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換了好多名字。
向家大丫,長貴媳婦,春林娘。
快死的時候,床邊的人在叫我牛牛奶奶。
親戚們都說,我享了一輩子福。
丈夫不賭不嫖,兒子守在身邊,孫子承歡膝下。
可我總覺得我的一生,不該是這樣。
恍惚間,我聽見有人喊我向晴。
這個隔了半個世紀又聽到的名字,將我拉回了福星妹妹出生的那天。
爹娘說,「福寶要吃奶粉,家裡花銷大,大丫下個學期就別上了。」
1
我癱在床上很久,在親友們的陪伴下等死。
兒子說:「能用的藥都用了。」
親戚安慰:「人老了就這樣,你也盡孝了,牛牛奶奶不會怨你的。」
我想要口水喝,但張開口嘴,發出還是嘶啞的呻吟聲。
屋裡濃濃的二手煙,嗆得我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
屋裡亂紛紛的,好像有什麼人來了。
因為各種併發症,我眼睛很花,看不清楚,只能聽見她叫我姐姐。
是福寶啊。
她俯視著我,輕飄飄地說:「乳腺癌不是什麼大病,就因為你愚昧無知不肯手術,現在連命都快沒了。」
「唉,還得耽誤我去國外旅遊,真被你拖累死了。」
我很想說,不是我不肯手術。
去年查出來時,我很慶幸是乳腺癌,做手術有很大成活率。
可家裡人都沉默了。
兒媳婦說:「家裡不寬裕,牛牛馬上要上小學了,學費還沒著落。」
兒子說:「要還房貸車貸,媽你要體諒我的難處。」
老伴兒說:「啥玩意,要割了一個還算女人嗎,我可丟不起這人。」
然後,我就只能等死了。
福寶被人簇擁著來,又被簇擁著走了。
兒子很興奮:「我小姨日理萬機,真想不到她會來,聽說她定居國外了。」
老伴兒長貴說:「你小姨從小就是個福星,幹什麼成什麼,就是衝著她我當年才娶的你媽,誰知道你媽這麼沒用,不知道巴結你小姨,你媽葬禮她還得來,你想想辦法聯繫上。」
屋裡漸漸沒了人,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叫我。
「向晴。」
熟悉又陌生。
我想了好久,好像是當年上學時,下鄉的知青老師給我取的名字。
在那之前,我一直叫向家大丫。
後來我的名字換了又換,福寶姐姐,長貴媳婦,春林娘,牛牛奶奶,就是沒一個人叫我向晴。
好像我這一生都是別人的附屬品。
我總覺得不該是這樣,這一生像蒙著團霧,有雙看不見的手推著我往岔路上走。
小孫子牛牛偷溜進了我房間,稚嫩的嗓音喊我奶奶。
我一手把他帶大,好久沒聽見他聲音,很高興。
他湊近我耳朵:「媽媽說拔了這根管子,我就可以吃席面了。」
接著我的氧氣管被扯掉,牛牛發出小小的歡呼聲。
我又是傷心又是慶幸。
不用再半死不活躺著受苦了,曾經我求了兒子多少次,他都不肯,他怕背上不孝的名聲。
這下他再也不用怕了,我也不用再聽他們每天抱怨我怎麼還不死。
那個聲音又在叫我,我猛地睜開眼睛,像剝開了眼前的迷霧。
一張紅撲撲溫和的臉,關切地看我。
「向晴啊,怎麼放了學還不回家。」
2
是陳老師,二十幾歲的陳老師。
我呆呆地看著她,想把那熟悉親切的笑刻在心裡。
有多少個十年沒見過她了。
陳老師拍拍我的頭,從飯盒拿出半塊饅頭塞在我手裡,叮囑我回家前吃完。
我拿著那塊饅頭恍惚地往家走。
面前是破舊的木門,門邊有我淘氣時刻下的小小五角星,屋裡撕心裂肺的喊叫後,是一聲嬰啼。
緊跟著連日酷熱的天,下起了小雨。
