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賺下的,攢下的,在所有人眼裡,等同於花用著父母暫放在我這裡的錢。
村裡的女孩子,不止一次羨慕過我能讀書。
她們好多人連校門都沒踏進過。
有時候我惡毒地想過,要是福寶沒有出生,是不是爹娘能多愛我一點。
但想完,我又失笑著搖頭。
沒有福寶,也會有建軍。
奶奶的那兩隻銀手鐲,我一共見過兩次。
這輩子為爹送人一次,上輩子建軍結婚一次。
本來兩個都要給建軍,在爹娘的強烈要求下,分了福寶一隻。
分的時候,誰都沒有想起過我。
這兩隻珍貴的鐲子,在上輩子福寶要上市裡初中的時候,奶奶都沒捨得拿出來。
後來,我見到那兩隻鐲子,無比深刻地意識到。
血親骨肉,也能分個三六九等。
我是最末等的那個。
娘擤了擤鼻涕,摟住我說:
「大丫,別犟了,哪有女孩讀初中的,回家做做針線活洗洗衣裳,比上山受苦強。」
「福寶給你弄來得那麼好的養豬活計,村裡人誰不羨慕啊,等你大點,娘就給你找個好婆家,風風光光嫁出去。」
13
我一下子回過神來,思緒回到上輩子。
爹娘也說要讓我風光出嫁。
那時候家裡剛蓋了新房,爹娘為了福寶五十塊的學費發愁。
福寶見不得爹娘傷心,說不上學了。
爹娘嚇了一跳,摟著她說不上學沒出路,她嘟著嘴指向我:
「等我像姐姐一樣,也到了十八歲,嫁出去就能天天給爹娘帶好吃的回來。」
她拍著胸脯保證。
爹娘恍然:「大丫都成大姑娘了。」
第二天媒婆就上了門。
在福寶的一頓分析下,爹娘定下了殺豬的田長貴,不為他給的八十塊彩禮,只是為了以後我能過得好。
娘說這話的時候,心虛得不敢看我。
我的確像爹娘說的那樣風光出嫁了。
那時候大家的彩禮普遍在二十塊,十里八鄉都來看我這位八十塊彩禮的高貴姑娘。
後來我嫁過去,因為彩禮的事兒,三天兩頭被打。
劉長貴好喝酒,喝醉酒就發酒瘋打人。
他打我時專挑人看不見的地方打,很多次我懷疑他沒有喝醉。
娘說是因為我從小性子硬,多少應該服點軟,男人都要哄著點才行。
見我回娘家次數多了,爹生氣了:
「我看你就是該打,自己家不好好顧著,老往娘家跑,你知道外面是怎麼說我跟你娘的嗎,我的老臉都丟盡了。」
我蒙了,連忙問娘,她只顧著低著頭垂淚,就是不開口。
福寶擠過來,義憤填膺道:
「大姐,外面人都說爹娘把你嫁給劉長貴就是為了打秋風,說你把劉家的東西都要搬回娘家來。」
「大姐,福寶求你了,別讓爹娘著急了。」
一家三口看我的表情同樣的氣憤和無奈,像是我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
我不敢再回去,生怕跟娘家鬧掰,在那個時代沒有娘家做後盾的女人,如同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後來,我去鎮上時遇到了建軍。
他說福寶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現在全家人在給她慶賀,問我回不回去。
我搖搖頭,他也沒追問。
翻出口袋裡的二塊錢,狠狠心都塞給了建軍:「讓福寶好好讀書。」
建軍這才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姐,娘還說你性子硬,要我說你心軟得很。」
我有些不解。
建軍繼續開口:「你老回家哭,娘被你哭得心疼,非要拿出點彩禮錢來給你,福寶怕自己沒錢買新衣服,就跟爹娘說了些有的沒的。」
「但我可沒跟爹娘說你壞話啊,姐,你說誰家的彩禮錢不都留給男娃子嗎,偏生就福寶一點都不想著我,成天在爹娘面前裝傻賣痴,她現在這麼大了,還在上學不肯嫁人,我都沒錢娶媳婦了。」
