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連鈺狼狽地掛斷電話。
胃在那瞬間仿佛才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進食了,開始抽搐。
他慢慢地蜷縮在椅子上,看著眼前已經冷掉的食物,神情有些空洞。
他聽到了男人的聲音。
這個聲音他記得。
在監控里,幫林讓搬行李的就是他。
年輕,健壯,帥氣。
看起來比他還小。
是不是林讓又在街邊撿到了一個符合眼緣的流浪少年,就帶回家裡養?
然後把他的愛全部分給那個人。
自己會被慢慢邊緣化。
他想到了自己說的那句話。
「林讓?古板,無趣,而且他啊,已經不再年輕了。」
說的是林讓嗎?
不。
說的是他自己。
古板。
無趣。
不再年輕。
他不願意承認,他怨,他恨,他想用這句話廣而告之,讓別人不要再去看林讓了。
他什麼都沒有,只有林讓了。
在這場感情里,林讓可以隨意抽身,分明他也逐漸年長,那種內斂的美更加動人心魄,周圍的人都在覬覦他,都會喜歡他。
而自己,即便穿著衛衣,眉眼間的成熟感已經讓他無法穿出當初十八歲的感覺了。
林讓對他的憐惜正在逐漸變少。
林讓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他總是看著他,欲言又止。
是想要……提前結束合約?
然後,就這麼乾脆利落地拋棄他嗎?
不。
想都不要想。
可是他能幹什麼呢?
15
在大學的時候,林讓就不會去接他。
自己的舍友談了外校的對象,快畢業收拾東西的時候,那姑娘開車到學校門口接舍友。
舍友的東西很多,他幫著一起送過去。
「你的對象呢,怎麼沒見過他?這都到大四了。」
在路上,舍友問。
連鈺悄悄地,在外面自顧自地宣稱,自己已經有對象了。
他有些侷促地垂下眼睫,輕聲說:「他、他太忙了。」
「忙了四年了,說,你是不是為了躲避爛桃花,扯出來的理由?」
舍友鬨笑一團,打趣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那時候,他還抱有幻想。
如果、
如果林讓是真的喜歡他呢?
他那天晚上在家裡等了很久。
見林讓回來。
連鈺連忙把林讓的外套脫下來,端上一杯熱茶。
看著他一臉疲憊,渾身還有酒氣。
這不是一個說話的好時機。
可是……
青年抿了抿唇,把他拉到沙發上,一邊揉著他的太陽穴,一邊問:
「下周我要畢業了,你有空嗎?可不可以來……」來接我。
當與那雙疲憊的眼睛對視的時候。
他突然就說不下去了。
他不該提要求的。
「抱歉,我最近很忙。」
林讓知道連鈺在說什麼,用那雙溫柔的眼睛看著他,帶著歉意地說,「畢業快樂,我到時候給你的卡里打五萬。」
是在警告自己越界了嗎?
他搖搖頭:「不,不要。」
「那你想要什麼禮物?」
喝醉酒的林讓似乎格外好說話,語氣柔軟,拖長聲音問。
「照片。一張照片的使用權,就夠了。」
連鈺輕聲說。
好吧。
不愛他,也認了。
它可以在畢業季。
拿著那張照片。
告訴他的朋友們。
他真的是有男朋友的,只是男朋友真的很忙。
16
當時能自欺欺人。
現在也能。
於是他也開始躲著林讓。
不想讓他說出……解除合約。
直到那一天,他來到了包廂。
林讓穿著黑色風衣,戴著無框眼鏡,肅穆、秩序又柔和,如明鏡蒙塵,古樸而淡雅。
歲月對他格外優待,幾條淡淡的皺紋只是為那張臉增添了魅力。每次在床上的時候,他都控制不住想吻對方的眼角,想讓那張臉上露出好看的動情神色。
林讓在他最好的時間來到了他的生命里。
可是,他卻沒有見過林讓十八歲的樣子。
那會是什麼樣?
在人群中被簇擁著,一呼百應?
興許暗戀著誰,用真摯的眼神,笨拙的動作討取別人的歡心。
他不敢想。
只是這麼凝視著他。
林讓還是找過來了。
歡欣雀躍之後,是如涼水澆頭。
這麼按捺不住。
寧願出現在他的朋友眼前。
也要帶他回家,然後說……
和他解除合約嗎?
