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年,我的身體被一隻鏡妖奪舍了。
她為非作歹,禍亂人間,殺光了我所有至親。
最後被綁在火柱上,人人喊殺的時候,她邪魅一笑。
「你這具身子已經被我玩壞了,那就歸還給你罷。」
我於熊熊烈火中睜開眼眸。
一位斬妖師救下我:「你想斬妖嗎?」
我澄澈的目光裡帶著滔天恨意:「想!」
後來我才知道,我要斬的是我自己。
1
「弒母殺父的孽女,你若不死,天理難容!」
「殺了她!殺了她!」
「燒死她都算是便宜的了,應該將她挫骨揚灰!」
圍觀百姓們義憤填膺,朝我扔石子和果皮。
額上被砸出鮮血,順著眼尾淌落,宛如一行血淚。
我猛地睜開眼眸,看清自己被綁在火柱上,身下堆滿了柴火。
在我意識清醒的那一刻,一道透明靈體從我身體里抽離出來。
鏡曇邪魅一笑:「溫然,你的身體已經被我玩壞了,那就歸還予你罷。」
鏡曇是一隻鏡妖。
一年前。
笄禮那日清晨,我端坐在閨房梳妝。
鏡子裡突然出現另外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那是我第一次和鏡曇見面,她的臉被黑霧纏繞,身著一襲被鮮血染紅的白衣,宛如地獄來的惡魔。
她眸光打量我,輕笑道:「好一個端莊溫婉的大家閨秀,你心底就沒有恨的人嗎?」
我起身想逃,從鏡子裡延伸出一條血色輕紗,將我絆倒在地。
我驚恐地望著她:「你是誰?」
「我是鏡妖,你可以叫我鏡曇。」她笑得妖嬈而危險,「回答我,你心底就沒有恨的人嗎?」
我搖頭:「沒有。」
我是溫家獨女,爹爹是當朝丞相,爹和娘親從小都很寵我,將我視作掌上明珠。
我在父母的愛里長大,日子順遂而幸福,遇見的人也都是好人。
所以,我心中並無恨的人。
鏡曇不滿我的回答,眼底充滿化不開的恨意:「是麼?可我有恨的人,我恨不得將仇人剔骨抽筋,生啖血肉!」
我反問:「可你的仇恨,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所恨之人,是你親生父母。」鏡曇唇角勾起一抹陰森,靈魂從鏡子裡抽離出來,朝我飄近,「死在親生女兒手裡,一定很刺激吧?」
「你別過來,我和你無冤無仇……」我連滾帶爬,想要逃離閨房。
手終於摸到門把手,可腰卻被血紗纏住。
鏡曇的靈魂進入我的身體,我的意識墜入無邊黑暗。
2
被鏡曇奪舍的那一年裡。
我的身體被她侵占,靈魂仿佛被關進一間四面都是鏡子的幽暗空間。
我看著鏡曇用我的身體,殺了我的爹娘。
我喜歡看錦鯉,我爹爹便在溫府養了滿池錦鯉。
小時候他經常抱著我在池塘邊喂錦鯉,每當這個時候,娘會端來糕點給我吃。
錦鯉在水中歡快地遊走,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
我親眼看見鏡曇用劍刺穿我爹爹的喉嚨,劍往下剖開他的胸膛,挖出一顆血淋淋的心臟。
她將我爹的心臟丟進湖中,血腥味瞬間引來滿池錦鯉。
她趴在魚塘邊,眼底皆是復仇的快感:「好吃嗎?」
錦鯉搶食心臟,院中梨花如雪飄落,空氣里瀰漫著血腥味。
這個承載著溫暖和美好的家,在這一刻支離破碎。
……
我娘以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
我斷奶後,很挑食,娘親挽起衣袖,親手為我做吃食。
小時候,她為了幫我烙烙餅,手被鐵鍋燙傷。
她看見我吃烙餅吃得津津有味,含著淚的雙眸,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爹死後,我親眼看見鏡曇將我娘推入燒制瓷器的窯里。
那是能將人燒成骨灰的溫度,我娘最怕疼,她發出痛不欲生的慘叫聲。
她臨死前還在叫著我的名字:「然兒,救娘……」
她至死不敢相信,自己懷胎十月的女兒,會親手殺了她。
鏡曇將我娘的骨灰撒在城牆之下,讓我娘受萬人踐踏。
她笑得瘋癲,眼角卻有眼淚不自覺地淌落。
她擦掉眼淚,問我:「心疼了?他們不配你的流淚。」
我不知道爹娘和鏡曇有著什麼仇什麼恨,在我眼底,我爹娘是世間最好的爹娘。
往事在我腦中重現,我的心底恨意翻湧。
「燒死她,燒死她!」百姓們人人喊殺。
我不甘!
