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何必要自欺欺人。」
李漼語調篤定道:「自欺欺人的不是我,你分明……」
我皺眉,厭煩地打斷:「如果這樣想能讓王爺心中好受一些,也未嘗不可。」
他笑了一聲,聲音因虛弱顯得有些慵懶:「那你心裡好受嗎?」
我沒說話,推開了窗,望向燈籠昏光中撲簌簌落下的輕軟雪絮。
「世人皆說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我如今二十六,想來再熬幾年,你也就膩了。」
李漼沉默片刻,沒有再笑了:「你想說什麼?」
我伸手接住一朵雪花,看它在指尖融化:「我累了,也鬥不過你,」
「更做夠了不識抬舉的蠢貨,王爺若肯說個時間,許我親人團聚的盼頭,我願意侍奉你。」
李漼扶著案沿,身體前傾:「怎麼個願意法?」
我攥緊了衣擺,故作鎮定道:「不勞王爺再捆著摁著,情事主動些。」
李漼道:「我從沒拘著你,每年都派人護送你回去探望。」
我搖了搖頭:「我厭倦與親人分隔兩地,母親年紀大了,我想長久陪在她膝下。」
李漼看了看我,唇角動了動:「衍兒已能獨當一面,我可以陪你回蜀中定居。」
「我想獨自回去,」我雙拳緊握,凝眉看他,「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回去。」
李漼怔了怔,坐直身子默了片刻:「沒人敢說閒話,我會護著……」
「看來是談不攏了。」
我隔著裊裊飄起的水霧,目光落在他肋下,定了一瞬,又垂眸挪開視線。
「一年。」
我詫異抬頭,聽他重複道:「一年後,我放你走。」
20
鑒於小皇帝先前的態度,我辭了官。
李漼似是轉了性,他夜夜抱著我睡,卻不再碰我。
於是閒散在家的時間過得飛快。
朝中不忙時,他會帶我去郊外踏春,去蓮池看菡萏,去北麓看紅楓,去南山泡溫泉。
又一年隆冬,月色如鏡。
我倚在溫泉池邊,輕聲說:「到日子了。」
李漼扶著池沿站起身,帶起一陣水波蕩漾,他看著我,半晌,極輕微地嘆息一聲。
「你從沒主動過……」
我僵硬地偏頭:「王爺是想反悔?」
李漼沒說話,我盯著他揣摩了一會兒,乾脆挨過去,伸臂搭上他的脊背。
他一動不動,垂首凝視我,眸底映著溫泉水光,猶如繁星閃爍。
此時叫人這樣直勾勾看著,我有些臉熱,推著他坐在池沿。
逃避似的低頭,就見他那物分外直率地對著自己。
我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摩挲了一會兒,彎腰慢慢將臉湊過去。
下巴被托住了,我抬眸與他對視。
片刻後,李漼把我抱上池沿,位置調換,他的動作比我利落許多。
我一時有些混亂,只好伸手抵住他的肩膀:「你……你這是作甚……」
李漼抬起頭,眸色深重地看了我一眼:「你說不勞我捆著摁著,這是想反悔不成?」
我尚在愣神,他重又埋首下去。
意亂神迷的前一瞬,我猛然推開他:「到時辰了。」
他直起身,慢條斯理地拿起錦帕,擦了擦嘴,隨即披衣往外走。
我滑入池中,靜靜坐到天明,才穿好衣衫出去。
侍從牽來馬車,說王爺已回府,我沒理會,徑直去車馬市,雇了輛馬車,輕車簡從地駛往久別的故土。
出了長安地界,天空又飄起了雪絮,如輕軟梨花一般飛舞。
朔風呼嘯而過,我被凌凌寒氣撲了一臉,覺得今年好像更冷了些。
