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珍寶失而復得,兩滴熱淚落在我脖頸。
我聽見他哀求的聲音,一如二十年前那個蒼露宮失恃的幼獸,固執地拉住我的衣袖,要一個一生一世的承諾:
「阿姊,你為什麼不回去,你不要容戚了嗎?」
7
姜寶兒急了,用力將容戚推開,護在我身前:
「哪來的流氓!誰是你阿姊?」
府上沒人知道容戚的身份,除了姜謝川和我。
這幾日,姜寶兒怎麼看容戚怎麼不順眼。
她叉著腰,把容戚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用鼻子哼了一聲:
「你就是馮姐姐說的,那個粟州的男人?」
一旁的陳敬戰戰兢兢,汗都擦了三遍。
「不是。」
「是我。」
我和容戚同時開口,氣氛瞬間尷尬下來。
姜寶兒何等聰明,一瞬間就明白了我並不喜歡容戚。
她更加得意:
「我看你也不怎麼樣啊,長得還行,你有很多錢嗎?」
容戚想了想,點了點頭:
「還算多。」
「那也沒有我爹爹多,我爹爹可不止這一處宅子,我們在鄉下還有幾個莊子呢!」
這回擦汗的人變成了姜謝川,他忙拉住姜寶兒:
「不許胡言!劉婆快把這個逆女帶下去跪著!」
「我才不要!爹爹!我好容易勸馮姐姐考慮考慮給你當老婆!這個臭流氓又是從哪來的!」
姜謝川站不住了,慌忙跪地告罪:
「裴公子恕罪,我這女兒年幼,求公子不要和她計較!」
我護著姜寶兒在身後:
「容……,你有什麼話同我說,不要為難他們。」
我怕寶兒再說出什麼觸怒容戚的話,便與他去了裡間說話。
「阿姊,和我回去吧。」容戚急切地去拉我的手,「是我不該,不該疑心試探你,你是不是怨我,是不是生我氣了……」
我搖搖頭,覺得好笑:
「陛下何來試探一說,奴婢忠心侍奉主子二十年,心中感恩主子寬宥待下,不曾有一刻生出怨恨。」
「阿姊你不要說這樣生分的話,當初、當初我只是糊塗,以為你心裡有私,對我好只不過是想要搏一個前程……」
「陛下糊塗了,您的姊妹只有兩個,如今都在公主府住著,雖然奴婢已經不在宮裡當差了,陛下還是照舊喚我一聲姑姑吧。」
「阿姊!」
容戚死死抓著我的衣袖,不肯放手,
「求你……阿姊……我求你了……別這麼和我說話……
「是我糊塗,是我見慣了那些虛情假意,我分不清……我分不清楚了才想試你……」
他紅了眼睛,好像我又看見了二十年前,那個蒼露宮的孩子。
他在暴雨中絕望地嚎啕,並不知道為何身邊的人總要丟下他。
「我已經知道徐家並不是只押中我一人,甚至徐婉貞這些年未嫁,也只是他們押著注……
「我冷待徐婉貞這些日子,徐家並不惱怒,他們還有很多待嫁的女兒,都可以送入宮……」
容戚真的糊塗了。
他和徐婉貞的故事,並不需要和我解釋什麼。
我只是一個奴婢,如何敢過問帝後之間的齟齬?