該死的人是鏡曇,我要斬妖,我要殺了她!
腳下的柴火被點燃,我似一隻被拔光羽毛的鳥,仰天發出痛苦而絕望的悲鳴聲。
一把劍飛來,割斷我身上的繩子。
與此同時,一位白衣男子從天而降。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我救出火海,御劍而去。
3
我被白衣男子帶到一處竹林。
他告訴我他是斬妖門派玄天宗的掌門蘅川。
他問我:「溫然,你想斬妖嗎?」
我腦海里出現爹娘慘死的畫面,澄澈的目光裡帶著滔天恨意:「想!」
蘅川頷首:「好,那我收你為徒,你隨我回玄天宗,跟我習斬妖術。」
我當即跪下向他行拜師禮。
玄天宗是斬妖除魔第一大宗,最近正在招收新弟子。
宗門拜師禮上,我見到了師娘,她叫沐璃。
她和蘅川端坐於高位,一雙美目打量著我:「溫然,抬起頭來,讓師娘好好看看你。」
「是。」我坐在殿內,抬起眸。
她輕嘆:「倒真是位傾國傾城的美人,難怪會被鏡妖纏上。」
「師娘過獎了,師娘才是美人。」我迎上沐璃的目光。
起初她臉上帶著讚賞之意,不知為何,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仿佛看見她眼底划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是震驚,是憤怒,最後帶著不敢置信。
再望第二眼時,她的神色已然恢復如常。
等殿內眾位新弟子都行完拜師禮後,蘅川說:「近日有魔族潛入我宗,想必是為了盜取玄天鏡,玄天鏡乃我派鎮派至寶,切不可被盜。諸弟子聞令,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旦發現魔族細作,立刻來報!」
掌門的話令殿內氛圍變得凝重,眾人齊聲道:「是!」
和我分到一間寢房的新弟子名叫雲桑。
她容貌靈動可人,性格卻略顯怯弱。
路上雲桑挽住我的手臂道:「我現在看誰都像魔族細作,溫然,我好怕。」
我安慰她:「魔族細作是衝著玄天鏡而來,玄天鏡不在你身上,你怕什麼?」
雲桑恍然大悟,點點頭:「你說得對。」
她挺直腰杆,壓低聲音道:「聽說玄天鏡能煉化妖魔,再厲害的大妖一旦被收入玄天鏡,最多只需七七四十九日,就能被煉化成一顆妖丹。
「傳聞玄天鏡已經煉化了八位大妖、三任魔尊、五位鬼王,其餘不知名的妖魔鬼怪更是數不勝數,但凡玄天鏡隨便掉出一顆丹藥,都能讓人修為大增。
「我再告訴你一個小道消息,師娘年輕時是個毫無靈根的廢材,後來修為突飛猛進,外界傳言,她吃了一顆玄天鏡掉出來的丹藥,才有了今日的修為……」
雲桑與別的新弟子都是經過層層考核選拔的,不像我是直接被師父帶進門的。
她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我從雲桑的話里拎出重點:「這麼說,若玄天鏡落入魔族之手,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嗯。」雲桑點頭,又緩緩搖頭,「話是這麼說,但無人見過玄天鏡,外界猜測玄天鏡早已被毀,所以這些年各路妖魔鬼怪才會愈發猖獗。」
正說話間,我們走到了一處湖畔。
石碑上鐫刻著「玄鏡湖」三個字。
諸弟子停下腳步,浩然師兄指著玄鏡湖後的某片叢林道:「那片曇林乃我宗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內,否則會被門規處置,都聽明白了嗎?」
眾人異口同聲:「聽明白了,師兄!」
4
不知是不是因為鏡曇害怕玄天宗,接下來一年她都不曾現身。
又或是她已經報完仇,不會再來糾纏我了?
待我學成斬妖術,我一定會去找她!
