尊人間的佛,說要修身養性。
「一個個,不倫不類。」
孟婆找到我,嘆了口氣。
「青梧,下個月輪到你去人間了。」
記憶猶如鋼針,扎得我千瘡百孔。
「不去了,人間不值得!」
孟婆追問道:「若不去人間應劫,你如何飛升?你不是一直想去天界嗎?
「去不成天界,你如何找你生母……」
生母?
既被拋棄,有何好找?
我搖搖頭。
「不去了,就在忘川吧。」
雖我不知為何沒有灰飛煙滅,但能安穩地待在忘川,我暫不想再求更多。
我沉在回憶中,傷痕累累。
灼淵聲寒如冰:「為什麼要放糖?」
我穩住身形,腦中翻遍了所有藉口,遲遲找不到最合適的。
灼淵又逼近了一步,他盯著我手腕上的胎記。
「這朵黑蓮……」
我慌忙拿袖子遮住,整個人緊緊繃在原地。
「這糖是老身的獨家秘方,不知仙尊有何指教?」
孟婆忽然閃現在我身前,她牢牢擋住灼淵審視我的目光。
此話一出口,周遭瞬時掀起一股施壓。
我頭埋得更低了些,遠處判官顫巍巍地跑過來安撫灼淵:「仙尊息怒,仙尊息怒。
「下官查遍了這百年來奈何橋投胎的往生者,查無此人。」
「仙尊,有一個叫樂悠的仙子在地府外尋你。」
話音剛落,施壓瞬間消失。
「罷了。」
灼淵倉促離去。
我憤恨抬頭,看著灼淵的背影,心間滋生的仇恨令手腕上的黑蓮灼熱難耐,如有一股力量源源不斷上涌。
孟婆忽然噴出一口血。
「媽的,這廝仙力無邊,害得老身差點喝孟婆湯了!」
判官搽了搽乾淨的額頭,勸阻道:「孟姑,仙尊還沒走遠呢……」
「仙他娘的尊,老身在四海八荒的時候,沒本事,好不容易熬出名堂來了,還是沒本事。
「仙尊了不起嗎,老身呸!」
驀地,奈何橋忽然地動山搖,我手腕上的黑蓮劃出一道結印罩在上空。
孟婆猛然大驚:「青梧,快停下!」
離去的灼淵又返身折回,他一步一步走向我……
4
「你到底是誰?」
灼淵快、狠、准,一把掐住我喉嚨。
我體內血液亂竄,雙手竟不能活動,結印一層層降落,大有毀天滅地之勢。
判官嚇得跌地。
「魔族黑蓮業火?
「青梧,你!!!」
「灼淵,放開青梧!」
孟婆驟然給了灼淵一掌,卻因力量薄弱,被灼淵法力震開。本就受傷的孟婆再度受創,我仿佛聽到她骨頭盡碎的聲音。
「放開我,灼淵!」我吼道。
「說!你和蒼溟什麼關係?」
「我根本不認識什麼蒼溟!我只是忘川河畔的小小陰司。」
准淵根本不信我的話,我呼吸滯納,整個人開始軟塌下來。
地府上空的結界頓時散開。
但灼淵的手勁卻越發重,生死一刻之時,孟婆用畢生之力給了灼淵重重一擊,判官趁機接住我,把我攬回身後。
灼淵冰冷的雙眸中儘是譏諷:「孟婆、判官,地府窩藏魔族,你們好大的膽子!
「蒼溟自萬年前就被帝姝神女封印在陰蝕谷底,才保三界這萬年的和平,黑蓮業火出世,你們可知三界生靈塗炭,這個責任,你們擔得起嗎?」
相傳萬年前,魔族蒼溟愛上了一位神女,甘願俯首稱臣,可神女憐愛世人,卻對他最無情。
哪是什麼愛戀,分明就是神女帝姝勾搭魔族蒼溟,拯救三界,何其可笑。
哈哈!