車夫年歲不大,也是蜀中人,很是活潑健談。
一路上聊著家長里短,令我有種大夢初醒的真實感。
「幸好遇見了您,若是再晚幾天,我怕是要空車返鄉了……誒,那是什麼?」
我撩開車簾,順著車夫指的方向看,漸漸離近了,才看到遠處雪影朦朧的山巒上,立著一匹紫騮馬。
李漼高坐在馬背上,一張臉融入雪色,在昏濛天光下泛著青白。
他未披狐裘,依舊穿著那日的暮灰長衫。
雪地寒冷,他也不怕再犯舊疾。
(全文完)
番外(李漼視角)
我做過許多錯事。
或因愛而不得,或因自尊受挫。
我這輩子頭回挨打,就是許燦那一巴掌。
許燦是個文人,打的力道不重,遠沒有戰場上受的傷疼。
他打我,我不生氣,只是覺得很沒面子。
然後想他肯定再不會理我了。
這思緒一起,我心裡忽然緊張起來,那種把他據為己有的想法,開始變得迫切。
我強要了他。
這種感覺太好,以至於我如今想起,都不曾後悔,更多的是回味。
素了多年,饞了太久。
我不知悔改地一遍又一遍,拉著他與我一起沉入慾望的深淵。
後來,他眼裡滿是懼意,顫顫巍巍地來內閣遞辭呈。
年輕人驟然離家,又遭逢大變,想念親人也是正常。
我提出把母親接來長安。
契兄弟雖離經叛道,但我既然與他有了肌膚之親,他的母親自然也是我的母親,接來長安孝順才是正理。
可許燦拒絕了,我想他可能是覺得路途遙遠,擔心母親受不了長途顛簸。
就吩咐人打點行裝,準備跟他一起去蜀中探望。
他沒讓我去,自個爬上馬車,溜出了長安。
我騎馬跟在後面,看他把我給母親準備的禮品沿路施給百姓。
那時我才知道,他不認我。
他在蜀中待了半月,還沒有回家的意思。
我原本沒想催他,可京中政務繁忙,侄兒年紀小,彈壓不住群臣。
我不能再耽擱,於是叫人把用銀子贖回的禮品,外加親手打的一對兒大雁,都送進那座小院。
隔著層疊葉影,我看到他臉色發白,支吾地跟母親解釋。
回到長安,他發了脾氣,像只狼崽子似的,差點咬掉我半條性命。
疼痛並不會讓人更加清醒。
我尋了些小玩意兒,給他把嘴堵上,又一番折騰,把他弄得極為可憐。
可憐得我都不忍多看,才解開繩索,他就說遲早要殺了我。
是我先對不起他,這能怎麼計較。
他是正兒八經考出來的國之棟樑,我擔心我倆關係傳出去,他會遭人閒話。
於是派人接他下衙時,都叫人喬裝打扮一番,吩咐別露了蹤跡。
有時我也坐在轎子裡,等他下值後一起出去玩兒。
長安很繁華,他最喜清墨堂的書、最愛茗香館的茶,最討厭寸步不離的我。
我也很識趣,坐在轎子裡,等他看夠書,喝足茶,才接他回家。
這天屬下來稟,說城中有許多人私下議論本王
坊間的溢美之詞,本王從小聽得耳朵起繭,向來是不理會的。
可這回傳的不是好話,說我身有隱疾,不能人道。
前一句不算造謠,龍陽之癖,可不就是隱疾。
但說我不能人道,就有點過分了。
我派人去查,輕而易舉的,就查到許燦頭上。
他說我手段殘忍,凌虐侍從,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他是在點我。
於是去了趟南風館,買了許多書回來學習。
學有所成後,我問他不喜歡我,是不是因為我平日太過粗魯。
他躲進床里,害羞得不敢答話。
我摸過去,準備學以致用。
沒成想收到了一句滾。
我想他主動些,便給他喂藥。
然後又挨了一巴掌。
那一晚,我才知什麼叫做人間尤物。