這一年我與同門師兄師姐們熟絡起來,漸漸適應了宗門的生活。
我跟著師父習斬妖術,師父誇我有天賦。
其餘弟子要三年方能掌握的術法,我一年就遊刃有餘。
師父說假以時日,我會成為一名出色的斬妖師。
魔族臥底藏得很深,仍是沒有抓到。
我亦從未見過玄天鏡。
這夜,我入睡後,隱約聽見一絲細微的動靜。
我睜開眼眸,看見雲桑穿著夜行衣開門離去。
她身上的夜行衣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起床跟上前去。
雲桑一路往玄鏡湖後那片曇林走去。
那裡是玄天宗的禁地,她怎敢私闖禁地?
我站在鐫刻著「禁地」二字的石碑處舉步不前。
權衡片刻後,心一橫,抬腿踏入禁地。
禁地並非如我想像的那般荒涼,甚至有一種誤入仙境的感覺。
湖畔生長著大片曇花,此刻正競相開放著。
香氣隨風浮動,沁人心脾。
距離湖畔不遠處的水面上,有一座湖中小屋,名為曇居。
我躲在樹後,看見雲桑和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神秘男子在對話。
神秘男子腰上佩戴著一塊赤色血玉,血玉上縈繞著黑霧,讓人不寒而慄。
男子臉上戴著半塊面具,月色映照著他英俊無雙的側臉。
他開口問:「有玄天鏡的下落了嗎?」
雲桑對神秘男子很恭敬:「沒有,不過屬下打探到了長明燈的下落。」
神秘男子命道:「去把長明燈找來。還有,保護好她。」
雲桑領命:「是。」
兩人的對話極其簡潔,雲桑率先離開禁地。
神秘男子臨走前,目光朝我這邊掃視,他仿佛察覺到了我的存在,卻並未走過來查看。
我輕吁一口氣,本想趕緊離開,卻被湖畔的曇花吸引。
雪白曇花像是蘊含著某種魔力,在召喚我往前觀賞。
我腳步不聽使喚,朝湖畔走去,站在湖邊賞曇花。
水面倏地暈開一抹血色,鏡曇的臉出現在水中:「溫然,一年不見,你倒是長進不少。你學斬妖術,是為了殺我?」
5
心底的恨意翻湧不息,我咬牙道:「自然!遲早有一日,我會親手殺了你!」
「哈哈哈~~」水中那張傾國傾城的臉笑出聲來,「你殺不了我的,相反,我會殺光你的至親。
「蘅川和沐璃都該死,你說我先殺他們誰好呢?不如,你挑一個罷。」
鏡曇眼中的恨一點都不比我少。
以前我總覺得我和她長得不像,是兩張不同的臉。
可此刻,我於水紋中,看見自己的臉緩緩和她的臉融為一體。
我搖頭,甩掉雜念:「邪不勝正,師父和師娘是好人,你殺不了他們的!只有斬妖師斬妖,沒有妖殺斬妖師的道理!」
「好人?那只是你看見的表象罷了。」鏡曇冷嗤,「善惡在心不在皮,人人皆可是妖。你所認為的好人,實則是比妖還要十惡不赦的惡人,該死的是他們!」
「我不信。」我所認識的師父和師娘心中充滿了大義。
如果他們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那這個世間還有什麼值得我相信?
「鏡曇,你殺了我爹娘,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我腳步往後退,想要離開湖畔。
「你還是那麼善良,可太善良的人,除非遇見的都是好人,否則會死得極慘。」鏡曇拽住我的腳踝,將我拖入水中。
「撲通——」
我原本會游泳,卻被鏡曇的血色披帛纏繞住。
四周的水變成一面鏡子,有畫面閃過。
畫面中,鏡曇變成十六七歲的模樣,她白衣染血,被囚禁在曇居中。
不知是不是太久沒吃東西,她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
畫面一轉,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輕男子打開門鎖,推門而入。
「師妹,師兄來給你送吃的了。」
這聲音很熟悉,是師父蘅川的聲音。
畫面里的師父很年輕,約莫二十歲的年紀。
原來鏡曇是蘅川的師妹?
她也曾是玄天宗的弟子?