我笑出聲來。
這些自詡天界的神族,視其他生靈如無物,與其說魔族是惡鬼,不如說他們是披著偽善的外衣,做最骯髒的事。
灼淵聽到我的笑聲,怒氣又起,直接甩出九節鞭把我甩上半空。
灼淵的九節鞭傳言乃帝姝神女抽取魔族蒼溟脊髓而制,法力無邊,是天界的稀罕物。
而灼淵作為帝姝的愛徒,自然享有最高等待遇。
前世他下界為樂悠塑仙身,不過是為帝姝找尋落在人間的私生女。
一群骯髒的仙人。
九節鞭開始蠶食我的意識,混沌之際,我聽見。
判官大喊:「仙尊,不可傷她呀,青梧從出生起就在忘川長大,怎能與魔族有關係呢?
「此事應當有誤會,黑蓮業火下官也只是聽說過,您也不曾見過,怎能篤定呢?」
灼淵仍舊不聽,他動用九節鞭開始收縮我的身體,五臟六腑翻攪得我痛不欲生。
孟婆再一次爬起,又跌下,再爬起,又跌下……幾次三番,身體疼得蜷縮在地。
我竭力大喊:「孟婆,不要!
「不要為了我去對抗,我不值得的。你和判官回去吧……青梧不怕。」
力量懸殊的對比,孟婆無非以卵擊石。
可她又站了起來。
「呸!老身活了許多年,就見不得你們仙界的假惺惺的臉!
「今日老身就算葬送此地也無妨,我活夠了!」
孟婆飛到半空中,用僅剩的法力劈向九節鞭,絲毫未動一分。」
「好孩子,別哭!」
「婆婆,不要!」
「你叫我一聲婆婆,我就倚老賣老了,婆婆救孫女天經地義……你記住,不要去仙界!」
孟婆身子漸漸變成了半透明。
不要!
「灼淵,你要殺要剮,我都隨你,求求你,救救婆婆。
「灼淵,你救救婆婆!你想塑樂悠的仙身,我給你,只要我能給的,都給你!」
「咚!」
九節鞭散了一地,我從空中直直墜下,落進了灼淵的懷抱,他憐惜地看著我的眉眼:「驚春,是你嗎?」
5
我緊閉雙眼,生怕憤恨再次被灼淵發覺。
「驚春……」
我緩慢地睜眼環顧四周,孟婆的身形已然維持不住。
「灼淵,求你救救婆婆。」
灼淵施了點法力穩住孟婆身形,他掏出一個錦囊袋丟給判官:「此丹一日三次,三日後,是死是活,看她自己的造化。」
我心口驀地一痛。
孟婆躺在地上,望著我的雙眸一片死灰。她喃喃自語:「青梧,別去仙界……別去……」
灼淵抱起我飛身來到地府門外,牛頭馬面正在哄著發脾氣的樂悠。
地府外的彼岸花被毀了大半,樂悠踩在上面來回碾壓。
一見到灼淵,樂悠高興地飛奔過來:「灼淵,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母神的生辰宴都要趕不及了?