看著身邊人打量林讓的眼神,青年垂眸,固執地擋住了宋夏的視線。
這是他的人,別人不能這麼看林讓。
……
他不敢上前。
他不敢問。
他不敢解釋。
他期盼著,林讓可以問他:「你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又不知道,他該怎麼回答。
可是林讓沒有問。
他溫和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鬧劇,就像看一場小孩子的家家酒,無奈又滿不在乎,漫不經心。
「阿鈺,我們應該談談。」
無可避免。
連鈺意識到。
早晚有被拋棄的一天。
可那一瞬間,連鈺卻凝視著他唇邊閃爍的火光,說:「吸煙對身體不好。」
他不放心林讓。
他心疼林讓。
如果……
如果林讓真的讓他離開的時候,他應該離開。
……
回到家。
空蕩蕩的。
連鈺如幽魂一樣,在漆黑的公寓中行進,走到衣櫃旁,挑選的白色衛衣還在裡面掛著。
他向那位曾經是金絲雀的人討教了經驗。
如何變得年輕。
如何打扮。
應該如何說話。
才能讓金主的視線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些。
但是收效甚微。
宋夏還頂撞了他的金主。
他把那個人解僱了。
宋夏很生氣,冷笑著讓他等著瞧。
他什麼都不怕。
他只有林讓了。
可是現在……
林讓的身邊已經有別人了,連鈺再糾纏他,於是帶著那個人去了千里之外。
青年抹了一把眼睛。
他已經好久沒流淚了。
17
灼熱的陽光,濃烈的溫度,緊湊的工作,讓我無法沉浸在悲痛中。
「你需要休息。」
遲青靠著牆,雙手抱臂皺著眉看我,語氣裡帶著不贊同,「我在部隊執行任務的時候,也沒有像你這麼連軸轉這麼長時間的。」
我苦笑了一聲,揉著太陽穴:「我自己心裡有數。」
「看不出來。你需要休息。」
青年搖頭。
聲音冷肅。
我說:「我心裡有數,這個只有我能做,而且很危險,我得確保百分之百的準確率。」
「今天是除夕。」
「對啊,單位不是有團建嗎?你怎麼不去?」
我問。
青年揚了一下眉梢,下巴沖我抬了抬。
像是在說因為我。
我無奈地笑了笑。
他昂首的時候像一隻驕傲的豹貓。
遲青語言簡潔:「你需要一支煙,一瓶酒。我們聊一聊,才能解決你的情緒。」
我挑眉:「這也是你的任務嗎?」
遲青漆亮的眼睛看著我,說:
「這不是軍人的任務,但是是遲青的任務。」
說著,他伸出手,遞來一瓶酒。
我們聊一聊。
我曾經無數次對連鈺說出這句話。
但他真正面對面坐在我身前的時候,看著那雙眼睛,我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一杯酒。
我仰頭喝下。
「興許我應該更加勇敢,就像年輕的時候,不管不顧一往無前。」
我說,「這樣鬱結在心的困惑就能被解答,痛徹心扉,卻能斷得乾脆利落。可是我太懦弱了,所以一直在拖,理智告訴我,直到早晚有一天事情就會解決,情感卻在哀求我,拖一天吧,明天就和他攤牌。再拖一天吧,興許一攤牌,他就會離開我,他不會再在我的身邊。」
不知道是因為這句話,還是那口烈酒。
燒得我心口火熱。
眼眶也跟著紅了。
我沒頭沒尾地傾訴,遲青就這麼坐在那安靜地聽著。
第二杯酒。
「那是……夏天。」
我第一次遇見連鈺。
少年蹲在草叢旁,垂眸喂養著一隻小貓。
他很瘦,在寒冬時分穿著不合體的外套。
他的午餐是兩個饅頭,偶爾加餐多一個雞蛋。
但他仍舊省下一筆錢,每天給小貓買貓糧。
我被那張漂亮的臉驚艷到了,不由自主地在每天路過時留意他。
他沒有留意過我。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經過。
卻沒有發現那隻貓。
我裝作也是一個愛貓人,站在他旁邊的時候故意四處張望,嘟囔:「咦,這裡的流浪貓呢?」
「我找了一家好心人。」
少年咽下饅頭,眼睛沒有看我,只是輕聲接下了話茬,「它有家了,不然的話,喂流浪貓就是在害它。」
我抿了抿唇,慢慢嗯了一聲,很想問。
那你呢?
你有家嗎?
為什麼天天吃饅頭?