蘅川拿出一包糕點遞給鏡曇,鏡曇從地上爬起來,手腕和腳踝上的鐵鏈叮噹作響。
她接過糕點,狼吞虎咽起來。
那是她吃過最美味的糕點。
三塊糕點下肚,鏡曇頭暈目眩,身子燥熱無力。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蘅川:「大師兄,你在糕點裡下了藥?」
「鏡曇,大師兄真的很喜歡你。」蘅川將鏡曇禁錮在懷裡,手去扯她的腰帶。
蘅川是她最信任的大師兄,平日裡看似不染塵埃,沒想到卻藏著這麼齷齪的心思。
鏡曇掙扎著,任她怎麼求饒,蘅川都不願放過她。
屋外的曇花在月色下肆意綻放,卻又瞬間凋零。
曇花一現,美得慘烈而絕望。
那一夜對鏡曇來說猶如噩夢。
「鏡曇,如今玄天宗只有我可以護你周全,你應當感激我才是。
「你乖一些,明日我再帶糕點來給你吃。
「去洗洗吧,把身上的血洗乾淨。」蘅川臨走前,將鏡曇推入玄鏡湖中。
6
鏡曇在玄鏡湖裡拚命地搓洗著身子。
鐵鏈的重量帶著她下沉,她絕望地閉上眼睛,沉入水底。
水成了鏡像,她仿佛就在距離我咫尺之間的地方。
我伸手,卻觸摸不到她。
這一刻,我與她感同身受。
溺水之人是她,也仿佛是我。
我和鏡曇一同在水中往下沉,絕望地望著對方,眼角有淚同時滑落。
「你看見了嗎?你敬重的師父,根本不配為人。」
我心中的信仰崩塌了,師父他怎麼會是這種人?
可我不敢全然相信。
方才我所看見的一切,到底是鏡曇給我編織的幻象?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這世間,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我緩緩閉上眼睛,就在我以為我快要窒息的時候,一雙手牽住我,往湖面游去。
我睜開眼眸,看見是方才和雲桑密謀的那個神秘男子。
我回過頭,鏡像里的鏡曇亦被一位白衣男子救出水面。
白衣男子和救我的黑衣男子,是同一個人。
兩個不同時空的畫面重疊,充滿了宿命感。
我破水而出時,大口喘著氣。
等緩過來後,我正想開口詢問男子是何人,他朝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我餘光瞟見師父朝曇居飛過來。
我被黑衣男子按入水中,兩人游到曇居下的暗層藏起來。
我們透過縫隙,看見蘅川拎著一壇酒和幾包糕點,落在曇居。
他推開而入,坐在曾經鏡曇被囚禁的地方,自言自語道:「師妹,師兄來看你了,帶了你最愛吃的糕點。」
蘅川在屋裡獨自喝悶酒,我和黑衣男子從水裡逃走,爬上岸。
我向黑衣男子致謝:「多謝你救我,不知怎麼稱呼?」
黑衣男子撿起落在岸上的黑色斗篷給我披上,看著生人勿近,對我卻很溫柔:「赤珩。」
7
我不敢在禁地多留,匆匆與赤珩告別。
我剛走出曇林,就被師兄師姐們逮了個正著。
為首的人是雲桑,她指著我道:「我說得沒錯吧?溫然擅闖禁地,該罰。」
我愕然望著雲桑,平日我和她關係親密。
我都沒打算告發她,她怎麼能反咬我一口?
師兄師姐們看見我肩上的斗篷,眸光深了深,議論紛紛:「我們玄天宗的弟子服均為白色。」
「溫然身上穿的黑色斗篷並非我派服飾,更像是魔族之物。」
「溫然不會是魔族細作吧?」
「難不成她和魔族細作勾結,在曇林會面?」
……
浩然師兄問我:「溫然,你在曇林見了何人?如實招來。」
我解釋道:「我起夜時,發現有魔氣,一路尾隨至曇林,卻不慎掉進玄鏡湖中。」
浩然又問:「那你身上的斗篷又是怎麼回事?」
我對答如流:「我從湖中爬上岸,渾身冷得厲害,恰巧看見林子裡散落著一件黑色斗篷,便撿起來裹在身上禦寒。」
我剛解釋完,身後傳來一股低氣壓。
我回頭一瞧,見是師父正從湖心曇居飛過來,落在地上。
我和眾弟子低頭行禮:「見過掌門。」
蘅川看見我身上的斗篷,怔了怔。
他詢問眾弟子:「怎麼回事?」
浩然稟告:「回掌門,方才溫然擅闖曇林,身上還披著疑似魔族的斗篷,弟子們懷疑溫然和魔族勾結,請師父定奪。」
蘅川目光恢復平靜,揚聲道:「方才為師追蹤魔族細作至曇林,打鬥中對方的黑色斗篷掉落在地,想來是被溫然撿到,為師可以作證,她不曾勾結魔族細作。」