我爹從牆根下站起來,搓著手問屋裡是男是女。
我娘驚喜地喊:「是閨女,咱家的福星來啦。」
這一刻,我猛然驚醒。
原來我回到了九歲那年,回到了我人生改寫的那天。
就是今天,我娘生下了妹妹。
村裡的每個女孩都不受寵,偏我妹妹例外。
只因為在懷她時,老神仙給我爹娘託夢,會有福女降生在我家。
從此以後,家裡的所有喜事都成了妹妹帶來的。
我撿到野雞蛋,娘說是妹妹帶來的福氣。
我救了落水的領導他娘,我娘說是妹妹帶來的福氣。
連後來我生下兒子,我娘也說是妹妹的福氣,讓我一舉得男。
她說我這一生都是沾了妹妹的光,我一輩子都欠妹妹恩情。
飯桌上,我爹高興地倒了一小盅酒。
跟奶奶說:「看怎麼著,我就說是福星吧,河道里都快旱沒水了,我閨女一生下來就下雨。」
奶奶把我手裡的半塊饅頭塞給弟弟:
「一個女娃娃,能有多大福氣,還是我大孫子厲害,上這次考試四十多分呢。」
弟弟八歲上一年級,成績排倒數第一。
我娘在屋裡著急地喊:「福寶怎麼不吃奶啊。」
這個名字,我爹在她沒生下來前就取好了。
娘把福寶抱到胸前,怎麼也塞不到她嘴裡,急得快哭了。
奶奶給喂了口米湯,福寶吧唧著小嘴喝得起勁兒。
「哎呀,這賠錢貨真是賤骨頭,正好她不喝都留給我孫子,回頭你擠了給建軍喝。」
建軍就是我弟弟,比我還高一頭。
我爹捨不得讓他福星閨女喝米湯,托在運輸隊的劉叔弄來了奶粉,福寶喝得更起勁兒了。
我娘誇她是享福的命,什麼東西貴就吃什麼。
奶粉太貴了,一袋要八塊,我們家一年的公分,到年底才分一百多塊錢。
所以爹娘決定,不讓我去上學了。
「福寶吃奶粉,花銷太大,大丫就在家裡幫襯著,明年養頭豬,日子能好過一些。」
3
我低著頭,好像回到了前世一樣。
爹娘愛憐地摸著福寶的小臉,任憑我怎麼哭鬧,都不許再去學校。
他們說:「女孩子讀書有個屁用,把心都讀野了。」
可福寶妹妹長大後,他們勒緊褲腰帶也要把她送去城裡讀書,說城裡老師教得好,以後有大出息。
見我不應聲,爹娘憋著氣哄我:
「福寶有福氣,你在家好好照顧她,以後跟著享福,爹娘不會害你。」
我說:「我不沾她的福氣,只讓我念書就行。」
爹娘冷下臉,罵我白眼狼:
「家裡這麼困難,你就光想著自己,你要去上學哪還有錢給妹妹買奶粉,你想餓死妹妹嗎。」
提到死字,娘打了兩下自己的嘴,呸了一聲。
上學一年花四塊錢,弟弟的新書包五塊,鉛筆盒兩塊,娘的雪花膏兩塊,爹的旱煙一年十幾塊。
爹漲紅了臉,一腳蹬在我肚子上。
「還跟你老子算起帳了,我說不許去就不許去,明天去割豬草,掙不了兩個公分老子大嘴巴子抽你。」
我知道,如果聽我爹的,就會像前世一樣。
割豬草,喂豬,等到十幾歲下地,在福寶妹妹的挑選下,嫁給殺豬的田長貴。
付出一輩子的努力後,被丈夫兒孫嫌棄。
我打個激靈,第一次勇敢和我爹對視:「如果你不讓我上學,我就去公社舉報你搞封建迷信,就在奶奶屋裡,我看到你們拜神了。」
「你也別想丟了神像,誰都知道妹妹叫福寶,我會告訴革委會,你是因為妹妹神仙轉世才取的這個名字。」
我爹氣得發抖。
兩巴掌把我打倒在地。
「不孝女,當初你生出來就該掐死你。」
我不怕他的打罵,就怕不讓我去上學。
他害怕被舉報,更怕福寶的福氣被別人知道。
就這樣,我保下了上學的機會。
但爹娘心裡憋了一股氣,和村裡人說我有多不孝順,在家和爹娘對著,而福寶又是多麼貼心,多麼心疼爹娘。
我實在不懂,福寶還不到一歲,爹娘是怎麼看得出她懂事孝順的?