「還有她連衣服都不洗,上次我說她兩句她還頂嘴,娘也護著她,非說她有福氣,你這麼大的時候可是把家裡的活都乾了……」
建軍還在抱怨,但我已經聽不見了。
那時候的我想不通,為什麼珍愛的妹妹會一次又一次地斬斷我的退路。
14
上輩子的日子太窒息,所以我選擇另一條我應該走上的路。
實際這輩子也不好過,山裡的日子太難熬了。
蚊子多的能一巴掌拍死七八個,一天下來,我身上會腫起幾十個小包,到了晚上,癢的睡不著。
密結的蜘蛛網每次都要糊我一臉,隨處可見的蚰蜒,會順著我的褲管爬到大腿上,還有螞蟻,蜜蜂,樹上纏繞的小蛇。
我的手上都是老繭,指甲縫裡都是草藥汁浸透的黑綠色,洗多少遍都洗不掉。
那些被樹枝劃破的傷口,腳上磨的水泡,我無數次在月光下挑破,看著流出晶亮的水然後結痂痊癒。
比起上輩子這個歲數,真的挺難的。
但我一想起,辛苦養大的兒孫,鄙夷著看我的時候,生命掌握在其他人手中的時候,活一輩子不配擁有自己名字的時候。
這些苦,就都不算什麼了。
我問娘:「如果是福寶,你也會不讓她上學嗎?」
娘沉默一會兒,還是那句話,「福寶她有福氣,能成事,你就等著沾她的福氣就好了。」
我嗤笑。
這幾次,還沒讓她看清福寶的真面目。
可見,根深蒂固的偏愛和偏見有多深。
又或許說她在福寶身上投入的金錢和精力太多,多到她在明白福寶已經大機率不是福星的情況下也不敢回頭。
我鄭重地告訴娘:「要我放棄讀書,除非我死。」
門外的我爹踹開屋門,拿著鐵杴:「你想死是吧,老子一鐵杴劈死你。」
我娘抱著他往後拖,讓我和我爹認錯。
我沒動,毫不畏懼地直視他:「只要我不死,就沒人能攔著我讀書。」
爹和我對視許久,扔下鐵杴叫喊,「家門不幸啊!」就踉蹌著出了屋。
娘蹲坐在地上,長吁短嘆:「怎麼就生了你這個討債鬼。」
「你想念就念吧,我和你爹不會出一分錢。」
15
初中在隔壁村公社,十幾里路,我天不亮就要起床出發,走到學校時,衣服都能被汗濕透。
我們村同一年上初中的有五個,一對本家的兄妹,同騎一輛自行車。
還有兩個男同學,家境都不錯,兩家合夥買了一輛。
於是,那條路上只有我自己走著。
陳老師為我發愁:「你一個小姑娘,實在不安全,和你爹說說能不能送你一段路,好歹過了村口的玉米地。」
我抽出身後鋥亮的鐮刀,晃了晃:
「都是鄉里鄉親,沒什麼不安全,再說我還有防身武器呢。」
陳老師點我額頭,輕笑道:
「那也得注意,有什麼事就和老師說,別看我現在不教你了,你也得聽我管。」
我乖巧點頭,帶上她硬塞過來的幾個饅頭往家走。
其實,上學的路沒有我說的那麼輕鬆。
路上時常有瘋跑的野狗會追著我叫,霧氣繚繞的清晨我也會害怕。
還有最麻煩的,那些不懷好意的人。
有幾次,我確信在玉米地看到了人影閃動。
我的防身武器再一次起了大作用。
老光棍劉光從玉米地躥出來,攔在我上學的路上。
在他靠近時,我就用我揮舞無數次的鐮刀,狠狠地砍在他的胳膊上。
那一次,他被我不要命的樣嚇住了。
捂著滴血的胳膊落荒而逃,從此再不敢出現在我面前。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兩年,直到陳老師考上了大學。
村裡一下子沸騰起來。
知道我和陳老師走得近,不少人跑來跟我打聽消息。
「考上大學是不是國家就給分配工作。」
「天爺啊,女娃子還能考上大學,早知道讓我兒子也去試試,他還是小學畢業呢。」
「陳老師二十幾了,歲數那麼大也不好嫁人,我娘家有個侄子三十了,我看我侄子要是不嫌棄的話,給他倆說和一下。」