「陛下說笑了。」
「阿姊!你看在我母妃的份上,應我一聲,別不要我好不好?」
他提起柔貴妃,我怔住了。
看他赤紅著眼睛,惶恐地拉著我的衣袖,生怕我再棄他而去。
我深深嘆了口氣:
「容戚,那天教你在先皇面前不辯,我不是滿肚子心機和算計。
「因為我十三歲,爹娘把我賣給人伢子,阿爹不舍地把我抱在懷裡時,我知道他其實還有些錢,只是不願留下我罷了。
「阿娘說了許多遍不是不愛我,說他們其實不願意這麼做,還要我不要恨他們。
「你看,他們這樣說,卻又那樣做。
「他們哭得那麼傷心,仿佛是我不要他們了。
「後來我就明白了,他們把心藏起來了,沒有分給我一點,那些愛我的話都是他們說給自己聽,拿來騙自己的,讓自己良心好受。
「他們這樣的人薄情,卻要別人真心,還要別人傷了一顆心還無怨無悔。
「你只能用虛情,去騙他們假意。
「容戚,我只是比你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可我寧願自己永遠不懂這個道理。」
外頭雪停了很久,月亮映著雪色,將人的心照得分明。
也讓我看清他臉上,盡然是淚。
「容戚,我其實也沒那麼清高。
「知道你娶了徐婉貞,我難過了一下,但沒有難過很久。
「我很快就哄好了自己,我沒有妄想過什麼妃啊嬪啊,我沒出息,想著做個貴人,也是可以的。
「如果我的身份低賤不配為妃,旁人議論起來,我也不願你為難。
「那我就做個膳房或者織衣局管事姑姑,我們就不用像從前那樣為吃穿發愁了。
「我想了很多,唯獨沒有想過你原來如此看輕我。」
那一日,我差一點就說服了自己,對榮華低頭,當個妃子。
畢竟從前為了幾兩碎銀,我已經不知自己和旁人求了多少情,低了多少次頭。
可聽見宮人議論陳公公打碎的那個玻璃盞,他們嘆了口氣,說這玻璃盞只是看著厚實,其實很脆,根本經不起磕碰。
真心亦是如此。
你若好生安放,她永遠不會壞。
可你不能把她摔在地上,還怨她易碎。
「出了宮我發現,攢錢好像沒有宮裡那麼艱難。
「我問過了,粟州的宅子便宜, 偏一些再小一些,再加上好說話的主家,舊的木床桌椅也一併送了, 都不要百兩銀子。」
見我意已決,容戚眼底哀求:
「阿姊,你再等我些時日, 來日、來日我們可以一同隱居粟州。」
我搖搖頭, 一點點抽回他攥著的衣袖:
「這樣任性的話,請陛下不要再說了。」
對容戚, 阿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
對陛下, 我躬身深深行禮:
「陛下若是念著過去奴婢伺候的情分, 賞奴婢些銀錢安家就是, 奴婢感激不盡。」
走出蒼露宮,天上忽然落了雪,細如柳絮。
「(「」冬日最後的雪在前幾日都下盡了。
姜寶兒貼在牆上的九寒圖, 八十一朵梅都畫完了。
如今是連著七日的晴天,劉婆說往後日日是好日。
天暖時,姜家姐妹的課業也盡了。
我托陳敬捎句話,希望來年容戚可以免去姜家姐妹選秀, 許她們另行婚配。
姜明珠不願入宮, 而姜寶兒的性子也實在不適合關在四方宮牆。
在一個無風無雨的春日, 我啟程去粟州。
渡口邊, 姜寶兒捨不得我, 抱著我的腿,哭得說不上話。
「寶兒那天推了劉媽,你有沒有和劉媽道歉呀。」
「……有。」
「別哭啦,粟州的玲瓏糕最有名,等馮姑姑回來,給寶兒帶好不好?」
「……那姑姑要快點回來,糕冷了就不好吃了。」
船行了, 兩岸皆是霧蒙蒙的新柳。
船上幾個行人無事打發時間,便說到了皇帝廢后的消息。
那些宮闈秘事, 船上的人們諱莫如深, 只說無情最是帝王家。
有情也好, 無情也罷, 都與我無關了。
我只想知道,粟州天氣水土如何, 冬日可冷不冷。
那粟州來的船夫無事可做, 見我搭話便起了勁。
粟州民風淳樸,又熱情好客,聽我誇讚粟州, 他喜得要唱上一段粟州小調。
我以為他要唱那貨郎唱的曲子, 說自己前世不修, 生在粟州,十三四歲, 往外一丟。
再看日頭正好, 兩岸新柳春意勃勃,我實在怕他掃興。
船夫猜出了我的心思,卻擺擺手,得意唱道:
「金滿倉銀滿倉, 粟州米倉滿噹噹。
「夏不熱冬不寒,一年皆是好風光。
「桂花好春景長,我鄉亦是君故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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