是餓了知道啊啊叫,還是拉了知道哭鬧。
親戚四嬸生了四個男孩,她尤其看不慣我,每次都斜著眼睛看我。
「一個女孩子,上那麼多學幹什麼,我看就是為了躲懶不幹活,以後長大了都沒人要。」
陳老師聽說後,把我叫到她宿舍。
我問陳老師:「有福氣的人會保佑老天下雨嗎?」
我向她講述了福寶出生就下雨的事。
陳老師噗嗤一聲笑了,她打開收音機,裡面傳來了天氣預報聲。
「前幾天就有報道,咱們這要下一場大雨,不管福寶有沒有出生,這雨都會下,只是湊巧而已。」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向晴,你要記住,只有讀書才有出路。」
「你看村裡的女孩子,不讀書就得早早嫁人生孩子,伺候公婆,熬一輩子也熬不出頭,到死了人們提起的時候,都得是誰的媳婦,誰的娘,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名字。」
「你現在還小不懂這些,你以後就會明白,讀書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我懂,我當然懂。
一輩子成為別人附屬品的日子有多難過,也再不想把命運掌控在其他人手中。
我要讀書,我要自己成為自己的福星。
4
每天放學後,我都要先做好飯,然後再上山打豬草。
這是爹娘同意我上學的條件。
同樣的地方,我發現了上輩子那窩野雞蛋。
這次,我沒有自己拿回去,而是偷偷叫來了建軍。
我想知道,如果換一個人,這還算是妹妹的福氣嗎。
建軍捧著四個雞蛋,驚喜地在院裡叫喊。
爹娘對視一眼,悄聲說:「這是福寶的福氣來了啊。」
奶奶摟住建軍親了又親:「這都是我大孫子聰明又能幹,丫頭片子能有什麼福氣,有本事你讓她天上掉餡餅。」
爹思索一會兒:「也是,要不是建軍上山,也撿不著野雞蛋,我兒子真能幹,一會兒讓奶奶給你煮兩個雞蛋。」
我怔怔地看著他們,鼻頭傳來酸澀,嗓子也莫名哽住,心中好像有團火在燒。
原來換個人,真的會不一樣。
原來妹妹的福氣也不是一成不變的。
我沒輟學,妹妹的奶粉也一天沒斷過。
爹娘把她養得精細,一直到酷暑過去,有秋風吹過,才把她抱出了門。
她繼承了爹娘的所有優點,大眼睛,高鼻樑,小嘴巴,白白嫩嫩的,見人就會咯咯笑。
連最討厭女娃的四嬸,見了她都想抱抱。
都說孩子們天真無邪,其實他們不加掩飾的惡意比大人的那些隱晦表達更加惡劣。
班上的同學會大聲複述我娘說過的話。
「大丫又丑又笨,半點比不上福寶。」
「如果只生了福寶和建軍就好了,大丫就是個討債鬼。」
如果我真是個孩子的話,我會天天抹眼淚。
萬幸,我已重活一世,早就過了會偷偷哭鼻子的時候。
現在的我,有太多的事要做。
上輩子我只讀到三年級,一直到兒子上了小學,才又撿起了課本。
兒子天性好動,我費了很大力氣讓他能好好待在教室。
他不聽老師講課,我就自己先學會,再一點點教他。
他記性隨了他爸,有時候簡單的知識都要教十遍才能記住,我要一直說到嗓子都啞掉。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他考上大學。
回想起那會兒的時光,我私下感嘆,還不如我自己去高考省力氣。
當然,這話一直到死我都沒說出口,兒子最要面子。
現在,我反而很感謝他。
重新撿起這些知識來,我算是得心應手。
陳老師激動地親了我一口,熱淚盈眶。
「你是個天才,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天才,你不應該生在這個村子裡。」
我摸了摸額頭上留下的餘溫,眼眶不禁濕潤了。
陳老師的愛,總是那麼不加掩飾。
她迫不及待拉起我,「去你家裡,我要告訴你爹娘,讓他們送你去城裡上學,在村裡學校會耽誤你。」
