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姑姑不知道,我是打算過的。
剛入宮時,我想攢上幾十年的工錢,等個恩准放出宮去,像何姑姑那樣置辦個小宅,買一張花梨木床,再買個擺得下一菜一湯的小桌,我就再不用睡腿都伸不直的通鋪,也不用端著碗坐在台階上吃飯了。
我也沒有痴心妄想過什麼。
只是那天容戚哭得那樣傷心,讓我看見了十三歲被爹娘丟下,那個雪地凍得落下病根的自己。
那時的我也哭得那樣厲害,可路邊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對我伸出手,為我擦一擦眼淚。
但是攢錢可真難啊,我比旁人洗更多的衣服,做些縫補的活計。
可容戚一場大病就吃進去我一張花梨木床。
我瞞著容戚寫了個小小的帳本,上頭的賞賜工錢寫寫畫畫,落在「容戚」二字上,總是白乾了一年又一年。
容戚看見了帳本,耍賴著往我身邊縮了縮:
「母后張羅著要給哥哥們選妃了,但是我欠阿姊這麼多錢,只能把自己賣給阿姊抵債啦。」
「殿下有看中的姑娘嗎?」
「她們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們,容戚永遠只喜歡阿姊。」
那句喜歡,叫我心頭無端一顫。
無人處他總喚我阿姊。
他已經十七歲,這個年紀說的喜歡太無賴了,又像情話,又像玩笑。
所以可以算數,也可以不算數。
5
姜寶兒的病裝到第七天。
終於在父親的呵斥中,姜寶兒不情不願地坐在了窗下。
「我早聽人說過,這次攆出宮的都是陛下厭棄的奴才,馮春兒她肯定也是被攆出來的!
「不然她怎麼心虛,讓爹爹不要跟旁人提起她?」
一眾丫鬟婆子等著看好戲,姜寶兒像一隻得意的小公雞,抬起下巴看著我。
我不氣不惱,靜靜地看著她:
「不錯,我是被陛下厭棄攆出宮的。
「那你知道,什麼樣的女子會被陛下厭棄嗎?」
姜寶兒怔住,吞吞吐吐道:
「我、我不知道,當然也不需要知道!我家世好,嘴又甜,爹爹說了沒人會不喜歡我!」
又見沒能難住我,她氣呼呼地丟下書跑了。
「寶兒性子古怪,姑姑不要跟她計較。」
姜明珠看著我,還有一點不安:
「只是姑姑,陛下不喜什麼樣的女子?」
說話間,外頭的雪絮絮地下了。
容戚二十七歲那年,先皇病得很重了。
皇子們輪流侍疾,而我要教導新進宮的宮女們,不常在御前伺候,已經不大見得到容戚了。
上一次見他,是他在陪徐婉貞放風箏。
他在徐婉貞耳邊說了什麼,引得她低頭捂住嘴笑,連手中的風箏線都拿不穩。
那風箏搖晃著掉在我腳邊,容戚看見是我,不自然地笑道:
「馮姑姑,辛苦您撿過來。」
徐婉貞看見我,笑得溫柔:
「我聽容戚提起過你,他誇你是個很忠心的奴才。」
我應該是宮裡最後一個知道,容戚和徐婉貞議過親的人。
只是後來柔貴妃薨逝,生了許多變故,拆了這對娃娃親。
徐婉貞等他等到至今大齡未嫁,一片痴心可鑑。
如今破鏡重圓,分外珍惜。
更何況容戚登基,有先皇對柔貴妃的思念,對容戚的虧欠,還有徐家的助力。
所以封徐婉貞為後,是一件沒有懸念的事情。
所有人猜測的是馮姑姑對陛下恩重如山,陛下會給馮姑姑什麼,或是馮姑姑會跟陛下要什麼。
那日我去送茶點,聽見容戚說:
「馮春兒是個忠僕,朕不知該賞她些什麼好。」
「雖是忠僕,也太有心計了。」徐婉貞笑道,「難為她一個小小奴婢,竟然這麼聰明,會拿捏人心,既能一句話打動先皇,待在浣衣局四年,還能讓先皇想起來,提她到御前奉茶,又押中陛下登基,倒真讓她賭贏了。」
容戚語氣不悅:
「朕猜她會要個妃位,不然就是嬪位。」
「陛下不如試她一試。」
我坐在宮牆下想了很久。
連雨打濕了裙擺都沒發覺。
我並不難過,只是算著再從頭攢一個小宅子,一張床和一個桌子要多久。
我不如徐婉貞說得那麼聰明,這麼簡單的算術,我竟然坐在雨里算了很久,算到兩眼疼得厲害,也沒有算明白。
後來容戚來我這,說可以滿足我一個心愿,但告誡我不可妄想,位份只能是妃位以下。
我痴心想過做容戚的妻子,卻從沒有妄想過做皇帝的妃子。
正當我想著是要粟州的宅子,還是京城的院子時。
外頭傳來責罰宮人的聲音。
那是陳公公不小心打碎了徐婉貞最喜歡的玻璃盞,被罰二十板子。
我想了想,看著容戚:
「心愿我不要了,容……陛下恕了他的罪吧。」
徐婉貞用團扇半掩面,望向容戚時,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位份,以退為進也確實聰明。」
進也好,退也好。
那內監被打得悽慘,哭著喊娘,讓人聽著實在不忍心。
「旁的你不要了?」容戚急切地看著我,「妃也可以,再定個封號,也是尊貴……」
我不想再去辯解,搖搖頭:
「不要了,如果陛下還念著當初的情分,奴婢斗膽請陛下開恩,放奴婢出宮,奴婢有門幼時定下的親事,他還在等奴婢回去。」
一口一個奴婢,容戚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
但也許在他看來,這也是我的一步棋。
因為他知道,我並沒有家能回,更沒有誰在等我回去。
6
外頭雪壓斷了一根老樹的枝丫,雪聲簌簌。
我看著姜明珠,略緩了語氣:
「……陛下最厭惡的,便是虛情假意和太過聰明的人。」
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說話間。
外頭劉婆子撩起帘子探頭進來,滿臉喜氣:
「二位小姐好,馮姑娘好。」
婆子問好後,往我手裡塞了暖氈並湯婆子:
「咱家主君懂些醫術,看出姑娘膝上有舊疾,特讓咱送來的。」
我道一聲謝,卻摸到暖氈裡頭,一枚質地溫潤的同心玉。
劉婆子拉住了我的手,左看右看,低聲說:
「主君孤孤單單這麼些年,也有許多人家來打聽,可從來沒見他對誰這麼上心呢。」
我被她拉著手,尷尬地不知如何接這話時。
姜寶兒進來了。
她狠狠推了劉婆子一個跟頭,劉婆子哎喲一聲跌在地上。
她氣得眼裡帶淚:
「我就知道你也沒安好心!就想著攀上我爹爹!跟那些賤婢沒有兩樣!