紛雜的聲音吵得我頭疼,我繞開人群一溜煙去了陳老師宿舍。
陳老師正在收拾東西,見到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向晴,謝謝你。」
我一愣,謝我幹什麼。
陳老師摟住我,頭埋在我胸口上,泣不成聲。
「要不是你鼓勵我能考上大學,我可能都沒這個勇氣去。」
我失笑,回抱住她。
就算沒有我的鼓勵,她這麼堅韌不拔的人,也會走同樣的路。
她把收拾出來的課本,裝了滿滿一包塞給我。
「向晴,你比我更優秀,好好學,我在京大等你。」
這輩子,她比上一世的成績更好呢。
看來我的重生,發生了正向改變呢。
而此時,福寶也已經六歲了。
15
城裡來的爺孫倆去年回城了,走之前給福寶留下兩百塊錢。
這引得村裡人眼紅不已。
好多人後悔,怎麼當初不知道和他們套套近乎,也能撈上一筆。
福寶沖我炫耀:「以後謹言哥哥當了領導,就會接我去省城。」
我並不擔心有這種情況發生。
福寶沒看清給她錢背後的含義,那是買斷恩情。
沒有我上一世救下的領導,福寶的行動莽撞又偏激。
她急不可耐地給林家人送吃的用的,被有心人捅到大隊長那好幾次。
於是,他們那邊的活安排得更滿了。
沒人相信是一個幾歲小孩的自作主張,全都認同是那姓林的爺孫哄騙了小福寶。
因為福寶打扮得乾淨漂亮,不少和她玩的小孩,紛紛去找林謹言的麻煩。
林謹言煩不勝煩。
我跑山上摘藥材時,遇到過他。
第一次碰到他,他手裡拿著套中的兔子,想往身後藏。
我只當沒看見,繞過他就走。
碰到的次數多了,他有次塞給我一隻烤熟的兔子腿,求我幫他把炮製好的藥材賣出去。
我想了想同意了,但要求一次抽兩成利。
林謹言有些驚喜,高興地謝了又謝。
我幫他賣藥材,不只想抽取利潤,更有和他家交好的意思。
上輩子我就聽說,林老爺子顧念福寶的恩情,在大學裡處處照顧福寶。
而我想考的大學,正是林老爺子回城後任職的京大。
我收了陳老師的書,投桃報李,在和林謹言的通信中提到了陳老師。
都是聰明人,林老爺子理解我的意思。
陳老師也給我來信,說林老爺子很是照顧她。
爹娘聽說後很是納罕:
「還真能考上啊,那咱大丫是不是也能考上。」
福寶打斷他們,以一種看透一切的口吻說:
「陳老師能考上是因為她是城裡來的,大丫姐姐能考上初中就頂了天了,強求不屬於自己的可是要折福的。」
是的,福寶從來都看不起我。
她堅持在姐姐前面加上「大丫」兩個字,一次次強調我是向家大丫。
爹娘又是遺憾又是安心,兩種情緒交織成扭曲的臉,又開始勸說我退學。
這樣久了,我已經練出了左耳進右耳出的本領。
娘說的吐沫星子都乾了,氣急敗壞:
「你不是說自己能掙錢,有本事就別吃我做的飯。」
我幾口喝完粥,抹抹嘴:
「建軍和福寶都吃,我為什麼不能吃,我比他們都能幹,喂豬喂雞掃院子洗衣裳都是我的活,他倆幹什麼了。」
建軍皺眉:「提我幹什麼,你愛上就上唄,關我啥事。」
奶奶輕飄飄地看我一眼,把盤子裡的菜迅速地刮到建軍碗里,催他快點吃。
有時候我感覺,奶奶比爹娘更討喜。
畢竟,她平等地討厭家裡的每一個女性。
從沒區別對待過我。
吃完飯,爹娘宣布了一件事。
福寶也要上學了。
16
她上學和別人不一樣。
她是由爹領著去,在學校里經過考試,直接上了二年級。
這件事在村裡引起了軒然大波。
福寶不由得意道:「現在誰都喜歡我,四嬸每次見了我都給我南瓜子,想讓我當她家閨女。」
確實是,四嬸很喜歡她。
有幾次我聽見四嬸說,要是她有這麼個漂亮聰明的閨女,一定能收很多彩禮,到時候四個兒子就有錢娶媳婦了。
臨放寒假時,福寶拿回來一張獎狀。
我爹高興地把她拋起來逗樂,「我的福星小閨女得了咱家的第一個獎狀。」