5
我阻攔不住她。
索性帶著她往家走。
我知道,不親眼看見我爹娘的嘴臉,她一定不會相信有父母會親手斬斷女兒的翅膀。
院子裡,我娘在抱著福寶曬太陽。
陳老師激動地講完這一切,等著我娘的回應。
她等了好一會兒,我娘把福寶哄睡了,才輕聲說:
「城裡學費貴,我家掏不起。」
陳老師忙說:「向晴這麼聰明,我可以去鎮上跑跑,應該能免除學費。」
娘帶著不容反駁的語氣:「不行,大丫走了,誰洗衣裳做飯,她還得帶我的福寶呢。」
「我看大丫就是跟你學壞了,天天不著家跟著你到處野,趕緊走,別髒了我家地。」
秋日的暖陽映在娘的臉上,對著福寶的那一面像發著光一樣溫暖,而對著我的這一面在陰影里,仿佛是要吃人的魔鬼。
陳老師是哭著走的。
娘話里話外說陳老師是不正經的女人,二十多歲不嫁人,是想在外面找野漢子。
我跟著她一路走回宿舍。
陳老師抽泣著說:「女人不是只要嫁人這一條路,遲早我會考上大學。」
我伏在她的腿上應和:「你肯定能考上大學。」
陳老師破涕為笑:「你知道什麼是考大學嗎,現在也早沒了高考,我就說說哄自己玩。」
不是的,還有五年,只要再堅持五年就會恢復高考。
陳老師會是第一屆考進大學的學生。
我還記得她開學前來找我,勸我不要忘記學習,以我的天資如果認真學很有希望能考得上。
可惜被那會兒六歲的福寶看見了。
她又哭又鬧,說不想離開姐姐,然後噘著小嘴指向了陳老師給我留下的所有課本書籍。
娘立馬懂了她的意思,一把火燒光了我的夢。
從此,到嫁人前我再沒機會看過書。
不過今生不會了,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
逆來順受只會糟踐自己。
只要能吃苦,就會有吃不完的苦。
這次,誰反對我讀書,我就和誰正面剛。
6
一轉眼,我馬上要升初一了。
福寶三歲了,漂亮得不像農村孩子,說話很有大人樣。
識字算數更是無師自通。
連奶奶都有時候嘀咕:「莫非真是個神仙轉世的?」
爹娘樂開了花,又開始琢磨了:
「大丫,供你上完小學已經是我跟你娘對得起你了,家裡這麼多張嘴等著吃飯,光憑我一個人怎麼養活得起。」
我知道他下一句話是什麼。
他要給我去給村裡養豬,掙工分。
昨天村裡抓鬮,三歲的福寶從幾百份紙條里抓住了最好的那個。
她嘟著嘴,窩在娘懷裡指我:「給姐姐,給姐姐。」
村裡人都誇我好福氣,沾了福寶的光,養豬可是一個高工分的活,以後一定能找個好婆家。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我從向家大丫變成了福寶姐姐。
我痛快地答應了,但條件是我要繼續上學。
我爹急了,又要伸著手打我。
「你哪有時間上學,福寶給你這麼好的活,不知好歹的東西,都讓那個姓陳的把你帶壞了。」
死死忍住眼中的淚,我跟他保證:
「要是豬瘦了一點,我立馬退學,而且上了初中有獎學金,我成績不錯,到時候獎學金還能給福寶買奶粉喝。」
提到福寶,我爹猶豫了。
爹娘疼她和眼珠子一樣,現在還讓她喝奶粉解饞。
他們又去問福寶的意見,但福寶忙著去跟從城裡回來的小孩子玩。
隨意地揮了揮手:「她愛上就上唄。」
我鬆了口氣,見爹娘還猶豫,趕緊補充:
「我三餐都在學校吃,還能給家裡省不少伙食費。」
這次他們徹底沒意見了。
開始盤算起省下的伙食費能給福寶買件新衣服。
心中一片悲涼。
不知道是為福寶一句話決定我人生的隨意,還是為了以後奔波上學和養豬的辛苦。
在這個年代,我無法完全與爹娘抗衡的。
這是我能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
村裡三頭豬,一天三頓豬草。
每天我要提早兩小時起床去喂飽它們,然後餓著肚子跑去上學。
其實我騙了他們,學校根本沒有食堂。