「阿姐,你和她這麼要好,是不是忘了阿娘了?」
不等姜明珠斥責,姜寶兒扭頭哭著跑了。
晚飯時,姜謝川同我賠不是,說這個孩子被他慣壞了,已經派婆子去尋她,一定讓她跪一跪祠堂反省。
「不要緊,那孩子只是太想阿娘了。」
姜謝川被我說得觸動心事,他嘆了口氣:
「我也有意為兩個孩子再尋個人看顧,相看幾回,寶兒總大吵大鬧,她不喜歡就作罷了。」
我靜靜聽他說。
「其實我也曾跟旁人打聽過姑娘的事,問過的人,沒有一個說姑娘不好的,可見姑娘人品。
「我這樣的人半生已過,也不願彎彎繞繞,把好意弄壞了,只想問姑娘,若是無處可去,姜家雖小,也願意為姑娘避避風雨。」
我起身將那枚同心玉輕輕放在桌上:
「這個點還沒找到寶兒,她該餓肚子了。」
姜謝川也是聰明人,便知趣不再提,又去傳婆子問晚飯。
婆子說還沒找到姜寶兒,姜謝川擺擺手:
「隨她去吧,我們吃飯。」
我想,我知道姜寶兒在哪。
她在亡母房間的後院裡,躲在山石下哭。
沒娘的孩子受了委屈,都找一樣的地方哭。
「怎麼是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姜寶兒敵視地看著我。
她像個炸了毛的貓兒,連珠炮地質問我。
本來是很有氣勢的,如果她肚子沒叫出聲的話。
我將懷裡的熱糕遞給她:
「你把這糕吃了,我就不打你爹爹的主意了。」
姜寶兒本不想理我,可架不住哭餓了。
她一把搶過糕,賭氣地大口吃著:
「我討厭你,也討厭姐姐和爹爹。
「你們這樣的人我見過好多,都說什麼想對我好,其實算計著更多。」
她明明說著很硬氣的話,眼淚卻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我真的好想我阿娘,每回我哭,阿娘都會來哄我。
「但那是我阿娘,你來找我幹嘛?你想要什麼?」
這性子真是和容戚一模一樣。
又要人走,又怕人走。
我嘆了口氣,遞過去手帕:
「想讓你別哭啦,冬天的風一吹,臉上會長凍瘡,很難看的。」
到底是個小姑娘,聽說要生凍瘡,連糕也不吃了,忙去擦眼淚。
看我笑盈盈地看她,姜寶兒輕哼一聲,又很尷尬地將頭別過去:
「你真的不想嫁給我爹爹?」
「不想。」
「我爹爹人好又有錢,你幹嘛不想?」
「等哄好你,我就能拿兩份月錢,攢夠錢我就回粟州嫁人啦。」
姜寶兒又不高興了:
「……你要嫁的那個人、那個人比我爹爹還好嗎?」
小姑娘的心思比山路還曲折,我有點哭笑不得,又不得不趕緊編了謊來安慰她:
「是很好的人,他比你爹爹還有錢,也比你爹爹好看。」
總編這樣的謊,連我自己都信了大半。
好像真有個人在粟州等我很久。
「……那總不能比我爹爹性子好吧?況且我姐姐性子也好。」姜寶兒吞吞吐吐地看著我,「……其實我、我的性子也很好的。」
「是啊,寶兒性子也好。」
見我沒明白她的意思,姜寶兒急得連糕也不吃了,一把將糕塞回我手裡:
「你再考慮考慮!寶兒跟你保證,這天底下不會有比我爹爹還好的人了!」
一回身,我看見姜謝川站在身後。
寶兒說的這番話,想必他也聽到了。
見姜謝川沉默,急得寶兒跺腳去晃他的手:
「爹爹,你別傻站著,快說句話呀!」
不等寶兒著急,一個身影急切地自姜謝川身後向我奔來。
不顧旁人驚異的目光,他跌跌撞撞,將我緊緊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