建軍難堪地低下頭。
奶奶見狀,上前幾下得粉碎:「一張破紙有什麼好看的,女娃壓男娃一頭,像什麼樣子。」
福寶委屈地紅了眼。
但她也知道,奶奶的權威有多大,只能偷摸向爹娘道委屈,以此換來更多的偏愛。
我從沒有彙報過我的成績,同上初中的同學也不會來我家說閒話。
因此,家裡人都以為我在學校會是墊底的。
年前,我去鎮上賣了最後一捆藥材。
回來時,在路上撿到一串黃燦燦的東西。
福寶攔在了我進門的前一刻,沖我伸出小手。
「大丫姐姐,你把撿到的東西快給我。」
她靈巧地掏了我每一個口袋,沒和前世一樣掏出條金項鍊來。
她不甘地叫來爸媽:「大丫姐姐又私藏東西了。」
「我都看見了,一條好粗的金項鍊。」
娘又把我口袋翻了一遍,什麼都沒找到。
福寶忙說:「是真的,白鬍子老爺爺也告訴我了。」
鑒於白鬍子老爺爺算準過好多事情,包括且不限於,李家媳婦生男生女,王家老太太幾月里死,誰家男人女人通姦了,所以我娘還是很信的。
我娘把我拖到屋裡,扒光了我的衣服,跳著腳問我把金鍊子藏哪了。
又哭著說:「家裡供你們三個孩子上學,你怎麼就這麼自私啊。」
我強調道:「是兩個,我不用你供。」
我娘又破防了:「你個白眼狼,就非要和爹娘分得那麼清楚。」
她拿我沒辦法,威脅我,沒用;打我,我不怕;殺我,我伸著脖子讓她殺。
家裡的光景也確實像她說的那樣,不富裕了。
前幾年為我爹花光了錢,建軍上學,今年又添上福寶。
但也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
福寶的新衣服還是一年好幾身,鵝黃色的小衫襯得她更加白嫩。
對比我打了七八個布丁的灰撲撲的褂子,和風吹日曬的糙臉,怪不得村裡人說我們不像一個娘生的。
那個年,我更被冷待了。
奶奶帶著建軍,爹娘帶著福寶,都去串親戚,只有我一個留在家裡。
我也不氣餒,翻出陳老師留下的兩本書窩在炕上看。
多的都留在學校了,怕福寶突然想起來給我燒了。
轉眼就到了升高中時。
17
我那年撿到的金鍊子,立刻折返去了鎮上,寄給了陳老師。
她是個風光霽月的人,不會貪我這點東西。
後來,她每隔幾個月就給我郵一筆錢,讓我的初中生活過得很滋潤。
福寶的聰明到了四年級,就戛然而止。
她跟不上老師講課的進度了,在班上名次直線下滑。
老師們都感嘆是傷仲永。
她黯然了幾天,嘀咕說,「我是福星女主,沒有聰明的腦袋也正常。」
然後就振作起來,在村裡胡跑亂顛,聽村裡人對她的誇獎喜愛。
奶奶指指腦袋,問我:「她是不是這兒有毛病啊。」
我考上高中那天,家裡人才知道我在學校里的成績。
整個鎮上,我排第一名。
娘意料不到,轉瞬又找到了理由:
「都是沾了福寶的光了。」
我隱忍了兩輩子的怒火,一下子迸發了。
「這是我努力的結果,憑什麼又是她的功勞,娘,我的辛苦勤奮你都看不到嗎?」
就一句福氣,我大大小小的喜事,就都是福寶賜予我的。
要不是我娘死得早,我甚至懷疑兒媳婦生孫子,也會被她說成沾了福寶的光。
娘見我罕見地發火,驚地抬頭:
「可你以前成績沒這麼好啊。」
我不再理她。
我沒有辦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除非是她自己想醒來。
我娘不想醒來,她還沉浸在福寶為她編織的美夢裡。
尤其在通過福寶,占到一點小便宜後,這種執念就達到了頂峰。
我往門外走的時候,我爹剛好進來。
他喝多了,臉上高原紅一樣紅暈,兩雙眼睛布滿血絲。
「咱家的福氣來了。」
看,又來一個裝睡的。
18
高中要住宿,我娘拆了兩床舊被褥,去村裡彈棉花的人家彈的蓬鬆柔軟。
她又找出碎布頭,拼湊了一小塊褥子。