我每天只吃一頓飯,那頓飯,是我從家裡偷來的。
奶奶老是抱怨建軍吃得多,糧食下去得快,其實是被我一點點偷走了。
相鼠有儀,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活成我自己。
萬幸,老天對我不薄。
在割了一陣兒豬草後,我發現了隱藏在林子裡的草藥。
7
賣草藥的錢不多,但是夠我這個星期每天多吃一頓飯了。
從鎮上回來,我在遠遠看見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倒地不起。
正是中午最熱的時候,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我忽然想起前世,也是在這條路上,我遇到了同樣的場景。
當時我跑到那人身邊,在他微弱聲音的指導下,找到他胸口的藥塞到了他嘴裡,又去找了人送他到醫院。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鎮上的領導,是來村裡串親戚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救他的人變成了福寶。
他上門感謝那天,我走到他身邊重複了那天的經過,希望能讓他想起來。
可他沒理我,眼神移到福寶身上,親昵地抱起她。
為了感謝福寶的救命之恩,領導認了她當乾女兒,把她接到城裡去上學。
我確信,那個領導知道是誰救的他。
只是因為他更喜歡長相可愛的福寶,所以順水推舟承認了福寶這個恩人。
他摟著福寶,笑著跟爹娘誇我機靈,還會搶妹妹的恩情。
爹娘臉色沉了下來。
等他走後,我遭到了爹娘的一頓毒打,一個月沒下得了床。
爹娘說,像這種福氣,只能福寶承擔得起,讓我不要搶,要不然就打死我。
所以這輩子,我聽話地不去搶了。
轉頭鑽進了陰涼的大山。
在山上轉了一圈後,我又去看了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一直到傍晚,我從山上背著豬草回了家。
福寶在我進門的第一時間跳了出來。
「姐姐,你有遇到什麼人嗎?」
我陡然一驚,福寶怎麼會這麼問。
我佯裝不解,「我在山上沒碰到人。」
福寶摸著腦袋,嘴裡念叨,「難道我記錯了,不是這天。」
我心裡如翻江倒海,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
莫非福寶也重生了。
可看她平時的樣子,又與前世沒有區別。
我想了一夜,把她前世今生的行動軌跡串聯起來,猛然想了兒媳婦愛聽的小說。
難道是穿書?
兒媳婦經常聽的那本,一個小女孩穿到小說里,熟知裡面發生的所有事情,然後輕而易舉獲得主角的機緣。
如果是這樣,那福寶做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她一早就督促我快點出門,估計就是想讓我去救那個領導,她好去冒領功勞。
又待了一天,福寶在我嘴裡問不出想要的消息,她坐不住了。
求著我爹帶她去了鎮上,直奔那個領導單位。
我娘在家高興地洗臉梳頭。
「福寶救了大領導,咱家的好日子要來了。」
8
我的心落到了谷底,果然是這樣。
才三歲的福寶身體里,是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孤魂野鬼。
怪不得她小小年紀就能出口成章,怪不得她能知道前世的我會救人。
一瞬間我想起前世,福寶成為領導救命恩人時,那種得逞中透著憐憫的笑。
當時我只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現在才明白。