這巴掌挨得值。
在一處時日久了,總會有些感情,他後來開始關心我,說小侄兒對我心存忌憚。
我每次聽得開心,抱著他就親。
原以為這樣的快活日子,能一直持續下去。
可才過了短短八年,跟我搶人的人出現了,不是別人,正是我那好侄兒。
我明里暗裡跟他說了許多遍,稱許燦為外子,可小混球不信。
皇兄去的早,只留下這一棵獨苗,我叫許燦別去招惹,他也不聽。
那天忙完前朝政事,我去御書房接許燦,看見他們又擠在一處。
我真生氣了。
拎著兩人回王府,隔著屏風欺負人,許燦不肯出聲,我趁他不備擼了它一下。
事後問小侄兒:「你如今可信了?」
小侄兒避而不答,只說我不該欺辱人,這分明是賊心不死。
皇家子嗣本就單薄,若我把他帶壞了,如何對得起皇兄。
那天我抽了李承衍一頓,又開始給他張羅選妃。
許燦不忍見我辛苦,幫著衍兒接管了許多政務。
朝堂上新舊兩黨交替,亂成一團,待事情理清頭緒,許燦不知怎的搭上了北鎮撫司。
他帶著錦衣衛圍了我們的家。
幾日未見,他憔悴許多,想來是沒我暖床睡不安穩。
我問他是不是想我了。
有外人在,他害羞地不行,兇巴巴地瞪我,還要拿我下獄。
算了,我是該哄哄他。
王府幽衛要出面護本王時,我摔碎酒盞,制止他們上前,乖乖跟許燦去了詔獄。
他非常開心,笑得猶如初見。
彼時他穿著一身玉色長衫,像截水靈脆嫩的鮮筍,瞧著很是可口
我色迷心竅,自然而然起了反應。
待他拿小刀挑開我的衣帶結,我興沖沖叫他低頭,然後被剜掉一塊肉。
這是他第二次傷我。
王府幽衛又按捺不住,我惡狠狠瞪住他們,繼續哄許燦。
許燦怨我辦事粗暴,忽視他的想法,還說不想做無名無分的男寵。
這簡直是汙衊!
本王早將聘禮送去了,那一對兒大雁可以作證,怎麼就無名無分了。
他可能是嫌我行事敷衍,未曾親自登門,拿鞭子抽了我一頓。
抽得我遍體鱗傷,還戲謔地叫我再起來一個給他看。
我有心無力,提出和離。
他不願意,還拿刀捅我。
若不是衍兒召來整個太醫院的醫師,我差點就死了。
可這刀挨得值,許燦原諒我了。
他給我倒酒喝,說若許他歸家,他以後就主動些,不叫我受累。
許燦是個大騙子。
整整一年,他連我的手都不曾主動牽一下。
我正猶豫要不要反悔,他就挨過來,要親我。
我不敢再惹他生氣,抱他安穩坐在池沿,低頭去親他。
可他太過分了,最後關頭推開我,讓我功虧一簣。
頭回做這事,還沒做到底,我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獨自回府,給他打點行裝。
車馬侍衛、炭火衣物、點心書籍,我準備了許多東西。
臨近天明時,侍衛卻來報,說他租了馬車,往家鄉去了。
他總是丟三落四,什麼東西都不帶,路上冷著餓著該如何是好。
我騎馬追到屏石山,給他換了寬敞舒適的馬車,厚實暖和的皮毛褥,還有紅泥小炭爐。
爐上暖著茗香館的茶,茶案上擺了解悶的書。
他任由我這裡摸摸,那裡看看,坐在那一言不發。
再無一處不妥了。
這北風著實冷冽,吹得我睜不開眼。
我壓住如疾風肆虐般的心緒,輕的不能再輕說:「一路珍重。」
他張了張嘴,好像說了什麼。
耳畔風聲聒噪,我的靈魂好似都被吹散了,沒能聽清他的話。
他雖然書念得好,但那張嘴壞得很。
權當是跟我道別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