「女孩大了,這就快用上了。」
因為太過勞累,我比上一世初潮來得更晚。
我娘細細地教我,來的時候要怎麼做,讓我別怕。
我感覺心被揪起來又狠狠擲在地上,這樣來回折騰,讓我呼吸都覺得困難。
我想起上一世,因為福寶幾句話,爹不准我回娘家。
過了幾年,等福寶考上大學,他們又託人帶信讓我回去。
臨走時塞給我五十塊錢。
娘紅著眼睛怪我:「你爹不讓你回,你就真不回來了,你可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娘怎麼可能不疼你呢。」
她哭我也哭,把錢往她懷裡推。
因為彩禮的事情已經過去,我又是家裡家外一把好手,田長貴已經很少打我了,家裡有什麼事情也會問我一嘴。
尤其我生了春生之後,田長貴甚至開始讓我管錢。
聽完我的話,娘鬆了口氣,笑呵呵地摟過福寶:
「多虧了福寶,你現在的日子也算是好起來了,以後等福寶放假,你多回來看看她,多沾點福氣再生個大胖小子。」
剛暖和的心又冷了下去。
她不知道我那幾年是怎麼過的,做小伏低,不分白天黑夜地幹活,伺候老少全家。
幾年的辛苦經營在她嘴裡一句沾了福氣一帶而過。
那五十塊錢,我沒要。
寒暑假,我也沒再見過福寶。
因為爹娘給她在京都買了房子,花了一萬塊錢。
那時候的一萬塊,就算不吃不喝十年才能攢下。
沉痛的記憶將我拉回現在。
高中的學習開始緊張,我申請了住宿,一學期基本不回家。
於是,福寶針對的就換了一個人。
她看不慣建軍了。
奶奶年紀大了,建軍不想和她睡,福寶也不想和爹娘睡了。
爹娘收拾裝雜物的東屋,兩個人都想住進去。
奶奶向著建軍:「這是向家的地方,建軍是咱家的根,當然得他住。」
娘為難道:「可是福寶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跟著我們睡。」
奶奶說:「那正好,晚上跟我睡,還能給我倒尿盆。」
爹娘也覺得有道理。
於是在我偶然回家時,福寶和奶奶坐在炕上大眼瞪小眼。
建軍上了初中,一樣十幾里路,走了三天就說腳疼。
第四天,我爹去鎮上買了輛二手自行車。
建軍很快學會了,在村裡歡快地騎著。
福寶笑話他土包子,「以後我會坐小汽車,坐火車,坐飛機。」
晚上,我和福寶,奶奶罕見地睡在一張炕上。
奶奶的呼嚕聲隨著年齡的增長愈加氣勢,有時候一個呼嚕打出來,能有一兩分鐘,聽的人替她憋氣。
我習慣了還好,福寶被吵得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小聲問我:「你什麼時候還去山上?」
我裝睡不理她。
她踹了我兩下,見沒反應,自言自語道:
「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打中野豬。」
19
我聽著,忍不住想起前世。
應該是在這個時節,福寶非跟著我上山。
她拉著我橫衝直撞,遇到一隻落單的小野豬。
小野豬剛出生不久,小小的張牙舞爪很是可愛,福寶一下就抱了起來。
我嚇得從她手裡搶,要是招惹到大野豬會沒命的。
見我要搶,福寶轉身就往村裡跑,我急忙追,身後草叢出現響動,一頭大野豬也跟著追。
我們鬧出的動靜很大,我爹看見福寶抱著小野豬,衝上來就搶過小野豬扔遠,扛起福寶就跑。
我在後面連叫著爹救我,他腳都沒停,把福寶放到安全地方,才招呼村裡人拿著傢伙來救我。
村裡人來的時候,我已經爬到了樹上,野豬因為小野豬死了,發瘋一樣撞樹,生生撞死了。
那天,村裡人把野豬抬回了村裡。
我爹領著福寶割走了一半豬肉,說都是因為福寶的福氣,才能白得一大一小兩頭野豬。
他忘了樹上的我。