不是她私下向我哭泣的,說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回事。
福寶她知道,她一直知道人是我救的。
娘從天亮等到了天黑,我也陪她等到了天黑。
前世今生的記憶如走馬燈一樣輪轉。
仔細想想,有太多的事透著怪異。
在我人生的每一個分岔口,都有著福寶的身影。
曾經我對這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但現在,我開始信了。
福寶,就是我的災星。
夜晚帶來一絲涼意,我啪的一聲又拍死一隻蚊子。
我娘騰地站了起來,
「你爹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可別出啥事了。」
去鎮上的路有幾十里,走路要四個小時,村裡的牛車只有白天一趟,晚上是不出動的。
我娘急得轉圈,建軍來煩她都挨了兩巴掌。
熬燈一樣等到天明,她揣了幾個白面饅頭,催著趕牛車的吳老頭去了鎮上。
我照例去山上采草藥,打豬草。
初中的學費要十塊。
這倒好解決,我手裡的錢剛好夠交。
但還有書本學雜費,一天三頓的飯費。
這些,爹娘更不會給我,都要我自己掙出來。
傍晚我背著一筐豬草回家走,遠遠就聽到了家裡的哭喊聲,叫罵聲。
奶奶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都是你搗的鬼,好好的他怎麼去鎮上,還叫人家給扣住了?」
「我的兒啊,你怎麼攤上這麼個敗家媳婦。」
門口擠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小聲議論。
「聽說被鎮上領導給關了,說是犯事了。」
「我咋聽說是向家殺人了,馬上要槍斃。」
我娘拿著掃帚往外轟人,看見我,一把扯了進來。
「你爹都要沒命了,你還往外野。」
我被扯了個踉蹌,低眉順眼地去生火做飯。
娘在奶奶的屋裡商量了一整晚,翻出壓箱底的錢,點了十幾遍。
我裝睡著,半遮著眼去看。
厚厚的一沓,娘說那是三百多塊。
奶奶又翻箱子,從層層疊疊的小手絹里,拿出一對銀鐲子。
「都拿去給興財家的,一定叫他打聽清楚,把人給救出來啊。」
向興財是我們本家的伯伯,在鎮上給領導開車,村裡人有事都找他。
他拿錢狠,辦事效率也快,第二天就傳來消息。
9
興財伯伯說,那天我爹帶著去鎮政府找田福堂,就是那個死的不能再死的領導。
我爹指著福寶憨笑:「前幾天我家福寶在路上救了他,孩子非得來看看他好了沒。」
福寶瞪著朦朧的大眼睛:
「叔叔好些了嗎,我太小了,只能喂他吃藥,叫人送他去醫院。」
鎮上的人一言難盡看著他倆,又套了幾句話,引著他們去了警察局。
到了那兒,審訊的警察問他們:
「田福堂三天前死了,你現在說你們救了他,老實交代,人是不是你們害的。」
這個時候不像後世。
人們見了警察就像老鼠見了貓,沒做虧心事也怕得發抖。
我爹嚇得磕磕絆絆全說了,跪在地上求青天大老爺開恩。
奈何警察根本不信,三歲的小孩子怎麼會懂這麼多,認定是他把責任推到孩子身上,更對他起疑心了。
興財伯伯這次還帶回了福寶,對我奶奶嘆氣:
「這麼小個孩子懂個什麼,我老弟這次也太不像話了。」
「不過嬸子放心,等那邊屍檢過後,沒問題的話人就放回來了。」
他走後,奶奶立即起身抽出雞毛撣子。
「叫你作妖,成天說些不著邊際的鬼話,害人精,我打死你。」
福寶在警察局待了一天,本來就蔫蔫的,一下就被奶奶抓住狠打。
娘護著她,身上也挨了好幾下。
福寶白嫩的胳膊上幾道明顯的血痕,她扯著我怒氣沖沖道:
「人怎麼會死,你幹嗎不救人?你知不知道差點害死我啊。」
我疑惑問道:「什麼救人啊,福寶,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又試探好幾次,見我滿臉疑問,不甘地放下手。