我變得越來越想了解他。
那是愛的開始。
18
酒精在起作用。
我覺得腦袋已經有點沉了,唇齒間字句有些不清楚:「夏天很熱,有蟬鳴聲。但他的眼睛很好看,每次看向他,整個人都像是沉在了涼水中。」
「可是,我採取的方式是錯誤的,很錯誤。剛開始,我沒有認識到,當我認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情感投入得太多,我已經開始循規蹈矩,害怕變革帶來山崩地裂。」
「你只是怕他離開你。」遲青似乎這麼說,「其實,是不確定他究竟愛不愛你。」
我眯著眼睛,點點頭,被人戳中了心底所想,我不禁有些結巴:「是、是的。」
說完,我苦笑了一聲:「畢竟我的確已經不再年輕了。」
我給他分了一支煙,問:「介意嗎?」
「輕便。」
「今天,想三個人一起過除夕夜嗎?畢竟適合團聚。」
遲青咬著沒有點燃的煙, 說。
我:「?」
我的大腦有幾秒宕機。
「同事要來?」
「你口中那位『他』,我在回來的時候見他在單位門口站著, 我看過他的照片,知道是來找你的,就帶過來了,現在正在樓下抹眼淚。」
遲青躲過我伸來的打火機, 垂首, 借我的煙點燃了自己的煙。
「要去看看嗎?」
青年似笑非笑, 凌厲眉骨下那雙鷹眼看著我, 「反正已經不可能再壞了,不是嗎?」
19
他沒有林讓了。
但讓他真的消失在林讓的世界裡,他做不到。
連鈺蹲在樓下抹眼淚。
還是他最討厭的情敵帶自己進來的。
一副正宮的做派。
「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來。我不知道林讓願不願意見你。」
「……今天除夕,我只想守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說著。
他蹲在牆角,就開始抹眼淚。
真的是被林讓養得有些矯情。
當初那些苦都吃得下。
但現在只是這麼長時間沒有見林讓, 就受不了。
哭什麼啊。
林讓就在那裡。
在他能找到的地方。
他可以在這裡也租個房子。
每天都能見到林讓。
就算林讓喜歡年輕的。
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是最長的。
他和林讓是最契合的。
大不了到時候再整容、拉皮、漂粉。
他還有時間。
……
「連鈺?」
淚眼朦朧中,他似乎聽到了林讓的聲音。
林讓似乎在問:
你怎麼來這裡了?
你為什麼哭了?
是幻覺吧。
自己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林讓不可能再下來了。
他什麼也不聽, 只是沖那個高大的身影搖搖腦袋,說:「我愛你。我可以倒貼當小小情人,我付費當金絲雀。我們已經十年了,你不要這麼對我。不要一聲不吭地離開。」
像向心投降。
告訴勝利者。
你可以拿著我的愛肆意地傷害我。
我認輸了。
我無法做到讓這顆心不為你傾倒。
我無法體面地與你分開。
他看到青年無奈地也蹲了過來。
他似乎喝酒了, 拖長了聲音說:
「你是不是沒看我給你寫的信呀?」
連鈺眨眨眼睛,隨後誠實地搖搖頭。
他不敢看,現在還在自己的枕頭下面壓著。
「我就知道。」林讓笑了一聲,「信的上面,我向你道歉。我並不是見色起意想包養你。我很喜歡你, 但是當時太年輕,我用錯了方法。」
「不、不用道歉,你幫了我, 該道歉的應該是我。」
「你為什麼一直不用我給你的錢啊?」林讓問。
連鈺垂著眼瞼,說:「我能賺錢。我不能用你的錢。那樣我會欠你的太多了, 我想和你兩清,就可以平等地在一起了。我要賺多多的錢,要和你表白, 我自己存著錢,全部都在送你的那張卡上。存著, 當嫁妝。」
對方笑了。
臉上似乎還流著淚。
罵了一句髒話。
不知道罵自己, 還是罵連鈺。
「我才應該道歉。那天說的人其實是我。那隻金絲雀說的花樣, 我都沒玩過。我怕你會被別的人勾走,我恨我自己。」
「我沒有當金絲雀的天賦,古板, 無趣, 只知道垂頭猛鑿。」
連鈺垂首,抹掉了眼淚,啞著嗓音說, 「我會改進的, 能不能……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他看到林讓似乎點頭了。
他看到青年從錢包里拿出了他的照片。
幾天都沒睡覺的腦袋被衝擊得無比眩暈。
連鈺臉紅撲撲的, 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還沒等林讓再說些什麼。
連鈺把手裡的卡塞到了林讓手中,隨後悶聲悶氣地說:「我要暈了。」
這個時候,就不用說這一路來得多麼艱辛了。
說完, 他眼一閉,真的栽倒了過去。
這次,連鈺可以放心地暈過去。
暈在林讓的懷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