一直等到腿不軟了,我才滑下了樹,顫抖著回了家。
那次,我大病一場。
福寶第二天起來,興致勃勃拉我進山。
我知道她打的什麼鬼主意,死活不去。
她急得跳腳,拿我沒辦法,又捨不得錯過這次機會,撒嬌要我爹陪她去。
一想就沒什麼好事,我乾脆早早回了學校。
我在學校里瘋狂吸收知識時,老師打斷我,說有人來找我。
我跟著老師走到校門口,一道焦急的身影立馬走過來。
還沒說話就先哭了出來:「大丫,你爹進醫院了,你快去看看吧。」
路上,我娘講了來龍去脈。
依舊是上一世的情形,福寶不聽我爹的話,抱著小野豬跑了。
但我爹比我倒霉,被盛怒的大野豬頂了,全身骨頭斷了好幾根。
醫生說做手術,要花好多錢。
娘哭著說:「大丫,你可不能不管你爹,現在這個家裡就靠你了。」
我心中充斥著怒火,每次都是一有事就靠我,我憑什麼就要心甘情願地付出。
「這是福寶惹下的禍,我管不著。」
娘又罵我白眼狼,來看我爹的親友輪番勸我。
「上學哪有親爹重要。」
「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我只當沒聽見,見我爹沒死,就回去繼續上課。
剛安生沒有一天,同學就急匆匆說有人找我,他目光中透漏著打量和鄙夷。
我頓覺不妙,立刻往校門外走。
20
福寶和我娘正在門口和校長在說什麼。
校長安慰:「出了這種事,我們深表痛心,一定做好向晴同學的思想工作。」
我娘看見我眼神躲閃,福寶毫不怯懦。
「大丫姐姐,爹都進醫院了,你還在學校里待著,都不管爹的死活嗎。」
「現在爹沒錢做手術,你不能再這麼奢侈地在學校躲清靜了。」
校長痛心疾首道:「向晴同學,你的成績一直很優秀,但也要注重品德修養,百善孝為先啊。」
周遭同學譁然,紛紛議論我的自私行為。
福寶看得很起勁兒,一點不像為受傷老爹著急的樣。
「大丫姐姐,先不要上學了,去醫院看看爹吧,他想你想得都哭了。」
我沒理她,盯著我娘:
「我現在正是高中重要時期,一天去看一次我爹還不夠嗎,醫院好幾個人都伺候不了我爹嗎?」
「我一個學生又沒錢,你讓我回去怎麼救我爹啊,還是說你只是看不慣我比福寶成績好,想讓我輟學供她念書。」
「娘,你知道我為了讀高中受了多少苦嗎!」
我娘猛地抬起頭,雙手擺動:
「不是的,娘給你找了個好婆家,以後你就不用受這份罪了,彩禮還能給你爸做手術。」
我暗鬆一口氣,終於說出來了。
校長忙說:「這位家長,向晴同學還沒成年呢,包辦婚姻要不得啊。」
我娘解釋:
「是鎮上殺豬的田長貴,家裡條件好,頓頓有肉吃,要不是大丫讀過高中,人家還看不上呢。」
兜兜轉轉,比前世早了近一年的人出現,勾起了我上一世的記憶。
那時,田長貴是作為死掉的領導田福堂的遠親上門的,福寶一眼就看中了這個膘肥體壯的漢子,說我和這個人是天作之合。
人人都說我嫁得好,田長貴不賭不嫖,殺豬賣肉,家裡數一數二的光景。
可多少次,我都是打掉牙往肚裡咽。
我娘說出她要給我定親的事後,就被義憤填膺的同學們轟走了。
現在的人,心中都有股義氣,尤其看不慣這種要坑害孩子的無知父母。
為了防止他們再來找我,我請了天假,回家翻出了奶奶所有的壓箱底錢,送去了醫院。
很快我爹推進了手術室,趕來的奶奶坐在手術室門口放聲大哭。
不知道她是哭我爹在裡面生死未卜,還是哭她那最後的棺材底。
21
福寶的福氣最終沒沾到我爹身上。
他癱了,後半輩子只能躺在床上。
等他醒後,發了瘋似的大罵福寶,說她是個災星。
福寶縮在我媽懷裡,哭得喘不上氣:
「那野豬發了瘋,我也不知道他會去撞爹,我只是想著有隻野豬能緩解爹娘的壓力。」
她想禍水東引,拽住我說:
「本來應該是大丫姐姐跟我上山的,不應該是爹,白鬍子老爺爺說的我和大丫姐姐今天能抓到野豬,大丫姐姐不肯去,爹才會受傷的。」
她又搬出了虛構的白鬍子老頭,可是這次我爹沒信她,大叫著讓她滾。
正值壯年癱在床上,這比殺了我爹還讓他難受。
我娘心疼福寶,勸我爹:
「都已經這樣了,就別怪福寶了,她最心疼你,現在還不知道有多難受呢。」
話頭又轉到我身上:「大丫,你看你爹都已經這樣了,這書咱們是真不能讀了。」
我奶也幫腔:「為了救你爹,把我棺材本都偷來了,自己不能一點力也不出吧。」
「我看福寶說的那個田長貴就好得很,你嫁過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彩禮也正好夠給建軍娶個媳婦。」
福寶嘴動了動,第一次附和了我奶的話:
「女孩子家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大丫姐姐也不小了,該為爹娘做點什麼了。」
她們全都期待地看著我,連病床上的我爹都在側耳聽著,整個家都在等我點頭,主動說出退學嫁人的話。
我堅持道:「我不會退學。」
「你不退學,別人怎麼辦,要是你好好聽話會我會成現在的樣子嗎,都怪你。」
福寶說的話,讓人云里霧裡。
難道我聽話退學,她就能繼續當她的福寶了?
娘又開始哭:「這個家現在可就靠你了,你這是要看著全家去死嗎?」
爹罕見地說了軟話:
「大丫,好歹看在我們生你養你的份上,建軍馬上也要上高中了,他可是你後半輩子的靠山。」
「難道非要我給你跪下來你才答應嗎。」
他紅了眼,掙扎著要爬下床,娘和奶奶趕緊攔了下來。
「還有半年我就畢業了,到時候我能在紡織廠里找個工作,一個月工資有四十塊。」
22
提到錢,屋裡安靜了。
爹閉著眼躺回了病床上。
娘也不說讓我嫁人的話了,開始盤算起我未來的工資。
福寶泄了氣,站在旁邊眼睛滴溜溜地轉。
七天後,我爹出了院。
娘雇了牛車,從鎮上一路拉回來的。
當天晚上,全家都被叫到我爹床前,他看了一圈,然後威嚴地開口:
「我現在廢了,供不起你們這麼多人,大丫從上學開始就沒掏過錢還一直往家拿錢,她再上半年學就能掙錢了,但是你們兩個。」
這說的是福寶和建軍。
「最多再供一個人上學。」
建軍倒是無所謂,他本來就讀不進去。
福寶著急了,拽了拽我娘的袖子:
「娘,我馬上要升初中了,而且白鬍子老頭說了,我只有上學才能給家裡帶著福氣。」
我娘有些猶豫:「要不讓福寶上學吧,建軍都考不上高中,而且他也快到了說親的年紀,等大丫工作了拿錢給他說個媳婦,也不算虧了他。」
她討好地看向奶奶。
果然被偏愛的總是有恃無恐。
福寶上輩子有爹娘愛,這輩子哪怕害得爹成了癱子,娘還是心疼她。
而建軍更是得到了奶奶毫無保留的愛。
她倆又開始吵了,娘要拿出我的三分之一工資供福寶上學,奶奶要我的全部工資攢下給建軍娶媳婦。
沒有人過問一下我的意見。
哪怕這份工資將來是要我來掙。
當晚的爭吵以爹的大吼結束,他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定下來將來工資的去向。
四分之一工資供福寶上學,一半工資給建軍娶媳婦,還有四分之一當作家用。
偏愛滲進了他的骨頭裡,我爹嘴上說福寶是災星再也不想看見她,但還是給她留了一份上學的花銷。
我麻木地聽著,心裡嗤笑,安排得再好,也得錢拿到手才行啊。
經歷他們那麼多次傷害,我怎麼可能還會順從。
我藉口好好學習,要提前返校。
娘當著我們的面拿出二十塊錢,送建軍去學了木工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