「難道是我穿進來改變了劇情,不應該啊。」
聽著她愣愣地在一旁嘀咕,我緩緩勾起了嘴角。
真好,這次終於沒為他人作嫁衣裳。
又過了五天,我爹回來了。
奶奶拿著把柚子葉往他身上打,嘴裡念叨著平平安安。
我爹應該是這些天都沒洗漱,身上一股餿味,熏得我和建軍躲遠了。
福寶也皺了皺眉,但見他沉著臉,就想像往常一樣撒嬌賣痴,我爹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回了屋。
這也就是她了,要換作我害他遭罪,不剝下我一層皮才怪。
此後幾天,我爹都對福寶愛搭不理,任憑福寶怎麼討好他,他還是那副冷麵孔。
我去山裡去得更勤了。
這兩天找到一大片金銀花,我得先採一筐送到陳老師住的宿舍,再回去割豬草回家。
辛苦自不必說,但想到馬上就能攢夠上初中的錢,我心裡就分外高興。
回家的腳步都輕快幾分。
剛推開門,我爹娘就坐在院子正中央,面上嚴肅,盯著桌上那一沓錢。
旁邊,福寶正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我。
10
我爹抬眼看我,眼神中帶著怒火:
「家裡什麼日子你不知道,自己藏著這麼多錢,你還有良心嗎。」
福寶撫著他的胸口順氣:
「爹不生氣,福寶以後賺了錢都給爹。」
我一下成了眾矢之的。
爹和娘連聲罵我,連個三歲的孩子都不如,簡直是狼心狗肺。
罵了半天,爹問我:「還在別的地方藏錢沒有?」
我有點想笑,反問我爹:「你就不問問我怎麼掙得這麼多錢。」
我爹點上旱煙袋,噴出一口濃煙:
「你天不亮就往山上跑,一去就是一天,掙錢多有什麼稀奇的。」
原來他也知道去山上能掙錢。
那他應該更知道,山上蛇蟲猛獸多,村裡的大小伙子都不敢深入,我是拼著命去掙錢的。
他都知道,可他一次都沒勸過我別去。
他敲了敲煙槍,把福寶抱到腿上。
「還是我們小福星聽話,不讓爹娘發愁,等會兒讓你娘給你擀麵條。」
桌上的錢娘收了起來,想了想又抽了一塊塞給我,
「別不樂意,你看誰家的女娃子手裡有錢。」
「這兩年你一直上學,家裡六張嘴等著吃飯,早就揭不開鍋了,你也長大了,該懂事。」
她語重心長,見我不吭聲,又有點冒火:
「拿著啊,又跟爹娘置氣,當初就不應該生下你,供你吃供你喝,哪兒點對不住你,還怨上爹娘了。」
我沒接,笑著和她說:
「我沒不樂意,這個家所有的錢都是爹娘的。」
娘緩了神色:「你知道就好。」
我點頭:「所以娘拿奶奶的錢也是對的。」
話音剛落,門口我奶手裡的鋤頭落了地。
她不大靈活的腿腳風一樣跑回了屋,緊接著一聲怒吼:
「遭了瘟的死婆娘,連老娘的錢都敢偷。」
奶奶衝出來,兜頭就是兩個耳光,打得我娘暈頭轉向。
我爹有些侷促地站起身說:「娘,這是大丫偷著攢下的錢,沒拿你的。」
我娘捂著臉:「娘,你不是把錢都拿出來給興財大哥了嗎?」
我奶訕訕道:「就這麼點棺材底了。」
院裡一下安靜下來,都在思索著關於這些錢的事。
我爹拉住福寶:「你不是說看見你姐藏錢了嗎?」
福寶的眼睛閃了閃:「是,我就是看見大丫姐姐鬼鬼祟祟的,就是在炕裡邊藏錢呢。」
11
奶奶氣紅了臉,「你放屁,我存了大半輩子錢,怎麼成別人的了。」
「怪不得我錢少了幾塊,敢情是出了家賊了,你們的福星閨女偷錢了。」
福寶躲到我娘身後:「大丫姐姐和你一個屋睡覺,你丟錢也肯定是她偷的。」
看熱鬧的建軍心虛地退後兩步。
我扯住奶奶的衣角,委屈道:
「奶奶,我天不亮就上山,天黑了才回來,我在屋裡的時候你也在,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錢藏哪啊。」
我的話不假,奶奶能分辨出來,我根本沒有在家獨自待著的時間。
矛頭頓時指向福寶,奶奶揪住她擰了好幾下。