「灼淵,你拿到地獄之花了嗎、?母神……」
四目相對,我從樂悠眼中再次看到了敵意。哪怕我這張臉與前世的驚春只像了三分。
「灼淵,她是誰?」
我攥緊五指,生怕自己克制不住,一把掐死她。
灼淵看出了我的不耐,把我抱得更緊了些。他身上的香氣熏得我頭昏腦漲,瞬間噁心得不行。
我一口嘔了出來。
「啊啊啊!」
樂悠厭惡地捂著鼻子後退。
灼淵擰眉看向樂悠:「她身體不適,我要先帶她去療傷,你先行回天界,我隨後就到。」
灼淵抱著我轉身離開,我探出頭沖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咬牙切齒地追了上來:「灼淵,我還是同你一起吧。你給她療傷的話,我也能幫些忙。」
灼淵沒有任何停頓,他用手掌源源不斷地向我傳送法力,我身上的痛緩解了許多,意識漸漸變得模糊。
一幕幕場景在我腦中浮現,卻怎麼也拼湊不起完整的脈絡。
陰蝕谷底,長年累月瘴氣叢生,皆是因為魔族蒼溟被鎮壓在那裡,四周百里幾乎無一活物,墜落時,周遭黑暗,可我卻感受到有百雙眼睛在看著我。
我落入在谷底,幽冥深淵之下,萬鬼哀嚎。
我的身體被一朵巨大的黑蓮托舉了起來。百雙眼睛盯著我身下的黑蓮,他們歡呼嚎叫,稱我為公主。
喂我苦澀的水,替我接上經脈,為我重塑脊髓。
谷底應有盡有,卻總是灰濛濛的。
再然後,我回到忘川……
我被人篡改了記憶!
我猛然驚醒,迷霧中,有人向我手腕中的黑蓮注入法力,他挑著眉眼,嘲笑我的無能:「空有我魔族血液,竟是個軟蛋……
「罷了,沒爹沒娘愛的小軟蛋,算我欠你的,要不是你的墜落打開了我的封印,老子還不知道要困到幾時!
「小軟蛋,你先回忘川吧,等我把你娘抓回來,我們就可以團聚了!」
我被人運送到了忘川,這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我陷入痛苦回憶中不能自拔。
灼淵一遍遍傳送法力,皆被我吸收掉。
樂悠急得大叫:
「灼淵,你瘋了,她正在吸收你的法力,你再如此下去,將毀掉你半生修為!」
灼淵置之不理,仍舊為我不斷輸入。
直到我睜開眼,他把樂悠趕出門外,設下結界,滿目深情地看著我,好似我是他的珍寶。
「驚春,你還活著,真好。」
6
「我本意從來都不是要傷你,我已找到新的七霞蓮,只要塑好了樂悠的仙身,我就會為你治療……驚春,我帶給你的傷害都是無心的。
「驚春,我們重新來過,好嗎?你不是要帶我去種彼岸花嗎?我們一起住在忘川,做你想做的事。」
我冷眼旁觀他的深情,扯了一個無比諷刺的笑。
灼淵哽住,他瞭然嘆了口氣:「樂悠是帝姝神女流落在人間的女兒,這次下凡,我本意是等她長大,塑仙身,否則她凡體無法承受住仙界之氣。
「遇上你,是我的情不自禁,我也貪圖你的愛,可我又不能違背帝姝神女交代的任務。
「樂悠心思單純,她纏著我,不過是妹妹對哥哥的信任,與你本就是不同。驚春,你莫生氣,好嗎?」
樂悠單純,我看他是真蠢。
我扭過頭,閉目養神,我體內的法力正往胸口凝聚,我得把法力融會貫通,否則經脈也承受不住。
我不再理會灼淵的喃喃自語。
他把我曾經對他的愛意悉數踩在腳底,然後輕描淡寫揭過,企圖和我再續前緣。
真是極大的笑話。
夜幕降臨,灼淵趁我周身還沒有恢復的時候,包下遊船,邀我賞月。
他自顧以自己的方式證明他多愛我。
我渾身使不上力,只能由他擺布。
樂悠苦悶地夾在我們中間,幾次三番地提起帝姝神女:「灼淵,母神這次的生辰宴,我有點害怕……
「這次四海八荒的仙人都會聚在天界,我一個凡人之身,若是有人看不起我,怎麼辦?」
她話音剛落,我失神地頓在原地。
我聽見灼淵耐心安撫:「你是帝姝的親生女,無人敢置喙你的身份。況且我已在人間為你塑仙身,你可為人間多做善事,有了人間的供奉,你的仙位也無人可撼動。」
樂悠立刻換了張笑臉。
「母神說,等到生辰宴那天,還要送我一個禮物。灼淵,我都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