「又賴在別人身上,小小年紀心眼毒得很。」
「這個女娃子不是好東西,攪和的家裡沒安寧時候,就你們拿她當寶,遲早有你們後悔的時候。」
說完,奶奶奪過錢進了屋,摔門的聲音嚇得建軍一哆嗦。
福寶又失寵了,晚上的擀麵條只有建軍和奶奶吃到了。
我暗自慶幸,幸好把錢交給陳老師保管,要不就會和上一世一樣,被福寶搜刮一空,借花獻佛送給爹娘。
明明我辛苦掙的錢,卻只得到被打一頓,兩天不能吃飯的懲罰。
我以為這輩子提早準備,福寶會撲個空。
沒想到奶奶在掏空家底後,還藏著錢。
也對,人老了就怕死,怕兒女不孝順,怕手裡沒錢應急。
儘管我爹命懸一線,她還是給自己留了後退的資本。
經歷這一遭,我爹的心裡怕是不平靜了。
家裡的氣氛有些怪怪的。
奶奶除了吃飯就往屋裡鑽,爹時不時地發愣,建軍總是低著頭不敢看人,福寶急著討好爹娘。
沒人再盯著我每天幹什麼,我乾脆中午也不再回家。
大概是那天爭吵的聲音有些大,四嬸偷偷跟著我找到了那片金銀花地。
看到她,我急得頭上冒汗。
這片地我都算好了,收完賣掉能夠一個學期的花用。
都是山上的東西,我沒理由趕四嬸走,只能更快地採摘。
四嬸沒我動作快,看我摘滿半筐,急得過來推我。
「去去去,這是你家的地啊,你采這麼多。」
我悶頭還摘,「這也不是你家的。」
「你個丫頭片子,還敢和我頂嘴。」
她一向看不上我,覺得我沒有女孩的溫順聽話,這會兒竟動起了手。
儘管我體力不錯,但麻稈一樣的身材,在她粗壯結實的手臂下毫無還手之力。
我打不動她,就抓就咬。
她要搶走的,不只是這片金銀花,還有我兩世以來的希望。
我要讀書,就得有錢。
哭喊聲引來了村裡人,我娘趕到時,我已經挨了四嬸好幾個巴掌。
12
我娘見了這場景,像暴怒的母獅一樣,和四嬸廝打在一起。
「你敢打我閨女。」
她像不要命一樣。
和我一樣瘦弱的身體,一次次撲上去抓撓四嬸。
村裡的女人們打架就是這樣,抓啊擰啊,撕扯頭髮和衣裳。
最後等到各家的男人們出面,象徵性地訓斥幾句,扯出一抹假笑寒暄,就可以領著各自的女人回家。
這場爭鬥里,四嬸欺負我一個孩子,所以她不占理。
心不甘情不願地和我娘賠個不是,把她筐底的金銀花倒進了我的框里。
我保住了那半框金銀花。
但地里的那些,都讓村裡人瓜分乾淨了。
回了家,我娘紅著眼圈給我胳膊上抹紅花油。
「這天殺的,對孩子下這麼狠的手。」
她低著頭,我看到她頭皮上有花生大小的白塊,是被四嬸生生揪下來的。
我胳膊上都是青紫,有的地方破了口,上藥時候疼得我打哆嗦。
我娘上完藥,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你咋就這麼倔,都幾年了,從福寶生下來你就不和娘親。」
「寧肯上山受那麼大苦,也不說一句軟話,我生養你一場,你就那麼恨我!」
「你老覺得我們偏心,你看看誰家女娃上學了,我好歹也送你去過。」
我的淚不知不覺也跟著掉,我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哭。
上輩子我用了一生,來接受自己不被愛,我認為這是一種可悲。
但,更可悲的是,我的父母並非完全不愛我,只是愛得太少太少。
這種愛,讓我在絕望中生出希望,又在希望里漫出絕望,讓我陷入煎熬痛苦中。
我以成年人的靈魂經歷了重生的三年,幼時的記憶慢慢補全。
我看到爹給我修補好小竹筐,把我割草藥的鐮刀磨得鋥亮,有時還會從集上給我帶回兩條紅頭繩。
我看到娘晚上點著燈給我縫補衣裳,早上給我多留兩個窩頭。
我也知道,沒有他們的默許,我根本不可能讀到小學畢業。儘管學雜費都是我自己賺下的。
這個時代,子女所有的一絲一毫都是父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